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进 林陈原野
摘要:技术的发展与扩张,意味着我们的时代从人统治社会的时代跨向机器与技术控制社会的时代,由此引发关于技术理性、技术治理的学术批判。现如今,技术理性、技术治理也深深嵌套于高等教育领域。在“项目治教”的样态下,“一流学科建设”作为一项治理技术成为引领高校发展的风向标。技术理性思维虽提供了一套明确、高效的建设路线,但技术理性的张扬也带来了难以回避的局限:其不仅忽视了学科生长的必要环境,也使得高校成为“单向度”的组织;而无处不在的指标,使得成果的评价验收趋向“符号化”,并引发高校趋同化发展与马太效应。因此,应在省思学科的本质及其价值理性的基础上,维护知识发展的价值传统,完善知识创新环境;持续扩大高校自主权,提高高校的话语地位;降低建设中的指标式评价比重,构建实践取向的价值评价;兼顾公平与效率,促进高校均衡发展,进而实现一流学科建设的本真价值。
关键词:一流学科建设;技术理性;价值理性;绩效主义;单向度;符号化
自启蒙时代以来,各式工具的产生与运用使得科学技术在世界文明与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在这个过程中,科学与技术知识不断地演进与分化,在人类的知识分类中促成了具有现代科学意义的诸如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自然科学的分科,以此对抗古典宗教与哲学对人的统治。在芒福德看来,18世纪末,科学技术方面的主要发现已经完成,在技术的促进下,资本主义进入工业化时期。[1]技术的发展与工具的运用,意味着我们的时代与社会从手工业社会迈进工业化社会,从人统治社会的时代跨向机器与技术控制社会的时代。工业化的社会构成马克斯·韦伯理性批判思想的现实背景,即以物化与合理性为基础拉开了技术理性批判的帷幕;而技術与工具在19世纪的蔓延成为20世纪法兰克福学派中如马尔库塞等学者高举技术理性批判旗帜的社会依据,即实现从物化批判到技术批判的技术哲学思想转向。
如今,技术已经深入到当代社会之中并且遍布社会文化的每一个角落。人类文明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也是技术理性展现与张扬的过程,它使得人类社会的生产供给、科学技术、资源获取和人的智识等都得到了高速的发展。同时,我们需要看到的是在自然层面出现了诸如环境污染、核武器危机等技术滥用造成的后果。而在社会层面,现代社会中的各类技术被政府与社会组织等加以利用成为国家治理、社会治理与组织治理的方式与工具,进而出现技术统治、技术官僚等造成的人的不自由与异化。正如马尔库塞在其著作《单向度的人》中所言:“我们社会的突出之处是,在压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准这双重的基础上,利用技术而不是恐怖去压服那些离心的社会力量。”[2]其认为:在技术覆盖下的极权主义社会,抑制了人们内心的批判性、否定性和超越性,固化了社会与人的“单向度”模式与思维。由于技术对社会发展的价值,我国的社会治理已呈现由总体性支配转向技术治理的趋势并且初具规模。[3]而高等教育作为社会发展结构中的基础性支撑,其内外事务或显或隐地受到技术的支配。因此,技术理性或可成为审视高等教育问题的切入点与反思点。
一、技术理性作为一个分析视域
上个世纪末,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号召下,我国开始大力发展科学技术以推动经济社会的建设与发展。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技术的本质及其社会作用也开始被学界所关注,其中涉及的议题包括技术对社会的正负作用、技术与人的关系、技术与价值的辩证等系列疑问,这同时也是西方学者如韦伯、海德格尔等对技术发出的追问。在技术理性张扬于西方国家现代化的过程中,技术理性展现了其基于人类设计的智慧并对社会结构的变革产生了巨大影响,但与此同时,这种理性本身的局限及其所带来的困境与危机也是人们在此之前从未面临过的。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率先提出了“合理性”(rationality)的概念,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除了探求传统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宗教根源,他还以此来批判技术发展与工具运用下的资本主义发展困境。在韦伯看来,合理性分为工具理性(Instrument Rationality)与价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工具理性是指行动者借助理性的计算进而达到需要实现的预期目标,这种计算是纯粹基于功利最大化的目标进行的,这种手段合理化的后果是可能会忽视社会发展过程中涉及到的人的感性因素以及个体精神价值;价值理性是指行动者关注目的本身的合理性,并在实现过程中关心所谓的终极目标与价值,这个过程以道德义务、尊严、精神等价值作为理性依据,强调的是行动者的动机与手段的合理。工业革命后,现代社会工具理性的扩张式运用使得社会和组织趋向于采用更高效率的技术手段,人在这种风向下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被卷入工具理性的浪潮中,不自觉地以各种规划好的技术路线开展自身的行为,进而摒弃自身的价值,成为一种“工具”。整个现代社会的发展,最重要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工具理性压倒价值理性的过程。[4]继韦伯之后,从胡塞尔的先验理性到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再到海德格尔的“此在”,都对技术的体制化、专制化及其导致的人的“物化”给予大量的批判。[5]
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综合了韦伯等人关于理性的观点,认为在当代社会,技术理性已经遮蔽价值理性而成为一个统治社会的共识性理性。在他看来,技术理性的意识形态嵌入社会,成为控制人、组织、社会的主要手段。基于这个前提,现代化的愈加深入和技术手段的迭代更新,对人性的奴役以及对价值理性的摧残就愈加深刻。技术理性使得行动者的思维被技术固化,成为遵循既定路线的单向度的人;而社会也将成为只有一种声音的单向度社会。[6]具而言之,技术理性的统治意味着:社会各领域被动接受国家控制下效益最大化的技术路线;社会组织对规定的社会目标或组织目标的强制接受;技术理性作为一种文化观念或显性或隐性地被人们所接受。
在约瑟夫看来,组织、政策、社会等级制度等都可以被解释为一种工具,而技术是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运用这些工具进行活动的过程。[7]技术理性为人类建立起一个现代化的技术文明社会,但在这个过程中,单纯的技术理性控制会产生进退两难的困局:技术延伸了组织与人的某些能力但是压抑了组织本身的价值与发展规律;编码式的技术理性增强了对组织与人的治理效率却又遮蔽了其独特的个性;效率最大化的技术理性思维取得了决策的最佳方案然而漠视了人的需要与价值。基于上述之词,我们认为对于作为一项高等教育治理技术的一流学科建设进行技术理性的批判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下文将具体阐释。
二、一流学科建设作为一种治理技术
自建国以来,我国社会制度变迁经历了从单位制再到分税制改革后的以项目制为主的过程,呈现一种从全面计划下的总体式支配到以发包与承包为典型特征的项目式资源分配演进逻辑。历史演进的背后是改革开放之后不断强化的科层制式的中国行政管理体制,其行政人员的规定职责、行政机构的等级分明、技术化的行政手段與“绩效为上”的行政准则共同构成中国社会治理格局的总体特征。在渠敬东等人看来,“治理”指的是政府不仅依赖其公认的权威力量对社会各项事务进行管理,同时也依赖其不断改进的程序和技术。[8]而随着项目化的资源分配形式在改革开放后的现代化过程中不断地被强化以及自我强化,项目制成为这种技术治理体制的核心。
高等教育组织作为外部资源依赖型组织,其组织场域的塑造与内外事务管理体制的构建同样深受所在外部社会体制的影响。纵观我国高等教育发展历史可以看到,高校同样也经历了从计划下的全面管理体制到科层制行政管理体制的演进历程,形成了科层制套嵌下的高等教育运行结构。而国家社会的治理与发展需要大量的财政资源支撑,自分税制改革后,财政资金以“专项”和“项目”的形式向下分配,最终形成了“项目治国”的格局。[9]这种格局迅速扩张到社会的各个层面,高等教育领域也不例外。国家通过对项目的设计、运作、评价,构建了我国现代高等教育的总体制度环境甚至直接规划了高校组织及高校教师的行动路线,“项目治教”的高等教育治理形态随之形成。[10]然而,高等教育领域中的项目运作需要一个稳定的结构作为支撑,科层制的套嵌恰好使得高等教育拥有了模式化且效率高的体制结构。因此,科层制与项目制的结合成为高等教育治理行之有效的“双轨制”。[11]结合韦伯及约瑟夫的观点,我们认为,科层制作为一种技术化的结构加之项目作为一种技术化的手段,它们共同构建了高等教育的技术治理样态。在这个前提下,“一流学科建设”作为继“985”“211”之后又一促进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技术手段,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自2015年10月国务院印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总体方案》至今,在以资源为导向、绩效为杠杆、指标为评价等总体安排的推进实施下,第一轮一流学科建设任务已经完成。[12]2022年1月,《关于深入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的若干意见》的发布,象征着第二轮一流学科建设的展开与推进。纵观一流学科建设取得的成效,在文本上呈现的是有关学科建设下科研成果、学科排名、学科就业率等数据实现了正向增长,在实践层面表现为地方政府的重点关照、高校组织的上下动员、学者们的集体行动进而齐心协力促进一流学科建设。但是,第一轮学科建设过程中存在的不合理之处也日渐引发学者们的质疑。如王璞、孙士茹从新制度主义中的合法性视角来检视一流学科建设中的实践行为,认为一流学科建设中出现的执行偏差与实践行为异化,是政策规约下大学组织为了寻求合法性而导致的结果。[13]而除了组织行为的异化现象,对于学科生长所需的环境,武建鑫、郭霄鹏认为,当下一流学科的建设过分重视短时期的学术绩效产出,容易忽视学科生态结构的健康,进而会导致学科组织最终走向平庸。[14]作为一项政府使用的强力技术,一流学科建设最终的成效评价掌握在政府与社会手中。朱冰莹、董维春对此认为,这种外在的、刚性的与形式化的评价会导致建设过程中隐性评价机制被忽略、实践创新被抑制以及主体非理性行为的局限。[15]一流学科建设的实践,在高校间表征为“一流学科”成为各高校趋之若鹜的风向标,在学科发展层面体现为单向的生长道路,在学者间成为学术研究的指引。由此不得不思考的是,在功利主义观念、绩效至上的评价、模式化的行动路线等技术理性思维规约下,一流学科建设能否真正实现“世界一流”。
三、技术理性对一流学科建设的影响
组织行动基于规则,通过将注意力集中在现有和潜在的规则上,组织对问题作出反应。[16]在技术治理主义的时代,组织的行为规则在实践中被不断的技术化和理性化,技术理性的理性至上、效益优先的特性使得项目成为教育主导者给高等教育中的组织与人设计的“全景敞视空间”。在这个空间中,高等教育组织中的一切都被设定成为可操纵、可编辑的技术工具,而一流学科建设则是为其设计的一套技术系统。我们尝试结合上文所述去解释,技术理性是如何体现在一流学科建设当中,并且这种理性逻辑将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2017年9月,教育部、财政部联合国家发展改革委公布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及建设学科名单。进入这份名单,不仅意味着中央预算投资的倾斜以及地方财政的大力支持,更意味着高校在继“211”“985”之后,又获得了“一流学科建设高校”这一头衔,进而拥有了更大的社会影响力与知名度。而如何角逐一流学科建设的“入场券”,教育主导者也会相应地制定可供遵循的“游戏规则”:“综合高校办学条件、学科水平、办学质量、主要贡献、国际影响力等情况,以及高校主管部门意见,论证确定一流学科建设高校的认定标准。”[17]这其中的办学条件、学科水平乃至主要贡献等的认定,依靠的都是“贡献度”、“收录数”、“参与量”等编码式的指标。这种指标化的标准在提高教育主导者验收效率的同时,也为高校自上而下开展行动提供了一条清晰的路线。并且,“跻身名单”这一角逐过程拥有一套完整的程序:主导者提供规则——高校提供各种指标——主导者按标准筛选认定——入选高校获得资源倾斜进而继续提升指标——主导者评估验收——不合格高校给予警示淘汰。这一套集诱导、控制、规训于一体的程序,以极强的效率主义作为内在机制。尽管高校组织可能会存在疑虑,但在颇为诱人的资源倾斜以及社会知名度面前,功利的指引使得各高校依旧上下动员全部力量参与到这场角逐当中。一流学科建设中存在的这种“效率优先”“效用最大化”等技术理性思维,使得高校组织与学者的思维被技术固化,被动地接受教育主导者规定的目标以及效益最大化的技术路线,并且遮蔽了原有且应有的价值文化观念,形成了所谓“单向度”的建设模式和参与行为。
现在,第二轮一流学科建设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在国家战略的需求导向下,一流学科建设以一流为目标、以学科为基础、以绩效为杠杆,成为我国提升高等教育质量与文化软实力的重要技术手段。在技术理性的逻辑下,我们可以看到一流学科建设对激发高校的活力、促进科学研究、提高国际交流合作等方面取得的实践成果,但也不能忽略和回避技术理性在这个过程中所存在的局限以及实践偏差。
(一)一流学科建设重绩效而忽视了学科生长所需环境
为了保证一流学科建设的最终目的得以最大化实现,教育主导者以精细的指标、严密的规则和量化的技术对各高校的学科建设进行管理,借助效率最佳的程序手段以及绩效为主的评价方式对建设的质量进行控制。然而,这其中“功能分割”的逻辑在不断地被强化,使得规划者更加注重效率问题而忽视其他的因素,“当必须要考虑多种因素的时候,规划者所必须处理的多种因素就会在头脑中相互纠缠”,进而降低实现目的的效率。[18]这就如同我们设计从A地到B地的路线,当依据路程最短耗时最少的目的去进行设计时,在A与B之间构建一条笔直平坦的道路是我们的最优解。而现实中的道路设计并不能简单的一线而成,其需要考虑诸如山丘、河流、居民区等阻碍因素进而形成曲折的线路,这无疑会降低完成设计的效率。同样地,一流学科建设并不能一蹴而就,其从“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建设路线和“绩效为上”的验收指标绕开了学科生长所需要的众多因素,而这些因素恰恰是学科建设真正成为“一流”所不可回避的内容。大学学科的建设环境,不僅仅包括所需的学者团队、知识研究机构等内容,还包括专业建设、课程建设、学位点建设、师资队伍建设甚至校园文化建设等众多要素。[19]学科的巩固与演进依赖的是学科环境的总体改善,一流学科建设需要对这些学科生长的环境因素进行填补完善。但在技术理性模式下,单从一些显性建设指标是难以对这些内容进行构建与评价的,最终可能会导致高校的学科呈现“揠苗助长”的姿态。
(二)一流学科建设的“言听事行”异化了政府与高校的沟通方式
技术理性套嵌下“项目治教”格局的形成,使得不论是高等教育组织或是其中的行动者,都对主导者使用的技术路线和规定的目标被动且无条件地接受着。高校本身具有“自发性”与“自主性”的特质,其在一流学科建设的过程中拥有向教育主导者提出自身合理诉求的权力。但在技术理性的约束下,高校的权力被遮蔽而只剩教育主导者单方面的宣讲,在卢森堡看来,这是沟通上的异化。[20]具体而言,一是价值评判,即教育主导者在一流学科建设过程中,将技术理性下的价值观用于评判高校的建设成果,表面上是高校满足了主导者的价值需求,但本质上是高校学科建设中国家标准外的价值以及自身需求被掩盖;二是进行比较,为了实现一流学科建设的全面影响力,主导者将不同地区、不同层级的高校以同一的规则标准进行对比,所有高校在同一条赛道上竞争,无疑降低了一些优秀地方高校的客观存在感,也忽略了其学科存在的特色;三是责任的转嫁,一流学科建设过程中,主导者公布了规则与选拔标准后,将怎样建设以及怎样建设好的难题交给了高校,高校只能不计手段地拔高自身的指标数据以对标对表国家的一流学科建设任务书,事实上这难以体现一流学科的真正样态;四是强令之为,一流学科建设本身就具有命令式的意味,加之淘汰的惩戒机制,导致高校在建设过程中陷入被动式的进退两难之境。技术理性的统治,不仅使得高校与主导者之间的沟通桥梁被切断,且这种信息交流的异化,更使得高校成为一流学科建设过程中“言听事行”的“单向度”组织。
(三)一流学科建设的结果评判趋向“符号化”
当技术理性成为统治社会各领域事务的主要意识形态时,其所带来的附加品也同样裹挟进高等教育领域。在费恩伯格的技术编码理论看来,一流学科建设中使用的技术编码令高等教育组织在各种指标、数率的范畴下决出三六九等。[21]这些指标数据以量化为表征,使得高等教育组织与学者在建设过程中的贡献转化成一种等级符号。且这种等级符号成为判定高校实力强弱、学者身份高低与学术水平高下的唯一标准,同时也关联起高校所能获得的资源、影响力以及教师所能获取的福利、待遇等方面。[22]符号化的评价所存在的局限,一是其通过“投入—产出”方式进行综合评价的技术手段,掩盖了一流学科建设所需的众多要素,表现出评价的抽象性与模糊性特征;二是其注重结果而轻视过程、关注程序合法而忽略内在合理性,展现出一流学科建设过程中的机械化与教条主义。高校等行动者在一流学科建设合法性的外衣之下往往带着强功利性目标直奔而去,成为系统中的“工具”。很显然,这种凌驾于学科发展规律之上的符号化评价,既不深入学科组织的建设也不插手学者的知识生产,却又通过一系列符号化的手段,冲击着行动者的价值观念,掩盖学科建设的价值理性。
(四)一流学科建设容易引起高等教育“马太效应”与组织间的趋同化
一流学科建设意味着其中囊括了大量的资源、发展机会以及社会影响力。在功利主义的诱惑面前,高校组织及其中的人员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建设过程中。自我国大力发展高等教育以来,高校数量如春笋之势增长。在一流学科建设名额有限的前提下,并不意味着每一所高校都有资格跻身名单之中,因此竞争与夺标的内在机制也在悄然展开,在以进入“一流”为荣的激烈角逐中上演一场又一场“学术锦标赛”。“先富带后富”的发展逻辑不仅仅存在于经济社会当中,同样也存在于高等教育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这个逻辑下,不同地区、不同类型、不同级别的高校在综合实力方面仍然存在较大区别与差距。而遵循统一标准的一流学科建设将不同层级的高校放在同一条“赛道”上进行竞争角逐,结果无疑是原本就拥有巨大优势的重点高校更加“锦上添花”,而不具备竞争优势的一般高校难免落入“陪跑”的境地。这场在公开的“标准”规制下进行的比赛,潜藏着残酷的“优胜劣汰”机制,长期以往,势必会造成“强者更强、弱者更弱”的高等教育马太效应,进而导致高等教育的发展持久失衡。
此外,一流学科建设还可能会带来高等教育组织间办学的趋同化。一流学科建设作为当下紧俏的风向标,影响着高校的发展目标。统一的学科建设评价标准使得高校在追逐目标的过程中近乎采取了一致的效率最大化的程式,同质化与模式化倾向明显。例如,在一流学科建设过程中,综合性高校原有的部分学科专业却因其在学科评估等评价实践中“拖后腿”而被撤并。事实上,高校并不太关注建设的内容与过程,而将大量的目光投放在如何“多快好省”地实现建设目标的结果之上,这无疑是大学为了迎合外在的市场化标准而抛弃了大学本该有的价值理性。当这一现象并不是个例时,就如同佛洛姆的观点,一流学科建设的手段最终成为了高校竞相模仿办学的目的。[23]
四、从技术理性到价值理性:一流学科建设的完善
最初的大学,是在一群志同道合的学者与知识分子们基于对学术和文化的渴求而汇聚在一起形成的。学术发展与文化传承的基因一直根植在大学这个组织当中,并仍然是现代大学最根本的特质。而建国以来社会各领域百废待兴,我国的大学一直承担着促进经济社会发展以及推进国家战略的重要使命。自计划经济时代以来,国家权力在大学组织中的运用以及改革开放之后市场机制的介入,都赋予大学组织以浓厚的政治色彩和功利色彩。哪怕在当下高等教育进入深化“放管服改革”的新时期,我们也不可否认“现今工具主义和实用主义成为改变大学的两股力量,当前大学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克服因市场力量进入大学而不断增长的工具主义”[24]。
对一流学科建设中技术理性压倒价值理性的反思,首先需要省思的是:学科的本质是什么以及学科生长所需要的价值理念又是什么?自学科这个概念进入知识社会的视野,国内外学者对于“学科的本质是什么”众说纷纭,但始终不能回避的是关于学科的组成、学科的生长以及学科所依赖的基础等命题。本文认为孙绵涛与朱晓黎在其《关于学科本质的再认识》一文中对学科本质的论说更契合中国语境下学科建设的本真。其认为,学科是由一定逻辑联系的知识范畴所组成的知识体系,这种学科的知识形态构成了学科的本质属性。学科并不单纯的由知识组建而成,完整的学科是知识形态、活动形态和组织形态的统一体,是主体为了教育或发展的需要,通过自身认识结构与客体结构的互动而形成的一种既有利于知识的传授又有利于知识的创新的组织体系。[25]在认识学科的本质之后,我们发现,大学学科的建设需要的不仅仅是各项结果性指标的增长,其更深层的价值在于构建良性的学科活动环境和改革学科组织制度以适应知识的传播与创新,只有这样才能形成真正的“一流”学科生长路线,而不是在功利与效率的技术思维引导下使一流建设浮于表面而疏于内容。如何构建与完善价值理性下的一流学科建设路线,我们认为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一述。
第一是维护知识发展的价值传统,完善知识创新环境。如前文所说,学科的本质在于其知识的形态,而这种知识是掌握在大学中的知识分子即教师与学者手中的。依托大学组织所基于的知识交互场域,知识分子在其中通过各种学术与知识活动,进行知识的创新与再生产,进而促进学科的生长。然而在技术理性的深入影响下,拉塞尔·雅各比也不禁叹息旨在促进知识创新的“公共知识分子正在消失”。[26]作为学科生长的一项外部技术,一流学科建设的设计不可避免地与学科知识生产的逻辑与价值形成冲突。在各种标准与功名的冲击下,学科组织的集体行动与学者们的学术生产难免会出现沉迷于满足指标而只为获取国家资源等异化行为。因此一流学科建设的设计,需要以满足学者进行知识创新的目标为指引,在敦促一流的同时,也要统筹协调资源以保障学者无后顾之忧地进行学术活动,实现知识再生产,进而由内向外地实现学科发展。
第二是持续扩大高校自主权,提高高校的话语地位。诚然,过去很多年来关于扩大高校自主权以及自主办学的呼声此起彼伏,国家关于高等教育领域的“放管服改革”也在持续推进。但一流学科建设作为国家实施的一项强有力的命令式项目,高校只能是“按规则办事”。高校作为承载学科建设的能动性组织,若单纯作为工具而机械式地执行命令程序,其取得的建设成果也很难在国际上站稳脚跟。一流学科建设需要的是主导者与高校之间的良性互动,扩大高校自主权不仅仅意味着给予高校更大的自主办学空间,更意味着提升高校与教育主导者之间的平等对话关系。这种互动关系有利于转变高校“言听事行”的单向度思维,实现高校与主导者之间的“上传下达”,更有利于一流学科建设的全方位推进。
第三是降低指标式评价比重,构建实践取向的价值评价。一流学科的建设以各项指标作为最终的评价标准,这种指标式的评价在效率上无疑是最大化的。对于已经走出“象牙塔”的大学而言,自身学科的各方面实力水平通过一个个符号展现给社会,这也是在信息数据时代大学彰显自身影响力的表现。但结果的合法性并不意味着程序的正当性,我们已经看到技术思维影响下的高校学科建设行为出现了异化。同时指标式的评价在实质上偏离了学科生长的真实实践状态,在各种排行榜下,全力以赴的动员、组织以期“榜上有名”已然成为当今大学组织的集体狂欢。并且在实践层面,学科建设的实际活动需要学者与组织在知识价值的指引下展开,而知识的创新与再生产需要长期的积累,这些活动以及成效很难通过几项数据与百分比折射与展现。因此,把握学科生长的实践,降低指标式的评价比重是一流学科建设的题中之义。
第四是以公平为主兼顾效率分配,促进不同高校学科均衡发展。当前,我国的高等教育已然进入普及化阶段,这其中不仅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社会发展的需求。在此前提下,我国的大学呈现出多样化与复杂化的特征,既有在以往政策支持下已经积累雄厚实力的重点高校,也有因地区所需而产生的新兴特色高校。绩效主义观念支配下的一流学科建设,不能单以数据“论英雄”,这势必会使得马太效应进一步扩大。教育是公平的,同样,每一所高校的存在都有其自身的办学特色和独特的意义。作为国家在高等教育领域中实施的又一个重大项目,一流学科建设更应该将价值标准投向公平與均衡,从而保护欠发达地区高校以及新兴高校的利益。同时,“正是因为每一门学科都有着独特的研究对象,才使得各种各样的科学门类出现了,让我们拥有了各门学科”[27]。每一门学科也都有着其存在的意义,实力强、水平高的高校与学科固然需要继续扶持,但一般高校的特色学科同样也值得关注。公平的资源分配以促进不同高校学科的均衡发展也是一流学科建设当中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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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