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吕振羽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2023-06-05 14:52武晓兵
关键词:史学史料学术

武晓兵

(淮北师范大学 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安徽 淮北 235000)

吕振羽(1900—1980)是一位熔革命与学术于一炉、集革命者与学者于一身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作为优秀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为中国革命的成功作出了重要贡献;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开拓者,他在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中国史前史、殷周史、思想史、民族史、通史等多个领域有创造性贡献。追思和讨论这样一位既有鲜明信仰又有深厚学养的历史学家,不仅对了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脉络和中国现代史学的学术谱系有重要意义,而且对认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革命信仰和精神追求亦有重大意义。因此,吕振羽逝世以后,学界对他的革命道路和学术思想的纪念与讨论,已有相当可观的研究成果。20 世纪末,傅德华和戴开柱先后撰文从吕振羽的生平事迹、总体评价、思想转变、为中国革命和马克思主义史学所作贡献、爱国主义思想以及学术品格等多个层面,对1980 年以后吕振羽的研究情况做了较为全面的回顾和总结。①傅德华:《吕振羽研究述评》,胡良甫、阮芳纪、戴开柱主编:《吕振羽研究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戴开柱:《吕振羽研究综述》,《吕振羽早期思想与实践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有鉴于前辈学者已做的工作,本文对新世纪以来吕振羽的研究状况进行回顾,并尝试从中呈现近些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与史学研究的多面相和新趋势。

一、生平活动与人际交往

学人的生平活动与人际交往在史学史研究中历来被作为了解其人其学的重要方面,吕振羽研究也不例外。

(一)生平活动

2000 年是吕振羽百年诞辰之年,朱政惠出版《吕振羽学术思想评传》一书,用占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叙述了吕振羽的人生经历,尤其对他的家庭情况、接受“五四”思想洗礼、皈依马克思主义走上革命道路、毕生坚持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分析中国历史等革命和学术活动进行了重点梳理。[1]1-96由于吕振羽的主要成就基本奠定在民国时期,所以他在这一阶段的革命活动和学术创获,向来是学界关注的重点内容。吕振羽之子吕坚发现并整理了“文革”结束后吕振羽谈论早年经历的口述记录六篇,即《回忆青少年时期》《回忆早年学术经历》《关于中国大学的回忆》《忆从北平沦陷后到湖南工作》《从湖南到重庆》《我为什么写<中国政治思想史>和怎样来写》等。[2]这些口述文字,2014年出版的《吕振羽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均未收录。新资料的发现,为更深入地认识吕振羽的早年思想和生命历程提供了基础。清华大学舒文详细梳理了1934 年上半年吕振羽作为“红色教授”在清华大学的演讲以及宣传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基本史实,并进一步分析了吕振羽到清华演讲的缘由,认为他的成行与当时该校“各级管理者推崇学术自由和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领导学生的全力促成密不可分。”[3]吕振羽1933年到1937年间曾在中国大学执教,吕坚回顾了吕振羽在中国大学时期的教书育人和学术研究情况,认为这是他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育人的繁忙时期,是他投身中国社会史论战而取得丰硕成果的重要时期,也是他投身统战事业对第二次国共合作作出贡献的不平凡时期。[4]抗战时期吕振羽在不同区域的革命活动仍受到学者注意。戴开柱考察了吕振羽在重庆的革命活动,指出他“以笔为刀枪”,一方面从“破”的层面集中抨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御用文人秋泽修二对中国历史的歪曲论断,另一方面从“立”的层面积极参与“学术中国化运动”,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为中国革命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学术体系的构建作出了重要贡献。[5]同时作者也对吕振羽这一时期在家乡湖南的革命活动及创办塘田战时讲学院的经过进行了梳理。[6-7]阳素云从“唯物史观的一次生动实践”的思政角度对吕振羽创办塘田战时讲学院的缘起、主张和实践进行了阐述。[8]

相较于吕振羽在民国时期的生平活动研究,过去对他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教育、学术活动论述较少,新世纪以来在这个方面有了一些进展,主要集中于一些师友弟子的回忆文章当中。曾担任吉林大学校长的刘中树回顾和肯定了作为教育家的吕振羽,认为他在担任吉林大学校长期间对该校的院系调整、教育改革、人才培养、学术规划等都作出过重大贡献。[9-10]而曾担任大连理工大学党委书记的林安西也对吕振羽为新中国初期大学教育事业所作出的贡献进行了赞美和褒扬。[11]张锦城则对吕振羽在1955 年到1963 年受聘中央党校为理论班授课的教学经历作了梳理和评论。[12]周励恒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表彰了吕振羽为中央党校教研工作及其学术队伍建设所作出的贡献,并认为这一经历充分展示了吕振羽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家深邃且高远的学术追求。[13]其他如陶德麟、萧萐父等都曾根据个人的亲身经历不同程度地回忆和追述了他们与吕振羽在1949年以后的公私来往。[14-15]此外,还有论者对吕振羽在建国初期为东北文物保护事业作出的重要贡献进行了肯定。[16]

(二)人际交往

朱政惠《吕振羽学术思想评传》一书专列“吕振羽的人际和学术交往举略”章,对吕振羽与刘少奇、周恩来、张爱萍、李达、郭沫若、翦伯赞、范文澜、侯外庐、胡风、吴泽等国家领导人和学者的交往作了粗略的叙述,为读者了解吕振羽的人际网络和学术交往提供了窗口。不过,由于相关资料的模糊和人物传记的形式,作者对吕振羽社会、学术朋友圈的交代仍有不甚清晰的地方。例如在陈述吕振羽与刘少奇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及地点问题上,该书说:“1941年皖南事变后,吕振羽奉命到新四军苏北抗日根据地。5 月1 日前夕,抵达盐城,受到刘少奇、陈毅等领导人的热烈欢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刘少奇。”[1]296后来随着更多资料的公布,研究者对吕振羽与刘少奇的首次见面有了更明确的说法。2018 年是刘少奇诞辰120 周年,吕坚发表纪念文,对吕振羽与刘少奇的交往作了尽可能细致的梳理,其中对二人的首次晤面说:“1941年3月皖南事变后……3月末,我父亲、母亲抵达苏北盐城抗日根据地。……30 日,由华中局宣传部副部长彭康陪同参加华中局庆祝五一劳动节干部大会,父亲首次见到刘少奇。……5 月1日,父亲又由华中局文委书记钱俊瑞陪同去见刘少奇。”[17]此外,吕坚还对吕振羽与黄克诚的战友之谊、吕振羽与李达的师生之谊进行了回顾。[18-19]原武汉大学校长陶德麟也根据个人经历回忆了李达与吕振羽两位马克思主义者的交往情谊。[14]不过,学界对于吕振羽与李达交往的讨论,无论是资料还是论述基本不出吕振羽夫人江明所撰《展读遗篇泪满襟——记李达和吕振羽的交往》[20]一文。江明作为吕振羽最亲密的人,充分占有资料(不论是记忆资料还是文字资料),再加上行文的情真意切,都使得她的追忆与论述具有相当的权威性。通过“中国知网”搜索“吕振羽”并按照引用率排序,便会发现江文截止到目前仍是学界研究吕振羽征引最频繁的文章。

吕振羽、翦伯赞同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开拓者,二人学术渊源较深,在个人品性和治史途径上既有共性又有差异。周文玖就他们二人的学术交谊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阐释。他认为,吕振羽和翦伯赞均具革命者和学者的双重身份,又都是湖南人且有相似的出身背景,早期交往密切,晚年又因同一事件而蒙难。在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社会史论战期间,他们是“伙伴和战友”,吕是“主攻手”,翦则“处于支持和接应的位置”,但翦已表现出“直率独立的学术个性”,对吕振羽和其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有批评。研究上,二人都比较重视民族史问题,虽有一定分歧,但属于同一学派内部之分歧,可谓“和而不同”。吕、翦二人的深厚友谊以及学术探索精神,反映的正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斑斓和悲壮。[21]此外,曾经受教于吕振羽的一些学人如张传玺、陶德麟、史立德等也在纪念之际追忆了他们与吕振羽的来往,从他们过去的亲身感悟中展示了吕振羽作为一代宗师的精神风范和撒播真理的学术追求。[22-24]

二、精神风范与学术遗产

(一)精神风范

吕振羽诞辰100周年之际,学界举办了相关的纪念活动,出版和发表了多种著作和论文,可谓吕振羽研究的一次高潮。这年5 月24 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和中共中央党校联合在北京举行了“纪念吕振羽同志百年诞辰座谈会”,来自全国各地的众多专家学者出席了座谈会。会上,卢钟锋指出吕振羽的一生是“战士兼学者的一生”。作为“战士”,吕振羽表现出来的是“对党的革命事业的无限忠诚,是一种大无畏的革命英雄气概,是革命的坚定性”;作为“学者”,吕振羽表现出来的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是对创立和发展我国历史科学事业的高度的革命责任感和时代的使命感以及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这两重身份构成了吕振羽光辉一生的基本底色。[25]蒋大椿重申了吕振羽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创建中的开创性贡献①1997年,蒋大椿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即《吕振羽史学的始创性贡献》,论述了吕振羽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创建的开拓性贡献,认为他的贡献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谱系中仅次于郭沫若,并归纳为九大贡献:1.马克思主义中国原始社会史研究的开拓者;2.殷代奴隶社会说的首创者;3.西周封建论的最早提出者;4.提出中国封建社会内部分期的理论奠基和最初划分;5.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最早考察者;6.最早系统具体地探索整个中国社会历史的马克思主义中国通史专家;7.所著《中国政治思想史》是用马克思主义系统研究中国思想的开山之作;8.我国马克思主义民族史研究的开拓者;9.在史料学上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以探求历史的第一人。详见蒋大椿:《吕振羽史学的始创性贡献》,《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并对吕振羽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作了深层次的理论分析,认为主要在于他能够将价值追求与科学研究相统一的治史途径,具体表现在:首先能将强烈的现实使命感和尊重历史的科学态度相结合;其次对中国历史遗产能以科学态度予以合理的评价;最后则是对本人和他人革命历史的尊重。[26]对于吕振羽所作出一系列开创性成就的动力,张海鹏认为主要在于他能够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起来,“用唯物史观探索中国历史进程的精神”。[27]谢保成从整个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创建过程来思考吕振羽的地位和特点。他认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从初创到成为主流经历了三十年(1919—1949),可分为三个阶段:“草径”阶段,以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出版为标志;第二个10 年,经过社会史论战的推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骨干队伍形成;第三个10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队伍已经形成一个代表史学发展方向的群体。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形态成为主流的过程中,作者认为吕振羽作出了巨大贡献并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学术品格,即研究历史具有浓厚的理论色彩、历史研究与中国革命重大理论问题探讨紧密结合、社会价值与学术价值统一体现时代精神的同时又富于科学的品格。[28]萧萐父根据自己受教于吕振羽的经历,热烈地歌颂了吕振羽的德业风范,并从言传身教中体悟到吕振羽“在逆境中表现出的忠贞和浩然正气,凝结了民族历史的优秀传统和亿万人民的正义心声,是他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精神遗产”[15]。

同年,桂遵义也发表纪念文章指出吕振羽为中国革命事业和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创建贡献了毕生精力,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认为吕振羽为后来者留下的“是他的治学道路、开拓创新精神和严谨的科学态度”。[29]林甘泉从史学遗产的角度来审视吕振羽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作出的理论贡献,说:“从20 年代到30 年代,可以说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童年期。在这个历史阶段,有一批先驱者筚路蓝缕,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成长作出了重大贡献,吕振羽同志就是其中的一位。”并进一步说明吕振羽根据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结合中国历史实际,得出了史前时代为原始社会的结论,深入探讨了殷周时代的社会性质,认识和考察了亚细亚生产方式问题,批判了“中国社会之特有的停滞性”等错误观点,进而认为吕振羽等“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所流传下来的学术薪火,将激励一代又一代的学子发奋图强,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扬光大而努力工作。”[30]吴怀祺从近代中国史学发展更新的整体脉络切入,讨论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传统史学近代转型过程中的重要意义,肯定了吕振羽在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和实践的构建方面作出的卓越贡献。[31]萧致治认为吕振羽的史学研究成功的秘诀,首先在“掌握了马克思主义这个锐利的武器”,其次在“勇于探索”,再次在“勤奋刻苦”,最后在“把史学研究与现实斗争需要恰当结合,方向明确”。[32]他认为这四个方面也是吕振羽留给我们的遗产。熊铁基从《老子》研究切入指出吕振羽有“古为今用,观点鲜明”“拨乱反正,以理服人”“注意原材料,关注新研究”等三个方面的治学风范。[33]翟清福通过重读吕振羽1962 年为中央党校讲授中国历史的引言《中国历史上几次波澜和曲折》长文,认为吕振羽在探索历史发展规律和构建史学理论体系方面作出了贡献,肯定了他勇于探索和开拓进取的学术精神。[34]

2014年,《吕振羽全集》的整理出版,为吕振羽学术功业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基础。关于《全集》在史料学方面的价值和特点,在该书甫一问世即有论者对其加以评述。陈勇、宋红宝认为《全集》有如下突出特征:第一,收录资料全,史料价值高;第二,为深入研究吕振羽早年思想及其转变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材料;第三,突出了吕振羽重视理论研究的特色以及他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作出的巨大贡献;第四,编校精心。[35]参与编辑工作的戴开柱也从史料价值和学术遗产方面对《全集》的整理和所展示的精神风范和学术魅力进行了肯定。[36]吴怀祺认为《全集》完整地呈现了吕振羽对当代中国史学仍具启发意义的乃是他的开拓创新精神。[37]胡逢祥抓住了吕振羽治学的根本,即“从选题到著述,每每是感于历史使命”。他认为,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开创者之一的吕振羽,自1930 年代初步入史坛后,相继在中国史前史、社会史、通史以及经济史、政治思想史、民族史等领域“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和一系列颇具开创性与影响力的著述”,其治学之要有三:“贯注深切的现实关怀”“奋力开拓史学新域”和“坚持求实求精的科学态度”。[38]

(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料学建设研究

过去史学界在勾勒和总结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的发展脉络时,常常以“史料学派”和“史观学派”来加以框架和区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因强调唯物史观指导而往往被归为后者。但完全以史料与史观的二元对立来看待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形态,不免遮蔽了这一史学形态同样重视史料的基本取向。张越即明确指出:“20 世纪40 年代的中国历史学,以历史考证学的丰厚创获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强势发展为最主要的两大特征。研究者或称之为史料派和史观派,或称之为新历史考证学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并以此来概括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之主潮。笔者大体同意将20世纪中国史学的发展划分为新历史考证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或称史料派和史观派)的观点。然而,对于这样的划分,却不可绝然视之,如果过分地将两者说成是泾渭分明的两大派别,过分地强调两者的所谓史料和史观的特征,则似有历史考证学派根本不关注史观而马克思主义史学派则不重视史料和考证的倾向,进而形成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完全是教条化地为唯物史观作注解和片面地为现实服务的偏颇认识。”[39]针对以上现象,近些年来,学界开始注意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在史料学建设方面的成绩及其学术意义。考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料学建设,必然绕不开对郭沫若、吕振羽、翦伯赞、范文澜、侯外庐等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的整体性讨论与研究。①整体性的讨论如胡逢祥、王东:《中国近代史学思潮与流派(1840—1949)》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118-1138 页,张越:《试析20 世纪40 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史料和历史考证方法的重视》,《史学集刊》2006 年第2 期。叶建:《20世纪前半期的马克思主义史料学》,《学术研究》2009年第1期。王东在论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中国社会史论战之后的发展壮大时,就特别提出“史料学的建设”一节,来阐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对史料的重视以及将之视为重要学术使命的学术心态。他主要分析了郭沫若、吕振羽、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家对史料的认识与运用,认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自创立以来始终重视史料学的建设并积极构建相应的体系。其中对吕振羽的贡献则指出,他在中国史前社会史研究方面能够把有限的考古资料与神话传说结合起来并系统运用,并获得了当时主流史学的认可,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料学建设贡献卓著。[40]

有鉴于吕振羽曾经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料学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建树,李勇先后发表《吕振羽史料学理论与实践》和《民国时期吕振羽批评郭沫若古史研究的原因及史料学意义》二文,对吕振羽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料学建设理论与实践及其批评郭沫若古史研究的史料学意义作了比较系统和全面的论述。他认为,吕振羽充分认识到了中国古史研究中史料缺乏和真伪杂存的问题及其所产生的消极影响,这一认识实际上是科学史学“无史料则无史学”公理的“朴素表达”。并进一步指出吕振羽面对史料缺乏与真伪杂存问题提出了建设性的理论主张,他力图把神话传说、出土文物和民族材料相结合,同时广泛吸纳他人辨伪成果来克服伪史影响。又指出,吕振羽非常重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并将史料明确分为“正料”和“副料”,且在理论上强调马克思主义,以与实验主义划清界限。认为“吕振羽有强烈的史料意识,重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并就特殊史料例如神话传说的利用,进行了探索,是一些人所认为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只有空洞的理论而没有扎实的史料,甚至没有史料意识的一个绝好反例。”[41]吕振羽通过批评郭沫若古史研究呈现出的实验主义特征,旨在努力突破史料匮乏的弊端,从方法论上来构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料学体系。[42]徐国利也对吕振羽运用神话传说的史料价值作了分析和论述。[43]

(三)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内部比较研究

近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内部比较研究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一个新趋向。张越在回顾和总结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的研究特征和发展趋向时明确指出:“以往的研究将马克思主义史家形塑为观点、立场完全一致的学术共同体,其实在诸多学术问题上马克思主义史家之间存在着很多不同观点,出现过多次激烈争论,相关研究努力厘清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不同学术观点的形成和争议,并将已有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创获融入已经发展或更新的问题意识和研究话语中,对于深层次认识马克思主义史学有重要意义。”[44]而早在1980 年代,许冠三就注意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内部存在的差异,他围绕郭沫若、翦伯赞、范文澜三位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的论说进行了分析。他说:“五十年代以来,中共史学界习于尊称三者为‘郭老’、‘翦老’与‘范老’而不名,一并视之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三大权威,然除古代史分期的争执外,极少注意这三家唯物史学间的名同实异。殊不知由于性格教养各异,入门机缘尤殊,这三人的史学在大同中实不乏小异甚至大异,且各具显著特色。”[45]76他在论述以上三位权威马克思主义史家过程中也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了吕振羽一些史学论点与他们的异同。

新世纪以来,学者们开始重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内部学术论点的异同和争论,尤其是郭沫若、吕振羽、范文澜、翦伯赞、侯外庐“五大家”之间的学术共性与个性。王兴讨论了20世纪30-4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的“古史”建构,认为他们将马克思社会经济形态理论与实物史料、传说记载等融合致力于科学系统的古史建构,重视学术与时代的互动,形成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主要特征和研究旨趣。他们在共同追求社会经济形态理论架构下的古史系统之际,也表现出了差异性,如吕振羽、翦伯赞、范文澜等与郭沫若在古史分期上的较大分歧,反映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内部多样性。[46]王昌沛和周文玖以郭、范、翦、吕、侯五大家为整体研究对象,尝试呈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品格。他们认为,这五位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无论是学术历程、学术成就还是治学特色,既有各自的学术个性,又能自觉运用唯物史观作为自己研究的指南而表现出一定的学术共性。[47]周文玖在讨论吕振羽和翦伯赞二人的学术交谊之际,把吕、翦做了深入且深刻的比较,分析了他们在身份背景、学术个性、史学论点等各个方面的同与异。他指出,吕、翦二人“均有革命者和学者的双重身份,都是湖南人,有相似的出身背景,在走上史学道路的早期,交往密切;在史学研究中均个性鲜明,晚年又因同一事件而蒙难。他们既有深厚的友谊,又能在学术上和而不同。”[21]陈峰在论述吕振羽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建设的贡献时,把吕振羽与翦伯赞作了比较研究。他认为,吕、翦二人有共同性,即“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的一些关键性问题都有所阐述,而且立场非常接近”,“都是通过对中国社会史论战进行全面的批判和清算而确立正确的方法论,均强调辩证法的重要性”。但吕振羽的思考与路径又有自己的特色,比翦伯赞“先行一步”,可以说翦是他的“追随者”。具体到对史学方法论的阐述,其“哲学化、抽象化程度不及翦伯赞”,但“与史前史、上古史研究结合紧密”,相较翦的“消极破坏”,吕更多在“积极建设”。如果把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视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的集大成之作,那么吕振羽的探索即“为其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基石”。[48]刘超燕对吕振羽和翦伯赞二人在中国社会史论战时期所表现史学观点的异同进行了深入的剖析,认为他们在这个时期不仅呈现出“同气连枝”的互济和共识,又表现出“和而不同”的观点。[49]兰梁斌梳理了吕振羽与侯外庐两位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家建立的深厚友谊,认为二人有共同信仰、远大追求和崇高学术品格,均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从事史学研究,却又“和而不同”,在具体观点上表现出差异。①兰梁斌:《吕振羽与侯外庐的深厚友谊及史学思想特点异同探析》,《第25届全国史学理论研讨会论文集》(上册),济南,2023年,第139-147页。徐国利和陈晨也比较了郭沫若、吕振羽、侯外庐等对先秦民主论认识观点的异同问题。[50]这些文章虽然都指出了他们史学观点方面的差异,但主旨仍在强调中国马克思主义权威史家内部的共性。

随着学界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重新思考和有力推动,已有研究者开始着重强调他们内部的学术论辩和学术差异一面。李孝迁这几年相继发表《<十批判书>的写作语境与意图》[51]、《郭沫若<十批判书>的同时代反响》[52]、《范文澜与郭沫若的隐秘论辩——以西周社会性质为中心》[53]等系列文章,从语境和文本的互动视角对郭沫若与其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或隐或现的学术论辩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例如,他对郭沫若《十批判书》的产生因由进行了分析,认为该著的问世并非提前安排的学术计划,而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学术论争的产物”。这些文章虽然并非专论吕振羽,但也多少涉及到吕振羽与其他马克思主义史家的学术论辩问题。

(四)其他专题研究

林甘泉聚焦于吕振羽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形态理论分析中国历史的史学实践,来论述他作为中国社会经济形态研究的“先驱者”地位。[30]吕振羽在运用马克思社会经济形态理论分析和认识中国社会发展史方面作出的贡献,在一定程度上也为毛泽东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学理支持,欧阳奇着重讨论了这一问题。[54]陈峰深入剖析了吕振羽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建构的贡献,认为他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论的“早期构建者之一”,其内涵是通过对中国历史的深入研究来呈现历史的科学性、现实性和实践性的统一,以及致力于辩证法与唯物论的结合。[48]中国古史分期问题作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要主题之一,自20 世纪20 年代即受到学界重视,新中国成立以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为争论的重大理论问题,被称为“五朵金花”之一。关于“西周封建说”的首创问题,一直以来存在争议。为此,李勇作了比较细致的梳理和研究,重申了吕振羽的首创者地位,并分析了学界以范文澜为“西周封建说”代表的主要原因及其与吴玉章的关系,澄清了过去的一些模糊认识。[55]

李廷勇对吕振羽在中国经济史研究方面的贡献进行了讨论,认为他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分析中国传统经济,可以说是“对中国经济史进行了开拓性的研究”,既有学术价值又有现实意义,至今“仍具光彩”。[56]同时作者也对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心路历程进行了梳理。[57]对于吕振羽在中国政治思想史话语体系的建设贡献,李勇从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角度切入对其作了深入分析,认为吕著《中国政治思想史》“代表着中国思想史研究进入一个新阶段——以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写出的中国政治思想通史,从这个意义上说具有开创性。”[58]赵少峰和冯皓则对吕振羽的社会经济史研究作了梳理和探讨。[59]周竞红重新阅读了吕振羽《中国民族简史》,深入分析了吕氏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书写民族史的问题。认为该书是中国第一部马克思主义民族史著作,“在国家转型关键期引领了民族史学研究的潮流”,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方法在中国民族史研究中传播的重要著作之一”,而我们“生活于政治稳定、经济社会生活日益繁荣、各民族交往交流普遍化的当代中国,重读70年前的著作,虽然明显感知到作者时代的局限,仍可透过作者表达的革命激情看到国家和社会转型带来的思想和观念的转变以及作者明晰的科学理性。”[60]

诗词文本作为历史研究的重要材料和诗史互证的研究方法,开始在吕振羽研究中获得体现。刘茂林即从吕振羽的诗词入手,讨论了吕氏的诗人形象以及他所撰诗词中展现的革命者心灵。[61]辛广伟简略地分析了吕振羽的咏史诗,肯定了这类诗对理解吕振羽研究的重要价值。[62]刘开军把吕振羽晚年咏史诗作为分析他的史学观点和思想情感的重要资料,认为吕氏在这些诗中一方面讴歌了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融合,另一方面阐发了对史学史研究的看法,即坚持唯物史观的指导、批判地继承古代史学的优秀遗产、辩证地看待古代史学的发展和史家成就。[63]

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及其现代化,一直是中国学者关注的核心议题。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对研究者思考传统文化及其现代化具有重要意义。徐国利围绕吕振羽对中国传统史学的认识和阐述进行了讨论,[43]并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的“通史家风”批判继承视角下对吕振羽撰述中国通史的理论与实践贡献作了分析。[64]戴开柱概述了吕振羽对民族文化遗产继承的认识及其现实意义。[65]彭忠信讨论了吕振羽在道德认识问题、正确对待中国传统伦理、构建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等方面的论说。[66]张三萍和汪书路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角度对吕振羽的马克思主义儒学观进行了阐发,无论是传统文化还是儒学,必须经过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改造才能实现现代化。[67]杜蒸民对吕振羽运用唯物史观和阶级分析法评论孔子、孔学作了说明。[68]

吕振羽的村治思想此前已有研究,新世纪以来仍为学界所关注,或与近年来国家推行乡村振兴战略有关。荆月新剖析了吕振羽的马克思主义人民自治观形成的心路历程,认为吕振羽对乡村自治的认识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村治月刊》时期,吕振羽提出的乡村自治理念和制度设计既不同于三民主义的地方自治理论,也不同于村治派理论,而是和马克思主义人民自治理论有所暗合;到了《三民半月刊》时期,吕振羽正式皈依马克思主义并运用唯物史观和阶级分析方法来观察中国农村问题,认为农村自治问题根本上是农民问题。这两个阶段恰好构成了吕振羽对马克思主义自治理论从暗合到皈依的过程。[69]察应坤不认同这一说法,而是把吕振羽的乡村自治思想放在整个20 世纪上半期知识人应对农村危机来思考,认为吕振羽在《村治月刊》时期主张的是“三民主义的乡村自治”路径,后来随着社会情境和个人经历变化的影响,才开始转向以“阶级斗争”来解决农村问题。而吕振羽思想转变的个案恰恰反映了20世纪前期左派知识人的思想转移。[70]

三、吕振羽研究展望

综上所述,新世纪以来学界对吕振羽的研究已经取得了比此前更为丰硕的成果。吕振羽研究未来取得新的推进和突破,笔者以为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思考:

1.继续挖掘新史料,尤其是吕振羽档案资料。《吕振羽全集》的整理和出版,表示有关吕振羽的文献资料基本为学界发掘出来,研究者也已对已有材料作了相对充分的研究。如需进一步深入了解吕振羽的生命史,呈现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治学历程,亟要把目光转向仍未加以利用的吕振羽档案资料,这样才能对吕振羽的内心世界和学术关怀作出更深刻的认识。并且,由于吕振羽与诸多国家领导人和学者有密切交往,所以对于这些密切交往者的相关资料也应该及时注意,尤其是他们的日记、回忆录等第一手资料,从他人的私密资料中或能丰富吕振羽的形象。此外,吕振羽收藏书籍的批注如他对郭沫若《奴隶制时代》、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等均有过批注,也可作为研究吕振羽的直接材料。将来综合各方资料编一部《吕振羽年谱》,或对吕振羽研究之提升会有帮助。

2.加强吕振羽与其他马克思主义史家的比较研究,尤其应注意他们之间的论争。考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的内部差异或隐秘论争,展现他们不同的学术个性和学术风貌,从而呈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价值,为我们重新认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面貌提供了新的思考路径和研究视角。关于这一方面,研究者已经作出了相应的示范,虽然对吕振羽与翦伯赞、郭沫若、侯外庐、范文澜等都或多或少经过比较研究,不过主要还是集中在与翦伯赞的比较上,将来可以继续对吕振羽与其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作个案和整体上的比较研究。

3.应该从文本与语境的互动视角对吕振羽作整体性的认识。著述文本是每一位学者立身行世的基础,历史学家在生产文本的过程中,不仅贯彻了他们个人的学术理念,同时也浇注了他们所理解的时代精神。所以,任何一种文本的产生,都有一定时空条件下的语境。将二者动态地理解并加以结合,来分析历史学家身处不同语境下的学术选择和学术理路,对于更新吕振羽研究势必会产生帮助。而文本如概念工具的使用问题、史料与理论的结合问题等等,都不能单纯地视为文本本身问题,而应尝试从文本与时代语境的互动方面去透视吕振羽使用马克思主义术语概念的内涵和演变以及如何处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史料的结合等议题。

总之,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权威史家的吕振羽,他丰富的革命和学术人生及其为中国革命和马克思主义史学话语体系建构作出的重大贡献,仍值得研究者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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