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新江
(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滁州,239000)
欧阳修在滁州文化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流风余韵影响着后来无数的滁州为官者或驻足文人,陶冶着他们的情操,激发着他们的文人性情,并留下诸多佳篇美文,表达着他们对醉翁风范的仰慕,在徜徉琅琊山水中怀有一种独特的醉翁心态。其中明清文人对醉翁风范的仰慕之情,尤其值得我们细心去品味,从中可以体察出一代文宗欧阳修对后世作家创作的深刻影响与精神浸染作用,对于一个地方文化昌盛所发挥的文化助推作用。本文以明代《南滁会景编》(以下简称《会景编》)为例,通过明代滁州文人(或本土或流寓)的诗文创作,由此透视出他们胸中挥之不去的醉翁情结。
《会景编》是明代南京太仆寺官员主编的一部记述滁州山水景物的诗文总集,保存了唐至明末800 年间历代名宦士大夫400 多人记述题咏滁州山水景物的文章百十余篇,诗词2000 余首,尤以保存的明代文人作品居多,有些作品甚至为《全宋诗》及名人(如王阳明、文征明等)通行集子所未收,具有重要文献补遗价值。
《会景编》的编撰最早源自明代弘治三年至七年(1490—1494)滁州知州曾显编成《醉翁亭集》三卷(北京国家图书馆藏),至明代嘉靖十六年(1537)由南京太仆寺卿赵廷瑞召集文士在《醉翁亭集》基础上,多方采辑资料,按照“景以类分,篇以景附”(赵廷瑞序)体式,编成《会景编》,有嘉靖丁酉初刻本、嘉靖乙卯本、万历乙亥本、万历己丑本、万历葵巳本、万历丙午本、崇祯丙子本等增刻本、重刻本存世,最早与最晚版本时间相隔近百年,期间所辑诗文不断有增补调整,故有十卷、十二卷、十四卷之分。所谓“南滁”为南直隶滁州简称;“夫谓景者,滁山水也;会编者,文以言乎景者也。何莫非景也,何莫非文也,而独于滁?盖曰:地以其文,文以其人,滁有是焉,是之有编焉。”(南京太仆寺少卿朱廷立后序),即《会景编》的编写体例,着眼滁州琅琊山水名胜,突出柏子潭、丰乐亭、醉翁亭、琅琊山、龙蟠山等最具滁州特色的自然人文景观,按照先文后诗顺序编排,汇集唐代以来题咏记述滁州山水景物及人文遗迹的诗文佳作,彰显了滁州深厚的宋明文化底蕴,可谓是继宋而后再现了有明一代滁州文化的繁盛。从作者题名来看,《会景编》既有唐代的李幼卿、韦应物、独孤及、顾况、李绅、李德裕等,宋代的王禹偁、欧阳修、曾巩、苏轼、王安石、黄庭坚、梅尧臣等,元代的虞集等,明代的宋濂、杨士奇、程敏政、李梦阳、王守仁、湛若水、戚贤、文征明、沈周、茅坤、王世贞、王世懋、屠隆、焦竑、文翔凤、叶向高、胡楩、胡松、陈琏等知名文士,也有不少文学史上较少提及的文士,甚至是无名氏。
在众多作者中,明代作者诗文搜集最多,其原因主要与明代滁州作为南京直隶州地位的上升有关,而其地位的上升则又与开国皇帝朱元璋密切相关。当年滁州是朱元璋的发祥之地,起初朱元璋投靠义军郭子兴,很快受到重用,羽翼稍丰,便有意独立发展,而离开郭子兴后的首战便是滁州之战,首战告捷,为己未来发展打下坚定基石,所以朱元璋称帝后不仅对自己的家乡凤阳青睐有加,意欲建都,而且对“大明摇篮”“开天首郡”的滁州也是深怀感情,给予特殊照顾,于洪武六年(1373)将管理全国马政的中央机构—太仆寺(1421 年改称南京太仆寺)设在滁州,官位最高从三品,洪武十四年(1381)又将滁州升为直隶州,直隶京师,下辖清流、全椒、来安三县。因此,很多明代文人雅士来滁州为官,已少了许多唐宋时代韦应物、王禹偁、欧阳修等人守滁时的贬谪之意,而多了一份不忘圣上隆恩,追慕醉翁风范,醉心琅琊山水并尽心报效国家的感激之情。特别是南京太仆寺,在明朝276年里,共有太仆寺卿145 位,少卿125 位,其中不乏名宦高士、思想家、文学家和书画家,尤以王明阳(名守仁)在滁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影响最大,阳明先生在滁传授“心学”,倡导“静坐悟入”,成为阳明心学发展的重要阶段。在滁期间他带领弟子结伴游龙蟠山、琅琊山,每逢月朗星稀之夜,与数百名弟子环坐龙潭而歌咏,堪称文坛佳话,而阳明弟子后学中则不乏太仆寺人和滁州地方仕宦,他们尊崇阳明道行,创立阳明书院(祠),传续阳明学说,大大增添了滁州琅琊文化的魅力。明代还是重修醉翁亭最多的时期,在丰乐亭周边还先后修建了景欧亭、来远亭、阳明书院等重要建筑,这在所编诗文中都有所记载,对恢复醉翁亭、丰乐亭等周边景观建筑具有重要参考史料价值,在精神价值层面,为当代滁州打造亭文化提供了可传承借鉴的有益营养。
因此,《会景编》的编撰动机很明确,除了颂扬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基业,就是“景仰欧王,承袭宋儒文化,寄情琅琊山水,即兴书怀,评论时事,感慨人生,表达对先贤的敬仰,对琅琊山水的钟爱,对滁州的人文关怀。尤其对欧阳修的敬慕之情,一脉相承的流风余韵,在许多诗文唱和中抒发出来。”[1]5概括起来说就是八个字:颂圣、景欧、崇王、纪胜。所以,赵廷瑞刻《会景编》十卷本编排顺序依次为:柏子潭文集诗集、丰乐亭文集诗集、醉翁亭文集诗集、琅琊山文集诗集、龙蟠山诗集、杂景诗集。赵刻本(1537)之后近百年,南京太仆寺卿李觉斯于崇祯九年(1636)主持重刻《会景编》(十四卷),编排顺序目录稍有调整,依次为:文集(柏子潭、绎思亭)、文集(丰乐亭、阳明洞)、文集(醉翁亭)、文集(琅琊山、龙蟠寺、重熙诸洞、清流关、菱溪石、幽棲寺、环山台)、诗集(柏子潭、梧桐冈、龙泉寺)、诗集(丰乐亭、阳明洞)、诗集(醉翁亭)、诗集(琅琊山)、诗集(龙蟠寺、重熙洞、熙阳洞、普救洞)、诗集(西涧、石濑涧、菱溪石、幽棲寺)、诗集(清流关、花山、白云庵)、诗集(环山台),卷首有李觉斯重刻序、环滁十景图、新增四景图等,后附刘大巩跋。与赵刻本相比,李重刻本除了将文集诗集相对集中编排、按照诗体类型编排外,更加丰富了《会景编》山水名胜内容,并努力追求图文并茂,编撰的意图并无太大的改变,所谓“地以人重,而人更以文重,滁之名胜闻天下,虽其洞岩泉谷奥境玄区相错列哉,亦繇唐宋以来韦刺史、欧阳文忠诸名贤递加点缀。至我朝高皇帝又再驻跸,睿翰纷披,奎珉亘赫……遂将此编率意裁节,而更搜其新旧未备者增之,若文若诗,各以类集”[2]1。故从编辑的内容来看,无论是赵本还是李本,都不外乎上述概括的八个字的主题内容,只不过李本增补了更多滁州名胜风景的歌咏记述。
《会景编》所收作品题材类型虽然多样,但基于“篇以景附”“人以文重”体例,无疑与欧阳修人文遗迹相关诗文创作是搜罗重点。与欧阳修相关的人文遗迹,除了与欧阳修直接相关的醉翁亭、丰乐亭、醒心亭、琅琊山诸名胜、菱溪石、清流关等,还有后世围绕欧阳修当年留下的人文遗迹扩充而形成的人文景观(如醉翁亭景区的二贤祠、四贤堂、梅亭、见梅亭、欧文苏字碑、欧公祠、欧阳修画像、智仙祠、山间四时堂、解酲阁、皆春亭等,丰乐亭景区的壮怀亭、紫薇泉、紫薇泉亭、景欧亭、保丰堂、倚丰亭、阳明书院、五贤祠、九贤祠、来远亭等,琅琊山中的琅琊亭、日观亭、揽秀亭、皆空亭、三友亭、重熙洞、环山楼、悠然亭、慎独轩等),围绕这些人文景观滁州本土及流寓文士留下了丰富的诗文创作。特别是围绕醉翁亭、丰乐亭的创作成为全编的重心,涉及的作者多、作品量大,嘉靖本编者有意识将欧阳修《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分别冠之“醉翁亭文集”“丰乐亭文集”首篇,将欧阳修名诗《醉翁吟并序》《赠沈遵》《寄子履》《别滁》和《丰乐亭小饮》《丰乐亭游春》分别置于“醉翁亭诗集”“丰乐亭诗集”开端,显然有传承欧阳修流风余韵之意。与此同理,在“柏子潭诗集”首篇选了欧阳修一首《柏子坑赛龙》,由于“柏子潭文集”为全编开始,为了突出政治站位,故而选了朱元璋《御制柏子潭龙神文》《柏子潭神龙效灵记》作为开篇。
据崇祯十四卷本统计,全书收录欧阳修的作品28 篇,除了上述提到的,还有散文《菱溪石记》《滁上与梅圣俞书》,诗歌《幽谷泉》《菱溪大石》《四月九日幽谷见绯桃盛开》《饮怀嵩楼复游丰乐亭》《答谢判官独游丰乐亭见寄》《答谢中舍》《忆丰山幽谷》《谢判官幽谷种花》《丰乐亭三绝》(即《丰乐亭游春》三首)、《游琅琊山》《琅琊山六题》等,因为欧阳修在滁留下的作品远不止这些,故选入这些作品只是作为代表而已。而后世滁州与欧阳修相关的诗文就多了,据崇祯本初步统计(除去唐代),“丰乐亭文集”21 篇,“醉翁亭文集”23 篇,“丰乐亭诗集”231 篇,“醉翁亭诗集”275 篇,“琅琊山诸名胜文集”35 篇,“琅琊山诗集”217 篇,另外“柏子潭文集”“柏子潭诗集”“龙蟠寺重熙洞诗集”“西涧菱溪石幽棲寺诗集”“清流关花山白云庵诗集”“环山台诗集”不少作品也间接与欧阳修有关,毕竟欧阳修当年在琅琊山和滁州留下的遗迹很多,比如琅琊寺、琅琊溪、庶子泉、让泉、幽谷泉、归云洞、班春亭、石屏路、西涧、清流关、菱溪、柏子潭等。比如欧阳修曾作《琅琊山六题》,梅尧臣、郑叔美、卢祥等作了和诗,曾巩在滁跟随老师欧阳修游赏琅琊山水后,作《和滁州九咏九首并序》也是和其老师作品。再比如“西涧菱溪石幽棲寺诗集”中除收欧阳修《菱溪大石》诗,还收了郑桐、卢茂、尹梦壁等与菱溪相关的作品,另欧阳修专门讨论过滁州西涧问题,本集中除了收韦应物西涧方面的诗,还收了后世文人西涧方面的诗;“环山台诗集”所咏环山台(又称“环山楼”),显然得名于《醉翁亭记》开篇名句“环滁皆山也”,为明弘治十五年由太原人山东按察史擢太仆卿的陈瑞卿倡议所建,主要有感于天下太平,公事宽简而建,欲仿当年欧阳修“退辄与诸僚友登眺以乐,或取欧公语名之曰环山楼”,楼成请长洲人吴宽作《环山楼记》(见“琅琊山诸名胜文集”),楼记开篇曰:“滁之有山,不甚称于人,自欧阳文忠公为州守,作亭其间而记之,山之名始著,若环滁皆山之语,尤为人所传诵,故滁之幸,亦滁之山之幸也。”而在“清流关花山白云庵诗集”中,因为欧阳修写过《永阳大雪》,“清流瑞雪”成为滁州十二景之一,因而歌咏清流关和清流瑞雪者甚众。
作为传统文化,宋明文化是滁州地方文化的重要特色。滁州历史上第一个文化高峰发生在宋代,主要是由于欧阳修为官滁州所引发的一股“滁州文化热”。“欧阳修不仅积极主动地发现、弘扬滁州的山水、人文之美,而且不遗余力地向世人广为宣传,自觉承担起滁州形象大使之职。这也是他与韦应物、王禹偁等前辈文人的不同之处。身在滁州时,欧阳修几乎将所有歌咏滁州的诗文都寄赠给远方的朋友,请他们分享自己所感受到的这一切美好,并引来他们热烈的唱和。今天,我们仍能从梅尧臣、苏舜钦、蔡襄、曾巩、王安石、张方平、韩维、刘敞、刘攽等人的文集中,读到大量与欧阳修同时期或稍后的歌咏滁州的作品。从阳冰篆到琅琊山,从醉翁亭到丰乐亭,从幽谷泉到菱溪石,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诗歌唱和热潮,北宋文坛俨然掀起了如火如荼的‘滁州文化热’”。[3]可以说,欧阳修在兼济独善方面的价值趋向以及所形成的醉翁风范,受到多数宋代知识分子的认同与追捧,而且这股热“并没有随着欧阳修调离滁州而降温,反而随着他在政治、文学、文化领域的地位不断上升、随着《醉翁亭记》在全国范围的广泛传诵而更见火爆。”孙觌在《滁州重建醉翁亭记》曾曰:“一时巨儒宗公,高人胜士,声气相求,大篇杰句,发于遐想。如富郑公、韩康公、王荆公,皆赋醉翁吟,以不克造观为恨。曾南丰记醒心亭,以姓名列于文公之次以为荣。”(此文《会景编》未收)[4]甚至到南宋末,欧阳修的老乡爱国文人文天祥还发出了“人间何处不滁州”(《 山中呈聂心远诸客》)的感叹,并留有多篇写到滁州与醉翁的诗篇,怀有一种“约对青山共长久,醉歌要赛滁州守”(《生日谢朱约山和来韵 》)的情怀。[5]不过,这股热潮随着元朝的建立而出现暂时沉寂,醉翁亭等欧阳修留下的人文遗迹也毁于战火,元代著名文人虞集欲寻醉翁亭不得,只能找来《醉翁亭图》看,并写下七绝《醉翁亭图》,诗曰:“醉翁四十漫称翁,宾客相随乐意同。前引朱衣垂白发,花开山谷几春风。”故嘉靖本《会景编》只收虞集1 篇作品,崇祯本增加张志道、陈旅2人。
由于朱元璋尊崇儒学,加上滁州是他的发祥之地,故而“颂圣”与“景欧”在明代得到了很好的结合。宋明文化的主导是儒学,程朱理学在明代得到高度重视,虽说明代中后期思想倾向开始趋于多元融合,出现了以王阳明“心学”为代表的新思潮,但都是建立在对传统儒家学说的新探索上,因而“景欧”毫无疑问成为明一代文人所崇尚的时代精神主题,《会景编》的编撰也可谓恰逢其时。虽然《会景编》从嘉靖本到崇祯本历经百年版本演变,时代衰落也会在文人心中带来一些暗影,故而太仆寺少卿章焕在《重刻南滁会景编序》中强调全编“感慨今昔之间,可以观盛衰、鉴得失,而俾政治,非独恣游观已也”,但“景欧”的情愫却一直未变。明代是醉翁亭、丰乐亭等欧阳修遗存建筑维修、复建、增建、扩建最兴盛时期,仅醉翁亭大规模维修就达九次之多,“醉翁亭文集”中收录有明文人杨士奇、周叙、商辂、张弼、赵釴、杨瞻、叶向高等重建或重修醉翁亭的记文。明初杨士奇在《重建醉翁亭记》中认为“三代而下以仁厚为治者,莫逾于宋。宋三百年,其民安于仁厚之治者,莫逾昭陵之世,当时君臣一德若韩范富欧号称人杰者,皆以国家生民为心,以太平为己任,盖至于今天下士大夫想其时,论其功,景仰歆慕之无已也。”[1]162这段话颇能代表有明一代文人“景欧”的基本心态,杨士奇甚至在文中回顾六年前过滁所见醉翁亭被毁坏的严重情况,当时曾痛惜道:“此邦贤之迹,弃不治如此,其政可知矣。”即把是否保护好醉翁亭看成是滁州守臣治理好坏的标志。
作为琅琊山核心人文遗迹的醉翁亭、丰乐亭,明代滁州文人除了尽力修缮维护外,还以其为中心不断扩充或修缮其他的附属建筑,形成规模更大的人文建筑群,如醉翁亭周围的二贤堂、梅亭、见梅亭、意在亭(原名皆春亭)、解酲阁、宝宋斋、曲水流觞、文忠祠、智仙祠、让泉亭、欧门桥、薛老桥、玄帝宫等,丰乐亭周围的醒心亭、保丰堂、倚丰亭、壮怀亭、景欧亭、紫薇泉亭、来远亭、二贤祠、四贤堂、五贤祠、九贤祠、阳明祠等,共同阐释着欧阳修二亭记的深邃意境与思想价值。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明人在丰乐亭景区所建的景欧亭(今不存),始建者恰恰是《会景编》初刻者赵廷瑞,留有《景欧亭记》记叙述建亭的原因,是在访丰乐亭时“环览右崖林莽中,抚石坂而夷方丈许,朗出高际,诸峰遥抱之旁,有曲磴数级宛存,意亦昔人登赏之区,醒心壮怀二亭子拱峙其前,下则直頫紫薇泉亭。竚视滁城馆宇池隍,空水交映;远近群山向背,各尽其状,使人有悠然象外之思”,于是感叹“是不可以亭哉?”当时滁州守臣林元伦、王梅听说此事,便主动请缨,命人造亭,逾月亭成,二人请赵廷瑞命名写记,于是他命名“景欧亭”,主要有感于“昔欧阳公之牧兹土也,日即此山而宴游时称太平无事。今去公五百余,滁之人油油然而思之不衰,盖公功德在滁,而山高水清不与存焉。……(建此亭)可独于瑯岩酿水之间,想像公之高风而揖之哉!矧公道德勋业文章实惟所谓三不朽者,凡登公之亭者,当自得之仰高之念,恐非滁人所得而专也,其命之曰景欧。”[2]130多年后嘉靖进士余胤绪在《重修景欧亭记》中,再次阐释建景欧亭的意义,曰:“其基视丰乐亭少抑,其醒心壮怀两亭峙于前,仰则悉诸山峰峦,俯则见滁阳城郭原隰荣悴,触目警心,是故丰则可乐,不丰亦可乐乎?乐则可醉,不乐亦强醉乎?善醉者心醒,实乐者怀壮。圣贤之学,诚立明通,以天地万物为体,故先忧后乐,直与天地万物同流,否则徒在山水之间,醉生玩世,非所以景欧也。”[2]133这实际上点出了景欧在明代的现实意义与当下价值,就是要接续好宋儒文化的山水意识与“忧乐”精神。
孟子曾系统阐发过“与民同忧乐”的王道思想,并以“乐民之乐,忧民之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与民同乐”为其显著特点,所以“中华忧乐精神在形上层面集聚于对‘道’的孜孜以求或失却上,而在现实的政治关怀和伦理秩序上则指向‘与民同忧乐’的伦理精神建构。”[6]在如此传统儒家思想文化与明代现实社会背景下,欧阳修作为“忧乐”精神的践行典范,自然会引起诸多驻足滁州文人的强烈思想情感共鸣,并将之作为追崇对象而加以重视。所以,在醉翁亭建二贤堂(欧阳修、王禹偁)也好,在丰乐亭建九贤祠等也好,都是在这层传统儒家道德伦理精神意义上的建构。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丰乐亭里建阳明祠,也是时人把阳明先生看成是当下成功践行人生三不朽的欧阳修的现实翻版,而非仅仅处于弟子们对老师滁州讲学的感激之情与纪念意义,如此则把“景欧”与“崇王”又紧密联系起来,如萧崇业在咏丰乐亭景区二贤祠时写道:“二贤风韵重儒林,小院浓荫柳十寻。信史共垂循吏传,时人解诵醉翁吟。晋元台殿俱尘土,太守声名自古今。更有阳明祠屋近,斯文崇祀百年心。”明人还乐于对当代贤达之士以欧阳修标榜之,如滁州知州陈琏人称“小欧阳”,新安程敏政被同乡门人汪玄锡称之“今之欧阳子”等。当然,有明一代真正能配得起“醉翁”称号的文人又能有几个呢?醉翁亭景区有明代万历进士苏茂相所作诗碑,诗曰:“为政风流乐岁丰,每将公事了亭中。泉香鸟语还依旧,太守何人似醉翁?”说的就是这层意思。
简要述之,《会景编》虽说较庞杂,涉及颂圣、景欧、崇王、纪胜诸多方面内容,却有明确的编辑重心和意向所指——景欧,朱廷立在《会景编》后序中,便提示该书编辑理念是不作“役于景,泥于文”的“众人之观”,而是作“不役于景,不泥于文,自得于其心”的“大观”,这也正是该书思想价值与现实意义所在。
《会景编》以景系文,以文系人,涉及到的滁州山水风物作品多,作者多,时间跨度大,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明代的创作,虽然由于种种原因,编者未必能够穷搜滁州所有文献,但却为我们探寻明代滁州文人(或本土或流寓)创作心态提供了好的样本。
《会景编》涉及到的作者多,身份复杂,来滁的目的和原因各不相同,或为官、或游玩、或访友,但醉翁亭、丰乐亭、琅琊寺是探访的核心景区,因而歌咏赋文者甚众。《会景编》崇祯本附有《环滁十景图》,应当是来滁文人游览滁州山水后公认的滁州胜景,成为后来“滁州十二景”的重要基础,这十景依次是:柏子潭、丰乐亭、醉翁亭、琅琊寺、龙蟠寺、石濑飞琼、菱溪夜雨、西涧春潮、清流瑞雪、花山锦簇。明代天启元年(1621)湖州贡生尹梦璧任滁州任通判时,在十景基础上归为十二景,并绘画配以诗文,勒刻石碑,今镶嵌在丰乐亭院内保丰堂内壁,十二景依次是:琅琊古刹、让泉秋月、丰岭祥云、清流瑞雪、花山簇锦、重熙洞天、西涧春潮、龙蟠叠翠、菱溪夜雨、石濑飞琼、柏子灵湫、谯楼大观,增加的是重熙洞天、谯楼大观,十景中的柏子潭、丰乐亭、醉翁亭、琅琊寺、龙蟠寺依次改为柏子灵湫、丰岭祥云、让泉秋月、琅琊古刹、龙蟠叠翠,十二景语言规整,更富于诗意,也更能突出富于滁州特点的景致。无论十景还是十二景,多数景致都留下了当年欧阳修活动的遗迹,人们在欣赏这些美景时心中自然会情不自禁生起一股景欧之思。当然,在这些美景中最重要的景致还是欧阳修双亭记密切相关的人文景观,李觉斯在《环滁十景图小引》中说:“滁旧称十景,滇南萧公崇业记列甚详,但宾客游陟之所,经车辙马迹之所,至则唯龙潭、丰乐、醉翁、琅琊诸胜为多,盖以距州不远,而又昔贤游历之区也。龙蟠虽故寺,而去路稍远,至者用稀,其他遗迹仅存墟莽之间,多芜秽不治,甚至不可考矣。今并图之,俾冥搜玄览之士,或慨慕而未臻,或经由而不暇,寓目斯图,亦足当宗少文之卧游也。”[2]诚如苏轼所言“醉翁行乐处,草木亦可敬”,琅琊山水的一草一木都令明代来滁文人怀有别样一种感情,在徜徉琅琊山水的时候难免常怀有一种醉翁意趣。如本书除了在“琅琊山诸名胜文集”中收了新安人程敏政的著名散文《夜度两关记》①嘉靖本收在“柏子潭文集”杂集中。,还在“清流关花山白云庵诗集”中收了程敏政一首七绝《登关山望环滁诸景》,诗曰:“一时飞思薄青冥,水墨图开万里屏。若个溪山幽绝处,酿泉声绕醉翁亭。”完全一副醉翁情怀,所以嘉靖本收《夜度两关记》中,后附程敏政同乡门人汪玄锡识跋云:“滁之山水得欧阳子《醉翁亭记》诸作而后显闻于世,今去欧阳子余五百年矣,如学士篁墩程先生《夜度两关记》诸作,非今之欧阳子乎?”[1]58滁州知州“小欧阳”陈琏在《幽谷朝阳》诗中,似乎也感觉到了当年欧阳修畅游幽谷的意趣,写道:“晨光政熹微,夜色复苍茫。林喧禽鸟乐,风暖芝兰香。记昔欧阳修,爱此乐徜徉。至今数百载,泉石有余光。”桐城文人赵釴《丰乐亭》亦云:“幽谷围古木,乱石倚孤亭。岚气侵城市,泉声出户庭。地非当日僻,山是昔年青。读罢欧公碣,花前酒半醒。”[7]507俨然一副欧阳修的做派。
欧阳修在滁州践行了他人生“三不朽”理想,由此形成的醉翁风范令后世知识分子仰慕不已。醉翁亭、丰乐亭也因此成为明代文人歌咏的主要对象,歌咏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有独作、同作、次韵、无题、寄题、联句、雅集分韵、步韵等,这也在《会景编》中得到充分体现,本来《会景编》就是在曾显所编《醉翁亭集》基础上形成的,崇尚六一风流成为醉翁亭、丰乐亭歌咏赋文的重要内容。如张舜臣《景欧亭》:“六一风流百世珍,文章勋业倍堪亲。幸余山斗瞻依近,丰乐相看密切邻。”永丰文人夏尚朴在《秋日游丰乐亭》中写道:“山水此云最,真宜着此翁。饮泉知地胜,乐酒为年丰。遗爱今犹在,高文古亦崇。飞蝗方作孽,忍对菊花丛。”海宁文人吴遵《丰乐亭次韵》:“太守何年去,风流百世传。弦歌存古社,禾黍长新阡。礼乐推明胜,文章媲后先。愿留金石撰,重为记丰年。”此外,郑宗仁咏醉翁亭“风流已去文犹在,千载令人仰醉翁。”(《无题》)
欧阳修《醉翁亭记》的“醉翁之意”是什么,古往今来,无数拜谒醉翁亭的人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明代来滁文人也不例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这是欧阳修的表白,但醉翁“乐”的意绪究竟如何理解,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醉翁之意”毫无疑问是有山水之乐的,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山水之乐;醉翁是真醉还是假醉,是否醉中有醒、乐中有忧,两亭记中“与民同乐”思想如何理解等问题,这些在《会景编》诗文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呈现。
比如高鑑《无题》:“懒向人间较醉醒,偶因吊古过溪亭。山头虎下村桥暗,树杪鸦啼野蔓青。松院诗成堪泣鬼,竹炉茶熟可通灵。晚来促席临流坐,雨洗空林宿鹭腥。”在这里诗人认为世人不要纠结于争论醉翁是醉是醒,而要尽情享受当下琅琊美景和惬意生活。冀绮《无题》:“丰乐山前一小亭,醉翁几度醉还醒。潺潺流水如拖练,矗矗高山似画屏。千古文章归太史,四时花鸟属英灵。独怜游乐人何在,清兴飘然入紫冥。”这里显然着眼于山水之乐而写,并认为欧阳修既醉又醒。陈大章等《游醉翁亭联句》:“翁醉翁醒只自知,兴来山水竞呈奇。千秋故实传彤管,百代流光翳紫芝。”这里强调的山水之乐和欧阳修的高尚情操。张舜臣《醒心亭》:“年丰偏喜事登临,云树江村日醒心。须识醉翁非嗜酒,只缘同乐与民亲。”明确指出当年欧阳修醉而能醒,故而建醒心亭,醉翁也并非真的好酒,只为与民同乐。
再比如南京太仆寺卿杨果在《重建丰乐亭记》一文中,探索“与民同乐”问题,认为“欧公名亭以丰为乐,稽之易,圣人顾谓丰有忧道焉。盖以丰为乐者一时之情,以丰为忧者万世之戒也。……欧公吏州郡,身民社之责,敢逸德于豫而亡戒于易乎?能因民之乐以为乐,必本之先民之忧以为忧,而有人不及知者耳,不然何能比德范公于当时也?……登斯亭也,民之未丰思以致之,既丰思以保之,先范公之忧而后欧公之乐,可庶几也。”[1]91这里揭示了出“与民同乐”中的忧之道,与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具有相同的情怀,充分体现着“圣人之心”,故而“丰乐”的准确内涵是未丰思丰,既丰保丰,民乐同乐,民忧同忧,先民而忧,后民而乐。所以,丰乐亭景区还建了保丰堂,李东《保丰堂记》再次重申了“丰亭有忧,圣人之心见矣”“丰本可乐业,以其不可常而忧焉”的道理。与此相联系,欧阳修在醉心琅琊山水时是始终保持一副清醒头脑的,乐中有忧非私忧,醉中有醒非独醒,欧阳修在《啼鸟》诗中嘲笑当年屈原“众人皆醉,唯吾独醒”的幼稚,所谓“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以为自己清醒实乃糊涂,因为圣人之道早已为传统知识分子安排好了兼济独善的人生出路,关键看你如何处理好人生进退出处的关系。所以,陈琏咏醉翁亭时,这样写道:“醉翁襟度非常人,时来开宴延嘉宾。宴酣之乐乐最真,山肴野簌份前陈。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山好水渠所有。胸中豪气吐虹霓,笔下文光射牛斗。一去人间知几年,山光水色犹依然。……我来登临无限意,欲谈往事心先醉。方今四海歌治平,亭构犹怀嗣翁志。”(《无题》)读了此诗,我们终于明白欧阳修在传统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缘何会有这么大的魅力了!
总之,欧阳修不仅为滁州文化增添了绚丽的光彩,而且也堪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文化楷模,受到后世文人的景仰膜拜,醉翁文化精神对后世的传承影响研究,是当今学界研究的新课题,《会景编》为我们探寻明代滁州文人独具的醉翁情结提供了宝贵资料,可以挖掘的东西还很多,有待学者进一步深入研究下去。特别是如何把醉翁文化精神在当代传承的功课做深做透,既需要我们加强对欧阳修本身的研究,也需要我们加强他对后代精神传承的影响过程研究,以便我们更好地把握醉翁文化的精神内核,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梦汇聚强大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