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刘勰《文心雕龙》一书体大而虑周,蕴有丰富的文体学思想,对后世沾溉甚深甚远,江西诗派亦颇受其惠。其辨体批评影响了江西诗派的“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并促使该理论在宋代走向定型;其破体思想启发了江西诗派的“究及历代体制之变”,其文体学思想中表现出来的兼性智慧推动江西诗派兼备众体,此二者共同促进了诗体的活泼灵动。
【关键词】《文心雕龙》;江西诗派;辨体;破体;兼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3-004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3.014
宋代文体学思想虽不及六朝和明代繁盛,但也是我国古代文体思想发展演化的重要时期,此代深受六朝影响,又润泽了下一个文体集大成之时代,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这点从《文心雕龙》与江西诗派的文体思想即可看出。遗憾的是,此前学者论述《文心雕龙》与江西诗派之间的联系时,多从诗论角度切入,鲜有从文体学角度落笔的。任竞泽先生曾言:“宋代‘以体制为先的辨体论最直接的源头在《文心雕龙》这部集大成之作。”[1]此论可谓一语中的,但也未曾展开具体论证。本文试从文体学思想入手,从辨体批评、破体思想及兼性智慧三方面初步探寻二者间的联系。
一、辨体批评,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作为中国古代文体学的核心范畴之一,“辨体”大底强调“尊体”,意指深刻认识各种文体的特点,重视文体之规范,“辨体”批评是古代文体学研究的基本起点,也是贯穿其他相关领域的重点问题。正如吴承学先生所说:“以‘辨体为‘先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首要原则。”[2]作为中国古典文论的系统著作,《文心雕龙》一书虽未明确标明“辨体”一词,但蕴有丰富的辨体思想,甚至自成理论,沾溉后世甚深,论及《文心雕龙》与江西诗派的文体关联时,也应从辨体说起。
《文心雕龙》一书单设“文体论”版块,从《明诗》至《书记》二十篇,遵循刘勰本人所言的“原是以表末,释名以章义, 选文以定篇, 敷理以举统”[3]的纲目,细述了三十多种文体的命名、流变、典范作家作品等,自然蕴有丰富的辨体思想。但在全书其他章节中,如《定势》《体性》《风骨》等篇,也有从文体、风格、体式等方面来辨体的,较之文体论本身,更具理论性,若要细分,可将文体论部分视作全书的辨体实践,《体性》《风骨》等篇视为理论建构,此二者都对江西诗派有影响。
从理论建构而言,二者有着共同的深层渊源:中国传统儒家典籍正是滋生辨体的强大母体,《尚书》中的“辞尚体要”[4]可以说二者辨体论的基础,“辨体”一词则最早出现在《周礼》中,是儒家礼仪制度落到文学层面的反映。文心一书虽未明确提出“辨体”,但数次提到“体要”。如《序志》篇:“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5],《风骨》篇:“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6] “辞”可指文章,也可指创作,“辞尚体要”的意思即是强调文章以体制为先。此外,“三准”及“六观”中“观位体”[7]及“设情以位体”[8]也标出“位体”这一关键词,表达的意思与上述无异。《总术》《通变》《封禅》三篇中提到的“务先大体”[9]、“宜宏大体”[10]、“宜明大体”[11]与“先其体制”则更为接近。江西诗派中,黄庭坚则是提出辨体理论的第一人,他在总结王安石辨体议论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的辨体观:
“或传王荆公称《竹楼记》胜欧阳公《醉翁亭记》,或曰,此非荆公之言也。庭坚以为荆公出此言,未失也。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论文之工拙,盖尝观苏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以此考之,优《竹楼记》而劣《醉翁亭记》,是荆公之言不疑也。”[12]
此处山谷指出王安石品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论文之工拙”[13],因而即便苏东坡、欧阳修两人堪称文坛领袖,但若不遵循文体规范,写出来的文章也并不能称为佳作,在他眼中甚至不如王禹偁。因领袖的提倡,江西诗派其他的重要人员也同样强调辨体。如陈师道《后山诗话》云:“诗文各有體,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14]“诗文各有体”也是强调辨体。从江西诗派的这些理论术语来看,与《尚书》《文心雕龙》相差无几,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若说《尚书》是远祖,文心一书则为近宗。
其次,从辨体实践来看,刘勰《文心雕龙》一书已经论及大量的文体互渗现象,因互渗而难以辨别,因而他有通过规范文体功能来辨体的举动,此点也对江西诗派的辨体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为了清晰辨体,刘勰在论述相似的文体时,往往看重此类文体最主要的功能。比如《铭箴》篇,刘勰将此两种相似的文体放在一篇,但在具体论述“箴体”时,在“选文以定篇”之际,他选择的代表作品有《虞箴》, 扬雄、崔骃、胡广的《百官箴》, 潘勖的《符节箴》, 温峤《的侍臣箴》等,刘勰最为认可的是产生于周代的《虞箴》,赞其“体义备矣”[15];其次则为《百官箴》,称其“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16]这里它所选的典范作品大多为官箴,其实还有一类箴体作品为私箴,但是刘勰并不认同此种文体。他心中箴之正体应为“攻疾防患”[17]之作,而不应该是充斥太多个人情感的个人之作,此类个人之作更类似于铭。与此暗和,江西诗派的代表作家们也注意到了文体互渗,同样强调通过文体功能来辨体。如《与人》云:
“前承谕作《木山记》跋尾。以明允公之文章,如天地之有元气,万物资之而春者也,岂可复刻画藻绘哉!往年欧阳文忠公作《五代史》,或作序记其前,王荆公见之,曰:‘佛头上岂可著粪?窃深叹息,以为明言。凡作序引及记,为无足信于世,待我而后取重尔。”[18]
此处认为序、引及记类文体的功能是“为无足信于世,待我而后取重尔。” [19]因为序、记不得体,所以即便《五代史》一书堪称卓越之作,但多了这些不符规范的序、记外,便如佛头点粪了。所论之文体与文心一书大相径庭,但都强调文体之功能,借此来辨体,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此后,尽管南宋时期的严羽在《沧浪诗话》一书中一直批判江西诗派,但其辨体思想依然受到了其批评对象的沾溉,再引用禅宗术语,提出了“须是本色,须是当行”[20]的辨体理论,此外还有多处提及,从而在刘勰和江西诗派的基础上,将辨体理论推向定型。
二、破体思想,究极历代体制之变
破体,本是书法用语,指的是书法上不同正体的写法,后来才延伸到文体学领域,意指作家为追求创作个性和新变,突破一定的束缚,创造文体的新写法,或者直接在原来的文体上融合其他文体,产生新文体。这种变化,又称“变体”,与上文所言之“辨体”是一组对立的范畴。刘勰极为重视文体的体制和规范,强调辨体,通过“选文以定篇”,试图为各种文体树立起正体,但他并没有拘囿于此种圈子,他也认同文体在合理范围内的创新和突破,可谓是辩证地论述了文体风格的多样化与统一性,很有理论意义,此点对江西诗派亦有沾溉。
首先看理论层面的沾溉。理论层面的沾溉比较隐微,这是因为与理论相比,江西诗派的破体实践更具压倒性优势,其破体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了极大的裂隙。尽管此派的理论较为匮乏,但仔细推究之下,可以发现,江西后学总结出的变体理论与刘勰的破体思想也存在一定联系。通观《文心雕龙》全书,刘勰的破提思想是比较合理的。他的破体思想,以正体为参照,肯定适度的变体、别体和参体,否定过度的谬体、讹体及解体,相对来说,自成体系。刘勰在《颂赞》篇标出“变体”一词:“晋舆之称原田, 鲁民之刺裘鞸, 直言不咏, 短辞以讽, 丘明、子高, 并谓为诵, 斯则野诵之变体, 浸被乎人事矣。”[21]颂体最初的用意是“容告神明”[22]、“美盛德而述形容”[23],此处晋舆人之诵“原田每每”[24]、鲁人之颂“麛裘而芾”[25],却都指向了平淡的人事,此与颂之本体背道而驰,然而刘勰却肯定了这种变化,这是因为“美盛德而述形容”的基本宗旨还在,没有跳出太远。刘勰对“谬体”“失体”“解体”等的批评则代表着刘勰辨体批评的另一层次。同样是《颂赞》篇,刘勰提到谬体:“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 变为序引, 岂不褒过而谬体哉!”[26]此篇中提到的班固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及傅毅的《西征颂》,在刘勰看来,铺写事实过多,褒赞也过甚,因而是他否定的“谬体”。
至于江西诗派,后人刘克庄曾评价黄庭坚“究极历代体制之变”[27],算是指出了他的破体实践。就理论而言,江西诗派的破体理论多由后人总结而成。这些人大多肯定江西诗派与诗学诗法上的造诣,并有追随倾向,因而以“尽古今之变”[28]、“极风雅之变”[29]、“诗变前体”[30]等语来肯定江西诗派的破体成就。如吕本中《紫微诗话》:“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本,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31]惠洪《冷斋夜话》卷三:“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32]甚至到元朝,方回在点评江西诗派代表诗人的一些作品时,也往往直接标出“变体”一词,如《瀛奎律髓》卷二十六专设“变体类”,品评山谷《次韵盖郎中率郭郞中休官》:“青春白日”“紫燕黄鹂”之诗为“变体”。通过后学对江西诗派的总结可以看出,江西一派在具体的创作中存在大量破体、变体现象,与前朝刘勰可谓是一种暗合,一者以理论表达破体思想,一者则以实际创作践行了破体思想。
那么究竟怎样的破体才是合理的?才是能给文体注入活力的?这就涉及“度”的问题。任何旨在突破陈规、有所创新的变化都会带来利弊两端,破体为文自然也不能例外。当然,破体的界限实则难以把握,因为一种文体或者文体间的变化皆是千差万别的。但如若想让文体之间的渗透、交叉取得比较好的美学效果,必须遵循一定的标准和尺度。从文心一书阐发的理论及江西诗派的创作实践来看,二者都在努力寻找这个尺度,在破体标准上亦有一定的承接性。推到究极,刘勰破体观地主要标准仍是宗经思想。以宗经为根柢,他在文心一书中构建了一个文体序列,离经典越近的文体地位越高,可“执正以驭奇”[33],更好地沾溉其它文体。偏离宗经越远,造成的渗透则会“逐奇而失正”[34]。江西一派并无具体的理论阐发,但其破体实践大底继承了刘勰的“以宗经为根柢”。黄庭坚等人“以文为诗”,虽然也受到一定诟病,但总体来说,极具开拓精神,在唐诗的巨大焦虑下开拓出了宋诗的另一片新天地,總体来说值得肯定。而同时代的秦观以词法入诗,则被元好问讥为“女郎诗”。蒋寅先生曾说:“(文体)互参之际显示出以高行卑的体位定势,即高体位的文体可以向低体位的文体渗透,而反之则不同……以高行卑的美学依据,实质就是木桶原理,即作品整体的风格品位取决于体位最低的局部,以高行卑可以提升作品的风格品味,反之就会降低作品的风格品味。”[35]层次越高的文体,涵盖的范围则越大,因此也就容易和其他文体盘根错节地交织、互渗,而文体间的层次问题,推到究极,仍是宗经问题。
三、兼性智慧,虽苏门不能兼全也
2022年4月份,武汉大学李建中老师主持召开了“关键词研究:范式与进路”学术研讨会,此次会议中,众多学者提出了不少有意义的关键词,并阐发了自己的研究心得。李先生钻研《文心雕龙》多年,因而在提取关键词时,格外关注文心一书的关键词。他指出:“‘兼在《文心雕龙》20篇之中是一个热词,从学理上考察,‘兼性既是《文心雕龙》的关键词,而‘兼性智慧则是《文心雕龙》的根本特征之所在。”[36]李先生同诗提到,文心一书中蕴含的兼性智慧有四:一是主体身份之兼性,而是思维方式之兼性,三是话语行为之兼性,四是问题类型之兼性。从上述辨体及破体来看,刘勰的文体学思想确实体现了一种兼性智慧:以宗经为根柢,以史学为滋养,以子部来扩充视野,以集部培养审美特性。其实,强调辨体的同时肯定一定程度上的破体、参体、别体,就已经是一种兼性思维的体现。
此种兼性思维对江西诗派的文体思想亦有隐形的影响,山谷体堪称有别于唐诗的宋诗的最高成就,其原因即在于山谷本人能够“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及历代体制之变”[37],故而在创作中能够兼备众体,颇具老杜的集大成意味。山谷体制兼备众体,从纵向来说,有效仿太白、老杜的一面,如《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一诗,颇得陶渊明之神理。横向而言,山谷体也以兼容并包地吸纳了差不多同时代的元祐体、西昆体之精华。可以说,是兼性智慧成就了山谷体,而此种智慧也暗暗承袭刘勰的一面。
四、余论
前人或今人论及《文心雕龙》一书的传播与影响时,多只看到明显的一面,而忽视了很多隐微的沾溉。《史通》一书从结构上就开始模仿《文心雕龙》,此种沾溉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但文心一书直到宋朝,似乎沉寂了一般,甚少有人提及,因而大家也就会产生误解,认为文心一书在宋代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若说明显之影响,显然难寻,若说隐微之沾溉,那么,文心一书对江西诗派的诗论、文体论以及文道关系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沾溉,因而在考查文心一书的传播与影响时,应该注意这些隐微的部分,这样方可丰富龙学的传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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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莉莉,女,安徽安庆人,山西大学文艺学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魏晋六朝文学和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