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铁凝在自己的采访和创作中多次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显示出陀式“钝痛”对铁凝的事实影响。这种陀式“钝痛”的两层含义被铁凝融入文学观与小说创作中,并与俄罗斯文化背景下的“托斯卡”相关联。陀式“钝痛”在铁凝的小说创作中有两方面的具体表现,一是小说人物享受“钝痛”,表现出一种受虐狂的心理;二是人物在“钝痛”之下保有自尊,即使身处痛苦和困境中依旧具有向好向善的心境。
关键词:铁凝;陀思妥耶夫斯基;“钝痛”
当中国当代作家铁凝被问及自己从西学浪潮中吸收了哪些营养时,她毫不避讳地说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1]21,并且表示自己曾前往俄罗斯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在这之后更加感受到《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1]21,而在她看来,文学需要这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有趣的是,铁凝只要谈及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要强调他为读者带来的“钝痛”。在本文中,笔者没有将以往研究中对铁凝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相似的“罪与罚”主题的分析作为研究重点,而是从“钝痛”出发,探究铁凝所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究竟具有怎样的内涵,而铁凝又是如何对这种“钝痛”进行接受的。
一、铁凝受陀式“钝痛”影响的事实依据
在以下三篇采访中,铁凝把“钝痛”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专属形容词(她没有用“钝痛”形容过其他作家),从三个方面对“钝痛”作出了解释。
(一)在2006年与王尧的对谈(《文学应该有捍卫人类精神健康和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中,铁凝不仅承认自己受到俄罗斯文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达的是“人类灵魂永远的钝痛”[1]21,还对这种“钝痛”作出了进一步的阐释,突出它与刺痛的区别:“不是尖利的,不是很锋利的那种疼,是钝痛。”[1]21
(二)同年,在《艰难向好——答〈中华读书报〉》这篇采访中,铁凝强调这种钝痛是一种享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灵魂的不倦拷问,带给读者入骨的钝痛,也是钝痛的享受,享受的钝痛。”[2]335
(三)在2008年与夏榆的采访中,铁凝再次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钝痛”,并指出了“钝痛”的时效性,即是一种“恒久的排遣不开的钝痛。”[3]10
此外,铁凝还直接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钝痛”与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联系起来。
首先是《大浴女》中的唐菲,身为他人眼中不知自重的交际花,唐菲一生未用嘴亲吻过任何人,为的是保有她最后的尊严和自身的一方净土。在铁凝看来,只有同时描绘唐菲被践踏的一面和有尊严的一面,才能表现她身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唐菲是一个被践踏的,但是在她最后的一刻,她是有尊嚴的,有性的尊严。我觉得不用这些无以表现她的钝痛。这种钝痛不是很尖利的一种,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带来的。”[4]229
其次是《玫瑰门》中的司猗纹,为了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维持自己和家庭的生存,司猗纹做出许多冷漠而疯狂的举动,伤人又伤己。然而,这一看上去让人愤恨的角色,却带给铁凝沉重的“钝痛”感:“在生活里,她可能很猥琐,但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我在她身上倾注了非常重的心力,一想起她,我的灵魂就有深深的钝痛。”[5]26此处灵魂里的“钝痛”这一表述,显然与铁凝所说的陀氏作品中的“人类灵魂永远的钝痛”相同。
由此可见,铁凝认为的“钝痛”实际上是一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这种“钝痛”不仅具有丰富内涵,还对铁凝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实际影响,使她的文学观与笔下的人物形象都带有陀式“钝痛”。
二、陀式“钝痛”的含义与铁凝的关联
所谓“钝痛”,指的是一种性质与刺痛、刀割样锐痛相反的疼痛。从词义上看,“钝痛”作为医学用语,是一种与“锐痛”相反的疼痛,其不同之处主要体现在疼痛的程度与时效两个方面:“锐痛”给人的感觉是刀割般尖锐的痛,人们通常能够准确地感受到疼痛部位,并且疼痛的程度很强,但持续时间较短;“钝痛”常见于内脏或癌性疼痛,不像“锐痛”一样给人尖锐的痛感,而是一种隐隐作痛,持续的时间较长。铁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的表述,与“钝痛”在医学中的两方面内涵相对应:程度上,铁凝认为“钝痛”不是“尖利的、不是很锋利的那种疼”[1]21;时效上,铁凝指出陀氏表现得是“恒久的排遣不开的钝痛”[3]10。
结合“钝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具体表现以及铁凝对“钝痛”的表述,可以看出陀式“钝痛”具有两层含义。
(一)隐秘而长久的“钝痛”
首先,它指的是人内心深处不断感受到的一种隐秘而长久的痛苦。在《双重人格》的结尾处,陀思妥耶夫斯基直接提到了“钝痛”。主人公戈利亚德金在受尽屈辱被众人赶走后,他的心感受到了一阵“钝痛”。对此,臧仲伦先生的中文翻译为:“心开始在戈利亚德金先生的胸中隐隐作痛”[6]173;在英译本中,此处的“隐隐作痛”被翻译为“dull ache”(即“钝痛”);而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文来看,“隐隐作痛”对应的俄语为“Глухо занывало”,而“Глухо”是副词,意思是“静悄悄地”,“занывало”为动词,意思是“疼痛起来。”因此笔者认为,将“Глухо занывало”译为“钝痛”是合理的。
其次,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更深入地将“钝痛”的第一层含义,借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理活动展现出来:“最近以来,他有一种特别的凄凉之感。这种感觉并不使人特别焦灼难受;但是他却预感到痛苦将要永远继续下去,预感到年复一年的冷漠死寂,预感到他将永远在‘一俄尺的弹丸之地苦度过岁月。”[7]“不使人特别焦灼难受”对应着“钝痛”隐隐发作的性质,而痛苦“将要永远继续下去”则与“钝痛”恒久而排遣不开的特点相契合。由此可见,拉斯科尔尼科夫所感受到的痛苦,正是铁凝所说的陀氏作品给人的“钝痛”——一种隐秘而长久的内心苦痛。
根据铁凝对“文革文学”的看法,我们能够发现她对这种隐秘而长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的推崇,这种推崇集中表现在《灵魂在场》这篇采访里。铁凝认为苦难可以被描绘——一直以来也有许多作家书写文革中知识分子所受到的迫害,但如果人无止境地张扬自己的痛苦,靠不断地向他人和社会宣扬自己所受到的苦难以收获同情,并且沉浸在痛苦中止步不前,则是一种丧失尊严的表现。“有这样的人去卖弄、兜售他的苦难,向社会无休止地撒娇,这也是另外一种浅薄和没有尊严。”[2]293
同时,铁凝指出外显的痛苦是相对浅薄的,无法帮助人们去反思苦难和探寻痛苦的深层意义。反之,她想要描绘的是文革中普通人所感受到的更深刻的一种“钝痛”,这种说不出口的、还没有被表达出的隐秘的痛苦长久地埋在人们心中,就像她笔下的人物唐菲所说:“真正的苦难可能像爱情一样也是说不出口的。”[2]293作为作家,铁凝决心挖掘和细看这些“钝痛”,也希望读者感受到“钝痛”的力量,去理解痛苦背后的意义,所以她写道:“文学不是麻木人心的,是要在疼痛中指出疼痛。”[2]317
《大浴女》中,铁凝通过比较唐医生和方兢,具体表现了隐秘的“钝痛”和张扬的痛苦之间的区别。“文革”期间,唐医生的姐姐精神失常自杀,此后便由唐医生来抚养她的女儿唐菲。沉默寡言的他从未与人倾吐自己心中的“钝痛”,只能依靠不正当的性关系来发泄苦闷。当这种关系暴露后,为了避免被当众羞辱,唐医生选择跳下烟囱自杀。与唐医生不同,方兢作为经历过“文革”的大导演,不断将自己的痛苦搬上银幕来换取名声。他一边将自己的性无能归结于十年的身心折磨,一边却又依靠名利与无数女性发生性关系,并且长时间地通过向尹小跳卖弄痛苦来收获对方的爱与纵容。这种痛苦是唐菲所说的小丑式的痛苦:“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儿简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着尖角帽,抹着白鼻梁,翻着带花样的跟头冲我们跳跃而来,在你准备好流泪的同时,也还得准备好喝彩。”[8]152
(二)灵魂的“钝痛”
陀式“钝痛”的第二层含义为铁凝指出的“人类灵魂永远的钝痛”,即这种痛苦不是因为生理受到折磨而产生的,也不指人平常所感受到的一时的伤心情绪,而是人类灵魂上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类灵魂的伟大探索家,别尔嘉耶夫说“他的中心是人、人的爱和人的灵魂的启示” [9]140,这种灵魂的启示通过他挖掘人内心深处的痛苦而显现出来。陀氏笔下的“钝痛”不随情绪消退,而是根植于人的矛盾性之中。因此,别尔嘉耶夫认为陀氏的作品中充满着“陷入最深刻矛盾的人”[9]125。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灵魂的“钝痛”的探求对铁凝的文学观产生了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铁凝也将探索人的灵魂放在自身文学创作的核心地位。她认为“写作应该是一个作家的灵魂在场”[2]254,相比其他领域,文学所具有的独特魅力在于“它关乎人的灵魂”[2]256,而灵魂又与人的生命质量、内心渴求和对世界对生命的困惑相关。作家的灵魂在场还意味着作家与笔下人物的深度沟通,根据铁凝所说,在写完《玫瑰门》之后,她感觉自己“与主人公经历了一场精神和灵魂层面的跨涉”[2]328。這种跨涉几乎出现在陀氏的每部小说之中,读者时常会觉得这位伟大的作家与他笔下的人物血脉相连。卢那察尔斯基生动地表述过陀氏与笔下人物的关系:“所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又都是戴着各种面具的他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同他所有的主角紧密相联。他的血在他们的血管中奔流。”[10]
第二,铁凝同样通过追求人性的深度和复杂性,在矛盾中挖掘人类灵魂的“钝痛”。她坦言自己以《玫瑰门》为节点自觉改变写作意识,去“触碰到人性的更深层次、丰富复杂甚至女性丑陋的一面。”[2]326与之相应,铁凝借《玫瑰门》中苏眉之口说出了“复杂”人性的沉重意义:“复杂”是人的羁绊,压给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11]219,带来深深的“钝痛”;但与此同时,复杂作为简单的对立面,又有其存在的必然性,“正是因了这复杂的被发现,从前的那些简单对人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11]219从单纯明净的《哦,香雪》到复杂沉重的《大浴女》与《玫瑰门》,铁凝通过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探索人性中的“钝痛”,拓展了自己作品的深度和广度。
(三)俄罗斯文化语境下的“钝痛”:托斯卡
从“灵魂的钝痛”这层含义上进行考察,陀式“钝痛”可以被放入俄罗斯文化语境下进行理解,与“托斯卡(toska)”建立起联系。“托斯卡”在俄国文学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在思考整个时代的情感状态,并寻求一个词汇来谈论它时,俄国作家不断地提到‘托斯卡。与西方的‘忧郁概念一样,‘托斯卡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范畴。”[12]819
对“托斯卡”最经典的解释源于纳博科夫,在他看来,“托斯卡”这个难以翻译的俄语词,代表的正是一种灵魂的“钝痛”:“在英语中没有任何一个词能表达‘托斯卡的所有色调。在其最深和最痛苦的时候,它是一种巨大的精神苦痛,往往没有任何具体的原因。在不那么病态的层面上,它是一种灵魂的钝痛。”[13]可见,“托斯卡”是人所感受到的灵魂深处的痛苦,这种痛苦与铁凝所说的陀式作品给人带来的“灵魂的钝痛”相同。
在陀氏作品中,“托斯卡”代表“一种强烈的精神痛苦,伴随着巨大的精神压迫感、社会疏离感和模糊的渴望” [14]62,而《罪与罚》中屡次出现的“托斯卡”的动词形式“tokovat”也可被译为“感到痛苦”,这些都再次显示出陀式“钝痛”与“托斯卡”的联系。通过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产生“托斯卡”的原因及其意义,我们可以发现铁凝与之的关联。
首先,“托斯卡”可以被视为一种道德情感,而产生“托斯卡”的原因在于人的自我分裂,这种分裂根植于人的道德情感与理性的矛盾之中[14]60。以《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为例,拉斯科尔尼科夫曾经以自己的理性和对情感的控制力为荣,他否认并逃避情感,刻意以冷漠的心态对待自己和周围人的痛苦。可随着故事的发展,他的道德情感逐渐难以自控,而正是这种自发的对他人的怜悯和精神上的痛苦(即托斯卡),揭示了他深刻的良知。
相似的是,在铁凝的小说《玫瑰门》中,司猗纹的“钝痛”也来自于人的自我分裂,体现出理性与情感之间的矛盾,这集中在她对待姑爸的死的态度上。为了在特殊时期获得新社会的认可,司猗纹引来了罗主任一家,最终导致姑爸被罗主任迫害致死。理性上,司猗纹反复告诉自己,姑爸的消失能够让她曾经心惊肉跳的灵魂安定下来。然而,道德情感却又不断唤起她对姑爸的歉意。到了孤寂的夜间,她不可抑制地体味着一阵阵的空虚。姑爸的死给司猗纹的心灵带来了永久的“钝痛”,同时也宣示了司猗纹逃避道德情感的失败。虽然读者常常深感司猗纹的可恨,但这种精神上的“钝痛”也说明了她在灵魂深处仍保有最后一丝良知。
其次,道德情感的特点体现于其评价性和道德性的层面,所以作为道德情感的“托斯卡”能够帮助我们判断行为的好坏并激励我们向善[14]67。陀氏挖掘人的精神“钝痛”是希望读者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调动自己的情感并对其进行反思,从而与小说中的人物一同进入更好的人生境界。《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戏剧性地展现了对他人关闭心门的痛苦以及重新打开心门的喜悦。他让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经历了数百页的痛苦之后,重新建立起和他人的联系,并在爱中走向复活与飞升。
这种文学的“钝痛”应该引导人们向善的观点也曾被铁凝反复论及。别尔嘉耶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评价同样适用于铁凝:“他虽然是在折磨人,但从未把人留在黑暗中,让人绝望。”[9]129在《变美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这篇采访中,铁凝明确说道:“我的《玫瑰门》、《大浴女》这样的长篇小说,其实它也有撕开了人心灵的疮疤给人看,但是最后想获得的是穿越这些混沌,还是有一个向好的向善的境界。”[2]310她认为作家可以写灵魂的沉沦和悲伤,但最后应该“有能力让你的灵魂上升”[2]323。她也非常赞同大江健三郎说的“真正的大希望是从大绝望里来的”[2]312,觉得这种希望更有分量和价值。
三、陀式“钝痛”在铁凝创作中的具体表现
总的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式“钝痛”在铁凝的小说创作中有以下两个具体表现:第一,小说中的人物常常在享受苦难,希望从痛苦中获取快感。“钝痛”从每一瞬间来看没有“锐痛”那么难以忍受,但身处其中的人深知自己必须长久地忍受它,因为逃避不了和不知道何时结束,竟然开始去享受和追求痛苦。第二,“钝痛”之下的人物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使得自己的痛苦比一般的苦难具有更深厚的意义。这些人物以隐秘的状态怀揣着自己的“钝痛”,他们既不向痛苦妥协,也不利用痛苦去换取他人的同情,只是任痛苦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翻腾,但同时也保留自己向好向善的心境,这种姿态本身就是自尊的体现。
(一)对“钝痛”的享受:“受虐狂”
铁凝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人物对“钝痛”的享受表现为他们的受虐狂身份。相对于狭义的色情意义,广义的受虐狂被精神分析学家安妮塔·温雷布·卡兹定义为:“任何通过无意识的设计,在身体或心理上伤害自己、自我否定、羞辱或过度自我牺牲的行为、言语或幻想。”[15]弗洛伊德则分析了受虐现象在人类精神生活和行为中所占据的矛盾地位,即受虐狂寻求痛苦作为快乐的一种途径。总体上,我们可以认为受虐狂倾向于伤害与羞辱自己,并通过追寻痛苦来获取快乐。
铁凝在《玫瑰门》中道出了司猗纹的“受虐狂”心态:“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11]46为了获得新社会的认可,面对自己厌恶的食物和环境,司猗纹逼迫自己忍受甚至享受它们。以前不上街吃早点的她也来到了早餐摊,想要通过与普通百姓一样吃饭,获得和他们同样的身份。然而,她发现自己坐的方桌很肮脏,随后对面前的这碗豆浆产生厌恶,但“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11]46即便过量的豆浆使她有点恶心,她最终也还是为自己在这场斗争中坚持到最后而感到满意。实际上,对豆浆和早餐摊的厌恶和不适也代表了她对普通百姓和其生活的不满,可身处特殊的时代,她的灵魂越厌弃这一身份,就越要逼迫自己去接受和享受这一身份,越要去把玩这一身份带来的痛苦,显示出她“受虐狂”的一面。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更是隨处可见沉湎于内疚、渴望惩罚、寻求伤害或羞辱的受虐狂式人物。例如,《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将经受监狱中的痛苦视为自己复活的途径,马尔美拉陀夫则当众辱骂自己是爬虫和牲畜;《赌徒》的主人公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热衷于为了女人而自取其辱,多次以赌博失败来惩罚自己;《地下室手记》中的地下室人几乎遭到周围所有人的侮辱;《白痴》中的娜斯塔霞将罗果仁当作她自我惩罚的工具,在知道这个男人会虐待她的情况下,还是与其私奔;而在《双重人格》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是细致地剖析了戈利亚德金的“受虐狂”身份:“戈利亚德金先生就这样挖苦和揶揄着自己,这样刺激着自己的伤口,对于戈利亚德金先生来说,简直成了某种极大的乐趣,甚至近乎一种快感。”[6]91
(二)“钝痛”下的尊严
在铁凝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承受“钝痛”的人们时常被他人轻视。然而,即使他们只是角落里一块无声的破布头,也能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时维持自己发光的尊严,继续追寻自己灵魂的上升。
铁凝曾赞扬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陈二妹虽然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人,却“还没有忘记人的尊严,关爱着和她同是房客的年轻知识分子。……生活把她逼到沉沦边缘,但她的灵魂还是上升的。”[2]310在自己的小说里,铁凝也刻画了维持着尊严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物。当分析《大浴女》中的唐菲时,铁凝认为读者可以从这一角色身上“看到性的被践踏的一面,被各种人为的或者自我践踏的一面,唐菲就是一个被践踏的”[4]229,但在性上被自我和他人同时折磨的唐菲却“是有尊严的,有性的尊严”[4]229。
在其他人还是天真的小孩的时候,唐菲就学会了像成年女性一样打扮自己,从而在异性身上获取情感或是物质上的利益。这样的唐菲被众人称为隐含着暧昧、挑逗、轻浮和不洁的交际花。然而,交际花“背后深厚的苍凉,凡人永不知晓”[8]4。自从唐菲在台下看着母亲被批斗、羞辱并自杀之后,她便仿佛是无根的浮萍,希望利用男性权威来换取一片立足之地。即使怀着母亲的过世给自己带来的深重“钝痛”,只有将自己的肉体献给不同的人才能生存下去,唐菲却从没有让自己彻底堕落,而是让最后的尊严封存在自己的嘴上——那张干净的、从未让任何男人碰过的嘴,为的是有朝一日寻找到自己从未出现过的父亲,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这份异于常人的毅力让唐菲将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因此使这份性的尊严得以散发出比普通人更耀眼的光芒。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将“抹布”作为底层人的特殊象征。他的第一部小说《穷人》里,不幸的马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就被人当作一块抹布似的废物,他说过:“瓦莲卡,穷人连一块破布都不如,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16]。抹布似的底层人本身就因为贫困而具有一种“托斯卡”式的“钝痛”:“穷人也感受到了这种‘托斯卡——当他们与失业、孤独、贫穷、悲伤的回忆和死亡的念头作斗争时,‘托斯卡就会笼罩他们。”[12]828可是,“钝痛”之下的底层人民却也同样保有自己的自尊:“这破布头也有自尊心……远远地躲在这块破布头的肮脏的折缝里的感情毕竟也是感情呀……”[6]88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残酷地将笔下人物置于痛苦的心境之中,却还是让绝境下的尊严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体现出他对人的深切关怀。
四、结语
通过以“钝痛”作为切入点,可以明显看出铁凝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接受绝不仅仅止于对“罪与罚”模式主题的吸收。对“钝痛”的分析既能表现出铁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理解,也能显示出她将陀式“钝痛”融入到自己的文学观与小说写作中,融入到对中国社会下国人更为私密与个人的痛苦的探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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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谭静雅,湖南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