从薛 爱华到宇文所安:汉学视野下“文化南方”研究的转向与发展*

2023-09-04 22:15王劭康
国际汉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薛氏朱雀汉学

□ 王劭康 周 睿

一、绪 论

传统的欧洲汉学式微之后,海外汉学研究进入了以北美汉学为中心的时代。在这一时期的汉学研究中,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1913 —1991)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薛氏是20世纪西方唐代研究的领军人物,曾任美国东方学会(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会长,执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C Berkeley),其弟子柯睿(Paul W.Kroll)认为薛爱华是“以往四十年美国中古中国研究的同义词”①程章灿:《四裔、名物、宗教与历史想象——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及其唐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3 年1 期,第86 —92 页。。在研究方法上,薛爱华是传统欧洲汉学的继承者,他重视文献研究,并将其与自身人类学背景相结合,在此基础上将各个领域的研究相串联,构成广泛而立体的汉学研究成果。薛爱华在其学术生涯中,因对物质文明和文化交流的兴趣与关注,着重关注“文化南方”问题,这一概念成为其学术体系的重要内核。

薛氏著作中文版主要由南京大学程章灿教授译介到国内,包括《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The Vermilion Bird:Tang Images of the South)、《神女:唐代文学中的龙女与雨女》(The Divine Woman:Dragon Ladies and Rain Maidens in T’ang Literature)、《闽国:10 世纪的中国南方王国》(The Empire of Min:A South China Kingdom of the Tenth Century)、《珠崖:12 世纪之前的海南岛》(Shore of Dearls:Hainan Island in Early Times)等。②薛爱华著,程章灿、叶蕾蕾译:《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薛爱华著,程章灿译,叶蕾蕾校:《神女:唐代文学中的龙女与雨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薛爱华著,程章灿译:《闽国:10 世纪的中国南方王国》,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 年;薛爱华著,程章灿、陈灿彬译:《珠崖:12世纪之前的海南岛》,北京:九州出版社,2020 年。作为福建闽侯人,一方面程教授深受北方主流文化边缘的闽文化影响,有着作为四裔的地缘性身份认知,而《闽国》恰恰又是薛爱华文化南方研究体系构建的重要节点;另一方面,程教授系闽王王审知的部属、漳州刺史程赟之后,程氏家族由北入南而兴,又在南方与当地文化交融扎根,体现出南北文化的交融和交互影响的复杂,可谓是薛氏“文化南方”研究的生动写照。其后,薛爱华弟子柯睿在《南国“远”疆:江淹在福建的蛮暗岁月》①Paul W.Kroll, “Farther South: Jiang Yan in Darkest Fujian,”Southern Identity and Southern Estrangement in Medieval Chinese Poetry.Eds.Ping Wang and Nicholas Morrow Williams.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09 –135.中再次对闽地的文化对象进行观照。这是神奇的缘分,或许是对“文化南方”抱持好奇心与探索欲的汉学研究者必然达到的交汇点,就像程教授所说:“人世间的事,往往并非偶然。”②程章灿:《唐宋帝国的东南边疆:谈美国汉学家薛爱华的〈闽国〉和〈珠崖〉·译序》,见薛爱华著,程章灿译《闽国:10 世纪的中国南方王国》,第20 页。

《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下文简称《朱雀》)是薛爱华对于中国“文化南方”这一概念的形塑。王平和魏宁(Nicholas Morrow Williams)从中汲取灵感,在2012 年10 月26 日普林斯顿大学“诗歌与空间”(Poetry and Place)研讨会的参会论文中,结集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田晓菲、柯睿、吴捷以及编者在内的七位学者所撰论文,汇编成《文化南方——中古时期中国文学核心传统》(Southern Identity and Southern Estrangement in Medieval Chinese Poetry,下文简称《文化南方》)一书③直译为《中古诗歌中的南方认同与南方疏离》,中译本题名为《文化南方——中古时期中国文学核心传统》,周睿译,陕西人民出版社将于2023 年出版。本文暂用《文化南方与汉唐诗歌》。,同样以“文化南方”为核心议题,从不同视角继承和延伸了薛氏这一概念和框架,展现了新一代汉学研究不同于以往的诸多特质。

《文化南方》的序言中声称,此著受《朱雀》影响汇编集成。④Wang and Williams, op. cit., p.1.从1967 年到2012 年,从薛爱华到宇文所安等人,北美汉学界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完成了全面的更新换“代”。在晚近汉学研究的发展进程中,薛爱华的《朱雀》是20 世纪汉学研究的代表,是现代汉学研究革新之路的一个端点;而《文化南方》作为薛爱华《朱雀》学术遗产的进一步探讨与拓展,可谓是薛氏研究在几十年后的回响。作为另一个端点,《文化南方》在研究方法、研究倾向、关注重点、作者身份,乃至对“文化南方”这一概念的认识本身都有所不同。在这两个端点的比较中可见汉学研究在此间四十多年来的迭代与发展。

二、《朱雀》:博物志、盆景园与南方王国

《朱雀》是海外汉学研究理路的典型体现。无论是在汉学发展通史上,还是在薛爱华的个人研究史中,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在《朱雀》中,世界是一座盆景园,通过还原真实历史中的一草一木,薛爱华将逝去的大世界重构于小书本之中。全书分为南越的前景与背景、华人、蛮人、女人、神灵与信神者、世界、天与气、陆地与海洋、矿物质、植物、动物、朱雀12 个章节,以“华裔—宗教—风物”的结构全面展示了中古时期的中国南方王国。薛氏以求实的博物志研究方法,对物产、宗教、自然、环境、生物、民族等问题进行了详细的罗列与书写,以一只美丽神秘、内涵丰富的南方神鸟为题,构建了一个南土乐园。

薛爱华所谓的“南方”,实际上指的是南越及其以南的广大地区,并不包括我们更熟悉的江南。他在《朱雀》中首次指出,中国文化的根源在于北方中原文明,其所判定的“南方”并非是纯然依靠地缘性南北分界,而是依托文化界限而生、又为强势文化通过文本书写和固有观念而界定的“文化南方”。这一概念对汉学研究影响深远,在当代汉学家中得到了进一步的阐发:“南方是处在中华帝国版图边缘上的一个相对概念。”⑤Ibid.薛氏认为,历史上的中国南方地区及其文化往往受到北方主流知识分子的贬低和忽视,因此历史记载及文学文本中的南方,不能代表中国古代真实的南方世界,其中所展现的南方实则是一种北方凝视的产物。张剑光认为,《朱雀》所书写的是唐人眼里的南方社会面貌,是对南方记忆的重现。①张剑光:《用半异域的眼光窥探南方历史文化的真相——评薛爱华的〈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载《文汇报》2016 年5 月24 日,第11 版。但事实可能更为复杂:在《朱雀》呈现的南方王国之中,唐人实则也成为南方记忆的一部分。唐人对于南方的凝视,在薛爱华对于唐人的凝视中得以展现。在描写北方封建文化向南方扩张的过程中,薛爱华将这一过程以近代殖民视角重新付诸笔端,但作为书写者,他在叙事中所投以的视角又隐含着东方主义。这就构成了“封建主义(南下的唐人)—殖民主义(被征服的四裔)—东方主义(研究中的薛氏)”的三段论结构。他通过文献资料的梳理,将中古时代的中国南方世界还原成沙盘,用超越的视角按部就班地先将其进行分类,再对其细致剖析、分加绍介——在复原微缩世界的过程中,博物学家也为自己建立了一座微缩博物馆,薛氏显然乐在其中。

薛爱华文化南方研究的“南方王国”,并未注目于江南,而是远眺岭南地区及其更南部的海南岛——这些地区远比亲切的江南更令人感到陌生。不过,薛氏对“南方”的地理界定始终保持着开放的态度,对于古中国南方的研究是开拓性的,而不是颠覆性的。在薛爱华的研究中,尽管对闽粤两广一带有所侧重,但实际上默许了江南作为南方的构成而与北方相对而论的传统认知。薛爱华没有对“朱雀”所代表的南方王国进行封闭的定义,这是《文化南方与汉唐诗歌》一书中诸位学者能够在其基础上拓展“文化南方”研究的基本立足点。这种“南方”所指的开放性,也恰好体现了“文化南方”变动不居的特点。

薛爱华借助诸多意象,将外在的风物与人们对其抱持的主观认识分离开来,对客观的南方物质世界进行描绘,结合人们对这些物象的反映,展示中国中古时代的社会观念、文学意识、认知方式、风土习俗等。薛爱华并不以古称描述南方风物,而是以现代的概念重新阐释我们耳熟能详的众多神话生物。在将传统风物种族翻译为现代名称并与世界各地文明进行比较联系时,薛爱华实质上对长期以来被“厚古薄今”的传统文化所神圣化的中国古典世界进行了祛魅。在传统儒家视角与西方博物学的横向对比、现代与古典世界的纵向对比中,华夏文明神话被带回常识和历史的领域。而只有祛除这些掺杂太多主观情绪的认知,中国文明真正的特色才能显现。

薛爱华的研究基于文献学传统,讲究真实精密,但程章灿仍发现了一些相对低级的错误和问题:一部分是语言隔阂导致的错误,比如“祝鸡”字源、“竹马”典故、“不识(冰雪,常多)雾雨”文献漏读等问题,其中最容易引发舛误的是同音字问题,如“容州”与“融州”、“唐玄宗”与“唐宣宗”等误读导致时空的混淆,也使得论述的逻辑遭到破坏;另一部分错误则源于薛氏的神话性幻想——如仅因为同在圣地罗浮山,就将“罗浮王生”与著名道士轩辕集之间画上了等号,第八章中将“覆没”按字面意思理解,认为有一支南汉军队全军“淹死”在贪泉这方小小静水中(这显然是违背常识的)——这源于其对南方神话的想象与扩充而将史料与神话混同,其中融合着生疏感和浪漫想象。在文化疏离与浪漫想象的双重作用下,薛氏并未把目标文化作为一种常识性对象看待,而是强化了文化差异,扩大其异域性因素,最终构建出另一浪漫主义倾向浓厚的异域神话。

此外,正史书写的冷漠和古人关注的缺乏使得他的论述最后仍落于模糊含混,难以真正将其纳入博物学体系之下,无果而终。中国的民族认知逻辑基础在于“华夷之辨”,而对于四裔的划分极为随意,蛮夷狄戎越苗獠等概念,有史以来就暧昧不清。中国南方的复杂民族在史书中语焉不详,被记录下的诸多习俗也是大同小异。在这样的情况下,不通过生物学及考古学途径,而是单纯依靠文献描述对南方少数民族进行细分,这种基于疏阔史料的强行分类最终难以实现。但薛爱华的尝试也并非全然无益,他的研究反映出北方中原文明叙事中对于四裔文化的严重忽视和排挤;对四裔的讨论,对于仍以北方文化为主体的现代中国文化而言不失为一种警醒,也为华夏文明扩张中消亡和归化的野人先民种下一个遥远的梦想,为其身份的再发现开拓了可能性。

在程章灿等学者的努力下,薛爱华的作品与其“文化南方”研究逐渐引入国内学界。程教授在薛作的翻译上有意选取“文化南方”理论的系列著作,其中《闽国》是首部聚焦五代闽国的论著,全面介绍了闽国的政治、经济、文化、自然等,是薛爱华“文化南方”研究的起点;《朱雀》是薛氏“文化南方”研究确立与成形的代表作品,也是本文的主要讨论对象;《珠崖》与闽国类似,是对南国一个特殊组成部分——海南岛的详细剖析;《神女》则是对一类女性神灵意象的探讨,含有南方文化特征。这一系列著述都聚焦于南越、福建、海南等文明边缘地区,关注边缘地带文化与北方中原文化的互动。他秉持自己一贯的认知方式,对“文化南方”理论进行实例论证,初步奠定这一研究的范式。

综上所述,尽管《朱雀》远非一本完美无瑕的圣典,但其带来的精神财富和价值突破远大于其缺憾。薛爱华松绑了北方文化视野先天附加的拘束,以全新的自由姿态重新书写了长期被认为是晦暗有害的南国意象,打破了北方中心文化对南方边缘文化的排斥蔑视,为多元的中古中国文化研究开辟了新的道路。在其基础上,汉学研究的整体视野得以拓宽,人们意识到隔绝在中国文化研究之上的另一层面纱。此外,薛爱华的研究是浪漫主义的,这尤其体现在最后一章的肆意挥毫中,在《朱雀》博物志式研究的背后,这份重要的底色流传下去,对其后的研究者影响深远,浸润到宇文所安等新一代汉学家的研究中。

三、《文化南方与汉唐诗歌》:变化、交融与诗赋中的南国

《文化南方》基于薛爱华的研究传统,“各自追溯由汉迄唐及以后的南方象征主义的差异化表现与再现”,进一步讨论了“文化南方”这一概念在中国中古时期具体的人物、事件、文学、文本之中的表现,展示北方文化对南方文化的强势改变和南人北人两大群体对另一方水土文化的认识与接受。此书不仅将薛氏原本聚焦于南国远疆的研究维度拓宽到整个南北相对的古典中国之中,也把研究的重点由人类学转向至文学领域,通过文本细读与作者境遇,展示“文化南方”的实质内涵。在《文化南方》的导论《象征意义上的南方》(“Southland as Symbol”)中,王平与魏宁是这样描述“文化南方”的概念的:

南方地区的重要地位并非古已有之。恰恰相反,古代的南方世界长期以来作为威胁中原文明的蛮荒异域而存在。中国文明赖以为基的汉字、思想、艺术、礼乐等都自以河南、陕西为源的北方商周文明而生;与之相比,南方则经历了长达千年的汉化过程。在此前提下,中国的社会文化在漫长历史中奠基。①Wang and Williams, op. cit., p.1.

中国社会发展成型的过程,就是稳固的北方与变化的南方共同发展、此消彼长的过程,是“文化南方”的边界不断向南推进的过程。从古至今,中国南方的发展经历了远比北方更剧烈的变化。相对于薛氏而言,在这些新一代汉学研究者眼里,他们所讲的“文化南方”不再是一只远远栖息在南方王国中的朱雀,而是一种涉及中国整体社会的无形疆界,是无所不在的、活跃交互的文化意识,是由北及南的文化重构。他们不再继续把南国作为孤立的研究对象,而必然要将其置于整个中国的文化发展之中进行讨论。“南方”不再仅指南越及其以南地区,而是扩展为从长江流域到海南岛的动态变化的南方界域。因此,“文化南方”这一意象的形成,变成了恒常的北方文化与在其影响下变异的南方文化相对比的结果,且又要通过南北之间文化交流与认知变化而赋形。于此所产生的“文化南方”,不再是某种确切的定义,而是在多维度、跨时空的解读中一种共同语境下的不同视角、不同阐释的复合概念。

选取代表性象征物象为篇目之名,是薛爱华作品中最具特色之处,也是其风物研究的典型体现。《文化南方》继承了这一特色,每一篇章的标题都由某种物象引出;与薛氏不同的是,康达维等人不再试图用单一的意象规划整体概念,而是在每个篇目中用不同的关键词开启对相关问题的论述。除第一章的总论外,七位学者在各个章节中分别从七个不同的切入点进入这一框架,生动展示了中国古代诗赋中的南国印象。

在第二章《南金与羽扇:陆机的“南方意识”》(“Southern Metal and Feather Fan: The ‘Southern Consciousness’of Lu Ji”)中,康达维将南金、北橘的典故和南方特产羽扇与陆机类比,详细勾勒了南方文人地域转迁后的尴尬处境。田晓菲所著的第三章《拟作:陆机、陆云与南北间的文化交融》(“Fan Writing: Lu Ji, Lu Yun and the Cultural Transactions between North and South”)关注二陆兄弟在南北文化间的辗转腾挪,其标题中的“Fan Writing”既可代表对羽扇这一南方物产的书写,又是在说二陆对于北方文化的攀仿拟写,还可指代《羽扇赋》,语带三关,这种谐音处理方式更多体现了一种中国式的幽默。第四章《哀怨、抒情性和南方》(“Plaint, Lyricism, and the South”)则是王平对“文化南方”这一相对概念的延伸,从另一个视角着眼推进南北之界,探讨中原与极北相比,也属于“文化南方”的范畴。在这种相对概念之中,南北的地位反转,南人北嫁导致与北人南迁不同的怨望。柯睿的第五章《南国“远”疆:江淹在福建的蛮暗岁月》(“Farther South: Jiang Yan in Darkest Fujian”)通过展示江淹的南迁生涯来展示南方边地与北部中原的文化差异,是薛氏的典型视角。第六章《伤春:王勃与李白对南方文学主题的再想象》(“The Pity of Spring: A Southern Topos Reimagined by Wang Bo and Li Bai”)通过王勃与李白的对比,展现一定时间跨度前后的南方观念的时代变容。在第七章《羊公碑与山公醉:襄阳的两个诗学典故》(“The Stele and the Drunkard: Two Poetic Allusions from Xiangyang”)中,吴捷通过岘山上的羊公碑与习家池的山公醉两个典故,把襄阳乃至南方文化浓缩到两个代表性意象中,既是由小见大,亦是举重若轻。最后以宇文所安的《九世纪以来的江南:论心欲的惯习化》(“Jiangnan from the Ninth Century on: The Routinization of Desire”)作结,在上述学者的不同视角之上,对“江南”这一暗含书写者心欲的南方象征进行深入解析,引出全书的高潮与结尾,与第一篇论文中康达维的论点首尾相呼。

在《文化南方》中,南方的动态变化成为一个贯穿始终的研究背景。这一方面是由于几位汉学家不同的研究领域和对不同时期研究的侧重,另一方面也表露了他们对断代研究的不足有所认识,尝试把握中国文明的整体进程。相较《朱雀》而言,《文化南方》所代表的汉学研究理念显得更为规范,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研究者文化背景的变化,七人几乎全部与中国有着深厚的渊源。因此,《文化南方》中浅表错误大大减少。另外,前文将《朱雀》所展现的地理环境比作静态的、景观式的“盆景园”,而在《文化南方》中,尤以康达维、田晓菲、王平为甚,他们的文章均以宏观地域的动态变化为基础,这又是一重突破。在前辈学者对自然关注的基础上,他们将目光投向人文地理,将对风物景观的凝视扩大到整体的地理环境和人物活动中的变化中来,为地理背景附加了人文意义,弥补了静态风物研究的单调枯燥。

《文化南方》以《朱雀》为锁钥而写,既是对于后者的弥补,也是对于前人的超越。严格来说,《朱雀》的研究是历史的而非文学的,是物质性的研究;而《文化南方》则全面回归文学领域,是文化性的研究。这种转向既有个人研究兴趣的因素,也更多受到汉学研究整体发展方向的牵引——汉学研究的导向从西方的博物学传统逐渐向中国的文学传统过渡。在基本的审美基调上,尽管较之薛爱华而言,上述学者所处的时间段更加晚近,但其字里行间流露的思维模式却比薛氏更贴近中国古典传统。有薛爱华开篇题诗的珠玉在前,这七篇论文也基本都以诗赋起首、结尾或展示人物情感。康达维、宇文所安和柯睿等地道美国人,都有着一种私人个性化的中国诗歌审美情结,古老的汉语诗歌不再仅仅作为文献,而是作为瑰丽的文学作品被这些“非我族类”的海外学者所真心喜爱,这一趋势是令人欣慰的。

四、从薛爱华到宇文所安:融入东方与南国变容

从薛爱华到宇文所安,文化南方研究的一系列转向,不仅标志着汉学家个人研究取向的改变,也是汉学研究中心话语权逐渐分散的体现。随着中国文化领域的自主性觉醒,中国庞大的文化体量让西方难以继续用“以西律中”的方法认识问题。从《朱雀》的时代到《文化南方》的时代,中国文化不再是大英博物馆里的成化鸡缸杯,中国声音开始更多地从中国本土发出。尽管汉学研究的中心仍未回归国内,但新一代海外汉学家必然越来越需要融入东方视野进行汉学研究,这也造成了《朱雀》与《文化南方》中的南国变容。

以西方文明的政治思想传统观照中国古代文明,提供一种“去中心化”视角的同时也带来了明显的文化割裂倾向。薛爱华对于中国南方边疆的凝视和欧洲对于殖民地的凝视,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事实上,薛爱华这种殖民主义的视角贯穿其研究,来自北方的统治者往往是残暴的,知识分子则显得傲慢自大;南方少数民族被置于原始土著的固有形象中,被赋予弱小与蛮暴的二相性。“道德生活被大大简化,智慧则被掠夺。”在薛氏的笔下,北人与南人的关系被描述成一种欧式殖民者与亚非式被殖民者的关系。

薛氏的东方凝视有着显著的时代特征,本质上是“一战”后黑塞(Hermann Hesse,1877 —1962)等欧洲知识分子“东方转向”的余音与殖民主义建构“文化他者”的延续。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 —2004)认为这类热情本质上是对异教神秘主义情调的猎奇,而非出于对文化实体的向往,“这种怀旧不具有历史位置,而是美化的殖民观念与对非白人文化想象中的剥削。”①苏珊·桑塔格:《土星照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年,第44 页。由于时代限制,薛爱华作为一名汉学家(或者说那个更具批评色彩的称呼——“东方学家”)而进行的文化南方研究,仍然没能脱离萨义德(Edward W.Said,1935 —2003)等人所批判的文化殖民主义范畴。

及至宇文所安等人,“殖民”视角早已饱受批判,汉学研究回归文化本身。中国长期以来焦虑的汉学中心问题,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积极转向——正统的中国研究者中并未出现足以改变研究中心的巨擘,但随着中国国力的逐渐增强,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愈发难以忽视。一方面,海外华裔汉学家逐渐崛起,田晓菲等学者虽然一时间称不上学界名宿,却在中外文化之间肩负起汉学研究的管阀作用:对内,他们展示了启发性的新视角、新研究,注入带有革新气息的新生活力;对外,这些处于中西文化碰撞边缘的学者精熟西方文化,而其本身又具备东方文化的深厚素养,懂得如何更好利用西方理论对中国文化进行再诠释,也懂得如何将中国文化转译为西方话语,使西方学界更好地理解东方文化。

在这种背景下,传统的东方学研究面向不再符合当代汉学家与西方世界认识中国的要求。作为异国情调的象征,闽越作为对于东方文化进行挖掘与建构的典型地域而言,这一研究对象又显得过于边缘,不具有典型意义了。新时代的汉学家面临的问题是要在东方传统认知中的文化展现与欧洲古典汉学猎奇性的东方形象中间取得一个中间地带。这一中间地带既需要有实质的重要性,又不能被过度表述。由此,在宇文所安等人的研究中,长期作为中国历史话语重要组成部分的帝国核心区域、但又与北方中原文化有明显异质性的江南地区,取代了一向处于文化边缘,几乎从未有过正统历史话语空间的闽越,成为新的研究对象。

文化南方研究的转向还得益于以宇文所安为代表的新一代欧美汉学家群体,他们不再以西方文化的冷漠视角,借助东方主义的模式进行远观的猎奇研究,把诸多意象像旅游纪念品一样陈列赏玩,而是逐渐学会深入理解东方的文化和美学,在真诚的基础上建立个人化审美。这既要得益于田晓菲等华人汉学家的持续输出,也要得益于康达维、宇文所安等人的热爱与孜孜不倦的追求。在这些学者的努力下,汉学研究的人文温度正在显现,对汉学的兴趣正在从猎奇向憧憬发展。在薛爱华的时代,尚难理解的东方风物之下的深层逻辑,在宇文所安的时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疏通和交汇。

《朱雀》展示了中古南方世界宗教性和自然性的一面,《文化南方》则致力于将其人文与理性的另一面补全。承接前两部分的论述,薛爱华的美学观是猎奇的“殖民”美学,面向的是南方的自然世界。在薛氏的视野中,诗词作为一种辅助文献而存在,为的是反映个人视野下对时代的认知。《朱雀》大篇幅地引用诗词作为文献依据,虽说这样并非完全无理,但诗词终归是文学而非史料,这种研究方法的可信度首先存疑;此外,对于诗词来说这种行为无异于暴殄天物。在薛作中东方诗歌出现的原因往往是作为某种史料的佐证文献,但诗歌最重要的文学性则被彻底忽视,薛氏将其作为某种殖民地民谣对待——这与欧洲对非洲、大洋洲土著歌谣的研究别无二致。薛氏热爱的诗歌还是波德莱尔(Charles P.Baudelaire,1821 —1867)、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 —1827)等近代西方文艺。相较于以风物研究为中心的《朱雀》,《文化南方》则更加注重文学创作过程及其中的主观性因素,其中出现的诗赋往往有三种功能:摹画诗人形象(如康达维、田晓菲引《羽扇赋》),展示文学特色(如王平引《楚妃叹》),作者自我抒情(如宇文所安引《满庭芳》)。研究者们将其放在与西方诗歌同等的位置进行文本分析,诗赋回归了文学本位,其性质得到了普遍认可,这体现出汉学研究热情从普遍的物质世界的猎奇化追求,逐渐发展到对一种文化的审美追求。汉学研究的审美导向终于指向了中国文化本身。

究其原因可从学科背景的变化入手。薛爱华及其之前汉学家的学科背景往往与人类学相关。在人类学的研究视野中,人类成为定义、概念与对象,而人类本身的参与是难以体现的。从此种意义上讲,人类学这一学科反而最缺乏人类意识。《文化南方》的作者则均具有文学背景,即使师法薛爱华的柯睿也将中国诗歌研究作为主业,使该书摒弃了博物学和人类学的主导地位,将文化研究与文献研究相结合。在《文化南方》中,宇文所安等人不再关注博物论的研究方法,而是将新批评理论引入汉学研究的同时,致力于恢复对创作主体的关注——这是后现代批评与传统批评的妥协与协调,对今古交融的汉学研究来说,这种研究取向恰到好处地兼顾了古典与现代,追根溯源其本质是符合文学精神的。

此外,如果仔细审视薛爱华的华裔研究,就会发现实则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研究的重点在于四裔,而非华人,甚至往往“有裔无华”。无论是将毕生精力投入对古代中国边缘时代、边缘地域的再发现的薛爱华、宇文所安、田晓菲等人,还是近年来提出“汉学主义”的顾明栋,这些学者的研究中都蕴含着另一种焦虑:在汉学研究中心的争夺战中,不同于国内学界对于汉学研究话语权丧失的担忧,身处海外的汉学家在另一端也有被文化中心离弃的担忧。一方面,由于文献获取困难、地理隔绝、语言障碍等问题,海外研究者很难在主流研究领域与国内竞争;另一方面,海外汉学家希望通过边缘研究获得文化自证,争取一份中国文化圈的“落户证明”。这个问题的性质就如同南迁王朝往往对于蜀汉、孙吴倍加推崇一样,海外汉学研究者希望通过对六朝、五代十国等边缘时代和对帝国远疆的研究,为长期笼罩在北方中原文明阴影下的地方边缘文化取得一席之地。通过这种努力,改变北方中原文化的排他独大现状,完成或部分完成文化边缘的“去中心化”,或可以此达到学者的自我正名。从《朱雀》到《文化南方》,“文化南方”研究的不断深入,恰恰体现了汉学中国主体建构的过程。“南方”并非作为一种文化“他者”,而是作为古典中国文化的第二元,为本土国学与海外汉学的融合与交汇提供新的可能性。

五、展望:身份迷思下汉学与国学的互通

近年来,海外汉学陷入所谓“汉学主义”的论争,提出这一观点的顾明栋等人继承了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 —1984)和萨义德的批判传统,认为既有的汉学研究实则是在西方文化霸权下对中国文化想当然的书写,这种书写中存在很大程度的误读。①顾明栋:《汉学主义——东方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的替代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年,第47 页。海外汉学在外部观照的过程中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为解决这些问题,近十几年来,无论是纯粹的海外汉学家,还是世界范围内的华人汉学研究者,都在试图突破这一瓶颈,避免汉学重蹈覆辙,沦为新世纪的东方学。从这一角度来说,尽管“汉学主义”目前远非成熟,却是解读汉学研究问题与寻找对策的一种有效理论。

但与此同时,汉学研究对中国文化研究与多元文化探索的重要意义以及汉学本身的改变与革新值得重视。黄卓越认为,汉学主义本身带有一种文化主体话语权丧失的焦虑,②黄卓越、韩振华等:《当“汉学”被缀以“主义”:汉学主义笔谈》,载《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5 年第6 期,第25 页。但这种焦虑不应该导向于政治批判,而是应该引发学界对汉学研究的重新认识,在怀疑中对汉学研究这一学科进行反思,寻求改变。“汉学主义”所包含的问题,一方面导致西方对中国的研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与中国对自己的研究严重脱节;另一方面,也反向逼迫汉学研究回归到中国文化当中来,否则这一学科将变成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因此,随着汉学的日益发展,海外汉学界已悄然发生改变,其基本导向实际上越来越脱离西方话语的主导,向中立角度乃至东方文化倾斜。

新一代海外汉学家的中国背景愈发重要,曾经“娶了个中国夫人就是中国通”,乃至纯粹在纸面上进行文献研究的汉学家越来越少,①王荣华、汤一介、萧兵等:《世界走向中国:从汉学到中国学——2004·上海“世界中国学论坛”发言选登》,载《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5 年第1 期,第14 页。大量优秀的华人学者投身于这一领域中,也有很多优秀的欧美学者来中国进行教学与研究,这使得海外汉学界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水平和审美能力有了整体性的提升。不过,这又造成海外汉学家群体在学术上夹在西方社科与中国国学研究之间,在民族文化上夹在中国本土文化与欧美白人文化之间,将自身置于尴尬的边缘性文化困境中,陷入混乱复杂的身份迷思。

《朱雀》时期的薛氏是传统的美国本土研究者,深受欧洲传统汉学研究影响,与中国不相交通,其欧美汉学研究者的自我认知根深蒂固。但到《文化南方》时期,田晓菲从北京大学赴哈佛大学任教,与宇文所安相识、相恋、相依;魏宁从华盛顿大学只身前往中国香港任教多年又返回美国本土;王平从安徽大学远赴美国,先随柯睿,又随康达维学习……这些学者的人生轨迹游走在中西文化边界之隙,一边适应文化的差异与休克,或为异域文化所隔绝与包围,或饱受故乡文化的拒绝与批评;另一边其进行的研究因远离任何一方的文化中心,成为远陲天际的文化孤岛,虽能自治自疗却又难以被中心接纳。这种苦闷或驱使海外汉学研究者选择“文化南方”研究,试图通过对边缘文化的肯定来达到自身正名。

程章灿教授认为薛爱华的研究视角具有一种“从周边看中国”的自觉性,②程章灿:《四裔、名物、宗教与历史想象——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及其唐研究》,第90 页。这种对中国文化与周边文化互动的观念也正体现在对于边缘文化的研究之中。对于当今世界而言,这样的研究取向无论之于全球化的层面还是文化发展交流的层面都有着独特的价值。对于研究者个体来说,从薛爱华到宇文所安,从《朱雀》到《文化南方》,其研究内在驱动力所隐含的共通性在于对汉学的陶醉。从对瑰奇的东方物质世界的痴迷,发展到对宏大的中国古典文化世界的沉醉,不变的是他们对中国的热爱。正是一代代汉学研究者的这种热爱,让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互通逐渐深入,让不同文明之间价值观与审美观的协调成为可能。因此,《朱雀》和《文化南方》,薛爱华和宇文所安、田晓菲,这些作品与学者论述引发的回传式关注,无论是批评还是赞誉,至少为我们展示了一种汉学与国学研究互通与交流的可能性。只有在这种不间断的交流中逐渐消除文化边界的偏见与中西民族间的隔阂,让国内学界逐渐接纳海外汉学的观点、理论、方法,才能为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研究不断注入活水,吸纳更多元的研究主体,探索更丰富的研究内容,拓展更广阔的研究视角。海外汉学的意义并不在于成为某种中国文化的权威定论,也不太可能成为中国文化研究的主流,但作为整个中国文化研究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言,国内学界仍需听到海外汉学的不同声音,需在交流与学习中让世界认识中国,在世界范围内构建中国文化研究的学术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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