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亮程作品中 “天人合一” 的生态思想

2023-06-06 00:23叶继群杨钦增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天人合一

叶继群,杨钦增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一、引 言

中国传统的 “天人合一” 思想蕴含着丰富的生态内容,是当代生态文学创作的精神养料,亦是区别西方征服自然的传统思想,建构当代生态文化的思想文化基础。 “天人合一” 思想最早可追溯到夏商周时期,统治者专注于人事秩序以巩固统治。春秋时期,儒家将个人品德的塑造与代表最高德行的 “天” 联系在一起,实现 “与天地合其德” “万物皆备于我矣” 的天人境界,强化了此思想的伦理色彩。道家思想中老子将 “道” 视为宇宙的本源, “道法自然” ,道生万物,人要遵循自然之规律;庄子提出 “万物齐一” “人与天一” 这一朴素的自然观,认为人与万物平等、共生的存在基础。两汉时期董仲舒在天人相感的宇宙图式中提出 “天人一也” 。北宋时期张载正式提出 “天人合一” “悟则有义有命,均死生,一天人,惟知画夜,通阴阳,体之不二”[1]64。人与自然和谐,万物共处于一个生命共同体中,张载重视心灵道德层面, “将伦理作为本体与宇宙自然相通而合一”[2]297,有着明显的本体论色彩。从历时性的 “天人合一” 思想的发展演变中可发现,这一思想体现着人们对人与自然共生整体的认识和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长久探索,已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中,内化为中华儿女主体人格和精神追求的重要部分。

随着现代全球生态环境日益恶化,摆脱西方征服自然的文化传统、打破其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从中华优秀文化传统中寻求促进现代生态文明建设的有利因素,建构具有中华文化思想的生态话语体系和思想体系,已成为当代学者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季羡林指出 “东方哲学中的‘天人合一’,就是以综合思维为基础的。西方则是征服自然,对大自然穷追猛打”[3]4。汤一介更是直接表示, “儒家的‘天人合一’可以为人与自然关系的解决提供有价值的资源”[4]3,一定意义上说, “天人合一” 思想是指导中国当代生态文化发展的传统哲学基础。刘亮程是一位重视传统、实践传统的当代作家,他曾多次在接受采访中表达出对《诗经》《楚辞》《庄子》等中华元典中体现的自然万物和人类和谐相处图景的热爱向往,在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中找寻促进生态文学创作的有利因素。 “我很赞同自然主义文学的说法,这在中国可以找到渊源,至少从庄子开始,山水诗、田园诗,甚至乡村文学,是有传统脉络的文学理念。”[5]作家在当代文化视域和时代语境中把中国传统 “天人合一” 的封建伦理色彩和政治服务功能祛除,还原人与自然二者价值平等的身份关系,以一个物质空间和社会空间下活生生的、感知的人展开与自然的平等对话与融合,在人与自然融合互鉴的生态整体上探寻自然对人类生态自我的建构意义,探寻如何解决人与自然矛盾问题。学界对刘亮程作品中 “天人合一” 的生态思想的文本呈现、思想特色和价值作用研究已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如韩松刚研究阐释了刘亮程万物有灵的小说世界和中国古代哲学 “天人合一” 观念所形成的世界观的同构关系,揭示 “人与自然的相互渗透、转化和依存”[6]196;李晓华从 “天人合一” 这种原始观念对中国人思维的延续性影响出发,揭示刘亮程作品中 “原始的哲学思考、人性关怀及天然本质”[7]56等。但前人研究一定程度上缺乏对刘亮程作品体现的人与自然、社会三者生态关系的整体论述,社会维度往往没有得到有力的发掘, “天人合一” 的生态思想对现代生态文明建设有着怎样的作用也有待进一步论证。

本文将在其他学者的研究基础上,结合作家在地、在场的独特生态审美体验和中国传统 “天人合一” 的生态思想,建构刘亮程作品中蕴含的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整体观、人与万物交融的生命实践、人与自然繁荣的生态观的生态思想体系,为探讨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 “人—自然—社会”[8]328系统整体地和谐发展和当代生态文明建设尽一份绵薄之力。

二、认识论:人与自然共生的整体观

刘亮程作品中描绘着一幅万物有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景观,既符合当代生态整体主义人与自然平等协调的生态审美状态,又契合中国古代 “天人合一” 万物一体的文化传统。作家基于现代人孤独、恐惧的生存情态和自然生命的死亡与新生两方面的探索,发掘个体存在与自然万物的 “共生” 关系,确立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整体观。

首先,刘亮程在作品中既发掘出社会发展中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孤独之感,也探讨了现代人对死亡先验的、本源性的恐惧。个体存在的孤独与人与自然相处中历时性的心理积累有关,包含着人对存在的心理深层无意识的逃避与躲藏,因为人类有过冰冷与风暴、饥饿与死亡、食肉与杀戮的原始时期。而现代工业文明发展中倡导的工具理性,以及自然环境的破坏,则加剧了现代人的孤独感,刘亮程写出了被现代社会遗弃的 “无家可归” 者。在《虚土》中作者化身为一个不愿长大的、五岁的孩子,在村庄与人物的边缘过着已被别人过掉的一生。《凿空》中的张望才是一个从外地迁居到新疆的 “异乡人” ,选择在村子最外边像动物般挖洞,于洞穴中度过黑暗的日子。村子里的人因现代机器的使用,在西气东输的大工程下只能望着坎土曼叹气。现代社会发展中工业化水平的提高,对人们原有的认知结构、情感结构和心理结构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相对于走在现代化前沿的大城市,这一冲击则对落后于发达地区、思想较为传统的边地农村有更大的影响和冲击。

其次,刘亮程作品中还弥漫着个体生命对死亡的恐惧。自然时间中个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面对死亡时个体生命又往往是苍白而惊恐的, “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9]221。在自然线性时间发展中人与万物必须面对死亡之终结的现实面前,作家选择揭示并体验万物的死亡与新生。作家见证陪伴自己一生的马逐渐老去,墙头边晒着太阳的多病的老狗,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把一切交给时间。人与马、老狗等其他动物在共同的时间秩序中行进,且二者的生命体验在时间中渐渐交融在一起。 “当我死亡,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9]391,个体性的死亡逐渐上升为人与万物一次次感受、经历死亡的独特生命体验。个体生命对万物的融入有着中国传统道家 “道法自然” 思想的哲学意味,把死亡当作个体对土地自然的回归,生命诞生于自然天地之间,并归属自然中去。从现代哲学认知层面,植物种子的发芽,动物的生殖繁衍都在向人传递生命的坚韧与力量,死亡是个体的,种属意义上则是不断发展、繁衍的,这一科学的而又带有现代哲学的生命认知给予人们一种积极而发展的生命观,对缓解其死亡焦虑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存在个体对自然生命死亡的体验,一方面是人们对死亡认知层面的提升;另一方面,死亡是人们体验自然、融入自然的生态规律的一种方式,自我小生命的死亡也是自我逐渐融入自然大生命的一个生命过程,个体与自然本就是共生的生态整体。如同刘亮程在接受采访时说 “人与万物同老一处,那种感觉你能感受到。有些东西只有你感觉到了才会觉得安稳”①具体内容参见 “腾讯网” 《专访 “听风者” 刘亮程:像风一样讲述,守候内心精神家园》,https://new.qq.com/rain/a/ELB2019082200562400.,人与万物有着同生 “同老” 的生存状态,这是建构人与万物 “安稳” 共生的生态整体的重要认识基础与实践基础。因此,基于对现代人的孤独恐惧书写和人与万物共同生命经验的发掘, “天人合一” 思想中的 “人” 已具象为生态危机、精神危机中的现代人,共时层面人与万物共同的生命经验的探索则为这一危机的解决找寻了出路。 “天” 被视作人与万物共生的自然整体,也是被尊重、敬畏,与人平等的对象。张载有言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1]62从宇宙、天地境界到伦理境界,以仁爱之心对待身边的人,以悲悯之心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是张载的社会理想,也是刘亮程理想的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整体。

人与自然 “共生” 的生态景观在刘亮程的散文创作中俯拾皆是。一次田间的睡眠,人的身体变成各种虫子温暖的巢穴,构成一幅极具生态审美的 “人—动物—自然” 共眠的生态图景;一次秋收的喜悦,也是万物的喜悦 “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9]51。但聚焦作者的小说作品,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景观明显减少,从 “一个人的村庄” 的诗性勾画转变为小说更具包容性的生态写作,这一减少跟抒情散文到侧重叙事性小说创作文体的转变相关,但主要还是因为作者在对人与自然生态关系的摸索下有了更深层次的价值诉求。刘大先关注到步入新世纪以来,抒情式的村庄已无法体现现实乡村的复杂性,从而将刘亮程的散文创作比喻为 “诗歌的剩余,同时也就成了剩余的抒情”[10]144。论者指出刘亮程在新世纪后面对复杂乡村现实的主动选择,即从诗歌、散文到小说的创作转变,转变之间自然包含着刘亮程对现实乡村及人与自然关系更深刻的透视。如若说,刘亮程的诗歌、散文作品是构造出一个现实世界之外的 “桃花源” ,那么小说创作则是他自觉走向现实,深入探索人与自然、社会整体和谐发展的 “实验场” 。

刘亮程小说中加深了人与动物交融的生命体验,对自然的思考向度得以拓宽,社会层面的反思从作者散文创作中的隐性部分显现为主体部分。驴子不仅是作家看世界的一双眼睛,甚至被作为小说中重要的叙述主体,以动物的视角透视自然、社会及人性,是作家生态写作中的一次重要尝试。《凿空》中描绘了驴世界的阿不旦村,随现代化而来的地面硬化、机器轰鸣等打破了驴子原本的生活世界,几千头驴在一起高声嘶鸣。人们同样面临着因现代工具的使用,手里祖辈使用的坎土曼被弃置、冷落的焦虑状态。在对现代发展对乡村文明影响的反思中,驴子与人们有着共同的生活遭遇与焦虑状态。《捎话》中则把一头名为 “谢” 的小毛驴当作小说的主要叙述视角,动物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力量,透视现代文明发展中的遗留问题。作者对现代化的反思中,人与动物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且动物视角的启用给了人们对人与自然、社会发展的认识有了不一样的视角,一个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共生的生态愿景呼之欲出。

所以,纵观刘亮程的创作,其对人与自然关系在现实层面上的现代性反思也逐渐加强,作家在有意识地融入现代性,并成为现代性的建设者。 “天人合一” 不仅仅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 “人—自然—社会” 系统整体的和谐与发展。 “人—自然—社会” 系统整体内部的运行机制与生成状态是与人与万物生命的动态交融有关。

三、生成路径:人与万物生命的动态交融

刘亮程称自己的创作是人与自然 “两颗心灵的相遇” , “在同样的时间中,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这样的不厌,必定是两颗心灵的相遇——人的和自然万物的”①具体内容参见 “界面新闻” 《刘亮程:我不知道中国作家的心灵方向,他们以故事机器压榨人性》,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738600.html.,在这一创作思想指引下的作品内部呈现出人与万物平等、感知、交融的生命样态。 “交融” 是人与万物两个价值平等的主体相互感知,建立亲和关系的生命状态。以身体为媒介的感知中 “通过对一切存在,尤其是人的存在作一种关系性的、生态性的理解”[11]226,个体与自然万物有着本源性的亲密关系。刘亮程作品中 “天人合一” 思想呈现为人与万物平等、感知和亲和的审美情态,且三者存在递进关系。

人与万物价值平等是 “交融” 的首要基础。刘亮程是一位能够俯下身子观察万物,用心进入万物与其平等对话的作家,其作品中的人物同样是平等对待生命、尊重生命。《虚土》中母亲是生命的传播者,她把油菜花的种子放在蒲公英上;冯七放走陪伴自己一生的老马,还其自由。这是人们对其他生命的尊重与呵护,契合了深层生态学认为的 “生物圈中的一切存在物都具有某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就是内在价值” 的观点[12]50。在价值平等的基础上,人与万物之间获得了更深层的生命关联。刘亮程在回家路上与一只饿狼的长久对峙中,深深地感受到狼的饥饿与孤独,在狼的眼神中看到一个生命对另一生命的失望。两个生命的凝望和沟通中,二者有着共同的孤独体验与失望表达。人与万物同为自然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二者的生命属性是一致的,且有着同为自然存在一部分的内在价值同一性的关联,也是二者生命内在最本质、最深层的关联。

相较于庄子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13]49的本体论探索,及其 “同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3]223至德之世的生态理想,刘亮程心中人与万物的平等关系是建立在人与万物二者内在价值平等的生命体验上,更具现代生态伦理意识。庄子 “万物与我为一” 建立在 “吾丧我” 个体总要归于虚无的本体论上,无道路与劳动设施、与禽兽同居的至德生活更是具有浓重的幻想色彩。刘亮程在人与万物共生的生态整体的认识论下,探索人与万物的生命交融,具有较强的现实意识及可操作性,没有落入脱离社会现实的窠臼。人与万物二者先验的价值平等,在其与万物的彼此交融、对话中起着基础且重要的作用。

人与万物的感知是 “交融” 的互动形式。人与万物的感知类似于人的左手触摸右手, “如果我愿意的话,也能产生一种奇特的事件:我的左手也开始感受我的右手”[14]206。身体是感知的媒介,在身体建立的感知场所中,自然生命在人有能力的 “触摸” 中被感受到,人在 “被触摸” 的感知中反省,二者互为主体,互为客体,建立起双向互动的感知关系。

人在与万物的身体感知中收获了丰富的生命审美感知和审美体验,一方面体现在人模仿动物的自然感知中。最典型的是《凿空》中认为自己是 “异乡人” 的张旺才和痴迷地下世界的玉素甫,二人选择动物般挖洞的方式,各自在黑暗洞穴中摸索。渐渐地,二人 “好多时候都能感觉到自己和地下的土融为一体,感觉自己像一个动物,身体充满了往前刨土的冲动和兴奋”[15]114,这是对人生物本质的揭示。文化的发展使我们逐渐克服并摆脱自身的动物性,但文化是包容的,动物性与人的文化属性都是建构自我身份的必然部分。 “人们渴望的是更加自然,更像动物一样,或许是文化上的一项成就”[16]39。人们动物般挖洞的行为,是人因现实处境不满而展开的一次探寻,是人感知自然的一种方式,现代人也已具备实现这一渴望的自主能力。动物般的自然感知是现代人对自我的找寻,为塑造具有生态德性的自我和建立人与自然和谐而完善的相处模式寻找出路。另一方面,人与万物的感知体现在视觉、听觉、嗅觉或触觉等的直接感官感知中。如《虚土》中瞎子父亲告诉儿子,记住这个地方的风, “对我们瞎子来说,耳朵、鼻子、每根汗毛都是眼睛”[17]99,瞎子在听觉、嗅觉和触觉多感官的作用下感受着光的温暖,树木的年轮。《对一朵花微笑》则更具审美性地写到,作者看到朝向自己微笑的两朵小花,第一次在荒野中笑出声来,人与花彼此微笑致意。以感官为媒介的身体感知中,人与自然建立的联系是最直接的、切身的联系,无论花香、阳光的温暖还是人面对一朵花产生的愉快心情,都是人对自然产生的亲身感受。

“参与自然” 不仅是具有审美经验的个体与客观的存在于自然生命内审美特性相遇的过程,还是主体心灵不断与万物融一、心与物游的过程。以感官为途径的身与物游为人与万物的 “心与物游” 提供了基础。刘亮程不仅写其通过各感官对一朵花的感受,同样写人死亡时如花般盛开的生命体验, “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一个女人的全部岁月散开——她浑身的气血散开,筋骨散开,毛孔和皮肤散开,呼吸散开,瞳孔和目光散开——四面八方。一个人的生命,一年不缺地,回到故乡”[17]34。在人与土地更深度的交融中,人物以多感官的方式与万物交融进入身心愉悦、舒适的自由之境,人物进入到自然这一客体世界,同时又诉诸内心的审美感受,达到庄周梦蝶般物我融一的审美境界。 “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13]127,使心灵不间断地顺随万物,保持春天般的生气,是刘亮程通过创作在抵达、实现和谐的境界。心与物游的审美境界,已然超越了西方现代参与美学中以感官为途径的参与自然,实现了人与万物从身体到心灵更深程度的融合。人与万物的亲和状态是 “交融” 的最终结果。人与万物通过二者的生命融合,逐渐建立亲和、友爱的情感联系。对自然的恐惧和爱是人们对自然的两种对立情感,前文论述了人对自然的恐惧是其生物本源意义上先验的恐惧;对自然的爱则是人生态本性的体现,更直接地指向人与自然生命的亲和与繁荣。人类生存的家园不止有经济、政治、文化, “也有一种自然的基础,给我们一种自己属于周围这块土地的感觉”[18]469。

人与万物亲和的情感,源自人对自然的悲悯与爱。《两窝蚂蚁》中在冬粮储存不足的情况下,每次蚂蚁出来,母亲还是在其洞口撒上一些麸皮。《我的树》中作者面对一棵被砍伐的树,似乎自己也正经历砍断枝条的绝望。在长篇小说《本巴》中作者更是将人与万物的亲和关系写到了极致。刘亮程以讲述者的形象敲开史诗《江格尔》的大门,结合自身创作经验和地域经验讲述着人对万物歌颂,将美酒敬给草原上的酥油草、虫子、蒲公英等,一个原始的以游牧文化为背景,充满生态色彩的本巴王国。刘亮程在小说开篇写,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山丘,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开头便把读者带入一片原初的时间荒野,回到《山海经》般时间混沌、人与万物还保持着亲和关系的原始世界,继而将读者从说书人的口中由原初的世界带向现代。作者对史诗的再创造、再想象是对纯美人性,人与自然原始的亲和关系的一次照见,把那个充满阳光与幸福,没有衰老和死亡的遥远的本巴世界带到当代,给人们建构人与自然和谐生态关系以信念和勇气。显然,作家已经不满足于散文《一个人的村庄》中 “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它还是一个猪的,一只猫、一条狗的,还是一只鸡、一只羊的,这才是中国人可以说是万物共处的家”①具体内容参见 “新华网” 《对话刘亮程——菜籽沟:与过去相遇撞个满怀》,http://www.xj.xinhuanet.com/fangtan/490/.个体的、具象的 “家园” 的建构,而是在史诗悠久的文化历史背景中建构更深邃的,更具广度的、可辐射现代所有人的精神家园。 “本巴” 在草原英雄的世代传颂中,已成为一个兼具文化内涵和自然生态、给予现代人精神力量的存在之家,不断强化着现代人的生态意识及文化认同。

因此,认识论层面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整体已具有了更加丰富、和谐、生动而具象的生态呈现,存在的范畴扩大到生态整体中,人与万物平等关系下 “存在” 的内部弥合了自我与他者的裂隙。更重要的是,在亲和之境中人与万物是积极、健康、可持续的生命存在,是生态存在论视野中人与自然繁荣发展的必要条件。

四、存在论:人与自然繁荣的生态观

生态存在论视野下刘亮程作品中 “天人合一” 的生态思想蕴含着人与自然繁荣的生态观,是其生态思想的最高体现与最终诉求。人与自然的 “繁荣” 是 “人—自然—社会” 系统整体的繁荣,其系统 “繁荣” 首先要回归其 “人、自然、社会” 三个构成要素的自我完善上。本体意义上,生态自我的重塑、自然界的生命繁荣和社会发展中的生态文明建设都是 “人—自然—社会” 系统整体中亟待解决的核心问题。在刘亮程作品中找到了其发现,并解决这一问题的尝试及努力。

生态自我的存在建构是刘亮程人与自然繁荣的生态观的一个侧面。中国传统儒家学说认为 “天” 代表至高的德行,是读书人奉行、崇敬的对象。明代王阳明理解 “大人” ,是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19]1066, “万物一体” 指山川万物等实存的自然界整体,也指人与万物融一的精神状态, “天” 的崇高德行对人们人格及精神世界的塑造有巨大的感召作用。这一观点与深层生态学 “生态自我” 的观点较为相似,认为自我的成长需要经过从本我到社会的自我,再到形而上的生态自我三个过程, “生态自我必定在与人类共同体,大地共同体的关系中实现”[12]46。那么,生态自我是如何形成的,质言之,人与自然的交融中哪些习得的经验促进了生态自我的形成?

一是人对自然的交融中加深了自我认同。《风把人刮歪》中作者深深地感受到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9]39抑或是作家在与一只狼的对峙,与一朵花的微笑中,如同希腊神话中那喀索斯照见湖水时看到了 “另一个自己” 。刘亮程笔下的人与自然有着强烈的生命共通感,自我是自然界的一员,在对自然悲悯、仁爱的情感体验中生态自我的主体身份得到强化;二是人对动植物优秀品格的观察与学习。作者拟人化的笔触下动植物也有着人一样的品行,其优秀的品格在影响着人。人从老牛的身上学会忍耐,从沙梁的广阔中开阔胸襟,观察干枯的木头等。动物身上的美好品性与主体生态自我的塑造联系在一起,自然是主体喜爱并学习的自然,孔子所言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 即是如此。

生态自我是 “在所有存在物之中看到自我,并在自我中看到所有的存在物”[12]47,代表着人与自然最高程度的融合。只有怀着人与万物互相平等、互相尊重,有着关爱万物的道德感的生态自我,才可以在 “人—自然—社会” 的整体系统中更好地发挥自我主观能动性,更多地服务于系统整体的发展。

对现代生态文明的思考构成了刘亮程人与自然繁荣的生态观的另一个侧面。相较于主流现实主义创作下的生态书写,刘亮程作品反映的社会历史的复杂及真实程度是明显不足的,其理想般的 “一个人的村庄” “虚土庄” 等生态图景的塑造,甚至有些许逃避现代文明发展、尚静无为的消极色彩。笔者认为这跟作家选取的观照现实的角度及书写方式有关,比如同样描写西部,李娟笔下的阿勒泰是一个人民淳朴劳动、自然风光美丽的地方,遥远的向日葵地是满载其外婆、母亲及邻居生活记忆的土地。刘亮程笔下的西部书写则更具个人性,更倾向于对西部进行个体感觉、经验的书写,将自己孤独、空虚或自由等生命体验融入这片土地的书写中。刘亮程在采访中表达了 “我不慌不忙地叙述着人类久违的生存”[20]4,这大抵可以代表其创作侧重感觉、经验、想象书写方式的原因。因此,可以将其感觉、想象的生态书写和针对工业文明的反思部分概括为其创作的两条路径,且二者有相互促进的影响关系,由此关照刘亮程面向当下的生态文学创作有更合理而充实的揭示。

一是刘亮程基于感觉想象的生态书写中最重要的是对自然之 “善” 的发现,为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价值、道德之基。生态存在论坚持可持续发展的观点, “此在” 是包含着历史积淀的过去和顾及未来生命繁衍的此在,自然的目的在于生命的保存与繁荣。对自然保持敬畏的心态,尽可能保存生命并使其实现最高的价值是对生命保存的善。刘亮程文本中 “天人合一” 的生态思想体现了这种 “善” ,予以自然生命关爱与敬畏,奏响了一首人与万物生命繁荣欢快的奏鸣曲。无论是留下粮食给与老鼠,放走年老的马,还是不忍心面对一棵被砍伐的树,对草木繁荣茂盛的欣喜等,都是人基于对自然生命保存、繁衍所做出的,具有生态德行的自觉行为。而且,作家也描写了人与自然生命和谐生活的欢乐景象。有《老皇渠村的地窝子》中老鼠、虫子各种小生命在家地下生存, “我们家是这块地下最大的虫子,我们的说话声、哭喊声使得一些总爱与人共居的小生命闻声找到了这里”[9]213。《本巴》中描写了生命繁荣的本巴草原, “人们居住在草原上,亲密无间,不分部族。那时候雨水充沛,所有草木的花朵都结出果实,果实又长出密密麻麻的草木,牛羊遍地”[21]257。自然是人们存在之家,充分尊重自然的演变规律,促进生命的和谐与繁衍,才更有利于存在之家的繁荣发展。

二是刘亮程工业文明的反思部分直接触及了现代文明发展中的社会问题,揭露了生态文明发展中的生态矛盾。刘亮程第一部小说《虚土》以一个孩子的视角透视现代人的生存现实,反应现代人被掏空耗尽的虚无之感、人与自然的隔膜、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等的生存现状,字里行间弥漫着沉重的现代生存的虚幻感和空虚感。小说《凿空》是最具工业文明反思色彩的一部作品,高大的石油钻井对大地的 “凿空” ,有着工业发展对乡村文化与信仰 “凿空” 的隐喻,代表历史文化传统的坎土曼被一天天闲置起来。何莲芳认为刘亮程以自然之子的身份展开对 “边疆少数民族现代化建设的凿空式思考”[22]147,论者关注到了刘亮程的边地身份和现代意识。何英则从后现代语境中论述作者在对 “乡村,地方性知识和传统文化” 坚守中的文化自觉意识, “力所能及地作一个地方性知识和传统文化的维护者和保护人”[23]10。论者看到刘亮程对地方知识和文化传统的坚守,社会进步和文化传统的保护,这同样是现代文明发展中的关键问题。二人的观点也证明了刘亮程是一位以其独特的书写方式积极参与到现代性反思的作家,只不过其边疆少数民族的边地书写和使其与现代主流作家的书写及关注方式不同。面对边地工业化过程中出现的社会与自然、文化等冲突,一方面,刘亮程是现代工业文明发展存在问题的发现者、反思者,他是地方知识和优秀文化传统的保护者;另一方面,他更是解决好社会发展与文化传统创新、人与自然、社会发展矛盾,建构生态文明整体的呼吁者。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本巴》在对史诗《江格尔》的 “游戏化” 的改编中,将游牧文化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敬畏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思想带进当代人的生活,为 “现代性的孤独与团结谋取了一种出路,从而产生新的思想、新的文化向度、新的可能性”[24],为当代生态文明建设中的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发展提供了另一种路径。

因此,感觉、想象下的生态书写使读者重温那久违的人与自然的亲近状态,唤醒人保护自然的责任主体意识;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反思中,刘亮程则承担起优秀传统的保护者和社会矛盾发现者的双重角色,提高现代人对人与自然、社会和谐发展矛盾的警觉意识。既仰望和谐生态的理想星空,又关照现实走好脚下的路,这是刘亮程的创作对当下生态发展作出的选择。刘亮程从《一个人的村庄》《虚土》中站在自然与时间荒野上,带着困顿、孤独地踱步,到《凿空》涉足工业文明与乡村发展、传统文化继承的矛盾书写,再到《本巴》中 “我们这代各民族作家要承担起来的共同责任,通过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得这个伟大传统在我们的时代发展、生活的变化中保持活力,成为面向未来的新的创造性力量”[24],已证明了一个作家在现代文明发展下的思索和进步。以一种更加积极的、全面的、发展的视角看待当代文明进步中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在反思的前提下指向生态文明的建设问题,是当下生态文学创作和生态理论研究中应葆有的积极姿态和问题意识,同样是刘亮程的生态文学创作给予我们的启示。 “文明的产生是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互相选择的结果,文明的发展是人类通过不断改变生产方式推动的,文明的演替有其内在的必然性”[25]369,生态文明是在现代工业文明造成的发展与自然矛盾中提出的更高维度的人类发展的文明形态,是后现代语境中文明绿色的、生态的转向。生态文明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明,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有机组成部分。刘亮程的创作更加昭示了生态文学创作和生态理论研究应以生态文明为理论指引,加深对中国式的现代化的理解,发掘促进人与自然、社会发展的有利因素。

五、结 语

当代生态存在论理论视野下,刘亮程作品中 “天人合一” 是 “人—自然—社会” 系统整体的和谐、统一与发展,是作家在中国式的现代化的理论背景和时代语境下,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中 “天人合一” 思想,结合个人对边地农村现代化进程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感知与思考,寻求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实践成果。刘亮程作品 “天人合一” 生态思想研究中探索了人与自然、社会生态存在整体由认识论到生态存在论的生成路径,为我们探索作家创作中如何处理人与自然、自然与社会的生态关系提供了指引,如何以一种更加积极的心理状态,统筹协调 “人—自然—社会” 发展过程中诸要素的关系,建设人与自然、社会协调发展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如何在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背景下,指导当代生态文明建设,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是刘亮程等当代生态作家在创作中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渴望在后现代思想指导的文化范式中, “一切事物的价值都将得到尊重,一切事物的相互关系都将得到重视”[10]227,世界是人、自然和社会整体繁荣、发展的生态文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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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刘亮天人合一
人物刘亮程
刘亮程 作品
潜在的共鸣与对话——论雍措与刘亮程的乡土书写
冬天,与刘亮程有约
是谁给刘亮的被窝里铺上了无穷的温暖
“中国学派”动画片的审美解读
道家思想对当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启示
浅谈传统审美对当代艺术的影响
刘亮·油画《洞庭十月》
刘亮程作品时间意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