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彼得·詹姆斯
时机就是一切。
马库斯·瓦伦丁的生活离不了这句话。这是他的座右铭。他总是严格守时,对待一切也都一丝不苟,比如衣着。对他来说,每个场合都须穿戴得体,这极其重要。他的每一件衣服,无论是上班时穿的商务套装,打高尔夫时穿的球服,还是在家时喜欢穿的羊毛衫、马球衫和斜纹棉布衫,全都一尘不染,熨烫平整。
他那一头略显灰白的头发也梳理得干净利落,笔直高挺的鼻子,炯炯有神的灰眼睛,完美挺拔的身姿使他那发福的身材看上去有6英尺之高。有时他的举止就像一只猛禽,对人和事物的观察过于敏锐。很多病人都很喜欢他,虽然医院的一些工作人员觉得他有点傲慢,但他们忍了,因为他技术好——事实上,不仅仅是好,是很出色。抛开具体专业领域不谈,他是医院里许多医护人员的顾问,只要是与病人有关的问题,大家都会第一时间找他咨询。
40多岁的他正处于人生巅峰。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但多年来他努力工作,牺牲了大部分社交和家庭生活,所以也到了享受的时候了。
不过今天他出师不利。他迟到了。太迟了。他睡过头了。他知道不该为此感到有压力,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车载钟表,比对它们的时间。晚了。太晚了。今天的所有时机都乱套了。
妻子克莱尔曾不止一次嘲讽他,应该把“时机就是一切”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马库斯知道自己有一点偏执,但对他来说,时机生死攸关。在他的职业中,时机至关重要,计算孕妇预产期时是这样,分娩的关键时刻也是如此。时机几乎与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息息相关。
克莱尔是一名高管教练,工作时间更灵活,可以根据自己的日程安排工作——这是他永远做不到的。他总是想早点去赶火车、乘飞机,甚至去打高尔夫也早早出门。他会早早来到音乐厅等着开门,早早赶到电影院等着看预告片,而克莱尔却总是把所有事情都留到最后一刻,这让他抓狂不已。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当初晚产三周才来到这个世界,所以也许与此不无关系。
而今天早上8点40分,正是上班高峰时间。他驱车疾驰在每天去泽西总医院的维多利亚大道上,被灿烂的太阳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于是伸出左手去够雷朋墨镜。时机的重要性即将超出他的想象。
戴上墨镜时,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60秒即将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好吧,其实是47秒,如果他仔细核对过时间的话。
时机不对头。
乔吉·麦克莱恩的运动手表停了。真是不巧,和往常一样,眼前这条通往海边的人行横道上的红灯又亮了。有好一会儿,她的眼睛紧盯着手表。她跑得很快,有望这次能跑出她的个人最好成绩,然而这块该死的手表不走了。
不,不要这样对我!
赶不上绿灯,她的跑步节奏就乱了套。她只能等待,在清晨的寒冷空气中原地慢跑来取暖。车流太快,几乎所有车辆都在超速行驶,她可不敢冒险穿过车辆冲过去。
盯着这块全新的高档运动手表,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现在,戴在她手腕上的表就是一个红黑相间的大手镯,一无用处。
她那块值得信赖的老式运动手表壞了,她本来打算买块新的,只要能测心率,有GPS定位,能把她和跑步大师应用程序连接起来就行。运动用品商店的售货员向她保证,这块表的运算能力是顶级的。“说真的,我只是需要一块跑步表,有必要用这个吗?”她问。“说真的,很有必要。”他郑重回答。
现在她真是火冒三丈。绿灯终于亮了,她跑到马路上,注意到从一侧道路上驶过来一辆黑色保时捷,不过为时已晚。司机没有发现他这条路上亮起了红灯,径直往前开。司机戴着花哨的墨镜,甚至没有看路。
她僵住了,猛地张开双臂,双手护住微微隆起的腹部。
马库斯·瓦伦丁非常恼火,不知道“我有台紧急手术,得走了”这句话的哪一部分克莱尔听不明白。
想当年,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当时他去参加她在医院举办的管理发展培训会议,那也是他搬到这个岛上开始新生活,成为一名妇产科顾问医生的第二年。她身材高挑,婀娜多姿,美丽动人,总是面带微笑。虽然她金发碧眼,却让他想起了少年时迷恋的女孩——丽奈特。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丽奈特时的情景。那是仲夏的一个周六下午,当时16岁的他正躺在灌木丛后面的草地上和一群同学偷偷吸烟。他们是从板球课上悄悄溜出来的,躲在这个老师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同学带来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歌手杰森·多诺万深情演唱的《以吻封缄》。
这时球场上走过来一个人影。
不可思议的大长腿,一头飘逸的红色秀发,戴墨镜,穿着诱人的白色短裙,巧妙勾勒出曼妙的身体曲线。她走了过来,做了自我介绍,要了一根烟,然后坐下问众人的名字,和他们打情骂俏。大伙都使出浑身解数跟她聊天。最后她迈着大步离开了,朝这个方向抛来一个飞吻,还腼腆地挥了挥手。
他很确定,她是在向他挥手。
“真有你的,马库斯!”一个同学说,“她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喜欢你这个一脸雀斑的胖子。”
“她可能眼瞎吧——要不怎么戴墨镜呢!”另一个同学说。
马库斯没有理会这些讥讽和嘲笑,急忙站起身来去追赶。她扭头给了他诱人的一瞥,停了下来。在同学们充满嫉妒的注视下,她给了他一个长长的吻。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见了三次面,每次都只是简短的交谈,然后是一个深深的法式吻。没有别的了,因为她总是有事急着离开。马库斯为她变得疯狂起来。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第三次见面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明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好吗?”她说,“别和你的伙伴们一起?”
马库斯几乎一夜没有合眼,脑子里全是她的倩影。第二天下午3点,距离她到达还有半个小时,他便从越野跑中溜了出来,来到灌木丛后面。她准时到了。他示意她过来,起身迎接她。
这一次,他们还没说一句话,就立刻亲吻起来。令他大惊的是,她把手伸进了他的短裤里面。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的眼睛,手上下活动着,“哇,你可真大,你觉得能适合我吗?”
他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几秒钟后就高潮了。
“爽不爽?”她仍然没有松手,问道。
“哦,我的天哪!”
她又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正儿八经来一次吧。下周六,同一时间?”
“下周六,”他心中乐开了花,“下周六,好的,一定!”
“带套来。”
“套?”
“避孕用。”
接下来的几天,他寝食难安,最后才鼓起勇气,去了当地的小镇。进入药店,他要了一盒杜蕾斯。年轻的女店员比他大不了几岁,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脸上火辣辣的,生怕撞见学校的老师。
令他失望的是,周六整个上午都在下倾盆大雨。他意识到还不知道丽奈特的电话号码——甚至连她姓什么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叫丽奈特。到了下午3点,雨小了,变成了夏日毛毛雨。身上散发着须后水的味道,牙也刚刚刷过,他兴奋得浑身发抖,穿过田野向灌木丛走去。他把避孕套放进夹克口袋,把叠好的外套夹在胳膊底下,不让它被雨淋了。他计划着,他俩可以躺在上面。
3点半过去了,接着是4点,然后是4点半。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5点时,他已经浑身湿透,面带绝望走了。也许明天天气好些了,她就会来。他迫切希望这样,心拧作一团。
星期天,阳光灿烂。他又等了整整一下午,但她始终没有出现。接下来的周末也没有露面。
马库斯再次见到丽奈特,是痛苦而漫长的三个星期之后。在这三个星期里,他不停地幻想她。在这三个星期里,她的身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无法专心学习。星期六上午放学后,他换上短裤和T恤,朝镇上走去,迫切希望能碰到她在那里购物。
令他兴奋的是,他果真看到了她!在一家咖啡馆外面,终于见到了她!她从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下来。骑手是个大块头,留着胡子,满身文身,穿镶满黄铜饰钉的皮衣。
马库斯猛地停住脚步,盯着她摘下头盔,露出长长的发丝,像个美丽狂野、自由不羁的精灵一样甩了下脑袋。
“嘿,丽奈特!”他叫道。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用手臂搂住那个大块头,亲吻起来。最后,两人抱着头盔,朝咖啡馆大步走去。
“丽奈特!”他提高嗓门,“嘿,丽奈特!”
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她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随即继续往前走。
骑手停下来,挡住了他,“你有什么问题吗,胖子?”他扬起戴着明晃晃的大戒指、满是文身的拳头,“你是想吃我一记大嘴巴子吗?”
“我——我只是想跟丽奈特打个招呼!”
她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屑地转过身去。
马库斯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手挽手走进了咖啡馆。
但他从未真正停止过对她的思念。当然,她并不会每天都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但在里程碑式的日子里——比如他两次结婚的日子——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会想起她。要是他娶的是丽奈特会怎样?从盖伊医学院毕业后,他去了布里斯托尔皇家医院工作,在那里认识了伊莱恩,并娶了她。这段婚姻是一场灾难。几个月后,就在他不分昼夜专注于事业时,伊莱恩怀孕了,这令他非常沮丧。但她最后流产了。事后,伊莱恩情绪波动很大,他则更加卖力地工作。两人婚姻破裂,最后以不愉快的离婚收场。
就是在离婚诉讼过程中,他看到了泽西总医院的招聘广告,成功应聘。
后来,在泽西总医院工作时,他遇到了克莱尔,过去所有的记忆都涌现出来:一个幸福的夏日,杰森·多诺万的歌曲在回响。
娶了克莱尔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变得完整。他们住在圣布雷德山顶别墅里,外面是迷人的海景。在那里生活的头两年,他们亲密无间,感情非常融洽,以至于有时候——也许是他喝得太多时——他很想与她分享他童年时的一个阴暗秘密,这个秘密已经藏在他心底多年。但是,每次他都忍住了。
然后,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两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又一个孩子到来时,情况更是如此。与上次婚姻不同,他现在已经做好了迎接孩子到来的准备。孩子让他成为有家室的男人,令他更完整,但他不喜欢在克莱尔的感情中被降至第四位的感觉,排在孩子们之后。
尽管克莱尔大部分时间都被拴在了家里,一个人照顾离不了人的三歲双胞胎瑞斯和阿米莉亚,还有更离不开人的九个月大男婴科马克,但她的幽默感还在,笑称科马克为“呕吐彗星”。事后看来,照顾三个幼子压力巨大,对他们夫妻的关系造成了不良影响。他只希望,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情况会有所改善。不管怎样,在外人看来,他是个骄傲又幸福的父亲。
他见过很多朋友在有了孩子后夫妻之间的关系逐渐疏远,而且,天哪,他自己的父母也不是什么好榜样。多年来,他逐渐意识到,孩子远不是夫妻关系的黏合剂,他们很容易成为夫妻关系破裂的催化剂。虽然父母会呵护孩子,但他知道,有时情况恰恰相反。就像一首诗里说的,是你的父母毁了你。
他和克莱尔会打破这个模式吗?
看来今天早上是不会了。她被双胞胎的打闹搞得心烦意乱,以至于给科马克弄了太烫的牛奶。此外,她开始向马库斯发问,挡着他不让他从前门离开。和他一样高的人形屏障,披散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
我们什么时候把圣诞树搭起来?
谁要来?
外面挂什么样的灯呢?
你什么时候给我列个购买圣诞礼物的清单?我们是给双胞胎买一样的礼物,还是不一样的?得尽快行动,否则就买不到了。
“我得走了——拜托,克莱尔,以后再说,好吗?今天上午我有台手术——紧急宫外孕——大家会穿好手术服等我,他们知道我做手术时从不迟到。”
“得了吧,你总是有急事。‘以后不是时间!‘以后就是永远不再!你的病人问你孩子什么时候出生,你就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吗?‘以后?”她摇摇头,“不,你会说6月11日或7月16日。或者,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大概会说下午3点43分。”
终于离开家时,他比预计的晚了11分钟。总共18分钟的车程,怎么也弥补不回来了。
啊,孩子们带来的快乐!今天下午他要在诊疗室见那些孕妇,在她们隆起的肚子上抹上凝胶,移动超声扫描仪。给她们看屏幕上她们体内小生命的模糊轮廓。
看着她们幸福的脸庞。她们的世界即将彻底改变。
你们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吗?几个月的不眠之夜。对一些人来说,你们的人生也将完蛋。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们夫妻俩要做出多少牺牲?你们是会生出改变世界的天才,还是会生出让你焦虑不安、不知感恩的小混蛋?这真是人生一大赌注。是生出一个好孩子……还是浪费空间的人渣?先天,后天;好父母,烂父母。必须取得许可证才能饲养某些动物,但任何不负责任的白痴都可以生孩子。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悲观,应该改变心态。但没有办法,这就是他的感受,而且越来越强烈。每天在医院不分昼夜工作,经常随叫随到,周末加班。他仍然和几个寄宿学校时代的老同学保持着联系,其中一个后来成了超级有钱的对冲基金经理,现在是个晒得黝黑、轻松自在的享乐主义者,妻子同样超级富有,也是对冲基金经理,还有一群西装革履的追随者。他们自豪地称自己为“TWATs”——只在周二、周三和周四工作的一族。多么惬意的人生啊!
另一位老同学是个帆船教练,生活似乎同样轻松。马库斯很佩服他选择了简朴的生活,而且在45岁时还能和妻子一起背起背包去探险度假。
有时候,似乎每个人的生活都令他心生羡慕。
当然,他的生活也不错,他也喜欢自己在医院扮演的角色和获得的荣誉,但有时也忍不住感觉自己做了错误的人生选择,包括选错了职业。有时他能给人带来开心的消息,但今天上午不会。他的第一台手术是为一个39岁的女病人切除剩余的输卵管,她经历了九年艰难的体外受精过程,现在自然怀孕的最后机会也没有了。病人的症状一个半小时前刚刚确认,他得抓紧时间了。
他暗骂自己迟到过了头,维多利亚大道限速40英里,他超速了,棒球帽低低压在额头上,遮挡耀眼的阳光。在他的右边,圣奥宾湾的潮水已经远远退去。今天是满月日。他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进入低潮。
他强迫自己摆脱这种情绪,按下手机上的快速拨号键,给助手艾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大概何时到达医院。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红灯。
来不及刹车了。
一个有着金红头发,一身跑步装备的年轻女子停在了前面,一脸惊恐地盯着他。
她站在原地愣住了。
她的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腹部。
该死,该死,该死。
他把刹车猛踩到底。
车轮不转了,车子向前滑行。向左转,接着向右转,然后再向左,轮胎擦地冒着烟。
哦,天哪。
车子向她冲去。
保時捷在离乔吉几英寸的地方停下了。真的就差几英寸。再往前一英尺,她就会被撞飞。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给吓蒙了。挡风玻璃后面,棒球帽拉得很低、戴着墨镜的司机看上去也吓坏了。她摇了摇头,张开双臂,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开车的?”
他降下车窗,稍微往外靠了靠。看清她的样子时,他愣住了。
丽奈特。
难道这是多年不见的丽奈特?
不,不可能是她。不可能。会是吗?
“你这个方向是红灯,”她厉声道,“你是色盲吗?”
“对不起,”他说,“我——”
她摇摇头,继续跑起来。
马库斯盯着她的背影,惊呆了。过去的回忆潮水般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她正是他想象中的丽奈特成年后的样子。美丽大方,性感诱人,身材极佳。
天哪,如果真的是丽奈特,他又差点撞上她,那多讽刺啊!
有可能真的是她吗?一百万分之一的巧合?
难道是命运的安排?
他从未尝试去找丽奈特——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无论如何,他很清楚,那只不过是懵懂少年的一时情迷心窍罢了。但突然看到这个女人,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夏天和那个女孩。她抚摸他时的诱人时刻,他在脑海里回放了无数次;他和克莱尔做爱时,仍然时不时想起。丽奈特做出承诺,却从未兑现。
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后面一辆大货车上的司机等得不耐烦了。
现在是绿灯。
他抬起一只手表示歉意,轻踩油门,又朝那个女人快速瞥了一眼。继而又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得更长。
有可能是她吗?
他感觉腹股沟一阵骚动。他硬了。
乔吉·麦克莱恩终于重新启动了手表,不过令她恼火的是,手表没能记录下最后2英里的所有数据。要知道,她确信今天自己跑出了每日5英里晨跑的最好成绩。鉴于她目前的状况,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
管它呢。
她还在发抖。该死,那个开保时捷的白痴。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腹部,里面的小生命才刚刚开始,虽然只有几毫米大小,但每天都在生长。
她41岁了,知道自己的年华正在飞快流逝。多年来,她一直渴望有个孩子,这也是此次怀孕让她感觉如此美好的原因。她起步很晚,直到33岁才开始尝试。那是终于在伦敦找到了想一起养育孩子的“真命天子”之后。那人叫迈克·钱德勒,是一所综合学校的老师。那时她一直是体育老师。几年后她仍没能怀孕,检查后才发现子宫后倾,但没做手术,因为医生相信这不会导致不孕。但她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后来迈克被诊断精子数量少,等这个问题解决后,她又被发现宫颈黏液不利于怀孕。
她回想起去汉普斯特德看一位上了年纪的专家,人很和蔼,给她的一个好朋友治疗过不孕不育。她躺在检查椅上,双脚高高地放在脚蹬上。专家用阴道窥镜给她做检查时,她愤愤不平地说起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轻轻松松就怀孕。她一直忘不了老专家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说的话:“你要明白,钱德勒太太,世界上的交配行为多着呢。”
接下来是好几年的不孕治疗。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上都记录了她的月经周期。根据排卵预测试剂盒和一个手机应用程序规定的日期做爱。随后尝试做试管婴儿,费用高昂,过程痛苦。这绝对是浪漫爱情的终结者。最后,他们分了手,让人伤心又痛苦。迈克很快就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了,女方怀上了他的孩子,乔吉又改回了娘家姓。
她突然一阵反酸,这种情况现在非常频繁。她从“老车站咖啡馆”旁边跑了下来,穿过自行车道左转,沿着弯弯曲曲的海湾向圣赫利尔方向走去。在她右手边,下面的海滩上是遛狗的人们,有些狗摆脱了狗链的束缚,在海水退却后留下的大片沙滩上欢快地奔跑。再往远处,港口东方露出地面的礁石顶上是伊丽莎白城堡,一条堤道将其与陆地连接,潮水远远退去,现在可以在上面步行了。
为了忘却婚姻破裂带来的痛苦,她接受小学时就认识的好友露西的邀请,来到泽西岛度夏。露西前不久和姐姐搬来了岛上,她本人也在接受培训,要成为一名营养师。乔吉很喜欢露西这种终身学习的热情,她俩都是在30多岁时才完成了职业生涯的大转变,彼此支持。事实上,她们经常见面,每次见面时,通常几分钟内两人就会笑出眼泪来。她们在5岁的时候就有“爱笑二人组”之称,这个外号一直流传下来,两人很喜欢,也很珍惜。
乔吉来到岛上后不久,曾和一位房地产经纪人短暂交往过,但两人没成。她还没有做好回到伦敦的准备。她真的越来越喜欢泽西岛上的一切——平静的生活,优美的风景,以及能给人提供安全感的社区。最后她决定留下来,成为泽西岛的居民,开始了全新职业——私人教练。她给自己的公司起名“健身有道”。
虽然这个岛很小,仅有45平方英里,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大。一个毕生都在泽西岛生活的客户告诉她,退潮时,小岛的陆地面积会增加三分之一。这不难相信,她能看到大片的海滩。
还有绵延数百英里的街巷和道路,几乎每个角落都有迷人的海岸景观。她现在正朝岛上唯一的城镇圣赫利尔方向走去。这个小镇有港口,密布如网的步行街,大大小小的商店,感觉非常充盈丰富,几乎是一个英格兰城市的盆景版。
奇怪的是圣赫利尔的主要地标是一个焚烧炉烟囱。她经常纳闷,岛上居民如此热衷于保护小岛的自然之美,为什么却不采取任何措施来遮掩它。但这并不影响她对这个地方的热爱。她最喜欢的莫过于小岛给人的安全感。这里的犯罪率很低,即使是晚上她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跑步。
她向银行林立的海滨大道跑去,经过一个关闭的雪糕亭,用手遮住眼睛,遮挡低低的冬日暖阳。此时她没有注意到那辆保时捷已经掉头驶过来,从她身边经过。速度缓慢,但不至于慢到引人注意的地步。
车内,马库斯心绪不宁。是丽奈特吗?
左边就是那个他差点撞上的女人,身材苗条,穿粉红色上装,亮蓝色短裤,运动长袜,正一脸坚定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一边开车,一边偷偷举起手机,拍了她一张照片。接着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不知道丽奈特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是否还像这位跑步的女士一样美丽?他梦中的丽奈特现在是不是身材发福,满身文身,和她那放荡不羁的摩托车手丈夫过着悲催的生活?虽然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女士不是她,但她们长得太像了,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
圆形白表盘上显示当前时间是8点42分,比他的手表快了16秒,这种不精确令他恼火。他的手表每晚都会收到来自科罗拉多州美国原子钟的无线电信号,每一天都很精確,精确到纳秒。
现在真的要迟到了,但他并不在乎。他在第一个能转弯的地方掉头,从双车道的另一边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开车继续前行。他想再见到她。岛上的人口不多,大概只有10.7万人,他肯定会再次见到她。
终于,他把车停在泽西总医院那座老旧的花岗岩建筑后方的地下车库,从车上匆匆下来。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跑步。
他在医学院时就开始了这项运动。减肥成功后,他也加入了跑步一族,经常在县级越野赛中获胜。他一直很喜欢那种竞争带来的刺激,但后来因为韧带受伤不再跑了,只是偶尔慢跑。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天哪,不,是四年。他摸了摸肚子。我快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讨厌鬼了。就像十几岁时被人嘲笑是个胖子一样。
必须要恢复跑步了。制订出一套训练计划。也许还能再见到她?
他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份繁忙的工作,哪来的时间和精力?但必须得好好锻炼了。缺乏运动已经给他的健康带来了不良影响。上次体检时,医生说他体重超标,血压不好,酒喝得太多——他还谎报了每周饮酒量,实际情况至少是他告诉那个庸医的两倍。哦,他还故意向医生隐瞒了一个事实:他又开始抽烟了。虽然抽得不多,但足以遭到反对。
他知道,自己可没给病人树立一个好榜样,因为他建议所有病人少喝酒、不抽烟。
也许他可以尝试周末长距离慢跑,看看能否跑起来?几个月前他过生日,克莱尔给他买了一块运动手表,他只用了几次。难道妻子在暗示他身材走形、肚子越来越大,让她对他失去了兴趣?他在乎这个吗?
但是,即便身上多了几磅赘肉,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和魅力依旧;一些病人显然很喜欢他,而且,他想,至少还包括医院的两个工作人员——不对,实际上是三个。
他向医院大门走去。迟到了22分钟。往常这会让他压力倍增,但此时没有,因为他在心里拟订了一个计划。
开始好好跑步。是的。
说不定跑步时还能遇见那个红发女子。
虽然他不知道,但他确实还会再次见到她。比他预期的还要快。
和房地产经纪人分手后,乔吉曾一度考虑离开泽西岛,回到伦敦,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她的父亲,她在英格兰的唯一至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仅65岁。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与此同时,她也痛心地意识到,父亲一生从未运动过,身体很不健康。
她喜欢泽西岛。办完父亲的葬礼,料理完后事后,她决定留在这个岛上。受父亲去世的刺激,她用那份不多的遗产,再加上几年的积蓄,当起了私人教练,帮助人们——尤其是久坐不动,有健康风险的人——锻炼身体。她喜欢用过去听过的一句话责备他们:“很多人牺牲健康去获取财富,将来再耗费财富去恢复健康。”
几周后,她的一个新客户在一次聚会上介绍她跟罗杰·理查森认识。此人温文尔雅,离过婚,以前是英国皇家空军试飞员,现在是一名飞行教练。两人很投缘,罗杰请她出去喝一杯。
之后两人共进晚餐。
第二天,他驾驶着和另外六个人共有的单引擎派珀小飞机带她飞越了周边所有小岛,绕过瑟堡半岛和普罗戈核电站,最后在迪纳尔降落吃午餐。
两周后,她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周末。接下来是无数个美好的周末。
再接着是一次月经没来。
上周二,她从药店买的家用验孕工具显示结果呈阳性!昨天,医生证实了这一点,令她惊讶的是,医生只用了一个和她买的类似的试剂盒。他给她做了一些基础健康检查,并替她预约了他们医疗中心的一位助产士,时间定在下周一。
经过了那么多年的不孕治疗,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终于怀孕了。这个结果令她喜出望外。这更像是一个奇迹,因为前年有段时间她还担心自己患了癌症。虽然最后表明是虚惊一场,但这让她更加担心自己怀不上孩子了。
乔吉和罗杰住在圣奥宾一套舒适的小公寓里,外面就是海景。露西住的地方离他们家只隔了几条马路,她谈了几场失败的恋爱,目前仍是单身,也交了不少可靠的朋友。罗杰两天前向乔吉求婚,乔吉答应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到了港池的起点,她转身顶着强劲的西风朝家走去。她看了看手表,松了口气,表又走了。但她还是很恼火,因为之前的故障,手表没有把她的个人最好成绩记录下来。
8点57分。
正好回家,洗个澡,吃点早饭,然后去健身房,带领第一批客户晨练。
很幸运,一个叫汤姆·沃捷的固定客户是贝尔皇家酒店的老板,酒店从9月底到第二年4月初这段冬季时间停业。出于好心,他提议她可以使用里面的健身房,作为回报,她在这几个月帮忙照看一下酒店。不需要做很多,因为平时那里有一个看管员负责清洁和维护工作。但即使酒店不住人,对于一个人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汤姆经常不在岛上,往返马德拉岛看望老母亲,还要经营他在法国梅里贝尔的滑雪酒店。这半年的时间乔吉可以和她的客户使用整个健身房,不收租金。这将为她省下一大笔钱,而她只需帮助看管员每周快速检查一遍所有房间,看看是否有漏水或其他问题。
因此现在她可以为客户提供全套的健身房设备,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但有时候,尤其是傍晚天黑时,她觉得这个静悄悄的酒店有点诡异,而那个古怪的看管员也让她愈加不安。这个地方让她想起斯蒂芬·金的小说《闪灵》中的眺望旅馆。
罗杰和她一起来检查过几次房间,嘲笑她“想象力过于活跃”,两人还大笑了一场。他说:“你会习惯的。”她的确习惯了。此外,泽西这个地方很安全。她不相信现实生活中有鬼。
即便没有鬼,现实生活中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她一边跑,一边拍了拍肚子,问道:“你还好吗,宝宝?”
宝宝还太小,无法回应。但想着宝宝跟着她一起在动,她笑了。
在她的私人教练训练中,她知道如果小心点的话,整个孕期都可以跑步。她还在网上搜索到了不同的意见,当然,有很多。
好吧。等她见了助产士,会了解更多。
明天就是周末了。她本想和罗杰共度一段静谧的时光,补看几部大家都在热议的剧集,但在最后一刻他们收到一位医生的晚宴邀请,这位医生偶尔乘坐罗杰的飞机出差,和罗杰关系不错。罗杰没有正式的航空运营证书,虽然严格来说,干这个不合法,但除了增加收入,他也是为了帮助岛上的人们——有时冬季大雾弥漫,商业飞机无法飞进来。凭借他的经验,他可以在大多数天气条件下飞行,而他以前担任英国皇家空军试飞员的背景,也让客户对他充满信心。
罗杰一直胸怀大志,想成為一名商业飞行员,但除了在一家他不看好的低等级涡轮螺旋桨航空公司担任副机长,52岁的他能找到的唯一工作就是在泽西岛当飞行教练。他仍然雄心勃勃,希望有朝一日能开创自己的空中出租车业务,现在正努力发展当地客户,尤其是医疗行业的客户,他们中有许多人定期前往南安普敦。
在他们相识的几年前,罗杰和乔吉一样,为了要孩子也努力了多年,同样经历了一场破碎的婚姻。乔吉很喜欢他,尽管知道他是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但每次他开着小飞机飞行时,不管是带学生进行飞行训练,还是运送客人去英格兰或法国,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乔吉平时很喜欢结识新朋友,但现在她怀孕了,不方便再和他人相聚。唉,她有点黯然地想,将来好几个月都不能喝酒,只好慢慢习惯了。
但至少有一个小小的好处——他们可以省下打车的钱,因为她可以开车回家。罗杰三天内没有飞行安排,无疑会喝个酩酊大醉。
双胞胎围着厨房中岛台嬉闹,让克莱尔·瓦伦丁既开心又恼火。然后两个孩子跑到了餐厅的圣诞树旁,圣诞树是她和丈夫前一天为了今晚的宴会花了一晚上装饰好的。
“瑞斯!阿米莉亚!别闹了!妈妈在做事,好吗?”
“好——!”瑞斯喊道。
“好——!”阿米莉亚也喊道,一把抢过克莱尔精心摆放的几张白色座位牌,把它们抛向空中。
“不要!”克莱尔大喊道,绝望地转向丈夫。
穿着运动服和运动鞋的马库斯站在厨房中岛台旁,身旁有一根没吃完的香蕉。他正盯着墙上的古董挂钟,这是一台19世纪伦敦肖尔布雷德圆形木质钟,慢了两分钟。
挂钟不准让他大为恼火,他拉过一把椅子爬了上去,打开玻璃盖,对着自己的手表,调了调分针。
“马库斯,能帮帮我吗?我们需要安排座位。”她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座位牌,看了看名字,“今晚除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和一个海素主义者,还有一个对花生过敏,另一个则患有乳糖不耐受症。以前举行晚宴,大家什么都吃,那些人都哪去了?”
“他们都死了!”
她被逗笑了。马库斯不满地环顾四周:厨房和客厅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玩具,还有科马克的游戏垫、玩耍护栏和悬挂在上面的活动玩具。科马克正拿着塑料食品玩具喂一只头上红光闪烁、发出咆哮声的绿恐龙。
马库斯从椅子上下来,接着惊恐地看到瑞斯正要掀翻一个古董木架。“瑞斯,不!”他大叫一声跑过去,及时挽救了局面。他来到餐厅,和克莱尔一起坐在餐桌旁,低头看了看座位牌。
“你想坐在谁的旁边?”她问。
他研究着座位牌上的名字,“莉兹·劳伦斯不可以——她就知道吐槽——听她说上半个小时,我都想去上吊了。”他看了看其他名字,“我喜欢玛特和阿伦——说实在的,我不介意坐在他们旁边。哦,但千万不要坐在那个女人旁边——就是上周在奥尔德里奇家的酒会上缠着我的那个——她把我堵在角落里,花了一个小时,一章一章详细讲述她过去五年来写的一部医疗题材的乏味小说。”
他看了看其余的名字,“我们真的把这些人都请来了吗?”
“是你说我们该礼尚往来,邀请去年请我们吃饭的人来的。别发牢骚了,你也喜欢佩德利夫妇。”
他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这么烦躁?”
他朝墙上的几台挂钟瞥了一眼,“为什么它们的指针总是不能保持高度一致?”
“看在上帝的分上!”
“你就是不明白,對不对?”
“对,”她说,“我就是不明白。”
他摇摇头,“那你想坐在谁旁边呢?”
“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她愤愤不平地说,“其实我还挺期待今晚的聚会,终于可以找人聊聊天了——整天困在家里说咿呀儿语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对吧?我期待能和成年人正儿八经地说说话。”
“你什么意思?你可是每天都给客户打电话。你能在家和孩子们在一起,应该感到庆幸才是。你很清楚,在我小时候,母亲是个酒鬼,父亲根本不顾家。将来回忆起这段时光,你会觉得无比亲切。你比我更近地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同时还能工作。我母亲——”
“我知道你母亲的事,”她打断他,“我都听你说过无数次了,我也一再告诉你,你不能让这个影响你一辈子。”她换了个话题,“酒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他气呼呼地指着一排细长的香槟酒杯说,“客人到了先上香槟鸡尾酒——活跃一下节日气氛。我现在就想来一杯。”
“罗杰的新女友叫什么名字?”她问。
“不知道,”他说,“哦,我忘了告诉你,他发邮件说他女友不吃贝壳类海鲜。”
“可恶。开胃菜我还准备吃鸡尾酒虾呢。”
“冰箱里还有鲭鱼肉酱,我上周买的——也许她可以吃那个?”说着,他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烹饪节目的电视,接着瞅见中岛台上有一个购物袋,“那是什么?”
“晚会礼花!”
他看着她,好像她是个精神病人,“你在开玩笑吧?”
“你什么意思?”
“礼花?克莱尔,我们又不是开儿童茶会。”
“快过圣诞节了,你不会忘了吧。我给大家准备了这些,还有爆竹——上好的爆竹。有什么问题吗?你在手术室都戴圣诞帽。”
“是无菌帽,”他纠正她,“那不一样。”
“所以,你接生的时候是圣诞老人,回到家就变成了吝啬鬼?”
“呵呵。”
“我知道你是不愿家里被弄得乱糟糟的。冷静,放松,好好享受吧。总之,我需要你帮忙——你能不能去超市买些法式面包或者梅尔巴吐司?还需要别的零碎东西——那些橄榄已经不新鲜了,我们需要更多橄榄,还有蔬菜脆片。”
“我正打算去跑步,跑完就直接去。”
“跑步?我还以为你要带孩子们去水上乐园玩呢!”
“我会的,以后再说吧。”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得减减这里的赘肉了。”
“看了体检报告,你就去跑步,这明智吗?你最近只慢跑过几次,而且大部分时间只是健步走。”
“医生建议我多运动。”
克莱尔甩了甩头发,“医生只是建议你慢跑。”
“我还以为你送给我运动手表,是鼓励我重新开始跑步呢。”
“那是在你体检之前。”
“什么意思?”
克莱尔看着女儿,她正准备抢夺另一张座位牌,“阿米莉亚,不要!”接着她对丈夫笑了笑,“意思是说,我心爱的男人和我们孩子的父亲身体状况欠佳。意思是他已经进入心脏病易发的年龄段。你要是真想重新开始跑步,可得小心点。慢慢来。也许快步走比较明智。”
10分钟后,马库斯从家里出来,在陡峭的车道底下停了停,做了一会儿动态拉伸。摆腿时,他考虑着要给妻子买什么圣诞礼物。他几乎没有时间逛商店,所以只能从网上订购。克莱尔想要一个镶钻手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暗示说她在镇上一家珠宝商店橱窗里看上了一款。但是那价格也太离谱了。还需要给她买一些别的小礼物,一张贺卡,以及给孩子们买些装到圣诞袜里的小礼物。
马库斯沿着公路朝圣布雷德湾方向快步走,又在教堂旁停下做了些热身运动。潮水比昨天退得更远了。他开始朝海滨步行大道慢跑,然后左转。一个穿跑步短裤、看上去不比他年轻的大胡子男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从他身旁经过,速度大约是他的两倍。
他也坚定地加快了步伐,但几乎立刻就感觉右小腿肌肉一阵轻微疼痛。那个男人已经遥遥领先,等他沿着旧铁轨向圣奥宾出发时,那人不见了踪影。马库斯又快走了几百码才停下来,接着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走。
天哪,我的身体是很差。
他再次开始慢跑,这时两个边跑边聊的男人超过了他。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又从他身边快速跑过。
被一辆该死的婴儿车追上了。不,絕对不行!
快到圣奥宾时,他不顾小腿的酸痛,又开始快跑。不能让其他跑步的人看到他弱不禁风的样子。
尤其不能让美丽性感的丽奈特看见!泽西岛不大,这条路可能也是她的跑步路线。
他的步伐在放慢,但他咬牙坚持着。更多跑步的人从他身边超过去,断断续续也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一直跑到没有了力气,他才又沮丧地走了起来。他看了看手表,心率超过了180。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
但那意味着失败。
他继续前行,经过岔道来到港口,绕过游艇停泊区,那里有几十艘船横躺在淤泥上。
最后,他停下来休息了片刻,接着转身又跑了一小段,然后停下再走。
终于到家了。他从前门进去,脱下运动鞋。克莱尔在厨房开放区域喂双胞胎吃早餐,科马克坐在高脚椅上,周围地板上落满了食物。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一部动画片。
“怎么样,亲爱的?”她问。
他点了点头,几乎累得说不出话来。他扶着栏杆,拖着身子上楼,进了卧室,扑通一下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在那里躺了几分钟。我的身体状况真是欠佳,他想。
等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书房,把运动手表连接上笔记本电脑,下载跑步数据。
电脑上出现了他还没有完全搞懂的跑步大师应用程序。上面给出了他跑步的总时间,各个地段的跑步用时,以及在每个地段与其他人的对比情况。
虽然并不惊讶,但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在每个记录的区域都排在同龄组的末位,然后是所有年龄组的末位。出于好奇,他点开了圣奥宾至圣赫利尔段的第一名。
比他快了足足13分25秒。他一直紧盯着屏幕,上面慢慢出现目前纪录保持者的照片。
看上去很像昨天差点被他的车撞上的那个慢跑者。
屏幕上出现了她跑步用的名字——火箭女孩。
以及她的跑步用时。
他查看了她的其他跑步记录。许多记录的起点和终点都一样——还有时间。
会不会是她?有这个可能吗?
起点或终点是她的家吗?
几乎可以肯定。
“你觉得怎么样?”乔吉穿着一件黑色修身连衣裙走进客厅,转了一圈,然后挑逗地把裙摆撩到右大腿上面。
“我想把它脱下来。”
“你不喜欢?”
“是太喜欢了。”罗杰笑道。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长相粗犷,一头灰白短发,是那种能激发信心的人,看上去什么情况都能应付自如。今晚他上穿利落的白衬衫和黑色外套,下穿深色斜纹裤,脚穿休闲鞋。
“太夸张了?”她皱起眉头。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说衣服的吗?”说着,他走到酒柜前。
“不知道。怎么说?”她一脸羡慕地看着他把威士忌倒进广口玻璃杯。
“男人最喜欢的女人穿的衣服,也是他最想脱下的衣服。”
他又走向冰箱,取了几块冰放入酒杯。
乔吉笑了笑,“真的吗?好吧,那你只能等等了。想享用你的准新娘,也许不能喝得太醉!”
“我准备好了!”他走向她,开玩笑地说,“咱们现在就可以速战速决一次!”
“手拿开!我都化好妆了。不过我喜欢你的想法!”她笑了起来。
“我记得大作家亨利·米勒说过类似一句话:肮脏的头脑是一场永恒的盛宴!”
“他说的肯定是你!你怎么突然满腹经纶了——是不是做足了功课,以便给今晚的东道主及其他宾客留个好印象?”
他笑了,“马库斯和他的妻子很热情——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搭乘我飞机好几次了,我们还一起打过几次高尔夫。不说他们了,你看上去真是美极了。我以前说过,你就是穿上垃圾袋也能惊艳四座!”
“我可不觉得,我太紧张了。早些时候我跟露西聊过,她说喝点香槟就没事了。我真想把我怀孕的消息告诉她。现在要是能来点香槟就好了。你真觉得我们会和其他客人打成一片吗?”
“亲爱的,要是他们不这么认为,就不会邀请我们——至少你认识凯丝。”
“真的吗?那他们几周前邀请其他客人的时候为什么不邀请我们,而是昨天晚上才请我们?”
宴会主人打电话问罗杰,说临到最后一对夫妇患了流感不能赴宴,不知他们明天晚上是否有空。
东道主和许多去赴宴的客人都是医护人员,其中一些经常乘坐罗杰的飞机前往英格兰。他说服她,这是一个建立人脉的机会,有助于他为将来开展空中出租车业务发展客户。当然了,他告诉她,这也是一个让她结识新客户的机会。
“我把头发盘起来——你看这样可以吗?”
他把头歪向一边,又歪向另一边,装模作样地欣赏,抿着嘴笑着,表示赞赏,“何止是可以。”
“等我肚子隆得像个气球时,你还会爱我吗?”
他走到她身边,“当然了,到时我给你办个适航证书。”
“讨厌鬼!”她吻了他一下。
他看了看表,喝下一大口酒,“我们该出发了。”
“你得保证我们不会在外面待太晚?”
“就你穿的这件衣服?我郑重承诺。我已经开始期待回家把它脱下来了。”他吻了吻她的后颈,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好了,好了,亲爱的!我是认真的。晚上跟一群陌生人聚会,又不能喝酒,可真是不好过。你能理解,对吧?”
“多年来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参加过很多不能喝酒的聚会。我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
“这就是你现在要喝下一大杯威士忌的原因?”
他耸了耸肩,“如果能让你高兴,我今晚也不喝了,好吗?”
她摇摇头,“不,我要你玩得开心。”
“那你一个人受罪?”
乔吉笑了笑,“不,不是受罪,这一阵子我来当司机。但别忘了——我是在为将来攒积分。说好了?”
“一言为定。”
他们击掌。
接着乔吉说:“现在告诉别人我怀孕了还为时过早——万一 ——你懂吗?”
虽然没有说出那个单词,但两人心照不宣。她一直担心流产。
“我会守口如瓶。”
“那怎么解释我不能喝酒呢?”
“简单。你是指定的司机。”
“真是个天才!”
他把手伸进坚果袋,从里面掏出几颗,塞进嘴里,说:“平庸之辈看不出别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高明,只有天才才能發现天才。”
她笑道:“这么说我是天才了?”
他放下酒杯,将她揽入怀中,盯着她的脸,“你是我一生的挚爱。你是我早上起床的理由。你是我的生命,我全身心地爱你。我会爱你到天涯海角,甚至更远。好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粲然一笑,“好的,我接受。”然后脉脉含情地与他对视着,“我也爱你。我对你的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都等不及要跟你结婚了。”
“我也等不及了。”他将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两人拿起准备好的礼物出了门,穿过走廊和后门,下了两层台阶,来到停车的地方。他们爬上她那辆有年头的大众高尔夫。
发动引擎时,乔吉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她只知道一点:无论今晚要见的人在罗杰口中有多么可爱,她很确定,要是能有几杯酒下肚,他们会变得更为可爱。可是她不能喝酒。
厨房时钟显示的时间是7点30分,准确来说,也就是几纳秒的误差。系着围裙的克莱尔透过厨房窗户看到车道上亮起的车厢灯,这意味着有客人到了。
“真不敢相信。”马库斯说,声音里透着惊慌。他在给鸡尾酒虾开胃菜做最后修饰,不敢出任何差错。每次举办晚宴,他都精益求精,十分注重细节,两人有时会因为他的完美主义而差点大打出手。克莱尔经常纳闷,既然晚宴让他压力巨大,为什么他还这么热衷举办呢。
但看着他在精确计量的柠檬片旁撒上恰到好处的塞夫鲁加鱼子酱——每片六粒——她知道了答案。他很享受盛大晚宴给他带来的尊贵感觉,大多数时候,她也觉得他的细心很可爱。
马库斯穿过拱门进入餐厅,开始调整每一个餐垫和座位牌。无线智能音响系统播放着他精挑细选的古典音乐。在他看来,在晚宴上播放流行音乐是庸俗至极的事。
“为什么他们不能和正常人一样晚点到呢?”她喊道。
“或者和正常人一样准时到?”他小声嘀咕道,对着灯光举起一个酒杯,用餐巾擦掉上面的一点污渍。把酒杯放回原处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餐巾叠好——接着又叠了一遍。他穿着一件花哨的宽松便服,上面绣有金色飞花图案。“难道准时到达要求太高了吗?”他又自言自语道,接着检查了每个香槟酒杯——杯底有一滴雅文邑白兰地和一块方糖,是用来配鸡尾酒的。
克莱尔瞪了他一眼,“嘿,我听到了,抱怨鬼。”她举起一盘鸡尾酒虾,“要不要倒在你头上?”
“冷静,放松,我去开门,拿大衣,暂时负责。”哪回不是这样,他心想。
第一批客人是律师理查德·佩德利和他当演员的妻子亚历克丝,他们非常感激地接过马库斯递过来的酒杯。他刚给他们倒上香槟鸡尾酒,门铃又响了。
马库斯再次匆匆走向前门。经过一排贴着标签的衣钩时,他注意到阿米莉亚的连帽衫搭在了克莱尔的衣服上,便随手将它移到正确的位置,然后打开门。乳腺外科医生玛特·史蒂芬森和丈夫阿伦站在门外。他把两人领进客厅,并介绍给理查德和亚历克丝,这时门铃又响了。
克莱尔仍然没有出现。
他向客人道歉,进了厨房。
“该死的雅家炉又掉链子了,什么都没煮好!”她恳求道,“你能不能去开门?”
马库斯拿起一瓶香槟,穿过大厅,打开前门。
然后愣住了。
酒瓶差点从他手中掉下来。
门口站着他的飞行员朋友罗杰·理查森,身穿御寒大衣,手拎一个闪闪发光的礼品袋,里面装着一瓶酒。他的女友一手抱着一大束鲜花,一手拿着一盒巧克力。
和那个差点被他撞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那个在跑步大师应用程序上跑步用时碾压他的女人。
是她吗?
罗杰说:“现在可能有点早,马库斯,但还是要说声祝你圣诞快乐!”
“也祝你圣诞快乐!”
“这是我的未婚妻乔吉!”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消化这个信息,接着才做出反应。
乔吉。
是她。绝对是她。
这么说她叫这个名字。她和丽奈特太像了,真是不可思议。
“很高兴认识你——啊——乔吉。”说着,他轻吻她的两颊,闻着她身上的芳香。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马库斯。”她说。
他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身上的香水味,更喜欢她的笑容。他很震惊,却又周身酥麻。她认出他了吗?他觉得没有。她也不会看到那辆保时捷,车停在车库里。
克莱尔出现了,现在她摘掉了围裙。更多的亲吻和介绍。
“好漂亮的花!”她说,一如既往地扮演起迷人的女主人的角色,“真高兴见到你,乔吉!我马上去把花放进花瓶。这是我最喜欢的巧克力!真是太感谢你了。”
马库斯把他们的外套挂好,然后拉起乔吉的手,带他们去见已到的两对夫妇。
“你们家可真美。”她羡慕地说。
还有你,乔吉,也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给众人做了介绍,然后给罗杰一杯香槟鸡尾酒,给乔吉一杯气泡水。接着他走进餐厅,照了照镜子,匆忙对座位做了一些调整,把乔吉安排到了自己旁边。
晚宴原本计划8点半开始,但过了9点克莱尔才确信羊肉砂锅烧好了。这时马库斯已经数不清给大家添了多少杯香槟鸡尾酒——为了镇静下来他自己也喝了不少。厨房垃圾桶旁的地板上摆放了一大片空酒瓶。客人们似乎相谈甚欢,比如此时乔吉和凯丝·克洛就聊得津津有味。
把大家领进餐厅时,马库斯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稳。他让客人找到各自的座位牌,随便倒水喝。
“亲爱的,能帮我把开胃菜摆出来吗?”克莱尔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托盘装在水晶杯里的鸡尾酒虾问道。
“来了,亲爱的,我只是想确保别渴着客人!”他说,声音比他预期的更大、更尖。客人们一时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凯丝·克洛走进厨房——她的丈夫因为出差没能过来,说:“我来帮你,克莱尔。”凯丝是马库斯的同事,两人关系很好,也是对方孩子的教父教母。
客人们聚在餐厅里,按座位牌落座。马库斯亲自带乔吉找到她的位置。
除了乔吉,马库斯给所有人的酒杯都斟满了酒,之后掏出手机,让大家举杯合影。他的左边是亚历克丝·佩德利,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右边只喝水的乔吉身上。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马库斯问乔吉。
“不,我想没有。”
很好,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她不记得那次差点发生的交通意外了。
“那么,你和罗杰定好日子了嗎?尽早通知我们,这样我们也好提前雇个临时保姆!”他厚着脸皮说,“还有,我老婆还要买一顶帽子!”
“如果你能进入我们的名单的话!”她笑着回答。
亚历克丝与坐在她身边的玛特·斯蒂芬森交谈。乔吉的另一边是一个活泼但浮夸的皮肤科医生,穿粉红色马甲,正忙着对阿伦高谈阔论,阿伦被他搞得有些厌烦。
“不喝酒吗,乔吉?”马库斯问。
“恐怕我得开车。”
“可惜了,今晚的葡萄酒可是非常美味。你们可以把车留在这里,然后打车回去,或者叫代驾。”
“谢谢你,我喝水就好。”接着她压低声音,“我还在服用抗生素。”
“那太糟了。”他举起酒杯,“干杯!”
“干杯!”她回应道,“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几个月来罗杰一直提起你。”他们的目光相接,马库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与她产生了深深的联结。
“希望他没泄露我的秘密。”他说。
“会是什么秘密呢?”她疑惑地笑了笑。
他盯着她,“那可就暴露我的真面目了。”
她看了他一眼,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房间里唯一的男人。
天哪,她可真美。
桌子那头一位男客人粗声问:“你不觉得吗,马库斯?”
“对不起,”他一愣,“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了什么。”
“分娩——非常神奇,不是吗?”
“说实话?”马库斯反驳道,“找个时间来看一次剖腹产,然后告诉我哪里神奇。鹳鸟送子,那才叫神奇。一群身穿绿色手术服、戴着沾满鲜血的手套的人像拿着活动扳手的机修工一样拉开女人的肚子,哪有什么神奇魔力可言。”
“马库斯,我们在吃东西!”克莱尔责备道,对旁边的客人翻了个白眼。
他没有理会,继续说:“是罗比·威廉姆斯还是谁,说得没错,他说看自己老婆生孩子,就像看见最喜欢的酒吧被烧掉一样。”
几位客人发出一阵笑声。
马库斯转向乔吉,悄声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我上中学时为之疯狂的女孩。我那时只是一个满脸雀斑的胖少年,她跟一个摩托车手交往。”
“她叫什么名字?”乔吉问道。
“丽奈特。你长得可像她了。”
“真的吗?”
“真的。我想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单相思——浪漫主义诗人不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吗?”
她看他的眼神——她意识到其中的诱惑了吗?她一定意识到了。就像她一定意识到他对她的美貌有所反应一样。她看他的样子和丽奈特初次看他的样子一样,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性感的嘴,以及嘴唇的曲线。是他在胡思乱想,还是她对他有意思?
“罗杰告诉我,你是名产科医生。你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职业呢?”
她的眼睛里绝对闪耀着光芒。他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心思。他真的对她充满欲望。
“嗯,我是干产科的,没错。但我的主要工作与妇科有关。”
“哪方面?”
“我专门研究与妇科有关的癌症。”他向她靠近一些,“主要是卵巢癌和宫颈癌。”
“很不容易吧?”她说,“我是说,不得不告诉人们坏消息的时候?”
“是的,那是最难的部分。但把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是真让人开心。生与死都在我手中。感觉有点像上帝,真的。”
她粲然一笑,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靠了过来,“真的,你这么觉得?”
餐桌的最远端,罗杰像往常一样在掌控全局,而几位客人,其中大多是女人,正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马库斯笑了笑,享受着两人的亲近,“告诉我,乔吉,你看起来像是个运动达人。”
“我是一名私人教练。”她说,身体撤回了一点。
“哦,对了,我最近也刚刚恢复跑步。”
“真的吗?”
“跑步很有用,我上大学时减掉了一身肥肉,并成功塑形——我喜欢越野跑。但后来因为工作忙就很少跑了。你多久跑一次?”
“可以的话,每天都跑,”她说,“10月份我还参加了泽西马拉松比赛。”
“哇,真了不起。那你都在哪里跑步?”
“我都是在我们位于博蒙特的家附近,沿着维多利亚大道跑。”
“路线很美。”他说,心想,我知道你跑步的确切路线!
“是的——就是维多利亚大道路况不太好。车太多了。”她冲他笑了笑。
包括开保时捷不看信号灯的白痴吗?他差点借着越来越深的醉意脱口而出。
一身跑步装备的她看上去是那么健美,但现在,身着暴露、凸显线条的黑色礼裙让她看起来更加健美,美到无以复加。
“要是你觉得需要私人教练,”她提议道,“我很乐意给你上课。”
他盯着她,兴奋不已,“真的吗?”
“当然。”
“我非常乐意。几年前我被诊断出患有Ⅱ型糖尿病。显然,运动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我也听说过。你控制得好吗?”
他笑了笑,很高兴她表现出来的关心,“刚拿到诊断书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人生结束了。但是现在,我好像根本就没得这种病。其实我正在为《柳叶刀》写一篇文章,论述为什么得了Ⅱ型糖尿病会对人有好处。”
“真的吗?真有好处?”
“是的,因为它迫使你照顾好自己,除非你很愚蠢。我想我现在需要再次减肥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酒后失态,他知道。说得太多了。需要打住了。
突然他听到克莱尔的声音从桌子那头传来:“马库斯,拉娜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你的年龄和体重根本不适合突然开始疯跑。你得循序渐进。”
坐在克莱尔斜对面的拉娜·内拉是一位心脏病专家。
马库斯举起酒杯,“谢谢你,亲爱的,为这个干杯。我尽量活到晚餐结束!”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客人们不知道该不该笑,接着又恢复了热闹的谈话。
他轉过身,轻声对乔吉说:“也许我亲爱的妻子说得对。你是健身教练——你认为我不健康吗?”
“你是想让我作为一个只讲客气话的客人,还是作为一名专业人士来回答?”
“后者吧。”
“好吧,我想说,你可以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减点体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我在健身房有私人课程。”
“你还有健身房?”
“是贝尔皇家酒店的健身房。”
“酒店冬季开放吗?”
“酒店关门了,但他们让我使用健身房,作为交换,我帮着看管员照看酒店。只需检查一下房间,不过还好,从没发生过什么紧急情况。”
“听上去很完美。”他冲她笑了笑。耶,太棒了!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她笑着说,突然身体前倾,吓了他一跳,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她要吻他,但她只是轻轻弹去他外套领子上的面包屑,“工作日晚上6点半到7点半,通常我在健身房有公开课——你去加入就行,除非我有客户。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周四我还有专门的跑步训练课程。”
“我可能去上这门课。”
他们交换手机号码时,马库斯留意了一下罗杰,他仍然在桌子另一端掌控全场。这个飞行员成了周围客人注意力的焦点。
他只是个该死的飞行员,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心想,他只是一个司机而已,开着带翅膀的出租车。
马库斯继续完全无视左手边的亚历克丝,接着跟乔吉说话。他起身给客人倒白葡萄酒,然后是红葡萄酒,之后是年份波特酒,还有他的重头戏,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奶酪拼盘。
乔吉端详着马库斯举在她面前的各种奶酪。
他说:“布里干酪非常美味。卡芒贝尔奶酪也是如此——我们是从一位真正懂行的专业人士那里弄到的……”
“我不吃布里干酪了,谢谢,我……”她没有说完,只切了一小片切达奶酪,拿了几根芹菜。
盘子移到左边的亚历克丝·佩德利那边时,他回过头来对乔吉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不吃贝类,不喝酒,也不吃软奶酪?而且还服用抗生素?”他在空中晃了晃一根手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的脸红了。
“别担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他眨了眨眼睛,又拍了拍肚子,疑惑地看着她。
欣喜于他知道的事实。
吃完奶酪后,克莱尔端上咖啡,马库斯拿着一瓶白兰地绕着桌子倒了一圈,自己也喝了一大杯。他重新坐下,再次和乔吉交谈,还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猛然收回胳膊,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很抱歉扫大家的兴了,我们得走了。”
乔吉绕过桌子,走到克莱尔面前,“谢谢二位了,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时间过得真快——真不敢相信!你们俩都是很有魅力的主人,你丈夫还很有趣。”
克莱尔对她笑了笑,“看上去你们很谈得来。也许圣诞节结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喝一杯或吃点东西。如果能进一步认识你们,那就太好了。”
马库斯领着乔吉和罗杰走出前门。他看着乔吉爬上他们的车,注意到罗杰把手放在她的背上。
你配不上她,伙计,他想,你这是在癞蛤蟆吃天鹅肉。
最后一批客人离开后,克莱尔带着一丝嫉妒对马库斯说:“你和那个叫乔吉的女人似乎很投缘啊。”
“她人不错,我也有必要对她好一点——以后她还可能找我看病呢。她怀孕了。”马库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勉强。他把白兰地酒杯倒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一些酒漫过杯沿,洒在他手上,他把高希霸雪茄末端的烟灰弹掉。
克莱尔经常纳闷丈夫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有一部分的他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人都是这样的吗——我们每个人是否都有一些隐私,向世人,甚至最亲近的人隐瞒?是的,他在一些事情上很偏执,尤其是对时间——甚至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但他是个好爸爸。她知道他的童年极其糟糕。他的父亲是个好色之徒,性情冷酷,不喜欢儿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他的母亲是个酒鬼,总是让他感到尴尬和沮丧。尽管他对钢琴不感兴趣,也没有天赋,他的母亲还是痴迷于让他成为一个职业钢琴演奏家,经常在大晚上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下楼为她带回家的男人弹奏小钢琴。也难怪他有时会有怪异的表现。
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在一次她不想再回忆的晚宴后,他们吵了一架,之后他消失了两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弄清楚他去了哪里。不过,令她欣慰的是,这种事只发生了一次。为了和睦起见,她再也没有提起过此事。说实话,她知道自己也不是天使——开会时她喜欢跟男人打情骂俏,也有很多出轨的机会,但她从来没有多踏出一步。她下定决心要让两人的婚姻长久地持续下去,到目前为止,一直抵制出轨的诱惑,因为她爱他。
她端着一杯百利酒,坐到马库斯旁边,“哇,我想这场晚宴举办得很成功!”
他打了个哈欠,看看手表,“哦,我的天,都快两点了。我们明天可要累坏了。”
她伸手搂住他,“冷静,瓦伦丁先生,客人们都回家了,咱们可以放松一下,我喜欢这样。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人生不是彩排,好好享受每一刻。”
他喝下一大口白兰地,然后拿起剩下的雪茄,湿软的雪茄和此时的他一样,都过了最好的状态。他重新点燃雪茄,吐出烟圈,“我可要提醒你,再过几个小时,瑞斯和阿米莉亚就会醒来,就会叫嚷着要这要那。”他又打了个哈欠,“天哪,困死了。”
“明天要是能睡个懒觉就好了,”她暗示道,“就和以前我们还没有孩子时那样。”
“那样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他又喝了一口酒,“哦,天哪,我实在太累了,我得好好打理生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克莱尔不安地问道。
“可恶,我们的生活怎么变得一成不变了呢?”
“我们没有一成不变,马库斯。我喜欢我们的生活,难道你不喜欢吗?”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可能胖得没有感觉了,顺便说一句,谢谢你当着所有客人的面,说我胖,说我去慢跑很傻,你的话让我感觉棒极了。”
“我没这么说,我说你的年龄不适合突然开始疯跑,你需要循序渐进。我不希望你伤到自己,我只是想,家里来了一位泽西岛最顶尖的心脏病专家,你不听我的话,听听她的意见总行了吧。”克莱尔反驳道。
“是吗?”他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对待拉娜·内拉的意见。我早上还会去跑步。你就等着瞧吧。让她的意见见鬼去吧。”
“你和马库斯似乎很投缘。”罗杰从高尔夫车里下来时嘀咕了一句。
“投缘?才不是。我们聊得挺开心——他很会调情。”
“真的吗?马库斯?五十步笑百步?”他笑了。
“你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你知道自己有多喜欢打情骂俏!”
“我才不是呢!”
“是吗?”他笑着看了她一眼。
“坐在我右边的那个人好长时间没有和我说话——等我们真说话了,他除了自己不说别的,但好像对其他客人更感兴趣。马库斯旁边的那位女士很不错——好像叫亚历克丝——是个演员。而马库斯——嗯,我一开始觉得他挺有趣,但是到后来,他变得越来越猥琐了。”
罗杰又笑了笑,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
“告诉我!”
他们走上二楼公寓的楼梯,他耸了耸肩,“好像你对男人有这种效果,看看我的下场!”
她调皮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你可不光外表帅气,还极富人格魅力。”
罗杰扑通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打了个哈欠,“看看结果——你怀了我的孩子,现在只能和我厮守了!”
若是白天,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圣奥宾堡和整个海湾的壮丽景色。现在他们只能看到路上和海滨步行大道上闪烁的灯光,还有远处漆黑一团的大海。
“只能和你厮守?可不就是吗!”她给了他一个飞吻,接着皱起眉头,“你知道吗,马库斯问了我一些很奇怪的问题。哦,还有,可能因为是医生吧,他还猜到我怀孕了。”
“这个嘛,你的确怀孕了!”
“这我知道!但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他很聪明。首先,你没有喝酒。”
她点了点头,“我告诉他我在服用抗生素——但他真正发现的时候是我不吃软奶酪。”
“这确实是条线索。”他说。
“我想是的。”
“那么,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呢?”
“啊,他问我有没有恨过谁——恨到想杀死他们的地步。”
罗杰摇摇头,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问他有没有,他给了我一个非常奇怪的眼神。有一瞬间我还真以为他要坦白犯了什么可怕的罪行,接着他告诉我,他恨他的母亲。”她沉默了。
“然后呢?”
“他很突然地就换了话题。后来,他不停地说他知道我怀孕了。我的意思是,他的古怪和爱德华多不一样。”
“爱德华多——那個酒店看管员?”
“对,马库斯和爱德华多不一样。他只是有一点怪。说实话,我觉得他喝醉了。克莱尔建议我们两家四个人再见面吃个饭。我们也确实需要交结一些有小孩的人!”
“是啊,他的确很怪,但心胸宽广,人很不错,愿意为朋友帮忙,而且在医院也很受尊重——也许你该请他做你的产科医生。”
“哦,不,我有凯丝·克洛——但我可能会发展他成为我的客户。他告诉我他最近又开始跑步了,而且不停地问我公园健跑的速度有多快——我有种感觉,他想打败我!”
“我想他就是这种人,喜欢竞争,特别守时。不过今晚你可能不会发现这点。那个点才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我也是!哦,他还想知道你和我是怎么认识的,还有我最喜欢的歌是什么。”
“那你最喜欢的歌是什么呢,我亲爱的新娘?”
“我也告诉他了,是凡·莫里森的《你是众人仰慕的女王》,等我们结婚,第一支舞就用这首歌。”
罗杰深情地看着她,“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很感动。我们跳的第一支舞,我向你求婚时播放的都是这首歌。我要是开车去某个地方,收音机里放的是这首歌,我就会很开心。”他用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肚子,“听着,亲爱的,你说什么我都听到了,但检查我们的小宝宝,马库斯还是岛上的最佳人选,尤其是你之前还担心患了癌症。”
“不用了,谢谢,”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有凯丝医生。”
她差点补充说马库斯让她感到不舒服,但忍住了。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像是望着风平浪静、美丽诱人的大海,然后注意到海滩边上的警示红旗。
昨晚客人到来前家里收拾得无可挑剔,今天只用了几个小时,孩子们又把客厅变回了垃圾场,玩具散落一地。瑞斯正开着一辆黄色半挂牵引车到处跑,阿米莉亚在地板上摆了一个凌乱无比的玩偶茶会,旁边坐在游戏垫上的科马克敲打着标有动物符号的玩具。
周日上午马库斯通常会和固定搭档尼克·罗宾逊一起去打高尔夫,但今天他以背扭伤了为借口取消了活动。其实他是想去跑步。他告诉克莱尔是为了缓解宿醉,但这并非全部原因。
現在他靠在沙发上,左脚泡在一盆温热的盐水里。因为今早劳累,他的左脚大脚趾上起了一个水泡,非常痛苦。他的身旁有一大盘花生,他一直不停地吃。他的腿上放着一篇医学论文,是纽约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的一位外科医生写的,内容是关于宫颈癌的一种新的早期手术,由这位医生首创,成功率很高。
但马库斯不停地放下论文,转眼去看手机,看他昨晚给客人拍的照片,虽然他只对其中一个人感兴趣。
乔吉。
他把画面放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天哪,她又让他想起了丽奈特。
克莱尔蜷缩在沙发的另一端,阅读一份周日增刊。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场橄榄球比赛,但马库斯只是偶尔瞥上一眼,注意力全在手机上。他点开与他的新爱好相关的在线跑步社区的各种帖子。
他的右小腿疼得厉害——这难道是对他的惩罚吗?昨天的3英里跑——更准确地说,是3.1英里跑——他想跑出更好的成绩,结果把肌肉拉伤了。与以前不同,他发现网上跑步社区现在都用“公里”作为距离单位——5公里相当于3.1英里。他一瘸一拐走回家,从后门溜进去,以免被克莱尔看见,省得听她在耳边就他的健康状况唠叨个不停。但她后来注意到他痛苦的样子,看了他一眼,眼神悲伤又会意。
“瑞斯!小心!”她喊道,男孩撞到了一个大理石基座上,基座上放着约翰·哈里森的半身像,他是第一只航海天文钟的制造者。这是克莱尔去年从一个古董展上给马库斯买的圣诞礼物。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及时接住了它。
“我真觉得我们不应该把它放在这里,马库斯,”她说,“放在书房会更安全。”
“我会弄走它。”他还在看手机,几乎没有抬头。
她坐回原位,问道:“你这么专心,在看什么?”
“减肥网站。”他撒谎说。
“这个场景能拍出一张好照片,”她笑道,“你要减肥,却把脚泡在一盆盐水里,不停地往嘴里塞吃的!”
“哈。”他咕哝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花生。现在他打开跑步大师程序,在搜索栏中输入“火箭少女”。
她有534个粉丝。他对社交媒体应用程序不太了解。为了避免被病人认出来,他伪装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高级顾问医师的身份——在跑步大师上他的名字是跑步男孩医生。他可以关注她。他的手指在上面徘徊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算了,万一被她发现就不好了。他不想让乔吉以为他在跟踪她。
他查看了一下她的活动,发现她今天也跑了一次步。比他早了一个小时,而且她又是今天跑步的人当中跑速最快的。他们的部分路线又重合了。他查看自己的数据,发现和以前一样,自己在每个区段都是最后一名或接近最后一名。他把圣奥宾到圣赫利尔这一段的用时单独提出来,发现今天自己是倒数第二名。但他后面的跑友速度实在太慢了,并没有激励到他。
他退出跑步大师,开始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她的名字。他在Instagram上找到了乔吉。她有2300个粉丝,似乎每天都会在上面发布跑步前后的运动照片,下面还附有简短的文字。她在Twitter上有1553名粉丝,在Facebook上有4784名粉丝。里面的内容差不多,偶尔有她和罗杰旅行的照片。她的个人简历中清楚地列出了她的最新赛事,以及她的个人最好跑步成绩。
这么说你的路线很固定啊,乔吉。固定的日期,同一个时间。非常相似的路线。要找到你的大量信息并不难。就像今天,8点半出发,到镇上,绕过圣奥宾湾,沿着旧铁路线返回。和上周同一天一样,还有上上周,还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我想不用花太多时间就能在你的跑步路线上找到你了。你在Instagram上的用户名和你在跑步大师、Twitter上的名字一样,毫无疑问,其他社交媒体上也用这个名字吧。你这是在过度分享!这一切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需要成为一名侦探,是吗?我知道你接下来去哪里比赛,还知道你的最好成绩,你的装备,你的参赛号码。漂亮的照片,美好的时光,幸福的家庭。
他试图让注意力放到橄榄球赛上。要在平时,这场球赛非常吸引他,但现在他观看时心思飘忽,根本不在乎哪支球队赢。他想喝一杯了。他看了眼手表,才下午4点20分。昨晚还剩下半瓶上等香贝丹红酒,若是留到以后再喝,很可能口感就没有那么好了。
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把脚从盆里移开,蹒跚着走进厨房,从沥水架上取下一只玻璃杯。倒满酒后,他回到客厅,将酒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坐下来,感激地将脚放回盆里。
“这杯酒大约有200卡路里的热量。”克莱尔抬起头,讥笑道。
“是的,好吧,我走着去拿酒也燃烧了一些卡路里。”他的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回到乔吉·麦克莱恩身上。但他不是在看她的跑步用时,而是在看她的照片。他把照片放大。
然后再放大。
他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把手指悬停在“关注”按钮上,心里琢磨着,该不该关注呢?她会不会发现是他?接着他心想……
你现在可能是第一,乔吉,但我知道你怀孕了。再过几个月你就不会跑得这么快了,而我会越来越健康,身材越来越好!
酒上头了,让他觉得自信满满,无可匹敌,战无不胜。
他看着对面的克莱尔;她正沉浸在笔记本电脑中。他点了“关注”按钮。
跑步男孩医生已成功关注火箭女孩。
罗杰这一天大部分时间都瘫在沙发上没有挪窝,这对他来说很不寻常,乔吉想。以前周末没有安排,只要在家,通常他会出去骑两三个小时的自行车。但今天,因为要命的宿醉,他光脚躺在那里,胡子也没刮,穿着邋遢的旧套衫和运动裤,周围全是报纸。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水,还有一杯温茶和大半板扑热息痛。大部分时间他都闭着眼睛,偶尔会瞥一眼电视上的橄榄球比赛。几个小时前他从沙发上起来,乖乖地做了他的招牌早午餐——炒鸡蛋和烟熏三文鱼。他每个星期天都做这个,乔吉总是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炒鸡蛋。但是今天,这些食物让他想吐。
她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读着一本关于怀孕期间每周详情的书,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什么这么好笑?”
“你啊!”她拿起手機,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想象一下,要是你的学员或下一班飞机的乘客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们会多么自信!”她又拍了一张照片,咯咯地笑了,“希望周二上午你开飞机前,体内的酒精都排出去了。”
他看了眼手表,伸手去拿扑热息痛,又挤出两粒,用水咕咚一口吞下,“这是我记忆中最糟糕的一次。”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你那天晚上喝了酒,比我开心多了!”
“哎哟。”他凄然地看着她。
“我是不会同情你的!”
“一点也不同情吗?”
她放下手机和书,走到沙发前,蜷缩在他身边,用胳膊搂住他,亲吻他的脸颊,“我可怜又勇敢的战士头很痛。让我来治治。”她吻了他一下,接着又一下,“这样管用吗?”
“管用。”
她又吻了他一下,回到椅子上。外面天已经黑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晚饭你想吃什么?”
“吃你。”他说。
“就凭你现在的状态?”
“也许来点安抚食物吧。来个金枪鱼烤土豆——或者豆子吐司,怎么样?我去做。”
她摇摇头,“一会儿我去弄。”
她靠在椅子上,拿起手机,读了一条短信。是明天第一个上课的客户发来的,问乔吉能否为她换个上课时间。她回复说没有问题。还有几封未读邮件,她扫了一眼,除了一个固定客户取消了周二上午11点的团体课,没有什么重要内容。
她又看起书,“你知道我的身体正忙着为未来几个月做准备吗?”
“什么?”
“书上是这么说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你好,忙碌的身体!”
“那你是不是该有些症状?”
她敲着打开的那一页,“晨吐,乳房胀痛,抽筋。”
“你有这些吗?”
“还有胃酸反流。”
“听上去很不好受。”
“是的,我一直都有。”
“那你是不是也特别想吃什么东西?你不应该也有这个表现吗?”
她点了点头,看上去有点愧疚,“啊哈。你知道你姑姑给我们的那些腌洋葱——她说圣诞节前就可以吃的?”
他点了点头,“我真的很想配美味的切达奶酪吃那个——做个简便午餐。”
“这个嘛,你这个想法有一点问题——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我——呃——今天早些时候一整罐都被我吃光了。”
轮到他大笑起来,“也许这样最好。我周二还有飞行任务,剩下的一周都不在家,不用闻你呼出的洋葱味了。”
“你应该因此更爱我才对!”
电视屏幕上,抱着球的右边锋正朝边线跑去,但罗杰早就对比赛失去了兴趣。“我不能比现在更爱你了,”他说,“不可能。”
“你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家伙!”她给了他一个飞吻。
“我是认真的。”
我—爱—你。她用口型说出这三个字。
我—也—爱—你。他也用口型回答。
她又给他一个飞吻,然后低头看手机。收到一封新邮件:你在跑步大师上有了新的关注。
她打开应用程序,有23个新的关注请求,这真让她高兴。又有一些人可以加入她YouTube的追随者行列了。她雄心勃勃,一直想在文体行业有所作为——健美身材从孕期开始!健身有道!
“嘿,亲爱的,我在跑步大师上又多了23个粉丝。”她说,“是不是很棒?”
但是罗杰没有回应。他又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她注意到,现在有557个关注了。真是太棒了!
她放下手机,坐在那里看着罗杰,突然感到十分满足。
她又拿起手机,注意到新粉丝中有一个跑步教练、一个脊椎按摩师,还有一个医生。
她想,这些专业人士都关注她,这很好,对提高她在客户中的可信度很有帮助。
时间就是敌人。
马库斯·瓦伦丁的母亲迟到了,她总是迟到。她总是让他站在学校大门口,冻得发抖或者淋着雨,看着其他学生跟随父母步行或开车离开。
“我被敌人打败了!”当她终于开车过来时,她会面无表情地说,“快上车,不然你会得重感冒的。”
早晨,吃过早餐,穿上外套,背包里装好了作业和午餐盒,一切就绪准备上学时,他会站在门厅里,等着楼上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他的心拧作一团,因为他又要因为迟到而挨训了。
他的手表日复一日地告诉他,离学校晨会开始只有15分钟的时间了。他知道,即使超速驾驶,一路绿灯,母亲无论如何也得至少花20分钟才能送他到学校。
楼上终于传来了咔嗒的开门声,母亲从上面喊道:“敌人怎么样了?”
“12分钟,妈妈,我们真的要迟到了。是真的要迟到了。”
这一幕,每天都上演。
还有老师们的不耐烦。他早就没有了迟到的借口。轮胎被扎。狗狗误吃了老鼠药。妹妹切苹果时差点切断了手指。奶奶被紧急送往医院。当然,还有“爸爸离家出走了”。
最刺痛的是没有说出口的部分。爸爸带走了妹妹。
而不是我。
那是妹妹克劳丁失踪事件发生的一年后。六岁的她最后被一个路人看到时正背着帆布包站在校门外,母亲把来接她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失踪引起了轩然大波,直到一天之后被人发现。事实上,那天是马库斯带走了妹妹。他把妹妹哄骗到林中,并用一根绳子将她降落到一口枯井里,谎称这是在玩游戏。接着他不顾妹妹的惊恐尖叫,拉起绳子,把她留在了井里——为的是给母亲一个教训,让她不要再迟到。结果却事与愿违。警察和几十名志愿者彻夜搜寻,最后他终于说出妹妹的位置。警察狠狠教训了他一番,父亲把他痛打了一顿,妹妹的心理则遭受严重创伤,害怕接近他——这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大损失。
从童年的记忆和留给他的照片来看,他那反复无常、总是酗酒的母亲安吉拉,曾经是个美丽迷人的女人,直到他的父亲、生活的失意和酒精将她摧毁。十几岁时,她还梦想成为一名著名演员。因为整日忙于在布莱顿小剧院的业余戏剧中扮演角色,她没有全职工作,一有空闲时间,便去给人上钢琴课,以此维持生计。
她认识了马库斯的父亲罗伯特。自从他在《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舞台剧中看见她之后,便迷恋上了她,变成了她戏称的“来剧院追女演员的常客”,每晚都拿着一大束鲜花来接她。但他们结婚后,他就变得越来越嫉妒,想让她放弃表演,待在家里服侍他。
他的愿望得逞。她设法找到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伦敦戏剧经纪人,但随后却搞砸了经纪人为她提供的两次机会——两次让她成为职业演员的突破性机会。第一次是经纪人为她争取到了《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巡回演出中温德米尔夫人的角色,而她却因为屡次迟到错过舞台演出被辞退。第二次是经纪人为她争取到了一部大导演执导的电影中的一个不错角色,而她却睡过了头,看错了剧组通告单,开车去了错误的地点。两次。
经纪人炒了她的鱿鱼。
之后她困在家里,感到十分无聊,拈花惹草的丈夫又经常不在家,她为不能在世界发挥才能感到愤慨,又开始从事业余戏剧活动,直到布莱顿小剧院厌倦了她的不靠谱,将她淘汰出局。不久马库斯出生了,三年后又有了克劳丁。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对父亲的记忆就是父亲偶尔在家以及他们在一起时的争吵。大多数情况下,父亲都不在。母亲试图将自己事业上的失败在马库斯身上扭转过来,着魔一般想把他培养成神童,最后当一名著名的音乐会钢琴家。虽然他有一些天赋,但对弹钢琴没有什么兴趣,更喜欢待在自己房间里,可他太害怕母亲发酒疯,不敢违抗。她手拿尺子站在他身边,强迫他练琴,一练就是几个小时。节拍器在一旁嘀嗒作响,她随时准备在他弹错时敲打他的指关节,朝他大吼:“节奏,马库斯,注意节奏,节奏,节奏!”
父亲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一出门就是数周,不是待在伦敦的公寓里,就是到国外搞资产投资,此外——要是马库斯母亲的话信得过的话——还玩女人。
在他生命的头10年里,父亲给他的印象永远是对母亲或者他或者他们母子生气。除此以外,他几乎不了解父亲。无论马库斯做什么,在父亲的眼里,要么是错的,要么是不够好。他在学校运动场上进了球或触地得分,或者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从来不会得到表扬。当然,克劳丁则完全不同,显然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做什么都不会出错。偶尔她也调皮捣蛋,但受到父亲责骂的总是马库斯一个人。
假如他对父亲有什么难忘的记忆的话,那就是父亲的眼里几乎总是流露出厌恶和仇恨的神情,仿佛他对自己的儿子只有蔑视——而他的全部渴望是得到父亲的一些认可。
就在马库斯10岁生日前不久,父亲带着克劳丁离开了家。之前他无意中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他要带走他的“小公主”,把儿子这个永远不会有出息的白痴留给无用的她照顾。
他们离开后,母亲醉醺醺地告诉马库斯,对他们母子来说,那爷俩走了更好。之前她的酗酒问题还能勉强控制,从此之后彻底失控。有一阵子,她酒后疯狂地追逐男人。
马库斯也跟着遭殃,他随时会被喝醉的母亲从床上拖下来,给她的一众男友弹钢琴,事后还因为漏掉了某个音符而受到责骂。
12岁开始,他渐渐成为母亲的照顾者,因为她变得越来越不正常: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而烟灰缸里的香烟没有掐灭,锅还在炉盘上干烧。有一天他回到家,看到她用夸张的笔迹写的一张纸条,警告他不要上楼,而是打999叫救护车。
她吞下了一瓶漂白剂,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痛苦地死去。
他被临时送到年迈的外祖父母那里生活。父亲离开后的两年半时间里,马库斯从没和他说过话,也没有和克劳丁交流过。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和克劳丁与他保持着距离,仿佛不认识他。马库斯努力尝试与他们缓和关系,但两人都冷冷地拒绝了,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为了避免儿子成为岳父母的负担,父亲出钱送他去了寄宿学校。大部分的假期时间里,马库斯没有和外祖父母共度,而是留在学校,埋头学习。但他也有另一项使命。他下定决心要取得好成绩,在一所顶尖医学院赢得一席之地,也许到时候他的父亲——他那音信全无的父亲——最终会为他感到骄傲。一进入盖伊医学院,他就搬进了寓所。一位导师对他颀长的手指大加赞赏,“你有一双外科医生的手。”
比起母亲说他有“钢琴家的手指”,他更喜欢这个说法。
马库斯写信给父亲,自豪地说他上医学院了。三个星期后,他收到一名律师的简短答复,告诉他,就在两个月前,他的父亲在马贝拉的一个网球场上因心脏病发作去世。
这个星期一的早上,马库斯7点15分就起床了,比往常要早,因为这一天很忙。8点30分有个会议,在此之前他可以在办公室抓紧时间处理电子邮件和文件。车载收音机调到了泽西电台,此时正是他最喜欢的主持人阿什莉·特雷西在主持节目。
但马库斯几乎没听进去。他左瞅右瞧。他在跑步大师上详细查看了乔吉·麦克莱恩的历史活动轨迹,可以追溯到好幾个月前,他知道她最有可能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跑步。但整个星期包括周末,他都没有见到乔吉,这让他非常不解。他一直去外面跑步,试图与她的跑步时间相重合,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她。
他反复看自己的跑步用时和跑步社区的帖子。这是他每天早上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睡觉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不停看手机上乔吉的照片,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就在他放大一张照片时,差点被克莱尔逮个正着。
他越来越不懂自己为何因为她变得如此烦恼,并试图将她抛到脑后。但只要醒着,他就想她,似乎没有什么能将她从他的脑海中驱走。他不断告诉自己别这样。他意识到自己如此痴迷会很危险,但他无法停下来。
乔吉让他兴奋,而克莱尔却不再有这种能力。两人的性生活次数已经屈指可数,偶有亲密,也是快速敷衍了事,纯粹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
我们上一次找乐子是什么时候?我们上一次你情我愿是什么时候?我们还能像有孩子之前那样对彼此有感觉吗?我们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他不记得上次一个女人像这样激起他的欲望是什么时候了。晚宴上他喝得太多了,但他和乔吉真是开心——而且她还想成为他的教练!
和乔吉发生婚外情?我敢吗?
她敢吗?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对吗?
但我必须这样。
追逐的快感!
但是,有个大问题。她已经怀孕了。
得了吧,马库斯,还是乖乖去过你无聊安稳的日子吧。认命吧。太荒唐了。你知道你总是和女同事及女性朋友打情骂俏,但并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这次有什么不一样?
他突然感到浑身来了劲。几个月来,他一直很疲惫。精神上的疲惫。过度劳累。他所有的朋友似乎都过着美好的生活。他和克莱尔的生活也不错。那么,为什么他现在如此愚蠢,甚至对另一个女人念念不忘呢?是什么变了呢?
也许从双胞胎瑞斯和阿米莉亚出生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从那一天起,孩子取代了他,成为克莱尔生命中的挚爱。三年后科马克的到来又让情况变得更复杂。屡遭抛弃,这正是他该死的人生故事,也是他一生从他人那里得到的一切。等孩子们长大后,他们或许也会弃他而去。
车开到上次差点撞到乔吉的地方时,他放慢车速,更加仔细地左右巡视。身后一辆车的司机愤怒地摁起喇叭,他置之不理。
没有她的身影。
然后他被主持人阿什莉·特雷西的声音吓了一跳,“今天是星期一!让我们来一首凡·莫里森的歌,带着美好的心情投身到工作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曲目之一!”
音乐开始播放。
你是众人仰慕的女王……
这首歌吸引了马库斯。开车时,他随着音乐的节奏点着头。哦,是的。令我仰慕的女王。
那个周六晚上乔吉告诉他,这是她和罗杰的歌,他们相爱时的歌,也将是他们婚礼上的第一支舞曲。
多么奇怪啊,乔吉,就在我想你的时候,响起了这首歌。虽然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你。
这首歌结束几分钟了,他还在吟唱,改道离开拥堵的高峰期交通,经过宠物食品店,绕过医院北门。左边是宽阔的绿地,镇上无家可归的醉汉正在那里闲逛。
车开进停车场时,他还在唱。
你能否对这个秘密只字不提?
你是否愿意做我特别的玫瑰?
他关掉引擎,面带微笑。
瞥了一眼手表。
比他预计的晚了些。
但他并不在乎。他笑了。
令我仰慕的女王。
而且她接受了他在跑步大师上的关注!
她知道那是我吗?之前她给了我手机号码,还希望我上她的课,这是否表明她对我感兴趣?他很想知道。
下车前,他看了看手机上的应用程序。令他失望的是,她今天没有任何新活动记录。没去晨跑。
为什么没去呢?
嘿,这一天还早着呢。
他大步走进格威妮丝·休林楼的入口,脚步中带着久违的轻快。重症监护室的年轻护士特雷莎·亚当斯正在自助餐厅柜台前取咖啡,他朝她微笑。
“嘿,特雷莎!你打算什么时候甩掉你丈夫,可别忘了告诉我,好吗!”
她拍了拍隆起的腹部,“马库斯,你看不出来吗?还得过上一阵子了,所以继续做你的美梦吧!不管怎样,我都不确定你能否招架得了我!”
“哦,可惜了。”
“我以为你喜欢小孩呢。”
“是的,但若妨碍了咱俩,我就不喜欢他们了!”
“是的,是的,继续做你的美梦吧——回头见。”
“你知道我在哪里。”
“你真是无可救药!”
“而你可真是十足的大美女。一定确保亚当斯先生好好珍惜你!”
他微笑着爬上楼梯,又开始哼唱起来。
你可能还不知道,乔吉,但你将成为我的女王。
哦,是的,你就是女王!
几分钟后,马库斯走进他那间一尘不染的小办公室,环顾四周后,不禁皱起了眉头。和往常一样,清洁工又动了他的东西。
他确信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彰显存在感,真让人恼火。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调整了电脑屏幕、键盘、电话、鼠标垫和笔的位置,起身把书架上一些歪歪扭扭的文件摆正,然后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快了一分钟。他调整了时间,然后重新坐下,查看其他物品,注意到书架上多了一罐家具上光剂和一块抹布,是清洁工留下来的。
他把那两样东西扔进垃圾桶。
终于满意了,他敲击键盘唤醒电脑,输入新创建的密码——Georgie4Me,开始处理周末收到的电子邮件。来自医生的转诊。要求他在各种会议上发言的邀请。妇产科圣诞酒会的通知。还有一个通知是周五下午的顾问医生会议——本周会议重点是异常情况和发病率。
他看了看当天的日程安排。一上午的会议,然后是下午的手术。两台剖腹产手术,之后是一台相对简单的早期宫颈癌手術,万一两台剖腹产手术中有一台出现并发症——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形——这台手术就会换个时间。接下来的一台手术是他完全不期待的。
病人是一位30岁出头的漂亮女士,几个月前他为她做了边缘性卵巢癌的手术。现在癌症复发,肿瘤已经转移,十分凶险。而且,不幸的是,病人怀孕了。他将不得不打掉胎儿,几周后还得给她做大手术。即便如此,她的预后也不乐观。人生如此无常,有时就是这样的残酷和不公平。
今天他是应急待命值班的产科医生,这意味着他在医院必须待到晚上9点,并做好晚上随时来医院的准备,直到明天早上8点。他低头看着任务待办清单,思绪却在游移。游向了乔吉,还有跑步。
他需要完善的装备,以再次成为一个有竞争力的跑步者。他打开谷歌,输入“最佳跑鞋”,心想,和汽车发挥最佳性能需要好轮胎一样,他也需要一双好跑鞋来帮助发挥。为了升级装备,接下来他浏览了几个跑步网站,订购了不少东西。然后他搜索“泽西私人教练”。网页靠前位置出现了“乔吉·麦克莱恩,泽西,教练”的字样。
他继续搜索,出现了一排图片。他看到了乔吉,点击放大,马上出现了她的全屏照片。穿一件修身运动服,红头发扎了起来,脸上带着挑战性的微笑。
照片下面是文字说明:
健身有道!贝尔皇家酒店健身房——免费评估课程——一对一或团体课程,请致电或发送电子邮件了解详情。
突然间,他觉得今天心情好了很多,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他下楼,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入会议室,尽管今天会议的内容很严肃。他们将与谢菲尔德宫颈癌筛查中心的一位细胞病理学家举行电话会议,讨论如何处理三位患有宫颈癌或宫颈癌前病变的泽西妇女的病情。
一同出席会议的还有两位妇产科医生同行、两位病理学家和一名医学生。
“你今天早上看起来心情不错啊,马库斯,”产科医生凯丝·克洛说,“你上周请我们喝的白葡萄酒真美味,是什么酒啊?”
“那是勃艮第白葡萄酒——默尔索干白,是我从爱尔兰戈里一个相当不错的酒庄弄到的。你周末过得怎么样?”
“还行,谢謝。星期六大部分时间都伺候儿子查理了——他打橄榄球比赛,所以我这个当家长的不得不在边线附近当啦啦队员。星期天我又成了专车司机,送他去同学家参加聚会,然后再去接他。”
她只有一个孩子,马库斯知道她溺爱这个孩子,那个男孩也是他的教子。“为人父母的乐趣,对吗?”他挑起眉毛说道。
凯丝咧嘴笑了笑,“没错。”
“真不敢相信,我这个蓝眼睛的教子已经9岁了!”马库斯说。
“到明年2月份就10岁了。”
会议开始了。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马库斯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心不在焉,心里琢磨着跑步的事情,想着怎样才能快速变得健美。
想着乔吉·麦克莱恩。
他又偷偷看桌子下面的手机,看她的照片。他保存了一些在晚宴上拍的自己最喜欢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正朝他微笑。
他现在又看着那张照片。她对他微笑的样子让他兴奋。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对她越来越充满渴望。她让他寝食难安。天哪,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让她寝食难安——不,还是和她共度春宵吧。
他有一个选择,他知道。他可以停下来。也应该停下。这种事情少有圆满的结局。而且一路上还障碍重重。克莱尔,他们的孩子,罗杰,乔吉还怀孕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呢?
但乔吉也想这样。从她看他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她想这样。她厌倦了那位飞行员?渴望刺激?她发射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无论他如何努力想把她从脑海中驱赶出去,都是白费力气。相反,乔吉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清晰,身上穿的衣服也越来越少。
罗杰总喜欢戏称周一下午两点半为“看牙医时间”:乳牙痛了,是不是?这个玩笑毫无新意,但还是让乔吉笑了。乔吉紧张而笨拙地坐在候诊室的一把硬椅上,旁边是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哭闹的孩子,其他几名患者大多是老年人,都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或阅读杂志,或观看挂在墙上的电视,等着喊他们的名字。
她从桌上拿起一本生活杂志,试图专心阅读。但她太焦虑了,无法集中注意力,想起多伊尔医生上周对她这个年龄段的孕妇提出的警告。他说,摆在她面前的似乎是个风险重重的雷区,但同时安慰她不要担心。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终于怀孕了,但以现在这个年龄,她知道自己要面对很多问题。
过了很久,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乔治娜·麦克莱恩,请找助产士弗莱彻就诊。”
她合上杂志,站起身来,沿着走廊经过几扇紧闭的门,来到标有路易丝·弗莱彻名牌的门前。
她敲了敲门,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
助产士30岁出头,矮小丰满,一头黑发。她朝乔吉报以热情的微笑,乔吉立刻安下心来,找了把椅子坐下。乔吉注意到桌上的写字夹板上有个记事本,最上端打印着她的名字,下面一整页都是手写的字。
“那么——乔治娜——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叫我乔吉就行。”
“乔吉,好!我是路易丝。那么,你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紧张,我猜,还有担心。”
路易丝·弗莱彻笑了,“别这样,这是你生命中非常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开心心地迎接它吧!”
“嗯,我也想这样——但是——”
“告诉我,你担心什么?”
“我想是我的年龄吧。”
“很多比你大的女性都生下了健康的宝宝。当然,风险的确存在,但每个年龄段都有风险,所以我们还是乐观一点,好吗?”
乔吉笑了,“谢谢。”
助产士看了几秒笔记,然后又看向她,“你今年41岁?”
她点点头,“估计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也不能这样说,但是,是的,41岁已经接近受孕年龄的上限了。我不想让你担心,但有个事实我也该提醒你:从统计学上讲,35岁以后,怀孕并发症的风险确实成倍增加。”
“什么类型的并发症?”
“这个嘛,我不想把现实描绘成一个完美的玫瑰园。你需要知道,你确实面临一个或多个风险,比如流产、高血压、先兆子痫和妊娠糖尿病。遗传问题的概率也会随着孕妇年龄的增加而上升。”
“天哪!”乔吉的声音里多了点苦涩,“我感觉——我不知道……”
“在你这个年龄段,大多数人都能生下健康的宝宝,但如果不指出风险的话,那就是我的失职。”路易丝·弗莱彻说。
“有一些检测项目可以做,对吗?”
“确实如此,但没有一项检测百分之百准确。孕期12周可以在医院做一系列基本测试,其中包括确定预产期和血液检测。血液检测筛查21号染色体,也就是唐氏综合征,18号染色体,即爱德华兹综合征,以及13号染色体,即帕陶氏综合征,这个会导致主要与生命不相容的异常形态。这些检测准确率大约是85%。但是,如果经济条件允许,你可以去私营机构做个无创DNA检测,费用为350英镑。这个检测对这三个染色体的风险评估准确率能达到99%。”
“我会去做这个检测。”她说。
弗莱彻点点头,表示赞成,“我觉得这样做很明智。”她递给乔吉一本绿白相间的册子,封面标题为“孕期注意事项”,“这是你的孕期计划书。具体信息需要你自己填写,以后每次看医生都带上。”
乔吉翻阅了几页。看上去内容很全面。
“你考虑过希望在哪里分娩吗?”
她摇了摇头,“不,还没有。我到现在对怀上身孕还有点——有点——震惊。我是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几乎对生孩子不抱希望了。”
接下来的20分钟,助产士详细记录了乔吉的病史,采集了血液和尿液样本,还测量了血压。
做完这些工作后,她询问乔吉目前的精神状态。乔吉向护士保证,自己精神状态很好。最让她担心的是生意——还能继续跑多久,还可以接待客户并与他们一起锻炼吗?
助产士向她保证,只要没有其他產科问题,并且自我感觉良好,就可以一直坚持到孕期最后几周。她问了乔吉最后一次月经开始的日期,以便计算出预产期,然后说:“估计你目前处在孕早期头三个月的第11周。对于你这个年龄段的孕妇来说,我们希望能密切监测胎儿的生长状况和你的血压。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希望你能在预产期前后进行自然分娩。”
助产士查阅了一份图表,“这么说,预产期是明年7月22日,星期一。”她笑了笑,“多么完美的日子啊——还记得那首童谣是怎么唱的吗,‘星期一出生的孩子都有一张漂亮的脸?”
“这个我喜欢!”
助产士面色凝重起来,“所以,考虑到你的年龄和病史,我认为除了常规产前门诊外,有必要给你介绍一位产科医生,为你孕早期头三个月进行一次检查。我也会在场。”
“当然,我完全接受你的意见。”乔吉说。
“我建议你找的医生是岛上的顶尖人物,工作非常细心。我的两个孩子都是他接生的,这也说明了我对他的看法!”
“这个推荐不错。”
“他就是瓦伦丁先生,我……”
“马库斯·瓦伦丁?”乔吉打断她的话。
“是的,”助产士犹豫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嘛,是的。”她犹豫了一下,暗自纳闷自己是否在犯傻,“其实我在一个社交场合见过他——只是觉得让他当我的产科医生有点怪怪的。”
助产士听了这句话,琢磨了一会儿,“他可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医生,病人都很崇拜他。说实话,不管是哪个产科医生,你都会慢慢熟悉的!”
乔吉笑了起来,“有意思,我的未婚夫也说过同样的话!”
“哈!你要是想找别的医生,乔吉,也没有问题。有一位可爱的女产科医生,我想你会和她相处得很愉快。和你一样,她也热爱跑步。她还参加铁人三项比赛——我想你们两个会非常合得来。她叫凯丝·克洛——听上去怎么样?”
“哦,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凯丝和我是朋友,我正要提她。太棒了!有她在,我就放心了。”
双胞胎!
又有两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新的生命。经过他的双手——多么神奇的事,多么美好的礼物!年轻的父母还无法理解小宝宝将如何永远改变他们的生活。
他记得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经历了几天痛苦的分娩后,躺在床上,抱着孩子,抬头看着他说:“想到有一天我坐在轮椅上,这个小东西推着我四处走,就觉得好神奇。”
马库斯·瓦伦丁心想,每个人对他们初为父母的经历都有不同的反应。此时他正和他的专科住院医师站在狭小的更衣室里,那人叫巴纳比·卡迪根,二十八九岁,矮个子,总是让他很不爽。此外还有一名罗马尼亚医学生罗伯特·雷姆斯,留浅色胡须,做事非常认真,目前正跟着他实习,之后会跟凯丝·克洛实习。马库斯觉得雷姆斯将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你不觉得剖腹产对孕妇来说太容易了吗?”卡迪根突然问他。这人就爱问问题,但有一半问题让马库斯觉得是在审问他,想把他难住。
“臀位分娩的情况,就不容易。在以前,可能会致命。”
“但不就是为的这个吗?”卡迪根逼问道,“自然选择?最终那个母亲会被从基因库中剔除。”
马库斯穿上蓝色无菌长裤,扭动着身体穿上罩衫,瞅了他一眼,说:“巴纳比,我发希波克拉底誓言并不是为了效忠该死的基因库。我从医是为了帮助人们。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你就入错行了。”
他往嘴里塞了一块薄荷糖,戴上无菌帽,上面印着喜庆的雪景、圣诞老人和驯鹿——每年12月他都戴着这样的帽子,以增加节日气氛,让病人脸上露出笑容。
雷姆斯早些时候告诉马库斯,他有意专攻产科,因为病人大都开心又兴奋,他喜欢与这样的病人打交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吗,瓦伦丁先生?”雷姆斯问他。
“小宝宝,是的,我喜欢他们!”
他们走向手术室时,马库斯又和往常一样心想:为什么我成了一名产科医生呢?
以前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时,他总是知道答案。期待小生命,迎来充满希望的小生命的那种兴奋之感。他喜欢刚当上父母的人把他当作神一样看待。他最喜欢这种感觉。扮演上帝。但不仅仅是这样,不是吗?如果他敢和自己坦白的话,还不是为了与女人亲密接触的那种感觉吗?被允许观看他心目中的女性圣杯;去触摸、嗅闻。
那是权力的味道。
但有时候,看到一对对幸福的夫妇,怀孕的妻子挺着硕大的肚子,他与自己的良知斗争着。他很想警告他们,告诉他们他自己的孩子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变化。你们真想知道前方等着你们的是什么吗?
他进入手术室。今天的产妇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爱尔兰女人,留着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坐在手术台上的白布上。麻醉师正在给她做脊髓阻滞麻醉。
马库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四个钟表。左边第一个是指针式钟表,比实际时间慢,这让他非常恼火。旁边是两个显示为零的数字钟表,还有一个模拟定时器,同样显示为零。他走到一名见习儿科护士身边。护士是个年轻的苏格兰女孩,正在和一位同事聊天。他對她说:“请尽快找一位技术人员过来,在我们开始手术之前调整一下钟表。”
她抬头看了看,“只不过慢了几分钟,先生,差不多就是准确时间了。”
“是几分钟,但我希望它准确无误。”他呵斥道,并引她朝无人的洗手区走去。
他看了看她的胸牌,“你叫安妮,对吗?”
她点了点头。
“在护理学院上学?”
“南安普敦大学。”
“你想成为一名儿科护士?”
“是的,是的,我想。”
他笑了笑。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希望万事大吉了。
他平静地说道:“你想进入护理最关键的一个领域,却不介意时钟慢了近三分钟?姑娘,在手术室,10秒钟可能就是生死之别。”他往前靠了靠,“如果你想在我的手术室,我的产科,我的医院工作,时间就是一切。你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
“现在能去找技术员吗?等时钟上的时间准确了,就立刻进行手术,差一秒都不行。”
她匆匆走出了房间。他看着墙上图表上的清单,估算着每个阶段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需要45分钟。房间那头坐着紧张的准爸爸,马库斯朝他友好地点点头,暗想,祝你好运,伙计。
他又看了看图表。
进入手术室
开始手术
剖开子宫
一号双胞胎的出生时间
二号双胞胎的出生时间
一号双胞胎的性别
二号双胞胎的性别
胎盘
他来到洗手池旁,严格地清洗双手,擦干,然后一名手术助理护士帮他戴上手套。
他回到手术室主区域。产妇现在仰面躺着,除了隆起的腹部裸露在外,身体其他部位被白色手术单遮住。一名护士通过交谈在安抚她,刚刚校正过时钟的技术人员在调整手术灯。
一名护士用消毒剂擦拭产妇隆起的腹部,然后铺上绿色手术洞巾。扬声器里突然响起了音乐,是老鹰乐队的《怡人的感觉》。
做手术时总会播放音乐的马库斯愤怒地转向住院医师,“巴纳比,这是谁选的歌?”
卡迪根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朝产妇丈夫一指,“是他,孩子父亲。”
马库斯压低嗓音,“我需要合适的音乐,明白吗?有没有凡·莫里森的歌?”
“但老鹰乐队是他特别要求的,马库斯。你让我怎么向孩子父亲解释?他对分娩时播放的歌曲很挑剔。”
“告诉他,在我把小毛孩从他老婆的子宫拉出来的那一刻,音乐将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看到卡迪根一脸震惊,马库斯说:“这是事实,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想开点吧。”接着他笑了,“但那个可怜的家伙想听老鹰乐队,嘿,那就老鹰乐队吧。咱们开始!”
健身房天花板上的扬声器正在播放乔治·埃兹拉的《猎枪》。这是乔吉眼下最喜欢的歌曲,有那么几秒钟,歌词让她分心了。
有一座山顶……
这是一座她现在正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爬的山。
她在健身房四周挂上彩灯,还买了一棵人造小圣诞树,以营造一点节日气氛。满眼都是最高档的名牌健身器材:跑步机、椭圆机、多功能健身器、运动垫、壶铃、哑铃、腿举机等。
她感到有些头晕,和助产士警告过的一样。她还想吃更多的腌洋葱——今天早些时候她从一家农场商店买了几罐。罗杰给她发短信说,他正在做摩洛哥菜作为晚餐。她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她今晚只想吃奶酪和腌菜三明治。她的口味突然间就完全变了。
她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客户身上,这是她今晚最后一个客户。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7点20分,还有10分钟下课。
“你的心率怎么样了?”
迈克尔·朗克伦是一位银行家,60多岁了,下定决心要挑战自己的年龄。娶了第三任也许是第四任妻子的他经常向乔吉暗示,婚内忠诚不是他的长项。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做每一套练习动作,甚至胜过比他小20岁的人。她觉察到他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干劲,这让她很担心——害怕他随时会死在这里。健身房的急救设备中有一台除颤器,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还从未使用过。
银行家瞥了一眼智能手环,自豪地宣布:“163。”
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这个心率很高。她担心地问:“你想休息一会儿吗?”
“不,不。接着练吧!”
“好的,本次训练最后10分钟,我们练习最后一组动作,但悠着点。”墙上固定了三个装有绿色沙子的大玻璃煮蛋计时器,第一个是1分钟计时器,第二个3分钟,第三个5分钟。她把中间的计时器清零,“3分钟划船动作,3分钟骑动感单车,最后3分钟在椭圆机上训练。好吗?”
“动起来吧!”
他在划船机上运动起来,哼哼唧唧,大汗淋漓,表情坚定,面部扭曲。乔吉的目光从他的脸移到煮蛋计时器最后几粒落下的绿沙上,背后是漆黑的窗户,向外可以看到停车场。她咬了一口能量棒。
“好!”她说,“干得漂亮!进步很大!”
“你这么认为?”他喘着粗气,脸色发白。
“当然!现在开始下一个动作!”
她等着他在动感单车上准备好,然后将煮蛋计时器倒过来开始计时,“好,3分钟,你的目标是每小时15英里!”
他开始疯狂地踩踏,她焦急地看着显示屏,时速从15英里升到20英里,在23英里达到顶峰,然后降到19英里。
除了健身房,这栋两层建筑的其余部分都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她打算等朗克伦离开后就关灯锁门,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银行家开始做最后一组练习。她拿起手机,看到罗杰发来的一条短信。
我在超市,采购食品。你需要什么吗?爱你。亲亲。
她一边盯着客户,一边回复。
腌洋蔥、切达干酪和你!亲亲。
她微笑着把手机放下。
身穿运动服、戴着手套和保暖帽的马库斯·瓦伦丁决定跑过去看看乔吉·麦克莱恩说的健身房。健身房灯火通明,他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透过窗户向里看。跑步流下的汗水贴着皮肤感觉很冷,但他并不在意。煮蛋计时器让他颇为着迷,纳闷她为什么用如此原始的设备,而不是手机的秒表功能。也许是为客户着想,视觉上更直观?
那名男子走向椭圆机,细沙子在玻璃器皿中流淌,现在他放慢了速度。最后,做完一组拉伸后,他结束了训练。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大口喝了一杯水,穿上羊毛衫。他们似乎查看了一会儿手机,然后那个人消失在健身房后面的一扇门后面。
乔吉穿着尽显健美身材的健身服走来走去,跪在地上关掉圣诞彩灯。她的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马尾辫,马库斯非常喜欢。
一扇门开了,她的客户走了出来。
这是他进去打招呼的绝佳机会,但不知为何他退缩了。时间不合适,何况他浑身是汗,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下次见到她时,他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他跑向停车场后面的灌木丛,躲在一棵茂盛的莱兰柏树后面。他知道这很荒唐,只是暗自祈祷没有人看到他。他想知道,要是被人发现了,他该如何解释呢?那名男子微微弯着腰,走过停车场一小段距离,经过一排带轮垃圾桶和一个装满碎石的大废料桶,上了车,发动引擎,但随后坐在车里玩手机,排气管隆隆作响,过了很久才驱车离开。
乔吉,晚上这个地方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你一个人来这里真是勇敢。你配得上更好的生活,你都这个状态了,你未婚夫还让你这么辛苦,太不应该了。下次见到他时,我得跟他提一提。
站在那里看她时,他不禁再次想起她跟丽奈特有多像。他情不自禁出神地看着。
想着。
过去可能会过上什么生活。
现在可能会过上什么生活。
你和我,还有你腹中现在只有几厘米大的胎儿。
乔吉·麦克莱恩躺在诊察台上,凯丝·克洛用约克郡口音欢快地说:“我估计这个小家伙啊,现在大约3厘米。”这位产科医生40岁出头,身材苗条,精力充沛,非常阳光,用多普勒超声仪在乔吉裸露的腹部涂有凝胶的区域移动。扬声器里传来持续的轰鸣声,同时还有急促的心跳和突然的抓挠声。
“太令人兴奋了,乔吉。我真为你们俩高兴,这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宝宝!”
“是吗?”
“是的,你还感觉不到,但里面动静可不小呢。”
在场的助产士朝乔吉微笑,让她安心。罗杰坐在凯丝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看上去既高兴又担心。
“胎儿心跳很好——大约150。”克洛医生宣布。
助产士递给乔吉一份扫描结果的打印件。她和罗杰兴奋地看着。
“这么小的东西就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真是不可思议!”乔吉说。
凯丝又对她笑了笑,关上设备,“好了,你现在可以坐起来了。”
凯丝回到办公桌前,再次仔细查看了乔吉的怀孕记录手册,“你上次测量血压是什么时候?”
“星期一,在我那里测的,”助产士说,“125/74。”
凯丝点了点头,“我们再测一次吧。”
这一次的血压是141/86。
乔吉了解血压测量,141已经进入高值范围了。高血压。“有问题吗?”她问道,同时注意到罗杰脸上担忧的表情。
凯丝似乎并不担心,胸有成竹地答道:“有时候,仅仅来到医生的诊室,人们的血压就会升高。尽管我们彼此很熟悉,但来这里还是会有影响。”她转向助产士,“一周后麻烦你再测一次,我们密切监测。”
“我会的。”
凯丝仔细观看屏幕上乔吉的病历,“这么说18个月前,你做了一次常规巴氏宫颈涂片检查,显示有异常,随后进行了阴道镜检查和活检,结果显示高危HPV和癌前病变一期,一年后再进行复查。那你做过复查了吗?”
“是的,结果显示和以前一样。”乔吉说。
凯丝点了点头,“我看到了。但是,我不得不说,如果你房事后或任何其他时间有阴道出血的迹象——希望你立即来找我。我不希望因为咱们是朋友,你就不好意思。”
“我会的。但你觉得不用担心吗?”
她摇了摇头,笑了笑,“对,如果担心的话,我会第一个告诉你。我相信你绝对没事的!真有出血的情况,也不要惊慌,有很多可能的原因。”
乔吉提上牛仔裤,扣好扣子,重新坐到未婚夫身边。罗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让她放心。她说:“听到宝宝的心跳真令人吃惊!”
“不可思议!”罗杰表示同意。
凯丝继续说:“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虽然我可能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但我们最好万无一失。在孕期头三个月,你有没有恶心或呕吐?”
“有过恶心,但没有吐过。”乔吉瞥了一眼罗杰,“我好像睡觉时有点打呼噜。”
“有点?”罗杰幽默地说,“要我说,就像有人在练习吹小号。”
“是的,这个嘛,恐怕怀孕会影响鼻腔内的黏液分泌。会过去的。你饮食规律吗?”凯丝又问。
“是的,我经常吃东西——每隔一两个小时就吃——但是我对食物的口味变了。”
“这很正常,会恢复的。而且你零碎进食也不错,比以前饱餐一顿吃到撑好得多。你不抽烟吧?”
“不抽。”
“服用维生素补充剂吗?”
“是的。”
“我知道你一直坚持锻炼,继续保持这种强度的锻炼也没什么坏处,除非你感觉不适。我知道你希望能顺产,你也告诉我了。我会推荐一些产前催眠课程,帮助你到时候放松。”
“好的。”
凯丝转向电脑屏幕,又敲击键盘做了一会儿记录,接着回头看了看乔吉和罗杰,“好的,我们制订一个计划。希望在你孕中期第三个月末,也就是第28周时再来复诊。到时候我会用阴道镜检查你的子宫颈,确保它仍然只是癌前病变一期。同时,你还需要定期见助产士。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朝乔吉微笑。
“你们现在还不想知道宝宝的性别,这完全没有问题。你没有选择从无创DNA检测中得知性别,但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在你孕中期大约第20周时,我们就可以告诉你。有时扫描结果非常明显,但我们永远无法百分之百保证。如果你想在任何时候重新考虑,只要告诉我就可以。”
乔吉看了看罗杰,接着目光又回到凯丝身上,“根据你的经验,你有什么建议吗?”
“这个嘛,还得看个人选择,乔吉。知晓了胎儿性别有助于你们提前做计划,比如宝宝房间的颜色、衣服,诸如此类的事情。当然了,还有给宝宝起名字。”
“我们先商量一下。”
“我们会把结果放在一个密封的信封里交给你。这个你知道吗?任何时候,要是改变了主意,你们可以打开信封,得知答案,结果相对来说还算准确。另外,罗杰,我觉得你参加我们的准爸爸计划,可能很有帮助。我给你拿一本小册子。还有一些网站你们俩可以看一看——其中一个网站就叫‘待产。总之,后面不管你们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打电话找我,我会毫无保留地提供专业意见。”
几分钟后,罗杰拥抱了凯丝·克洛,谢过助产士,然后用手扶着门,让乔吉先出去,来到走廊上。
他们两人朝出口走去,穿蓝色手术服的马库斯·瓦伦丁碰巧从走廊那一头远远看见了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定距离,经过洗手池、告示牌,然后是产前护理站,那儿外面的一根栏杆上挂着一排感谢卡。
这一对幸福的人在电梯口停下。他从远处看着他们手牵着手,深情对望。乔吉对罗杰耳语了几句,罗杰吻了她。
他们看上去如此兴奋,让他想起他和克莱尔当初对新生命降临的期待。幸福快乐的时光。乔吉真的——就像他们说的——美丽绽放,熠熠生辉。怀孕让她更美了。罗杰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想到这里,马库斯的心像被猫爪抓了一样难受。
電梯门关上了,马库斯·瓦伦丁责备自己。
必须打住了。马上。
荒唐!
重新振作起来!
过去他目睹了出轨对他父母的婚姻造成的伤害,并想起他很久以前发的誓言:永远不要像他们那样。
不要让历史重演。珍惜你所拥有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你。现在不该有偏离家庭的念头。想想看,如果事情发生了,会带来多大的悲痛,可能连你整个职业生涯都毁了。成功不是得到你想要的,而是享受你所拥有的。
他把乔吉·麦克莱恩抛到脑后,专注于接下来在手术室忙碌的一天。首先是一位非常迷人的泽西岛女士,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当初还是他做的剖腹产手术。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说还打算多要几个孩子。但这个不幸的女人从那时起就因为严重的子宫内膜异位症一直阴道出血,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切除子宫。他对她深感同情。
人生真受罪。
在此之后,是为一位患有急性子痫前期症状的女士进行引产手术。再接下来是一个30岁出头的妇女,可能是臀位分娩。如果扫描结果依然显示为臀位,他将尝试采用胎头倒转术将胎儿转为头位。如果不成功,还需要为她进行剖腹产手术。
这是简短的任务清单,如果没有并发症的话。
也许他天没黑就能到家,还有时间跑一次步。痛痛快快地跑一回,或许去健身房附近转转,再看看乔吉,并最终进去。
或者,只是在跑步大师上查看她的运动轨迹?顺便在跑步俱乐部页面上查看他昨晚错过的比赛结果。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以至于手术室团队今天选了重金属音乐他都没有质疑——通常他会避免此类音乐。
在危险的边缘游走……
他伸出双手,让手术助理护士帮忙,又想起了乔吉。你和我?在危险的边缘游走?
三个小时后,马库斯结束了所有手术,换回了原来的西装、衬衫和领带,并在脖子上挂上工作牌。此时是下午3点,饥肠辘辘的他从餐厅柜台买了一块奶酪火腿三明治、一包巧克力糖和一瓶水,回到办公室。
他把三明治放在一个盘子里,切成四块。这时专科住院医师卡迪根走了进来,说一个病人出现了问题,想来征询他的意见。病人五年来一直在尝试通过试管婴儿受孕,现在已经怀孕21周,是三胞胎。马库斯看了病历,答应半小时后到产前病房去看她。
“希望别介意我在此时打扰你,”卡迪根继续说,“那个实习生雷姆斯对病人是不是过于认真了?你是不是也发现了,他总是埋头看书,几乎不跟我说话?太让人上火了!”
“我对他没有意见,这是你第二次提到这个问题了。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吗?”马库斯问。
“哦,没什么,但他总是听你的,好像对我的话不理不睬,也不尊重我。也许我们只是性格不合吧。而且他不觉得我的图表有意思。”
他们走到办公室另一边。一面墙上高高固定着一个架子,上面整齐堆放着一排文件夹和必备医学参考书。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用彩色磁铁贴着几份通知。通知下面,是许多来自病人的感谢卡。
他们的右边是一张图表,是卡迪根从一位纽约精神病学家那里弄来的,这位精神病学家在几年前参加的一次会议上提交了一篇关于为人父母的论文。这张图表描绘了一对男女人生过程中幸福指数的变化情况。随着他们相爱,幸福指数陡然上升,并在结婚的那一天达到顶峰。婚姻初期幸福指数依然处在最高水平,直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
这时候,幸福指数急剧下跌,一直跌到最低点,并且保持不变,在20年后又急剧上升。
精神病学家说,从第一个孩子出生那一刻起,幸福就离开了夫妻二人的生活,直到那个孩子——以及之后的孩子——离开家的那一天才重新回来。当然,例外的情况发生在孩子盯着妈妈或爸爸的眼睛,说“我爱你,妈妈/爸爸”时。这时,父母就会忘记他们变成狗屎一般的生活。
卡迪根走了,马库斯吃完了午餐。他坐在办公桌前,将长长的手指——他母亲经常说的“钢琴家的手指”——放在键盘上,登录电脑,回复了几封邮件。
然后他犹豫了。
思考着。又犹豫了。
我该不该这样做?
他脑子里有个发号施令的主人说:是的,你应该这样做!你必须这么做,他们是你的朋友。
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个主人有时会控制他。
但他提醒自己注意不要留下痕迹。不久前,他看见凯丝·克洛输入密码,还责备她用生日当密码不安全。他想知道她是否改了密码——幸运的话,她可能忘记改了。
她的确忘了。
他输入密码,然后就进入了系统。只花了几秒钟就找到了她记录的乔治娜·麦克莱恩的档案。他读了乔吉的预产期,她的血压,正在服用的营养补充剂,还有她所有的病历。
只是为了大家好,朋友。人多智广嘛。
他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念头。各种各样的想法。
他告诉自己停下。够了。退出系统。忘了这个。由它去吧。
但脑子里那个发号施令的主人在责备他,嘲弄他。
你没这个胆子,马库斯,对吗?
离开医院后,罗杰匆匆赶往机场,距天黑还有一个小时,有人定好了上他的飞行课。乔吉前往健身房,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她的客户都排满了。她非常兴奋,迫切想跟大家分享这个消息。
到目前为止,她和罗杰只告诉了关系亲密的家人和朋友,万一……
那个说不出口的词:流产。
凯丝·克洛今天告诉他们,很多夫妻在第一次产检前都倾向于不公开怀孕的秘密,但现在假如他们想站到屋顶上高声宣布这个消息,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当然了,风险依然存在,但孕中期每过一周,风险就降低一点。
此外他们还需要决定是否想知道胎儿的性别。也许凯丝是对的,知道答案有助于他们装饰宝宝的房间,同时也好早日给宝宝起个名字。
她喜欢把胎儿性别结果放进信封这个想法,在心里提醒自己去向凯丝要这个信封。
转过大路,她沿着酒店陡峭、狭窄的车道往上走。两边都是高大的灌木丛,即使是大白天,也感觉阴森森的,更像是去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林间木屋,而不是岛上深受欢迎的一家旅游酒店。
爬上高处,可以看到圣奥宾海湾对面圣赫利尔的壮丽景色。酒店后方的停车场平淡无奇,里面有个轮式垃圾桶存放处,还有一个堆满建筑垃圾的大废料桶,整个冬天一直在那里,好像被人遗忘了。但现在,她的心情很好,并不在意这些。而且,12月21日——一年中最短的一天很快就会过去,白天渐渐变长,这个地方也就不会再让人感觉那么荒凉了。
进入寒气逼人的健身房,她打开灯,开了暖气,然后是音乐。天花板上的扬声器响起埃米纳姆的《直到我崩溃》。她把那三个分别是1分钟、3分钟和5分钟的煮蛋计时器翻转过来,然后去更衣室换上运动服和运动鞋。距离第一个客户到来还有半个小时,她开始尽职尽责地检查所处楼层的客房。
她打开一扇又一扇单间和套房的门,所有房间都铺着沉闷的栗色地毯。她试图想象她和罗杰什么情况下会来这里住,但实在想象不出来。打开211房间的门时,她听到一阵咳嗽,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这里没有人。黑暗中她向对面看去,浴室门口是爱德华多瘦弱的身影,他正盯着她看。
“没想到你在这里,爱德华多。”
“我马上就走,乔治娜小姐。这个周末你能和我一起去环岛慢跑吗?”他用浓重的葡萄牙口音开玩笑地问。
“我的回答和以前一样,爱德华多,不了,但谢谢你的提议。”
“你好快!你知道吗?你最近几次跑得真快。我看到你的跑步时间了。”
“你看到了我的跑步时间?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踪你。”
“是吗?”
他举起手机,点了一下,“我跟踪你的跑步路线!你总是跑短程的,你应该像我一样,跑个长的。超级马拉松!”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真不错,但我还是继续我的短距离跑吧。你一个人跑那么长的距离,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时候都超过20英里了,对吗?”
“我喜欢与大自然一起接近上帝。跑步给了我时间清理那些不愉快的事。”
“有人跟你一起跑步吗?你妻子喜欢跑步吗?”
“我没有跑步伙伴,也沒有妻子。婚姻是行不通的。女人太善变。”
“看你这话说的!”
他敲了敲自己的头,“他们告诉我一些事情。”
“谁告诉你事情?”
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们。”
爱德华多又像往常那样,让她感到不自在。
“好吧,我最好继续干活了,也许明天再见面。”她说,“我今晚还有10个房间要检查。”
下午5点05分,检查工作完成了一大半,她从后面的一扇窗户看到第一个客户到了。客户是一位银行经理,来晚了几分钟。乔吉一直打算和她分享怀孕的好消息,平常她们相处得不错,而且说实话,她很想把怀孕的消息告诉全世界。但是这个女人情绪很糟糕,一进来就开始唠叨她的三个孩子——显然都被宠坏了,一个女儿如何早熟,并愤怒声讨女儿学校的一个老师,说这个老师试图向才九岁的孩子解释性别中性化,把孩子完全搞糊涂了。她威胁说,明天要去踢开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先让那个瘦弱的混蛋性别中性化。
下一个客户是一位建筑师,过去两年一直和妻子在尝试做试管婴儿,在快6点时到达。也不是与他分享消息的时候。接着她收到了晚7点课程一个固定客户的道歉短信,是个从事金融服务业的女人,说因为开会而来不了。
建筑师离开后,乔吉决定继续对剩余房间进行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现在外面一片漆黑,尽管有强光手电筒作为后盾,公共区域的灯也都打开了,但她发现昏暗的长走廊和无声的房门还是让人不安。尤其是——很荒唐——237房间的门,电影《闪灵》中从浴缸里爬出来的一身黏液的女尸所在的瞭望酒店房间也是237。在这里,237是蜜月套房。
她用钥匙卡打开房门,听到里面回荡着持续的啪嗒声。
就像电影中那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发出的。
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害怕起来。该不该去找爱德华多?但现在早就过了7点,他应该回家了。她打开灯,环顾房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天哪,我怎么这样神经兮兮的!
她在一本关于初为人母的书中读到过,怀孕会导致警惕性变强——这都是人遗传程序的一部分,有助于保护孩子。这就是她最近如此紧张的原因吗?
啪嗒……啪嗒……啪嗒……
现在,周围一片寂静,那声音大了很多。是从套房浴室里传出来的。她走过去,在门口停下。门虚掩着。
啪嗒……啪嗒……啪嗒……
声音更大了。肯定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她鼓起勇气,拉开浴室的门,打开灯,走了进去。她立即明白了问题所在。大滴大滴的水珠从天花板上一个凸起处落到瓷砖地板上。屋顶漏水了,或者水管裂了。
她匆匆赶到爱德华多的办公室。杂乱无章的小房间一片漆黑——不出她所料,他已经下班走了。墙上的软木告示板上钉着一份电话号码表,上面是零售商和24小时应急服务的号码。她拨通了水管部门的电话,接电话的女人说一小时内派人过来。
她给汤姆·沃捷发了电子邮件,提醒他关注此事,然后下楼回健身房。
走近健身房,她能听到黑眼豆豆合唱团正在演唱《我有种预感》。
她也有一种预感。但不是好的预感。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健身房一团漆黑。但她之前没有关灯。
她停下来。灯怎么关了?难道是保险丝烧了?但为什么音乐还在响?她皱着眉头,一边向前走,一边用手电筒朝健身房四周照,照向一排排跑步机、椭圆机和一架架杠铃。
有什么东西在动。通过眼角的余光,她瞥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在手电筒舞动的光束中,她看到一个涂着厚厚唇膏的马戏团小丑,微笑着向她走来。他头戴一顶尖帽,下穿波尔卡圆点灯笼裤,脸上画着彩绘,两手各拿一个小哑铃。
她后退一步,想高声尖叫,但因为恐惧只发出低沉的哀号。
她又退了一步。
“乔治娜小姐,别害怕。笑一笑!我让你笑!”
听上去像是爱德华多的声音。
她把手电筒对准他的脸照过去,他举起手臂挡住眼睛,“爱德华多?”
“是的,乔治娜小姐,是我,爱德华多!”
她把手电筒稍稍放低,“天哪,你可吓死我了。”
爱德华多的副业是一名儿童艺人,为此他经常穿这套小丑服。私下里她一直觉得小丑很瘆人。
他把手臂举起又放下,好像在练举重。“我是健身房的小丑!”他说,“我是健美的小丑!我想让你开心!”
“用吓死我这个方法?”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穿这套衣服参加慈善公益跑,大家可喜欢了!我想今晚给你一个惊喜!”
“这一点你做到了,好吧。”
她移动手电筒,在墙上找到开关,把健身房所有的灯都打开。
“这一周你好像不开心,”他说,“我想让你开心,让你笑。”他听上去很受伤,很失望,笨拙的小丑嘴唇耷拉着,一副沮丧的样子,“如果吓到了你,我很抱歉。”
她盯着他,盯着那件略显凌乱(而且,说实话,很臭)的小丑服,盯着他脸上涂抹的白粉,盯着那一大抹红色唇膏,对这个孤独古怪的男人感到很内疚,“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我笑?”
“我喜欢看到人们开心。”他只是回答了这一句,然后做了一个看上去很悲伤的小丑鬼脸。
身后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又吓了她一大跳。
“好的,谢谢,爱德华多,你的想法不错。但我想我有客户来了。”
“开奔驰的吗?他5分钟前进了更衣室。”
“好吧,你是个不错的小丑。”
“下一次,我让你笑,好吗?”
“那比吓唬我好!顺便说一下,237房间漏水了。我已经打电话叫水管工过来了,但也许你该先在地板上放些毛巾。”
爱德华多把哑铃放下,像在马戏团台子上一样挥手鞠躬致意,然后匆匆离开了。她友善地鼓掌,這时一身名牌运动服的迈克尔·朗克伦大步从更衣室走了出来。他一周来上两次课,今天是第二次。他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问她为什么要鼓掌。
她解释说:“他是看管员。”
“你每次见了他都鼓掌吗?”
“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打扮得像个小丑?”
“没有。”他摇了摇头,“但我一整天都在和小丑们打交道。准备开始?”
“好的!我们先在椭圆机上做5分钟热身运动。”
他顺从地爬上机器,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好,乔吉则把5分钟煮蛋计时器从零开始计时。
客户开始跨步和手推时,乔吉做了调整。
朗克伦气喘吁吁,发出咕哝声。站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她也能闻到这个男人身上的酒气。
“今天午餐吃得不错吧?”她问。
“是的,去绿岛吃的。去过那里吗?”
“我和罗杰也喜欢去那里。”
他继续在机器上运动,鼓起腮帮子,呼了口气,“那里的牡蛎和烤大虾非常不错。”
“除非你是其中一只牡蛎或龙虾。”她调侃道。
“它们要是知道自己备受赞赏,肯定死得也很开心。”他说。
“和你喝下去的酒里的葡萄一样?”
“没错。”
“你真以为,午餐大吃大喝,再来这里锻炼就会有好身材吗?”她咧嘴笑了笑,让批评的话不至于那么难听,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控制住了声音里的烦躁情绪。她差一点补上一句:难道你该开车来这里吗?
他带着歉意看着她,“有客户从英格兰过来,我不得不招待他们。他们总是坚持去那里喝酒。我自己只喝了一小杯。”
“好。接下来我们逐一上滑雪机、腿举机和划船机,每个一分钟。对了,你的招待他们满意吗?”
“满意,我想。”他喘着粗气,像个犯人一样阴沉着脸走到滑雪机前。
乔吉向他展示了正确的握法,告诉他弯曲膝盖,开始练习。她把第一个煮蛋计时器翻转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说:“你穿的衣服不错,乔吉。”
“谢谢你。”她莞尔一笑,看着沙子细细流下来。
“找个晚上,等上完课,咱们去喝一杯?”
“那太好了,我未婚夫肯定会很乐意加入我们。”
不等他回答,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是马库斯·瓦伦丁。她很好奇他有什么事,但她的规矩是客户上课时不接电话,所以把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
马库斯·瓦伦丁穿着运动服站在健身房外的黑暗处,手里拿着手机,透过窗户看着乔吉。电话没被接听让他内心一阵刺痛。
乔吉,我本来想咨询一下能否跟你上课——在那次晚宴上你也邀请我了。你在上私教课,我不想打扰你,才给你打电话。
你为什么拒接?
遭到拒绝。他熟悉这种感觉。他看到了她脸上流露出的不屑,对她来说,他就是个无名小卒。嘴里涌出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转身而去,开始沿着海滨步行大道,朝圣布雷德湾和家的方向慢慢跑去。他思绪万千,想着乔吉。接着,他有了一个想法。是的。他停下脚步,迅速转过身来,向健身房走去。现在来看看他的行动吧。他停下来,稍作喘息,然后敲了敲健身房的门,充满自信地走了进去。
乔吉惊讶地抬起头来,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不必和客户独处了,“嘿,马库斯!看上去你做好运动的准备了!”
“哦,对不起,看得出你很忙。我刚才还给你打了电话。”
她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哦,是吗?对不起,这位客户的课还要10分钟才结束,如果你想等——”
他对她撒的小谎感到恼火,直视着她的眼睛,“没关系,我跑步回家,一路就算锻炼了。再联系。”
她微笑着回道:“当然。”
一阵尴尬的停顿之后,他似乎想说点什么,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笨拙地摸索着门把手出去了,还差点被台阶绊倒。
朗克伦会意地看了她一眼,“抱歉,当了你们的电灯泡!”
“什么?”
“你和那位微胖先生。”
“电灯泡?”她不解地问。
扬声器里传出了体操课英雄乐队的《饼干罐》。朗克伦跟着唱起“我的手离不开饼干罐”这句充满暗示的歌词,会意地盯着她。
“什么?”她问道。
“他对你有好感。”
“不可能。”
他扬了扬眉毛。
“橘子酱?”罗杰来到沙发上,依偎在乔吉身边,“你没开玩笑吧?你一直都讨厌橘子酱!”
“我知道,很奇怪——就好像我的味蕾发生了惊天逆转——或者说完全糊涂了。或者是我的大脑!”
“显然怀的是男孩!”
她瞥了他一眼,“男孩?为何这么说?”
他拍了拍胸口,开心地咧嘴笑道:“他带着我的遗传记忆,在对你说,‘妈妈,请给我吃橘子酱。”
“胡說八道!”她俏皮地打了他一拳,“还有,自作聪明的家伙,如果咱们的孩子幸运地继承了你的全部聪明基因,而不是我的,他——或者她——怎么会让我对你喜欢的食物失去了胃口?”
她和罗杰最喜欢的休闲活动就是吃着泰国咖喱外卖,在网飞上追剧。他们今晚本来计划这么干,但现在一想到吃泰国菜,她就想吐。
“这么说你今晚只吃橘子酱?”
“抹在吐司上。”
“你早餐可是吃过这个了!”
还有午餐,下午茶,晚上健身课程之前。乔吉心想,但没有说出口。
“这么说你吃够腌洋葱了?”
“哎哟,恶心!”
“还有六罐呢,几天前你让我买的。”
“不要!”一想到腌制洋葱,她就觉得恶心。
“好吧,”他把遥控器递给她,“你找个节目看,我去给你弄。”
“多抹些橘子酱,”她说,“你不想吃就不吃,亲爱的。”
“我在冰箱里找点吃的。”
她抓着他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吻了她,“我的天使,肚里的孩子告诉你,他——或她——想吃橘子酱吐司了。”
“你想知道吗?”她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问道。
“知道什么?”
“性别。咱们孩子的性别。”
罗杰耸了耸肩,“你想知道吗?我们只需打开凯丝·克洛准备的那个信封。”
乔吉透过巨大窗户,凝视着路上行驶的汽车和海湾那边漆黑一团的大海,暗忖,自己想不想知道?老实说,她不确定。她真的不确定。
此时此刻,她唯一确定的是对自己怀上孩子心存感激。经过这么多年的绝望,终于梦想成真了,尽管她仍然非常焦虑,这种情绪还会持续到过了孕20周这道坎。遵从凯丝的建议,她查阅了一些网站,发现最容易上手的一个网站是“待产”,从上面得知,她的荷尔蒙会在那时趋于稳定。
“凯丝说知道孩子性别有助于提前做计划。我们得开始考虑给孩子起名字了。”
“也许吧,”乔吉说,“但开始给孩子起名字,好像是在挑战命运——你知道——万一再出什么……差错。”
“过了20周,你就度过危险期了。”
她点了点头,“但我现在很害怕。”
“害怕?”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想要个孩子。而现在突然梦想成真了。但是12周还为时过早,还可能出很多差错。我——我害怕得要命。”
他搂着她,亲了亲她的鼻尖,“不会出什么差错的。我们将拥有全世界最健康、最聪明的宝宝。”
“我想是我的荷尔蒙在作怪。是的,我也想相信这一点,但是——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有阴影笼罩。”
“阴影?什么意思?”
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是因为太顺利了,让人感觉不真实。这话听起来可能很傻,但在我整个童年时期,每当有好事发生,或即将发生,我都有一种可怕的恐惧,害怕我会得某种可怕的疾病而死。”
“因为发生在你妹妹身上的事?”
她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日子。那是她10岁生日的前一周,父母打算带她和丽芙去迪士尼乐园玩。丽芙比她小一岁,姐妹俩亲密无间。丽芙去给母亲跑腿,骑车到当地的农场商店买鸡蛋。一个面包车司机被太阳晃花了眼,没有发现前方有人,撞上了她的自行车尾部,她头朝下撞到一棵树上,当场死亡。
“是的,我想是。在那之后,我总是感到害怕,不敢对事情抱有过高期待。”
罗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可怜的宝贝。我甚至无法想象你后来的感受。不久你又突然失去了父亲,你有这样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
“这让我感觉,只要生活中有好事发生,就会有什么东西把它带走。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是——”她陷入了沉默,感觉非常脆弱。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脆弱。
“我们的宝宝会没事的。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的。我会确保这一点,好吗?”
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胸前,感受他的温暖和力量。“是你让我一直很有安全感。”她喃喃地说。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是她的脸颊。“你也是。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他回应道,“我就在你身边,我们会一起面对。我真的非常爱你。”
“我也爱你。我很抱歉突然变得这么反常。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理智,但自从发现自己怀孕后,我就很担心你去飞行,每次你登上那架脆弱的小机器,我就担心。”
“不要担心,那可是架了不起的飞机,有非常好的安全记录。”
“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是一名出色的飞行员,行事谨慎。我是担心——我不知道——万一你的学员做什么蠢事。”
“这架飞机有复式操纵装置。万一他们中有谁做了错误的操作,我就会立即接手。说真的,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不必担心,”她抿起嘴,对他微笑,“但我控制不住。”
他把手放到她腹部上,拉起毛衣和T恤,露出肚皮,然后俯身亲吻。“嘿,小宝宝!”他说,“嘿,爱吃橘子酱的小宝宝!”
他坐起来,正要吻她的嘴唇,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乔吉问。
“看!”
“看什么?”
“你的肚皮。”
她低头看了看,“我是不是胖了?”
他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我刚刚看到你肚皮上有一个绿点。”
“一个什么?”
“一个绿点,在你的肚皮上舞动。”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哦,一个绿点?这么说我们不是要生个男孩,而是要生一个火星人?”
他给了她一个不安的微笑。
“露西总是说,如果我们以为火星人是小绿人,那么火星上的人怎么称呼我们?哦,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告诉她我怀上孩子的消息时,她可震惊了。她已经想好了一串名字!”
“我是认真的,亲爱的。刚才你肚皮上有一个绿点。”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的額头上也有一个绿点转瞬即逝,“那是——”
“什么?”
她感到周身一阵寒意。
她跳下沙发,冲到窗前,凝视着外面的夜色,只能看见漆黑一团的大海、路灯以及汽车灯光。
难道外面有人拿着激光笔?一个熊孩子在搞恶作剧?
还是有人拿着激光武器,要袭击他们?袭击她的孩子?某个疯子?
那天晚上她几乎没有合眼。思考着。琢磨着。噩梦连连。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见丽芙骑着折叠式自行车离开了家,车把前放着一个购物篮。就在丽芙转身准备挥手告别时,乔吉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个绿点。
一个绿点围绕着子宫颈的黑白图像飞舞,该图像被投射到讲台上发言人身后的大屏幕上。南安普敦医院的演讲大厅里正在召开每两个月一次的研讨会,院长向来自海峡群岛以及南安普敦和当地医疗中心的35名产科顾问医生发表讲话。
子宫颈的图像被另一张幻灯片所取代,上面显示了名字:皇家妇产科医师学会会员马库斯·瓦伦丁。
“我们今天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本领域最受尊敬的外科医生之一,泽西妇科肿瘤顾问马库斯·瓦伦丁先生,他将给我们谈谈宫颈癌检测和手术干预的最新进展。”
在一片掌声中,瓦伦丁手拿笔记,起身离开座位。他与院长握手,表达了谢意,然后走向讲台。他核对了手表和墙上钟表的时间,把笔记放在面前的讲台上,摁下PPT遥控翻页笔,返回子宫颈图片那一张。
“女士们,先生们,我将谈一谈通过宫颈癌人类乳头瘤病毒筛查来预防宫颈癌——此外就是不吸烟,因为吸烟会加速宫颈癌病变。在我身后的屏幕上,大家看到的是早期诊断失败的悲惨结果。我之所以能够展示这张照片,还要多谢这位女士好心的丈夫的许可。不幸的是,在拍摄这张照片的七个月后,这位女士就离世了。她本来可以活下来,如果在她怀孕早期产检后进行早期干预,这出悲剧完全可以避免。”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激光笔,打开开关,对准屏幕。瞬间后,一个绿点在子宫颈底部晃动。
“这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小阴影,就是早期的肿瘤——她的會诊医生没有发现,可以理解。在她孕中期产检时,肿瘤已经转移并扩散到淋巴结及全身各处。假如早诊断出来,就可以打掉胎儿,开始进行预防性治疗。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会挽救她的生命。”
他喝了一口水,环视了一下观众,尤其是在寻找一张脸,看看她是否也从医院繁忙的工作中抽身来这儿了。接着他看到了。凯丝。当然了,她看上去聚精会神。很好。
乔吉猛地醒来,深感恐慌。她浑身是汗,把枕头都濡湿了。离开岛,放下工作,与罗杰年迈的父母共度圣诞假期,让她在倍感压力的同时也把别的焦虑抛到了脑后。绿光点的离奇经历也暂时忘记了,但现在它又出现在她梦中,疯狂地飞来飞去,把她吓得晕头转向。梦境的具体细节她记不太清了,但显然,潜意识里她一直担心腹中的胎儿。这个在她体内成长的小生命,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完全依赖她。它还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在活动,睡觉,还是只是静静躺着?胎儿的眼睛在子宫里是闭着还是睁着?
她多么希望现在就能感受到它的动静,确定它安然无恙。
看着身边酣然入睡的罗杰,她不免心生羡慕。罗杰向来睡眠很好,总是头一碰到枕头就会进入梦乡。而她自怀孕以后,夜里常会因为上厕所、焦虑以及莫大的压力而一次次醒来。
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2点15分。
她尽量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蹑手蹑脚朝卫生间走去。回来时,她感觉很清醒。
也很害怕。
回想起12月的那个黑夜,她的头脑更清醒了。
有人躲在他们家外面的黑暗中,手拿一支激光笔。
究竟为什么会有人用激光笔照向她和罗杰?
是有人想给她一个信息?释放一个信号?
是谁,又是为什么?
难道有人想伤害她的孩子?
是知道她工作地点的人吗?也知道她住在哪里?难道是她的一个客户?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们中有谁会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用激光笔透过客厅的窗户往屋里照。
她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也许和她当时以为的那样,只是熊孩子在搞恶作剧。一定是这样的。
她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但仍然无法驱走那份不安。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点45分;3点05分;3点17分;3点22分。
管它呢。她又悄悄下床,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应用程序,然后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睡袍穿上,溜出了房间。她悄悄关上身后的房门,来到客厅,打开台灯,坐在沙发上。
她盯着手机。
她浏览了一遍自己使用的每一个社交媒体应用程序:Twitter、Facebook、Instagram,查看所有关注者,以及圣诞节前几周与她互动过的每一个人。有几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但没有迹象表明有谁会拿激光笔搞事情。
她又想吃橘子酱了,于是走到开放式厨房,打算烤一块面包片,但担心气味会唤醒罗杰,他一早还要上飞行课,于是在一块面包上涂了黄油,又在上面抹了厚厚一层自己目前最爱吃的橘子酱,然后在早餐吧台前贪婪地吃了起来。
吃完后,她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心想是否查看了所有应用程序。有没有错过什么?
她仔细检查了应用程序——其中许多她都从未打开过,她知道该把它们卸载了。接着她打开跑步大师程序,开始滚动浏览关注者。
该应用程序为每个关注者提供了公开和不公开活动两个选择。大多数人选择了公开,这意味着她可以根据男女和年龄组,将自己的跑步时间与他们的时间进行比较。
这比数绵羊更有效。
几个小时后,罗杰起床后来到客厅,发现她在沙发上香甜入睡,手机落在地板上。
下午4点30分后不久,马库斯离开手术室。他刚做完一台复杂的剖腹产手术,疲惫不堪,也有些担心。他有一种预感,产妇可能会体内出血。
他和巴纳比·卡迪根、罗伯特·雷姆斯进入更衣室,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俩,然后脱下手术服。和往常一样,雷姆斯对两位医师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马库斯佩服这名罗马尼亚医学生强烈的求知欲,但他今天的连续提问似乎又惹恼了卡迪根。卡迪根很容易被雷姆斯的好奇心激怒,这让马库斯感到惊讶。就在他考虑如何避免局面恶化之时,两个年轻人突然开始相互推搡,大喊大叫起来。
“喂喂喂,怎么回事?快住手,伙计们。”他冲到两人中间,举起胳膊,“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两人气呼呼地换完衣服离开了,留下马库斯一个人。他站在镜子前整理领带,忽然意识到,自己至少有一个小时没有想起乔吉·麦克莱恩了。也许比这更久。
一回到办公室,他就像大多数日子一样登录电脑,在Facebook上查看泽西总医院论坛页面。他看到重症监护室的一名护士又在抱怨医院食堂的蛋黄酱,不禁哑然失笑。他忍不住偷看乔吉的Facebook页面,发现她又发了一个新帖子,附带一张照片。
明天要去参加公园健跑。这是我的装备。“装备齐全,不知咋练!”嘿,只是开个玩笑!我要争取拿到个人跑步最好成绩。你是否一直想来次5公里跑?为什么不挑战一下自己呢?如果你想找个跑步教练,即使你从没跑过步,我也可以帮助你达到目的。请与我联系或访问我的“健身有道”网站(链接在简历中)。
照片上是她精心摆放在木地板上的各种装备。她标志性的亮粉色和蓝色装备。
马库斯笑了。公园健跑!当然了。每周六上午。最近这项运动很流行。
到时见!
她一定是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但在哪里呢?
天下着雨,奎纳维斯体育中心外面聚集了一大群跑步者,马库斯站在嘈杂的人群中快要冻僵了。他正在四处寻找穿跑步服的乔吉。他应该能看到她,除非她决定穿别的衣服来应对这鬼天气。这种天气在冬季的泽西岛算是最糟糕的了。
有人通过扩音器喊出指令,说距离起跑还有5分钟。人们在现场慢跑取暖,聊着即将参加的比赛;一个女人在高声和朋友通电话,问她在哪里。观众们站在一旁,志愿者们身穿顯眼的荧光背心在指挥着。
你在哪里,乔吉?你来了吗?还是因为天气太糟糕不来了?真希望不是这样!
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四处张望。
乔吉?
前面那个背对着他的女人不就是乔吉吗?他差点撞上她。
她在摆弄手腕上的运动手表。
趁着她还没看见他,他用手机偷偷拍了一张她的照片,然后走上前打招呼:“嘿!”
周围噪音太大,她好像没听见。
他碰了碰她的肩膀,提高了嗓门,“乔吉!真巧啊!”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一时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他把棒球帽往上抬了抬,“马库斯,马库斯·瓦伦丁!”
“哦,嘿,你好吗?我还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呢。”她淡淡地说。
“我最近太忙了。”他说。虽然他知道这样有些小心眼,但还是觉得自己在两人的较量中得了一分。
“没关系,反正现在我的课排得很满。”
马库斯希望她更热情些,不要这么冷淡。
“很好。”他说,“你也来参加公园健跑吗?”话一说完,他马上意识到这话听起来有多么愚蠢。
“不,我只是喜欢站在小雨和呼啸的风中,欣赏男人的腿。”她给了他一个微笑,并做出一个欣赏他腿的动作。
马库斯暗自庆幸他那骨节突出的膝盖被慢跑裤遮住了。
“你不会也要参加吧?”她假装惊讶地问。
他回以微笑,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越来越兴奋。他的机会来了!“结束后一起去喝杯咖啡?”
她的脸色阴沉下来,默契的一刻和出现时一样稍纵即逝。她低头看向地面,“其实我今天上午很忙,但喝一杯咖啡应该没问题。”
“那就太好了!”
她犹豫着补充道:“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不敬之意,万一我比你结束得早,我不想在这里等太久,天太冷了。”
马库斯感到自己被小瞧了,“当然了。罗杰怎么样?这周都没有他的消息。”
“他挺好!和以前一样忙。他现在事情很多,好像突然间很多人都想学开飞机了。但是,是的,他很好,谢谢。”
从她的眼睛里,他能看出她对未婚夫真是死心塌地。
“好,”他说,“太好了——那么——告诉他有空联系,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
“我会的。”她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人,“我跑完后等10分钟,好吗?就在终点线附近。”
“我会到那儿的!”
她突然转过身去,冲一名健硕的男子叫道:“嘿,克里斯!”那人30岁出头,一身装备像个职业选手,
“嘿,乔吉!”
两人来了个贴面礼,一看就是老相识了。
“你这次要用多长时间?”克里斯问。
“这个天气条件,要是能在24分钟内跑完,我就很开心。你呢?”
“嗯,我上周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19分47秒。”
“哇,相当不错!”
“谢谢。我上周没见到你呢。”
“有个要外出度假的客户受伤了,我不得不去看他。”
马库斯站在原地,看着两人亲热地交流着。乔吉把一只手放在克里斯的胳膊上,后者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俏皮地捅了一下他的胸口。
马库斯的心中升起一股怒火。乔吉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或者是故意无视他。
他装模作样地做了一些热身运动。
扩音器里响起女解说员的声音:“欢迎你们,跑友们!请问,有外地来的游客吗?”
有几个人举起了手。
“欢迎!”解说员说。
有几个人拍手鼓掌。
“有第一次参加泽西岛公园健跑的朋友吗?”
马库斯懒得举手。
传来几声“耶!”,接着是更多的掌声。
解说员把跑步路线做了说明,然后说:“今天是戴夫·伍德斯福德的第100次公园健跑,还是克里斯·多里的生日!”
现场响起了几声断断续续的欢呼和更多的掌声。
“不要忘记所有出色的志愿者,是他们让这个活动成为可能。大家以后也可以参加志愿服务,来尽一份力量!”然后她喊道,“计时员准备好了吗?三……二……一……公园健跑开始!”
他们出发了。
克里斯冲到了前面,乔吉紧随其后。马库斯跟在后面,决心跟上她的步伐。但几分钟的工夫,她就跑远了,很快不见了踪影。他加快了步伐,马上感到了两腿针刺一般的疼痛,而且越来越厉害。
该死。
前面是上坡。
他用尽全力,喘不过气来,刺痛也让他几乎无法忍受。得停下来休息,但他不允许自己有这种奢望。他瞥了一眼手表。乔吉说只能等他10分钟。他听她告诉克里斯,希望在24分钟内跑完全程。他试着计算自己此刻落后了多少。不能停下,他必须继续跑下去,带着痛苦奔跑。
一句励志的话从他记忆深处的黑暗角落跳了出来:如果你正在经历地狱,那就继续前进。
他一边努力思索这句名言出自谁之口,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跑。与乔吉一起喝咖啡的想法驱使他前进。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有人从他身旁超越时,撞上了他的胳膊。
又向前跑了几步,他喃喃自语道:“经历地狱,继续前进,继续前进。”他停下来试图缓解一下刺痛。但几秒钟后,有人径直撞上了他,他一下子摔倒在泥泞的草地上。那人停下来去扶他,“太对不住了!是我的错,我有点太着急了。你没事吧,伙计?”
他挣扎着站起来,冒雨沿着坡道艰难地往上走。不时有人超过他。直到爬上小山顶,他才又开始跑起来,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他前面,除了几个快步走的老人,还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坚定女人,不过她很快也会追上来。车里的婴儿被一个皱巴巴的透明雨罩遮挡着,在他看来就像超市冷藏区的预制餐。
等他一瘸一拐地走过终点线时,38分钟过去了。他几乎没留意志愿者和观众们热烈的掌声,按下了运动手表上的停止键。这个成绩还不错,但他希望自己跑得更快些,与乔吉的时间差距小一点。
雨水和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他都快冻麻木了。他四处寻找乔吉,希望看到她头上戴的那顶粉红色帽子。她还在这里吗?她说只能等10分钟,但出于礼貌她肯定会坚持等下去吧。她会等克里斯的,不是吗?
也许她去上厕所了。他决定再等等看看。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雨还在下,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都快速散去了。
过去了一刻钟,很明显她已经走了。
她是和克里斯一起走了吗?
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淋雨?
我可谢谢你了,乔吉。
乔吉站在淋浴间里,很感激热水浇在身上,让她慢慢暖和起来。她对今天的成绩很满意。23分3秒,她的个人最好成绩。比上次快了8秒,而且是在如此糟糕的天气状况下——肚里还带着一个小乘客!
因为天气不好,能见度低,罗杰取消了原定的飞行课程,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共度这一天。他提议在圣图安沙丘旁的埃尔蒂科餐厅吃午餐。她已经想好去吃什么了——洋基煎饼配香草马斯卡邦尼奶油和热枫糖浆。
之后,他们会去看一场电影。今晚她再用罗杰买的食材做一份三文鱼牛油果沙拉。
但不能与往常周末一样和他一起享用红葡萄酒了。
嘿,又不是永远不能喝酒了。
对不对,宝宝?
爸爸和妈妈都不介意。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永远爱你。
妈咪呼叫宝宝。听到我说话了吗?呼叫完毕。
“你摔倒了吗?”克莱尔关切地问。
感到又冷又湿的马库斯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摔倒?”
“你脸上有泥巴。”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怎么样,成绩如何?”
“这么说吧,对于初次参赛者来说还行。”他环顾四周,“小家伙们都在哪里?”
双胞胎挤坐在沙发上,正全神贯注地看一部动画片。科马克在游戏垫上爬来爬去,像执行任务的探险家一樣坚定。马库斯在双胞胎旁边坐下,依次挠他们的痒痒,惹得他俩大笑不止。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克莱尔身上。她看上去很疲惫,脚上穿着卡骆驰洞洞鞋——她称这是自己穿过的最舒适的鞋子,而他固执地认为这是最不性感的设计。
以前她总是非常注重外表,但自从有了孩子就不那么在意了。过去,即使不外出,她也要先涂好口红再来开门。现在,他想,涂不涂口红早已不重要了——或者是他变得不重要了?
手机发出叮的一声,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发自公园健跑网站邮箱。
你好,马库斯。
泽西岛公园健跑第174次活动结果。你的跑步用时是00:38:20。
他盯着这封邮件,既愤怒又羞愧。
38分20秒。应该跑得更快才是。
该死。许多参加健跑的人都会查看成绩,乔吉在与其他人比对自己的跑步用时时,甚至不会费心去看这么低的名次。
希望如此。
“你出去的时候,尼克打来了电话,”克莱尔说,“他提醒明天又要打每月例赛了。”
“我想我已经告诉他了,为了锻炼身体,我暂时先不打高尔夫了。”
她看了看他浸湿的运动服、凌乱的头发和发紫的脸颊,咧嘴笑了,“换作是我,我会选择去打高尔夫,这项运动更适合你。”
他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讽刺,“很好笑。”
“那么,我们计划一下今天干什么吧。”她说。
“我得去医院。”
“可你说过这周末你休息,”她抗议道,接着压低声音补充说,“咱们答应了瑞斯和阿米莉亚,要带他们去动物园的。”
“刚接到一个电话,一台紧急手术等着我去做。”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着它,好像那是证据。
“真扫兴。”她沮丧地说。
他没有理会;他现在真的没有时间吵架。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以为我乐意星期六待在手术室?”
她看上去有点理解他了,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当然不是,只是孩子们会很失望。”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面霜混合洋葱的味道。
童年不就是父母让你失望吗?哪个父母不让孩子失望啊?他想。“不如你先带他们去,我一做完手术就去找你们?”
“好吧,”她说,“当然可以,不过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嗯,希望我能脱身。”他上楼去冲淋浴。站在体重秤上,他恼火地看到,锻炼了几周后他的体重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增加了两磅。
30分钟后,他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下了楼。电视没有关,正在播放一档烹饪节目,但人都不见了。厨房中岛台上有一张纸条。
动物园见,如果你能来的话!爱你。
他给自己做了些粥,一边吃一边看《泽西晚报》,尤其对新医院选址的持续争议感兴趣,想知道这个问题是否真会得到解决。接着他翻了翻《泰晤士报》。
半小时后,马库斯驱车前往医院。虽然疾病和伤害并不只是在周一至周五的时间段发生,但周末的医院总是比平常安静。这意味着被打扰的风险不大。很好。
首先确定凯丝·克洛今天不值班,也不待命,之后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虽然有很多电子邮件,但他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点击公园健跑的网站,查看乔吉·麦克莱恩的跑步成绩。
结果出现的时候,他扮了个苦相。
23分3秒。比他快了15分钟。
在起跑线,他听她说争取在24分钟内完成健跑。
也许她根本就没想着等他一起喝咖啡。都是他自作多情?
我会越来越快的,你等着瞧吧,乔吉!我会越来越接近你的成绩。
他调出手机上一个被归类命名为“跑步”的相册,里面都是跑步训练、运动、拉伸和常规动作的截图。他意识到几乎所有图片上都是身材超级健美的年轻女性,不由得笑了。也许他该纠正这种平衡。相册最近又加了他第一次见到乔吉时拍摄的她在海滨步行大道跑步的照片,还有一些是他今天早些时候在公园健跑拍的她的照片。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乔吉发在网上的平铺俯拍的装备照片。
他盯着照片上摆放整齐、颜色鲜艳的运动装备,一时之间沉浸在乔吉穿上装备前赤身裸体的想象中。之后是浑身湿透的她一件件脱掉衣服的画面。她的身材真好,这一点是肯定的,这种紧致颀长的身材总是让他兴奋不已。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突然他意识到有个人影。
他迅速转过身来,只见那个医学生罗伯特·雷姆斯就站在他身后。他吓了一大跳,把手机朝下啪地摔在桌子上,不让对方看到屏幕,“你不知道敲门吗,罗伯特?”
“我敲门了啊。”罗伯特奇怪地看着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他说,“我今天没事,努恩医生让我来急诊科。一个护士说她看见你进了大楼,所以我就想上来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我過来处理一些文件,明白了吧?”
“是的,当然了。”雷姆斯站在那里,给了他一个暧昧的微笑。
“你现在可以回去找阿德里安·努恩了,不是吗?”
“是的,对,好。那我们周一见。”
雷姆斯继续站了几秒钟,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随手关上房门。
马库斯吁了一口气,再次输入凯丝·克洛的用户名和密码,调出了乔吉·麦克莱恩的文档。他想确保一切顺利,留心看看有什么重要情况,以便在他们下次见面时能给她留个好印象。
乔吉在圣诞节前做了孕12周的产检。她现在处于孕中期,最近拿到了无创DNA检测结果,是个好消息。这个婴儿风险评估准确率高达99%的检测显示,他们最担心的三种染色体——13号、18号和21号染色体,也就是帕陶氏综合征、爱德华兹综合征和唐氏综合征,结果低于万分之一。
他再次仔细研究起乔吉的病历和全部病史。
埃尔蒂科餐厅的长木桌前挤满了前来用餐的情侣和家人,乔吉和罗杰不得不站着排队,周围弥漫着热气腾腾的食物诱人的香味,还有乱哄哄的谈话声,之后他们被告知可以在半小时内入座。在他们等候时,罗杰把钥匙和手机放在吧台上。
“你可别忘了,上面还有我酒店的钥匙。”
“丢不了的,放心吧。”
他们站在那里,透过溅了雨水的窗户,看着几个勇敢的冲浪者在咆哮的灰色海浪上冲浪。罗杰点着一杯鸡尾酒,乔吉则选了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两人不端酒杯的手十指紧扣。
“干杯!”他说。
“我的杯子里面没有酒精,这样碰杯是不是不吉利?”
他摇了摇头,“你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碰杯吗?”
“我想我马上就知道了!”她莞尔一笑。
“这还得追溯到中世纪,那时人们互不信任。如果你去别人家的城堡做客,主人请你喝酒,你的酒杯就会和主人的一样斟满了酒。你们碰杯时,你会把你的红酒或麦芽酒悄悄洒到主人的杯子里——这样的话,如果你被下了毒,主人也得陪着喝下去。”
“故事不错,但这与酒精有什么关系?”
他耸了耸肩,“也许酒精中和了饮料中毒药的毒性。”
“你还有别的迷信故事要讲吗?”
这时,一个服务员朝他们走了过来,比预计的时间快了不少,“理查森先生和太太,已经有空位子了。”
他们在一张长桌靠窗的位置坐下,旁边是一对沉默不语的老夫妻,看上去闷闷不乐。他们拿起菜单,研究了一小会儿。“我要吃煎饼,”乔吉说,“想吃这个已经很久了!饿死我了。”
“加橘子酱?”
“加马斯卡彭奶油和热枫糖浆——我还要问问能不能再点些橘子酱。”
“试试吧!作为一个准爸爸,我也有渴求!”
“渴求什么?”
“一个汉堡,加芥末、泡菜、薯条和番茄酱!”
“点吧,这是你应得的,出了那么多力,那么辛苦!”
“那么辛苦?”
她隔着桌子向前探身,悄声说话,以免旁边的老夫妇听到,“你为性生活付出了那么多!”
他给了她一个顽皮的微笑,“并不很辛苦——不是每次都辛苦。”
“不辛苦?对我来说,也不是太辛苦。不管怎样,不是每次都辛苦。”
他们微笑着对视。
这时服务员来了,给罗杰端来一杯红葡萄酒,给乔吉一杯健怡可乐。他们点了单——幸运的是,另外点橘子酱没有问题。他们心满意足地默默坐了一会儿,接着旁边的那对老夫妇离开了,空出来的位置没有人过来坐,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我很喜欢服务员叫我们理查森先生和太太,”乔吉说,“我想我会习惯这个称呼的!”
“我也是,理查森太太。而且很好听!对了,你对那个信封有什么想法?那个里面装有揭示宝宝性别秘密的信封?”
“你呢?你喜欢什么名字?”
“我喜欢乔治,但取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我也喜欢罗伯特。女孩的话,我喜欢伊迪丝——我知道这个名字老掉牙了,但现在好像又流行起来了。”他说。
“那阿奇或者基特呢?”
他点了点头,“我也喜欢,尤其是基特。”
“女孩的话,我喜欢劳拉或丽贝卡,虽然伊迪丝也很好。”
“好吧,反正怀孩子的人是你!”
“你和罗克珊想要孩子时,想过起什么名字吗?”
“想过,但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以同样的方式做决定。她说出她的想法,我就顺着。”
“真没想到你是一个受气包,这么好说话。”
“是的,好吧,你是没见过罗克珊。她是个控制狂——要是她不如愿,会一连生好几天闷气。”他耸了耸肩,“到最后,顺着她就变得容易了。”
“她说她爱上别人时,你也这么说?”
他笑了笑,“我从未有过船,但我的一个老朋友,保罗·坦普尔曼——他是我上次结婚时的伴郎——以后有机会你会认识他——在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中赚了一大笔钱,买了一艘游艇——结果是一个填不满的坑。他说,拥有一艘船时,有两个时刻最为幸福。第一个是你买它的那一天,第二个是你卖掉它的那一天。”
她疑惑地瞪大眼睛,“对你来说是指?”
“罗克珊和我结婚的那一天,还有我们离婚的那一天。”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这样说我。”
他盯着她,“永远不会,永远,永远。”
乔吉隔着桌子俯身吻他。她坐回去时,他们点的餐到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偷偷拿了他一根炸薯条,往番茄酱碗里蘸了蘸,吃了起来,“你知道吃完饭后,我想干什么吗?”
“什么?”
“直接回家,带你到床上去。”
“听你这么说真有意思,”他举起酒杯,“和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馬库斯不顾小腿肌肉的不适,走出了家门。冬天的阳光从湛蓝的天空照耀下来,一个寒冷但明媚的清晨,也是岛上最美丽的早晨。也许他今天会再次见到乔吉,天气这么好,她会出门的。
他注意到节日期间她在约克郡跑了几次,他查看了她的社交媒体,看到了她和罗杰及其父母的照片。那些得意扬扬的笑脸让他厌恶——当然了,除了乔吉的笑脸,她连乐不乐意去那里还不一定呢——还有那张他们围坐在圣诞餐桌旁,戴着派对帽子的可笑照片。
他开始做热身运动,然后朝圣布雷德教堂的方向走去,途中不时停下来做拉伸。
昨天晚上,克莱尔对电视剧《贴身保镖》中的男主演理查德·麦登直流口水,而他则在琢磨乔吉·麦克莱恩近期的活动,想知道怀孕是否影响了她的表现。
除了约克郡之行,她在跑步路线上一直很专一,旅行回来后,马上又沿老路线跑。但她平日的跑步时间出现了一些变化,大概是工作的原因。他注意到,她似乎更喜欢清晨跑步,但也有几次是晚上很晚时跑。星期六,她要么独自一人去长跑,要么去参加公园健跑;星期天,她几乎早上8点准时开始跑。
她的常规跑步路线之一是从位于博蒙特的家向西跑到科比埃灯塔,然后从那里绕回来;要么继续经过博蒙特向圣赫利尔方向前进,或者在长跑的日子经过圣赫利尔港继续往前一段距离。手表显示此时是8点32分。如果他向西朝科比埃灯塔走,那正是她折返的路线,很有可能见到她。
算了吧,别再犯傻了。换个路线。不要再为她折磨自己了。为什么你单单对这个女人如此念念不忘?她会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拒绝你。放手吧。
但他做不到。
他又做了拉伸,然后跑了起来。右小腿肌肉收紧时,他几乎立刻就停了下来,一边咒骂一边跪下来按摩小腿。从科比埃灯塔方向跑过来一个男人,很快与他擦肩而过。他又开始跑,虽然肌肉感到紧张,但还是坚持了几分钟后才再次痉挛。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他的小腿上插了一把刀,然后转动刀柄。
他痛苦地喘着粗气,跪在地上,用力按摩小腿。有脚步声渐渐传过来,他转过身,从棒球帽的帽檐往上看。一个背着小背包的年轻人,嘴里含着吸管,从他身边全力跑了过去。
他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的小腿上。按摩起了作用,开始感觉好些了。更多的脚步声传来,但不等他转身,一个女人从他身边快速跑过。她戴一顶粉红色棒球帽。
他意识到那是乔吉,可是为时已晚。
她已跑出去一大截,穿着淡蓝色的上衣和短裤,系着跑步腰包。戴雷朋墨镜,耳塞式耳机。步履轻盈,朝着蓝色地平线跑去。
你戴着耳机听的是什么歌?是凡·莫里森的歌吗?
运动长袜里面是美丽动人、性感无比的双腿。
他掉转方向,开始跟在她身后跑。跑了10码远,他的小腿肌肉又痉挛了。
不要啊!
他跪下来,又开始按摩。等他再次站起身来,乔吉早就跑远了,不可能再追上了。
但他知道她的跑步路线——如果去她回程经过的地方,也许还能见到她。或许还可以在她跑完步后跟她聊一聊?
他再次开跑,但感觉小腿肌肉就像一根马上要断的橡皮筋。他放慢步伐,改成快走,感觉好多了。他继续往前,尽可能加快速度,不断地看表,计算着。她今天要跑多远?什么时候往回跑?
他不得不停下来,再次按摩小腿。
一行四人边跑边聊,从他身边快速而过,接着是骑自行车的骑手和推着婴儿车的慢跑者。更多人朝他迎面跑来。然后他看见了那顶粉红色的帽子。
是乔吉!她正快速朝这边跑过来。一脸严肃,表情坚定。绝对是她。
他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地举起一只手打招呼,“嘿,乔吉!”
她半举起一只手回应他,都没正眼看他,马上又直视前方,“嘿,马库斯!”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在学员能第一次单飞之前的训练被称为“连续起落”,也叫“连续起飞着陆”。教练在驾驶舱内与他们并肩作战,在机场飞行一圈又一圈,降落,减速但不停下,然后打开油门,再次起飞,重复这一过程。
罗杰·理查森通常很喜欢观察处于这个阶段的学员,他们此时越来越自信。最佳学员有一双手,他喜欢称之为“仁慈之手”——意思是说他们在控制方面动作非常柔和流畅。但这个白痴不是这样。坐在他左边飞行员座椅上的家伙,双手紧握操纵杆,好像在驾驶一辆赛车,可以说是他最不喜欢的学员之一了。
拜伦·怀尔丁今年57岁,体重超标,并错误地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他在美国出生和长大,多年前搬到了英格兰,没几年又来到泽西生活。
怀尔丁一生中经历过几次令人难以置信的死里逃生。1995年,一架私人包机在葡萄牙坠毁,飞行员和机上三名乘客丧生,他是唯一的幸存者。2001年9月11日,他睡过头了——他向罗杰吹嘘说,那是因为他和情妇在曼哈顿的一家酒店喝得酩酊大醉。这意味着他没去参加在世贸中心南楼举行的晨会。
当罗杰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时,他用口头禅回答:“承蒙老天爷厚爱。”
在罗杰看来,老天爷怎么会厚爱这个自负的死胖子,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拜伦·怀尔丁成立了世界上最大的奥特莱斯购物中心集团,积累了大量财富。他自豪地告诉罗杰,一切都靠他白手起家。在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鲁日,他的父亲是医院的门卫,母亲是学校食堂的职工。他有过三次心脏病发作史,却不知为何顺利通过体检,被认定适合飞行。
“承蒙老天爷厚爱。”罗杰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再次这样回答。
作为他相信自己不可战胜的进一步证据——显然也相信自己是不死之身——怀尔丁购买了一架双引擎豪华私人飞机,几个月前刚送到泽西岛,停在飞机库里。拿到最基本的私人飞行执照是他为驾驶自己的飞机迈出的第一步。
愿上帝保佑将来乘坐他飞机的乘客,罗杰心想。不管怀尔丁怎么认为他有万能上帝的护佑,他根本就不是飞行员的料。在罗杰看来,要成为一名安全的飞行员,不仅需要胆大心细,做事还得极有条理。最好的私人飞行员,除了那些有皇家空军或商业飞行背景的人,往往是工程师、医生之类注重精确的人,对细节的关注深深地刻在他们的基因里。无论“老天爷”对你多么青睐有加,有一个不变的物理定律叫“重力”,而这永远不会是一个糟糕的飞行员最好的朋友。
私人飞行员执照有很多级别。拜伦·怀尔丁目前要考的是初级,即单引擎VFR——日间目视飞行——这需要至少40个小时的学习。更高级别是多引擎等级,再就是夜间飞行,接下来是仪表等级,这又需要和最初获得执照一样长的时间。要想拿到商用飞行执照,后面还需若干等级,甚至更严格的体检。
“连续起降”是初级飞行的一个关键环节。一旦教练确信学员达标,在将飞机安全滑行至停止后,不等学员回过神来,他们会跳出驾驶舱,告诉学生可以大胆单飞了。
这一时刻对所有飞行学员来说都意义重大。他们必须独自起飞、返回机场、降落,教练不再在他们的右边进行双控。
飞机陡然转弯,向南进入耀眼的晨曦中,罗杰眯起眼睛。接着飞机再次转弯,朝跑道冲去,罗杰僵住了。速度太快了。真是太快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麦克风告知学员,由他来驾驶飞机。打开油门,发动机一阵轰鸣,他向后拉动操纵杆,将机头在空中急速抬起,调整配平轮。
“你为什么这样做?”耳机里传来学员的声音。
“为了挽救咱俩的性命。”他平静地回答道,“你忘了放下襟翼,让飞机减速。我们会以大约120英里的时速撞上跑道,而不是这架飞机需要的60英里时速着陆。如果飞机起落架没被撞碎,飞机没有翻个底朝天,我们就会冲出跑道,最后掉进沙丘。”
“胡说,都在我掌控之中。我正打算做这些动作。”
“我们再转一圈吧。”罗杰说,并不接受这个怒气冲冲的家伙的挑战。
飞机继续飞行,越过科比埃灯塔,往前在海面上右转,然后再右转。
羅杰用无线电向塔台报告,“MW74Z呼叫泽西塔台,请求再次到26号跑道着陆,进行一次连续起降。”
“GUZ,到达修正气压1020时保持1300英尺,飞行航向180度,GUZ。”
“明白,到达修正气压1020时保持1300英尺,飞行航向180度,GUZ。”
“GUZ,正确。”
罗杰继续自己驾驶飞机,随着飞机爬升,离开机场。两分钟后,无线电又传来塔台管制员的声音。
“GUZ,获准你们使用26号跑道进行连续起落,进入左侧VFR环道。”
“现在由你操控。”罗杰指示怀尔丁,照例看了看仪表。
“已经操控。”怀尔丁回答。
学员操控下的飞机倾斜得太厉害,迫使罗杰在方向舵和操纵杆上进行了微调。他的心思一时之间又飘到了乔吉和孩子身上。他们应该查明孩子性别吗?与她相遇的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日子。经历了婚姻破裂的种种糟心事之后,乔吉给他带来了幸福,也许得到老天爷厚爱的人是他。
这时他的手机振动起来,是乔吉打来的电话。
尽管他很想接听,但还是把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
飞机转弯进行最后着陆时,他低头看机场,只见一架双引擎私人比奇飞机在滑行道上慢慢移动。他听到耳机里塔台给这架飞机的指示是继续滑行到G点,原地不动。
怀尔丁回收油门,这次记得放下了飞机襟翼。派珀飞机速度急剧放缓。
乔吉发来一条短信。
刚才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亲亲。
罗杰看着高度表上的数字在下降——700……600……500……400……
飞机的飞行速度也在放缓——90……80……70……
飞机跑道在前方隐约可见。
高度表显示为100……90……80……
这个白痴居然做得不错!像这样再练上几次,他可能会在下节课的某个时刻让怀尔丁单独来一次起飞降落。
时速60英里。
飞机轮子随时会放下。
接着,有什么东西朝挡风玻璃飞过来,像一只发疯的鸟。
是一架无人机。
“该死!”怀尔丁大喊一声,猛打操纵杆,就好像那是汽车方向盘,操纵杆从教官手中脱离出来,同时他猛踢方向舵脚蹬,罗杰的双脚瞬间离开了脚蹬。不等罗杰做出反应,飞机急速左转。一声巨响。
怀尔丁惊声尖叫起来。
无人机撞上挡风玻璃后弹飞而去。
飞机呈小角度侧身飞行,左翼尖距离跑道只有几英寸。
罗杰用尽力气往后拉动操纵杆,同时猛地打开油门。
飞机平稳了,但失速警告系统开始发出警报。飞机向左急转,离开了跑道。
噗……噗……噗……
怀尔丁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飞机正在失去控制。
操纵杆没有了任何阻力,径直回到他胸部位置。
该死。该死。该死。
接着,透过破碎的挡风玻璃,他惊恐地看到那架比奇飞机就在前方。
比奇飞机副驾驶座上的人震惊地看着他们,吓得一动不动。
距离越来越近。
飞机的轮子撞到跑道和滑行道之间的草坪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接着是一片寂静。飞机弹跳起来。先右转,再左转。然后继续弹跳。
派珀飞机摇摇摆摆地扑向比奇飞机,就像那是一条大鱼。
罗杰又一次拼命把操纵杆往后拉,尽量往后拉。
没有用。
距离正在缩小。缩小。
飞机又撞到了草坪上。
停了下来。弹跳,弹跳。
冲着比奇飞机撞了过去。
越来越近。
“天哪!”怀尔丁喊道。
怀尔丁慌乱中踩了左转踏板,罗杰拼命踩右转踏板。飞机继续笔直地向前冲去。
马库斯喜欢星期六做饭,把星期天的烧烤让给克莱尔来做。以前他星期天上午去打高尔夫,所以这个安排很适合他,现在他改成了晨跑,有了更多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往常他一周中最期待的便是星期天的午餐了。喝几杯红酒,在电视前的扶手椅上打个盹,然后用童车推着科马克,带着双胞胎去码头附近散步。
但是昨天晨跑后,一切都让他感到恼火。克莱尔也很烦躁,因为猪肉脆皮烤得不够脆,她把这归咎于炉灶温度太低,而且烤土豆——这绝对是她的拿手菜——也没烤透。正在出牙的科马克整个上午都在不停地尖叫,双胞胎也在调皮捣蛋,让人头疼。
因此,他其实——这很不同寻常—— 一直期待星期一上午的到来,逃离到相对平静和理智的工作状态中。首先,他在离医院几英里远的邦桑特私人诊室看了一些病人,之后,快到中午时前往医院参加了一个简短的会议,接着是去手术室做手术,这会让他一直忙到傍晚。
他在辦公室一边吃着奶酪番茄三明治早午餐,一边翻阅《泽西晚报》,了解岛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第五版头条新闻的标题是:飞行教练的新年好消息!
下面是罗杰·理查森搂着乔吉·麦克莱恩的恩爱照片。
报社记者戴维·埃德布鲁克的报道如下:
大受欢迎的泽西岛飞行教练罗杰·理查森有两个理由庆祝新年伊始。他的空中出租车业务申请预计将在本周四议会会议上得到泽西政府的批准。他和未婚妻,私人教练乔吉·麦克莱恩,也将在今年晚些时候迎来他们的孩子。
马库斯懒得读报道接下来的部分。之前他已经读过两次了。
这幸福的一对小日子多美好啊——才不。那么你为什么这么轻浮呢,乔吉?为什么在晚餐时碰我的衣襟?为什么给我留了你的电话号码?为什么想让我上你的课?为什么要跟我玩把戏?
你我都知道,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他盯着满脸笑容的理查森,再看看乔吉,两人看上去如此相爱。
他心想,你们真是如此恩爱吗?
“好了,”乔吉对上团体课的六个女人说,她们即将结束上午50分钟的动感单车训练课程,“三分钟舒缓拉伸!”她喜欢这些女人,她们都很有趣。之前,她们在做热身运动,还没有累到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时,就对她怀孕的消息表示了热烈祝贺。她们在当天早上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
她心情很好,期待下一个客户的到来,那是个颇讨人喜欢的人。上帝保佑他,他都快90岁了,还下定决心增强体质。他将在中午时分到达——也就是10分钟后。为了再次确认时间,她瞥了一眼手机,看到一条天空电视台的新闻快讯,是一条突发新闻。但她此刻心里惦记的是酒店又出现了漏水,这次是在餐厅天花板上。她在周五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并给酒店老板打了电话。老板叫她和爱德华多再观察一番,看看是否越漏越厉害,让水管工来处理一下。
当离开健身房,沿着略带霉味的走廊走过厨房和员工卫生间时,她给罗杰打了个电话。通常每天他们都会通话、发短信几次,她尤其喜欢在检查酒店的时候跟他说话。尽管现在是大白天,这个地方仍然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电话又转到了语音信箱。她想,他可能在指导学员,今天他要上三四节课呢。她给他留了言。
“嘿,亲爱的,只是想知道你今晚想吃什么。我突然想吃真正老式的牛排腰子饼——我知道这很奇怪,我已经很久没吃肉了,但我想吃这个,再来些茄汁焗豆——还有凉拌卷心菜!如果你想吃别的,接下来几个小时告诉我——我今天下午没事,会去买吃的。有空给我回个电话。爱你。”
和她一样,罗杰很少吃肉,也不太喜欢吃馅饼。但要是他在她去采购前不打电话来,那就太糟了,他只能将就着吃了。当然,他说过,怀孩子的人是她,他在饮食方面做点小小的牺牲也不是不可以。
留完言,屏幕上一条红白相间的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又是一条快讯。
这一次她看了。
泽西岛圣赫利尔机场发生重大事故,两架飞机相撞。据报道有多人伤亡。
读到这段话,她感觉体内的一盏明灯熄灭了,立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罗杰今天一直在那里指导学员。
罗杰早餐时还告诉她,今天有个学员是个过度自信的疯子,让他发怵。
天哪,罗杰,你可千万不要有事。一定不要卷入其中。
她一个多小时前发短信给他,他一直没有回复,这不是他的风格——除非她上最后一节课没有看到。通常情况下,他几分钟内就会回复。
她检查了手机,看到了她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
刚才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亲亲。
没有回复。
她拨通了他的号码,响了六声,然后转到语音信箱。
嘿,我是罗杰,可能在飞行,现在无法接你的电话。请留言,一回到地面我就会回你电话。
随后是一声提示音。
她给他留了言。
嘿,是我,我刚才看新闻说出事故了。看到消息后尽快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你没事。爱你。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拜托,千万不要出事。
泽西总医院的紧急评估部门有两部热线电话,安装在开放式管理站的一根柱子上,就在值班护士的办公桌正上方,非常显眼。上面的那部电话是红色底座,标有“救护车”;下面的那部是蓝色底座,写着“警察”。
丹·巴瑟斯特是一名急诊科专科住院医师,疲惫不堪的他整晚都在替一个请病假的同事值班,此刻也在替去吃午餐的护士长值班。他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打了个哈欠,努力睁大眼睛。他看了看时间——中午12点09分,下午1点会有人接班——慢慢熬吧。
红色电话响了,吓了他一跳。
他不得不站起来,从机座上拿起电话。估计又是正在赶过来的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打来的常规电话,通知医院病人的状况。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心脏骤停或疑似中风、孕妇待产、工伤事故、道路交通事故,还有周五周六晚上至少一个酒吧或夜总会打架斗殴的受伤者。
但今天情况不是这样。
巴瑟斯特接听了电话,准备向两名值班的急诊科医生介绍情况,由他们决定需要哪些医务人员。电话中传来一个权威的女声:“这是泽西岛救护中心。两架小型飞机在机场相撞,多人伤亡。我们将宣布这是一起重大事故。警察和机场消防队已到达现场,我们正在给伤者检伤分类。一辆救护车已经到达现场,很快会有更多的救护车赶到。”
“估计有多少人受伤?”巴瑟斯特问。
“目前有七八个,但人数在不断刷新。”
就在这时,巴瑟斯特看到桌上电脑屏幕上出现了重大事故管理报告。它给出了事故发生的确切位置;事故类型;险情——一架飞机着火;进出路线;受伤人数——目前显示为10人;在场的紧急服務——救护车、消防队员、警察和海岸警卫队。
医院制定了一套明确的程序来应对此类事件发生,不过这种情况极其少见。巴瑟斯特紧张地眨眨眼,没看到两位值班医生的踪影,便给他们发了简短的传呼:重大事故。
不一会儿,两位医生从不同方向出现了。首先飞奔而来的是尼克·格林,他穿着粉红色手术服,身材高大,以前是军医,上过阿富汗战场,对任何事都无所畏惧。几秒钟后,阿德里安·努恩也赶到了,他处事冷静,经验丰富,职业生涯从全科医生开始,曾为埃塞克斯郡救护中心的医学总监,后来来到泽西岛担任急诊顾问医师。
巴瑟斯特向他们介绍完情况后,努恩和格林立即做了决定。格林去机场现场指导伤员的急救检伤分类工作。他拿起一沓急救检伤分类筛查图表传单,这些会分发给现场的非医疗急救人员,以协助将伤员按三个优先级别分类:立即处置、紧急处置和延缓处置。
努恩开始着手实施医院重大意外事件应急方案。首先,他通知将所有病人从急诊科撤离,需要床位的病人到其他病房找临时床位安置。接着,除了危及生命的重大手术,他要求总机通知取消医院五个手术室的所有预定手术,并要求所有会诊医师、麻醉师、医生、护士、医学生和护工立即到教育中心集合。他需要知道目前有哪些资源可供使用。假如10名伤员都需要手术,他必须组织外科医生轮流值班——安排一些医生先回去休息,稍后回来接替马上开始实施手术的医生。根据以往经验,他深知一个疲惫不堪的外科医生的危险性。一个疲惫的外科医生很容易完成手术的主要部分,而忽略最终会导致病人在几小时、几天甚至几周之后死亡的丁点损伤。
努恩看了看时间。等全体人员集合完毕,还需要足足5分钟时间,距离第一批救护车到达,最快也要15到20分钟。他匆匆走进更衣室,脱掉衣服,换上粉红色手术服。他有一种预感,这将是非常漫长的一天。
马库斯·瓦伦丁正在和医学生罗伯特·雷姆斯查看下午的手术清单——专科住院医师巴纳比·卡迪根请假去参加葬礼了——这时他的传呼机响了,是一条紧急通知:
发生重大事故。全体医务人员立即前往教育中心。非紧急手术一律取消。
他让雷姆斯看了通知,然后拨打院长的电话,询问发生了什么。
“马库斯,我们接到通知,机场发生重大事故,有多名人员伤亡。具体情况不详,但听上去好像是两架小型飞机发生碰撞。目前已确认4人死亡,10人重伤。医院的全部救护车都去了现场。你能过来加入急救小组吗?”
“哦,天哪,当然,好的好的。”他说,“我可以取消今天的全部手术——也没有很紧急的手术。”
除了承担产科和妇科肿瘤外科顾问医生的角色,他和这里所有外科医生一样,能做大多数普通外科手术。鉴于这家医院规模相对较小,医院全体工作人员都定期演练如何处理此类紧急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谢谢。第一批救护车将在10分钟内到达医院。希望你能马上去教育中心参加情况通报会。”
“我这就去。”
对马上要面对的事情他感到些许不安,此外,想到即将做与常规产科手术不同的业务,他又感到兴奋。当初决定从医时就是要干这个。救死扶伤。
他转向医学生,“出大事了!你马上就要担负重任了,罗伯特。好了,你今天看到的一些景象可能让人痛苦,但这是一个快速学习的好机会,也是你提高技术水平的好机会。记住了,我会和你并肩作战。有问题你尽管问。”
接着,两人浏览了要做的手术清单,一致认为没有哪台手术不能推迟到晚些时候再做。雷姆斯身穿蓝色手术服,上班时他都是这副装扮。马库斯迅速换好衣服,然后和雷姆斯一起匆匆赶到教育中心。这里已经挤满了人,身穿粉红色手术服的阿德里安·努恩正站在讲台上发号施令。
“我们有多少外科医生在场?”努恩问道,“请举手。”
房间内有七位外科医生,包括三名骨科医生。两名普通外科医生在休假,一名因流感病倒了,还有两名现在在法兰西酒店的邦桑特私人诊室,距离这里还挺远。
努恩将集合人员分成三个医疗小队,每一队由一名麻醉师、骨科医生和普通外科医生构成。每个小队成员都分发了身份识别,标明他们属于红队、绿队和蓝队——急诊科的每个诊室各有一个。马库斯和雷姆斯被分到了绿队。
阿德里安·努恩站在急诊科入口外的毛毛细雨中,两分钟后,第一辆救护车一路鸣笛开过来了。车上有一名严重烧伤的妇女。他迅速进行了分诊,马上判定她情况危急,将其定为一级,并安排由1号诊室的蓝队负责,该队由外科医生玛特·斯蒂芬森领头,凯丝·克洛协助。
第二辆救护车很快也到了,从担架上抬出来一个50岁出头的男子,灰白短发。人还有意识,但神志不清,面部有几处撕裂伤,腹部有大面积瘀伤,身上只剩下一条平角短裤。
护理人员口头转达了该男子最初在机场的分诊报告:脾脏破裂和疑似颅骨骨折。努恩做了一个毛细血管测试,用力挤压男子的食指指甲,然后松开。正常健康人的血液会立即回流到指甲下面。他对男子的血液回流进行了计时——时间太长了,很危险。接下来,他试男子的桡动脉脉搏。正常的收缩期脉搏应该在90以上,他立刻知道,此人的脉搏远远低于90。
努恩陪同护工推着轮床来到2号诊室,那里有绿队在等待。他大声要求紧急提供一台超声波机。机器很快就送来了。努恩在男子的腹部上涂抹凝胶,然后将超声波探头放在左肋骨下方,向医疗队员们说:“超声检查显示上腹部有很多游离液体。”他将探头移过瘀伤部位,“他的毛细血管再充盈时间为四秒,桡动脉脉搏消失。几乎可以肯定,此人脾脏破裂,颅骨可能骨折,左胫骨和腓骨骨折。但现在更令人担忧的是他失血过多。我需要一名普通外科医生马上带这个病人到手术室。”
马库斯·瓦伦丁低头盯着这个意识不清的男子。虽然这人一脸血迹,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立刻愣住了。
他向前一步,“天哪,这个可怜的家伙,我认识他,阿德里安。我坐过几次他的飞机。这个手术我在一般医学训练时做过,我可以带他去。”
努恩思考了片刻。一般情况下,产科医生不应给男性做手术,但现在的情况非同一般。他已经听到另一辆救护车鸣笛驶来的声音。可能有10个危重伤员,也许更多。这个科室有三个急救间,楼上只有五个手术室。有些病人可能要在手术室待上几个小时。切除脾脏是个相对简单的手术,还是让更有经验的普通外科医生去做更复杂的手术吧。
“好的,”他点了点头,“谢谢你,马库斯,就把他交给你了。”
乔吉匆匆走进看管员办公室,打开收音机收听BBC泽西岛新闻,正好是下午1点的新闻,里面传来电台主持人严肃的声音。半英里外的维多利亚大道上传来持续不断的警笛声。
两架飞机相撞后,泽西机场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最初报告显示有多人受伤,并有人死亡。我们将在全天为你播报最新消息。机场管理局说,所有进出港航班均已取消,机场可能会关闭一段时间。
乔吉感觉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收紧。下一个预约来上课的学员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他叫史蒂夫·考林,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牙医,最近刚和妻子从英格兰搬到泽西岛居住,几年前做了肝脏移植手术,立志要保持身体健康。他朝她愉快地挥了挥手,匆匆走进更衣室。
手机上有飞行俱乐部的电话号码,她从联系人列表中找到它,打了过去。
电话占线。
她又拨了一次。
还是占线。
她拨打机场总机的电话,也占线。最后,她拨通了伽玛航空的电话,结果也是忙音。
哦,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有事。
她想,罗杰也许在现场帮忙呢。
希望如此。
热切希望。
求上帝保佑。
持续传来警笛声。
她的第一反应是向考林道歉,跳上汽车前往机场,确认罗杰没事。
但他会没事的。他经验极为丰富,不可能发生飞机相撞这样的事故。几乎可以肯定,出事的是两个业余飞行员,而罗杰会在那里,盡其所能帮忙。他不需要她赶过去分散注意力。自从童年时期妹妹出事以后,她时常感到恐慌,担心最糟糕的事情发生,这次她努力避免这种恐慌,学着控制这种毫无道理的焦虑,梳理思绪,安慰自己。
她给露西和凯丝留了言,让她们一有消息就联系她,然后决定继续上课,内心希望罗杰一有时间就给她回电话或发短信。她在手机上调出考林的训练计划。她会尽快结束这节课。
考林的第一个运动项目是在椭圆机上做5分钟热身运动,级别为2级。她启动了5分钟煮蛋计时器。他一开始运动,她就匆匆回到办公室,再次收听广播。
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一架进港的派珀飞机偏离跑道,与一架正在滑行的比奇飞机相撞。
罗杰在飞行课上开的就是派珀飞机。她感觉浑身一阵冰凉。
她回到客户身边,看着煮蛋计时器里最后的沙粒。接着她让他坐到腿举机上,设置好1分钟计时器,思绪又游移了。
她又瞥了一眼手机。
没有新消息。
她让考林躺在运动垫上,给他一个重力球,让他在空中反复托举。
在他做这个练习的时候,她查看了一下手机。
仍然没有罗杰的消息。
她害怕极了,又拨打了机场的电话。还是占线。
她又给罗杰打电话。
还是转到了语音信箱。
“好的,”她尽力打起精神对考林说,“接下来是动感单车!”
“欢迎来到乔治娜·麦克莱恩的刑讯室。”他笑着说。她扶他起来,这一次没有回以微笑。当课程结束,终于可以送走他时,她感到如释重负。
此时乔吉打起了哆嗦。她无法再忍受一无所知的状态,跳上车,向飞行俱乐部疾驰而去。从环形交叉路口出来拐到通往机场的路上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交通拥堵。一些汽车正在掉头。
她在缓缓移动的车流中前行,只见远处蓝灯闪烁。前方所有车辆现在都在掉头,经过她朝相反的方向行驶。走近了,她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马路对面,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察,他们身后的马路上拉着蓝白相间的警戒线。一块牌子上写着:警察——事故——道路封闭。
只听远处又传来一阵警笛声。
她把车停在路边,跳出汽车,匆匆走到警察面前,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的未婚夫是飞行俱乐部的教练,能让我过去吗?”
“很抱歉,女士,”女警官说,“非紧急车辆不能通行,机场已经关闭。”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恐怕不行,”她带着歉意说,“机场发生了一起事故,但目前我们没有更多信息。”
“你打开泽西电台,肯定会听到新闻简报。”男警官建议道。
乔吉回到车里,把收音机音量调高。正在播放一首汤姆·奥德尔的歌,她很喜欢这位歌手,但现在只希望歌曲赶紧结束,尽快播报新闻。她掉转车头,开进路边的一家园艺中心,找了个车位停下。那首歌还没有唱完。她在手机上搜索“泽西总医院”,然后拨通号码,同时把收音机音量调低。
总机接线员接了,乔吉说:“你好,是否有位叫罗杰·理查森的先生已经住院?”
“请稍等,”接着接线员问,“你是他的家属吗?”
“我是他的未婚妻。”
“你的名字是?”
“乔治娜·麦克莱恩。”
“女士,请稍等一下。”
感觉过了很久,接线员才又说:“是的,罗杰·理查森先生刚刚入院。”
“他没事吧?他还好吗?”
“恐怕不能给你提供任何信息。”
“哦,天哪。哦,天哪。”
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她发动引擎,倒车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朝医院的方向驶去。
3号手术室洗手区域,马库斯·瓦伦丁洗了两遍手,擦干后伸出手来,一名护士帮他戴上手套。在他身后,罗杰·理查森躺在手术台上,身上裹着无菌绿布。他的胸口贴着心率贴,用电线连接到有数字读数的显示器上;食指上夹着一个灰色脉搏血氧仪,手背上插着静脉滴管,手腕上戴着一个身份识别塑料标签。理查森旁边是一台麻醉机,麻醉师正全神贯注地研究读数。
出于尊重,今天没有播放音乐,马库斯戴了一顶普通的蓝色手术帽。
手术室的工作人员全都穿戴整齐。麻醉师告知外科医生,一切准备就绪。在罗伯特·雷姆斯的陪同下,马库斯走到手术台前。他低头盯着昏迷不醒的病人,想到上个月这个人还在他家的晚宴上口若悬河,令所有在场的女士着迷。
仅仅几周时间,竟然发生如此变故。
马库斯接过手术助理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停在飞行教练腹部上空。
他默默地站着,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沿腹部正中线从胸骨剑突到耻骨划了一道长长的切口。露出一条黄色的脂肪,立刻被鲜红的血液填满。
在医学生和一名清理血液的手术室护士的协助下,他夹住折叠的组织,开始四处探查,将肠子顶端往下摁,充分暴露出脾脏。
“我明白内出血的直接原因了。”马库斯说。他喜欢在紧急手术过程中让团队充分了解情况。此时此刻,面对这个严峻的考验,在这个微型宇宙中,他就是主宰。
“脾脏严重破裂,不可能修复了,所以阻止大出血最安全之策就是将它切除。”
为了让雷姆斯和在场的年轻人明白,他继续说道:“脾脏这个器官并没有那么重要。手术后病人更易受感染,余生都要依赖肺炎球菌疫苗和抗生素,但是,这总比另一个选项强。”
“流血过多直至死亡?”雷姆斯问。
“没错。”他回答。
马库斯·瓦伦丁很高兴切了如此长的切口,因为这让他有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发现。如果不像他那样仔细观察,手术室团队成员不会发现。即便仔细看,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他看到的東西。
罗杰的肠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穿孔。
只是一道很小的裂口。
以前的医学训练告诉他,肠子上的这种穿孔可能是由多种原因造成的:阑尾炎;肠道疾病;癌症;或者,在这种情况下,外伤。
理查森经历了一次重大事故。完全可以相信,他受的许多伤中还包括肠穿孔。
而且完全可以相信,外科医生可能发现不了,尤其是像这样的小孔。
修复它很简单。只需两三条缝合线,可自行溶解的缝合线。假如头骨骨折没有造成脑部损伤,三四天后,罗杰可能就会慢慢康复。
但我们不希望这样,不是吗?我决定你什么时候康复,你就什么时候康复。当然了,如果我真做这个决定的话。
他可以对其视而不见。只去切除病人受损严重的脾脏,正常情况下,这个手术也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但是,当然了,这个不是正常情况。
不是的,对吗,罗杰?他兴奋得差点说出这句话。
他掌握着这个人的生死大权。真的是这样。这个人的生命就在他的手中。周围的团队成员都认为他在尽最大努力拯救罗杰·理查森的生命。他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呢?完美的机会来了!
他现在只需做大家期望他做的事:切除脾脏。
没有别的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肠道内的胆汁将漏进病人的腹腔,血液开始中毒,内脏器官出现败血症,功能逐渐衰竭。等罗杰·理查森开始恢复意识,他会说话含糊不清——医护人员会将其归因于颅骨损伤造成的脑震荡。他可能会颤抖,停止排尿,也许会呼吸困难。最终他的皮肤会出现斑点,此时细心的医生会诊断他可能患了败血症。
到那时他就可以做决定了。救他还是让他死。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几天之内,一切治疗都将为时已晚。
因为那根美好又可靠的穿孔的肠子会继续在罗杰体内释放毒素。到那个阶段,抗生素也救不了他。
当然,再往后,如果他不进行干预,进行尸检的病理学家会发现肠子上的裂口。在报告中,病理学家会写道:裂口极小,在紧急手术中几乎不可能被發现,而马库斯·瓦伦丁医生实施了堪称典范的脾脏切除手术,尽其所能挽救理查森先生。
我无可指责,马库斯心想。这是一份礼物,落入他手中的礼物。运气可真好,今天没有紧急手术,能够照顾这个受伤的家伙。真是太幸运了,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
时机就是一切!
乔吉在重症监护室的家属等候室焦急地等了很久后,一名护士走了进来。她身材苗条,留一头乌黑的长发,穿黑色长裤,一件炭色短袖上衣,上面绣着“重症监护室”的字样。她的口袋上夹着塑料胸牌:重症监护主管基拉·戴尔。
“是乔治娜·麦克莱恩吗?”
乔吉急忙站了起来,“是的。”
“我们坐下来聊一聊好吗?”
她的心猛地一沉。求求你了,上帝,告诉我罗杰还活着。
护士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乔吉注意到她手里拿着自己早些时候到达医院时填写的表格。
“罗杰·理查森是你的未婚夫,是吗?”
乔吉点了点头。
“好的,别担心!他很快就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康复病房,过一会儿你可以进去看他。他的样子可能会让你感到有点震惊,但他恢复得很不错。”
“是吗?真的吗?”
“他头部受伤,医生担心头骨可能骨折,给他做了CT扫描,结果显示颅内瘀血,可能还有脑震荡,但头骨完好无损,大脑功能正常,这是一个好征兆。但是外科医生不得不做了一个脾脏切除手术。”
“脾脏切除手术?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对医学有所了解吗,乔治娜?”
“了解一点——我是一名私人教练,所以懂一些,我还受过急救培训。”
“罗杰的脾脏破裂,导致严重内出血,这是重大创伤中的常见损伤。他的脾脏必须切除,以消除体内大出血对生命的威胁。”
“天哪,”乔吉说,“那——那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还能持有飞行员执照吗?他是一名飞行教练——那是他的生计——而且他正打算启动一项空中出租车新业务。”
“我非常肯定他可以保留执照。几周前,我们这里有一个病人,因为摩托车事故导致脾脏破裂。他是一名商业飞行员,非常担心自己的职业生涯。我为他做了调查,并与岛上的航空体格检查员詹姆斯·梅尔医生进行了交谈。医生告诉我,民航局将暂时吊销他的执照,但在他康复后适合飞行的条件下没有理由拒绝他飞行。脾脏切除后,肝脏会接管脾脏的大部分功能。健康的人没有脾脏也能正常生活——但这意味着你的未婚夫必须在余生每天都服用盘尼西林。”
“为什么?”她问道。
“脾脏是一个重要器官,但并非不可或缺。脾脏提供抗体——对你的未婚夫来说,这意味着他的免疫力会略有下降,盘尼西林有助于防止感染。重要的是他很强壮——看上去他的健康状况相当不错。”
“是的——他喜欢运动。”
护士笑了,“很好。那就绝对没有理由认为他不能完全康复并继续工作了。”
“谢天谢地。”她擦了一下眼睛,“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我没收到任何消息。他今天早上从家里出门开始一天繁忙的飞行指导工作,然后我就从新闻中听到机场出了事故。我试图联系他,但没联系上。我吓坏了,打电话给医院,他们说他已经住院了,所以我就直接来这儿了。”
“对不起,乔治娜,现在我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乔吉坐了一会儿,紧张地扭绞双手。墙上的时钟显示此时是下午4点43分。
“就像我刚才说的,不要为他的样子而担心,乔治娜。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大家都叫我乔吉。”她小声回答。
“好的,乔吉。我们进去后,你会看到罗杰周围有很多仪器,可能看上去有点吓人,但都是为了帮助他平安度过接下来关键的几天的。他戴一个氧气面罩,但那只是为了帮助他在康复过程中呼吸。我们会为他进行术后疼痛评估,给他静脉注射吗啡。他身上还连接了监护仪器,监测心率和血压,每隔一两个小时测量ABG,即动脉血气读数,还对他进行静脉输液,以保持病情稳定。他的腹部还插了一根创口引流管。你可能会发现他有点神志不清,说胡话,但别担心,他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说话。一两天后,理疗师会让他坐起来,下床走动。病房有一对一的护理,这意味着会有护士轮流值班,为罗杰提供24小时不间断的服务。他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她给了她一个微笑,让她放心。
乔吉点了点头,试图理解这一切,“他得多久才可以出院回家?”
“这取决于他的恢复情况,但通常情况下,脾脏切除手术后病人会在医院住上一个星期,然后再回家休养四个星期。”
“我可以留下陪他一起吗?留下过夜?”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我们不限制探视时间,但通常会建议家属回去休息。他在这里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你今天下午在这陪他,但晚上还是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休息好了再回来。不仅会让你更有精力,也会让他心里好受些。”她又笑了,“好吗?”
乔吉耸了耸肩,温顺地说:“好的,谢谢你。”
护士离开了,乔吉十分害怕,身体都僵了。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她想知道罗杰在英格兰的家人是否知道了这件事。她用颤抖的手拨通了他远在约克郡的父母的电话。
戴尔护士20分钟后回来了,带乔吉去重症监护室。乔吉跟着护士走进病房,这是一个温暖、明亮的房间,颇具现代感,墙壁是清新的薄荷绿和柔和的白色,很让人放松。里面有五个床位,各个床位之间被一根柱子隔开,对面就是护理站。
每张病床周围都有男女医护人员在照料,护理站一架子监护仪器后面是更多的护士。房间里摆满了仪器、轮柜和无数的黄色注射器收集箱,以及并排摆放的红白垃圾箱。不断有哔哔声响起。
乔吉走过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他躺在床头抬高的病床上,胸前绑着一大块蓝纱布垫,又走过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年妇女,她面如死灰,闭着眼睛,戴着氧气罩。
然后她看到了下一张病床上的罗杰,他半躺着,睁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有几缕头发翘了起来。
她急忙走过去,“亲爱的!亲爱的,嘿!”终于见到他了,她如释重负。
他疑惑地四处看了看,似乎在纳闷病房里怎么会有她的声音。
她弯下腰,亲吻他的脸颊,感觉又凉又湿,“亲爱的,你没事,你没事!”
戴尔护士提醒过她不要被吓到,但这很难。她一时之间很难相信这就是她深爱的男人,就像在看他的一个糟糕的复制品,一个褪色的复印件。
他的脸极其苍白,几乎没有血色,额头上绑了两条纱布绷带,右脸颊上也有一条。周围是一堆监护仪器。病床上方有一圈轨道,挂着绿色帘子,此刻帘子完全拉开。床尾有一个设有多层抽屉的轮柜,上面放了一张图表。
罗杰穿着纱布内裤和一件棉长袍,长袍没系,露出了肌肉发达的胸部和六块腹肌,上面绑了一些纱布垫。左手背上有一根导管,与一堆输液管线相连,食指上夹着一个仪表。乔吉推测他的腹部插了创口引流管。
他两边的监护仪不断发出哔哔的声音。乔吉花了些时间研究数字读数,试图弄清楚每个数字代表什么。血压,目前为115/68。心率是64。还有一台监测器,戴尔护士告诉她,测的是血氧水平,但乔吉不确定上面的数值是否在正常范围内。
她抓起他另一只手,握住它,“我在这里,亲爱的。你怎么样?”
突然,令她高兴的是,他也抓住她的手,力气很微弱。“他们要我重修几何学。”他嘟囔道。
“几何学,亲爱的?谁让你重修几何学?”她用手轻轻捋了捋他湿乎乎的头发,将其理顺,想让他变得精神一点。
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了一句:“事情是这样的。”接着又陷入了沉默。
乔吉等着。“是吗?事情是怎样的?”她温柔地问道,鼓励他再多说几句话。鼓励他回到她身边。
“我在——钓鱼。我爸爸说鱼太小了。我们应该把它扔回去。”
“你在哪里钓鱼?你说几何学是什么意思?”
“那台该死的割草机根本用不了,总是出毛病。”
“割草机?草坪割草机吗?”
他又陷入了沉默。乔吉转向护士微笑了一下。护士回以微笑,然后俯身对乔吉低声说:“是麻醉剂和脑震荡的缘故。脾切除术算是大手术。给他一点时间,他说话会有条理的。”
“事情是这样的,”罗杰说,“事情……”
“什么事情,亲爱的?”乔吉问道。
他又成哑巴了,给了她一个空洞的微笑,仿佛他的大脑已经变成一个空无一物的巨大洞穴。
她握住他的手,再次抚摸他的头发。一缕头发挑衅地竖立起来,翘在空中。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音。在她看来,他似乎是想说:我爱你。
“我非常爱你,亲爱的,”她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泪,“你会没事的。你会挺过来的。加油!”
基拉·戴尔护士说过,他会好起来的。
他当然会好起来。
她只希望她在内心深处能完全相信这一点。但相反,有什么东西在告诉她,也许他不会。而且他看上去那么糟糕,比护士提醒她的还要糟糕。
见鬼,他当然看上去不好。他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事故。希望这只是她的荷尔蒙在作祟,让她对一切如此恐惧。
她坐在床边,抚摸着他的头,感觉很热。太热了。外面很冷,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但这里却十分闷热。刚进来时她已经脱掉了外套,她正准备把套头衫也脱掉,突然,一队身穿手术服的人走了进来。
戴尔护士带乔吉来到房间中央,解释说这是医生在查房,并告诉她都有哪些医生:医院的一位顶级普通外科医生、值班的麻醉顾问医生、主管护士和药剂师。他们来检查罗杰的用药情况,确保给他用了足量的吗啡。跟在后面的一位是理疗师,他来评估还有多长时间可以让罗杰下床活动。
罗杰病床周围的绿色帘子拉上了,看不见他了。
护士好心建议乔吉休息一下,也许可以到家属等候室坐坐,或者去小吃部喝杯茶,过一会儿再来。
但乔吉不想离开病房。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个警告地面湿滑的黄色三角标志旁边,感到十分无助和迷茫。在她身后是一位上了呼吸机的老人,看上去像雪花石膏雕刻而成。最远一张病床上的病人从头到脚都缠着绷带,呻吟着,听上去很痛苦。
也许她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非常不情愿地离开了病房,沿着走廊,经过家属等候室,转了个弯,看到了一块标有箭头的指示牌:
三层。儿科病房。勒奎斯纳科室。血液肿瘤科。重症监护室。主医院和小教堂。
小教堂?
难道为失去亲人的家属准备的?
她走过敞开的大门,很不自在地朝小教堂瞥了一眼。
见鬼。小教堂就设在重症监护室旁边?这是在释放什么信号?
一名护士从她身边匆匆走过。
乔吉静静地站在那里。如果祈祷有效,她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小教堂,祈祷罗杰平安。可事实是,小时候母亲笃信宗教,但再多的祈祷也没能让父亲远离病魔。祈祷也没能挽救母亲死于癌症。
她继续往前走,看到右边是电梯和楼梯标志。
她改变了主意。她不想离开这层楼,不想离罗杰太远。前方有一个蓝色脚踏式垃圾桶,上面有一个红色水桶,两边各有一排东倒西歪的轮椅,再往前堆放着几把塑料椅子。
她搬下最上面一把椅子,坐在上面,把头埋在手里。几分钟后,她感到眼泪透过指缝流了出来。请让罗杰恢复健康。拜托了。
突然间,她意识到有人站在了她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很好听,一时之间她说不上来是谁。
“乔吉,你好!”
她抬头看着身穿蓝色手术服的男人。他正微笑着盯着她,脸上带着深深的同情。
马库斯·瓦伦丁。
在查看了罗杰·理查森的情况后,马库斯又在手术室帮忙处理了两名来自机场的伤者。一个是近60岁的男人,受伤严重,没能挺过来。有人提到他是一名飞行学员,事故发生时正在接受理查森的飞行指导。
已经过了晚上7点,在驱车回家的路上,马库斯又想到了下午在医院见到乔吉时的情景。
他看到乔吉·麦克莱恩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走廊上,情绪低落,于是爱心泛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详细谈了他们为挽救罗杰所做的一切。当然,省略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他的小秘密。
他多么想握住乔吉的手,搂着她,把她拉近,闻着她的气息。但是,当然了,他的行为无可挑剔。他告诉她,好消息是罗杰的脾脏被成功切除了,说实话,只要他每天服用盘尼西林,这个器官几乎和阑尾一样不重要——还有,嘿,你听说有谁因为没有阑尾而出问题吗?那只是人类进化史上一个无用的遗留物——将来人类出生时会不再有阑尾,就像几十万年前出生时开始没有鳃一样。将来人类出生时也会没有脾脏。好一个达尔文主义者,耶!
这让她笑了,尽管是浅浅一笑。
他给她解释了她可能想知道的发育中的胎儿,并加以补充说明。在胎儿发育的早期阶段,有一个结构叫“咽弓”,后来变成下巴和脖子。他告诉她,这个结构和鱼的鳃十分相似。
他看得出来,跟他聊天帮她转移了注意力,在他最后离开时,她对他表示感谢,并给了他一个悲伤的微笑。
10分钟后,他到家了。他把车开进车道,点击手机应用程序打开车库门,把车停在克莱尔的路虎揽胜极光旁边,然后关掉引擎。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一边思考,一边享受这片刻的宁静,陶醉在保时捷舒适的车厢和井井有条的车库环境里。他打开音响,选择音乐,选的是法国作曲家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中的《士兵合唱曲》。克莱尔不喜欢古典音乐,更喜欢愚蠢的流行乐。他把音量调大,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在这样的时刻,音乐充分调动了他的情绪,让他感觉几乎能触碰天堂。
感觉此时犹如身在天堂。他想象着他给乔吉脸上带来的笑容。尽管她忧心忡忡,充满恐惧,但他让她微笑了,这就够了。他需要这样一个信号。罗杰的受伤让她陷入悲伤,他就是能让她从中摆脱的人——他就是她的救世主。哦,乔吉,请一定要相信我!
他很喜欢这个车库;在这里,一切物品摆放有序,各归其位。他的每一件工具都挂在墙上的架子上,完美地排成一条直线——都经过他之手。螺丝刀;凿子;锤子;锯子;在克莱尔和他的车前方正对的墙上挂着两条一模一样的橡胶轮胎,高度完全一致,以防止汽车撞到墙。还有为双胞胎准备的两个一模一样的捕虾网。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按高度放着一排油罐、WD40万能防锈剂、三合一多用途润滑剂和除冰剂喷雾。所有物品一目了然,一下就能找到,就像手术托盘上的器械一样。
几分钟后,他走出车库,点了手机程序,关上身后的门,走过一截短路,然后是通往前门的台阶。他从门廊外门一进屋,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尖叫声,以及克莱尔的大嗓门。
哦,真够闹腾的!
这都成为常态了,散落在门廊地板上的儿童雨靴,以及一堆运动鞋。他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本应该放在贴了标签的架子上,那是他花了好几个周末在车库手工做成的。
更让他恼火的是,他看到克莱尔的巴伯尔大衣挂在了他的衣服挂钩上!
天哪!他把它拿走,然后把他的克龙比大衣挂在上面。
他低头看了看那堆运动鞋。小的是双胞胎的,大的是克莱尔的。所有鞋子的鞋带都乱七八糟。
他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跪了下来。没有哪个有自尊心的外科医生会容忍这种凌乱。他把每一根鞋带都卷起来,塞进鞋口,最后把鞋子放进架子上贴了标签的格子里。干完这些,他站起来,走进门厅。
迎接他的是一脸疲惫的克莱尔。她怀里抱着睡着的科马克,朝他嫣然一笑。
“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她问。
“既有意思,又累人,”他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我一直在忙着处理机场事故中的伤员。”
“机场事故?”
“你没看新闻吗?”
她摇了摇头,“我一直忙着干活,忙着照顾‘呕吐彗星宝贝和两个捣蛋鬼,忙着保持我们的家完整。”
他仔细盯着她,“你上衣上都是呕吐物。”
“这是我的新造型!喜欢吗?”
“漂亮极了!”他回应道,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看上去你想来一杯烈酒——或者还是出去跑步?”
不,乔吉现在没跑步,她正坐在罗杰的病床边。他差点这样回答,不过说出口的则是:“是的,喝点吧。来一大杯马提尼。”
“你这么说真有意思——我为你准备好了一杯。只需把它倒进调酒器,再加点冰。”
“我还不知道我的老婆会读心术呢。”
“人生不就是充满惊喜吗?”
生活中充满了惊喜,其中很多驚喜都是狗屎,身穿运动服坐在早餐吧台前的乔吉心想。而且没有比现在这摊子事更糟的了。昨天在医院陪护罗杰一整天,她累坏了。
令她高兴的是,昨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开始变得清醒些了,他们能进行对话了——在他昏昏欲睡的间隙——他开始跟她讲述事故发生的经过: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飞行物,飞行学员惊慌失措,猛踩踏板。
“你这架飞机不是有复式操纵装置吗?”她问,“你不是可以从那个家伙手中接管飞行吗?”
罗杰朝她缓缓苦笑了一下,“在皇家空军服役时,我认识的一位工程师曾跟我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说,想提防白痴,有个问题,那就是白痴也有聪明才智。”
他们都笑了,乔吉很高兴看到爱开玩笑、阳光乐观的罗杰又回来了。他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过几天,他就会回家。他唯一的后遗症就是盘尼西林上瘾。
她想起了和马库斯在医院走廊上的谈话。他真的很乐观,但她更希望他少一些幽默,多一些安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感到不安,可她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他总是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罗杰以前说过,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毕竟人家救了罗杰的命,她会永远感激他。
傍晚时分,基拉·戴尔下班了。接替她的是重症监护室护士特雷莎·亚当斯,同样友好细心,也是个孕妇。晚上10点后,她建议乔吉回家休息,罗杰已经酣然入睡,呼吸正常,不需要照看了。基拉前一天也给了她一样的建议:好好睡上一觉,换身衣服,会更有精神。况且她还得等上午11点医生查房结束后才能再进入重症监护室。一切看上去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护士还向乔吉保证,万一罗杰的情况有所变化,她或晚上接班的医护人员会打电话给她。
但她整晚都没有合眼。又是这样。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为罗杰,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担惊受怕。最后,刚过早上6点,她受够了,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迎接她的是黎明前的黑暗。她盯着远处圣赫利尔的灯光,以及海湾里的渔船偶尔闪过的灯光。罗杰正在好转,不是吗?戴尔护士就是这样告诉她的,亚当斯护士也是这么说的。
说他很好,恢复得不错,心率正常,血压也基本正常。医护人员似乎对每隔几小时测的动脉血气读数很满意——虽然她并不完全清楚具体数值是什么。
她现在迫切想跟医护人员聊一聊,确定罗杰没事。她有重症监护室的号码,现在就可以拿起电话拨打。但她不想让人觉得她事多,而且,他们能告诉她什么呢?显然罗杰没事,否则就会有人打电话来。
她穿上运动服,戴上手套和绒球帽,走进了黑暗中。然后,她加快步伐,沿着海滨大道跑了一小段。一回到家,她就打开电视,同时在平板电脑上阅读《泽西晚报》的网络版。她盯着头版头条标题:无人机是造成周一机场飞机失事并导致五人死亡的原因?
下面是失事飞机的图片:最前面是比奇飞机被切断的尾部,旁边是撞毁的派珀飞机。更远处是燃烧的机身,消防员正在忙着灭火。
接下来还有一篇相关报道,标题为:母亲和婴儿奇迹般逃生。
报道称,一架正在进行飞行训练的派珀飞机在降落时偏离了跑道,与一架正在等待起飞许可的比奇飞机相撞。比奇飞机上怀抱婴儿的妇女从飞机尾部逃生,只受了点轻伤。包括比奇飞机的驾驶员和副驾驶在内的四人在飞机爆炸起火时当场丧生,派珀飞机上的飞行学员也因伤势过重死亡。有多名事故幸存者被送往泽西总医院,其中两人受伤严重,有生命危险。
受伤严重,有生命危险。
这句话让乔吉不寒而栗。罗杰就是受伤严重,有生命危险的人员之一。
要不是切除了脾脏,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了。
毫无疑问,马库斯·瓦伦丁救了他的命。
等罗杰平安出院回家,他们一定要找时间与瓦伦丁夫妇聚一聚,当面表达感谢。
早上8点的电视新闻也报道了飞机失事。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不放过主持人说的每一个词。仿佛她这样做,就能扭转局面,让罗杰重新变得完整,恢复健康。
至少医院没有打来电话。希望像理疗师和基拉·戴尔告诉她的那样,今天早上能让罗杰从病床上坐起来,下床活动。
她咬了一口涂了厚厚一层橘子酱的吐司,立刻感到一阵恶心。
她跑进卫生间,吐了。
之后她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回到早餐吧台前。电视上出现了医院大楼的画面。一名记者站在楼前,手持话筒正在进行现场报道。乔吉吃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站在记者身边的是马库斯·瓦伦丁。
“星期一泽西机场事故的幸存者被救护车送到了泽西总医院。医院定期开展重大事故应急医疗救援演练,早已为此类紧急情况做好了准备。站在我身边的是医院高级外科顾问医师马库斯·瓦伦丁。瓦伦丁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医院是如何处理这次可怕的事故的吗?”说完,记者把话筒递给马库斯。
产科医生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你说得对,我和同事们针对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定期进行演练。我相信,尽管我们医院医护人员不多,但我们很好地处理了这次紧急事件。在这场可怕的事故中有人丧生,这令人心痛,但所有受伤人员都得到了最好的医疗护理。”
乔吉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他是否为这种媒体采访场合接受过相关培训。
这条新闻播放完了,她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在等着水温变热的工夫脱下跑步服,然后走进去,站了很久。水淋在身上,让她放松。一时之间,她感觉自己被挡在了世界的纷纷扰扰外面。也许和宝宝在她子宫里一样感到安全。宝宝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麻烦事在等着。等着把你搞垮。等着碾压你,无论你多么警惕。
你会战胜它们的,小家伙,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小宝贝。你会成为人生赢家。爸爸和妈妈会确保这一点。好吗?
淋浴的流水声让她想小便。她走了出来,擦干身子,然后坐在马桶上。凯丝·克洛医生建议她每次小便后都要查看有无异常情况。现在每次小便后,在冲厕所前她都这么干。
令她惊慌的是,她看到了一些血絲。
她盯着血丝看了好一会儿。只是一点点,但还是让她深感担忧。哦,天哪,难道是流产的先兆?
她迅速擦干头发,一擦完就匆匆回到走廊,进入门厅。前门内有一个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衣帽架,上面挂着她和罗杰的几顶帽子,其中一顶复古皮革飞行头盔是她去年在圣奥宾古董展上买来,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衣帽架下面是他们俩的长筒雨靴、登山靴和她的运动鞋。低头看着这些东西时,她感到很困惑。
他们的靴子和她运动鞋的鞋带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塞进了鞋口。
乔吉心想,难道是罗杰在离开公寓之前收拾的?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有时他追求精确,几乎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她把这归因于他身为飞行员受到的训练。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把他的鞋子——或者是她的——整理得这么整齐过。
此刻,没有时间纠结这件小事了。她想尽快赶到医院,虽然她知道上午11点后才能见到他。
她给双方的亲朋好友群发了一条关于罗杰最新病情的短信,然后比平时花了更多时间决定穿什么衣服。必须舒服,但不要太暖和,因为她要在医院待上一整天,那里可真够热的。她把牛仔裤和蓝毛衣换成了裙子和上衣,然后又换回了牛仔裤。
上午9点15分,在最终穿上薄薄的卷领衫、麂皮短靴、黑白图案的大衣,戴上红色平顶帽后,她驾驶自己的高尔夫车朝爱国街的多层停车场驶去。
她倒车进入医院访客区的一个车位,用手机支付了12个小时的停车费用,然后匆匆过马路,来到医院的格威妮丝·休林楼。进门时,她差点把一个拄拐杖的老人撞倒。她小声道歉,大步走过一排轮椅和小吃部,查看了一下墙上重症监护室的指示标志。这个地方犹如迷宫,她仍然不习惯。
她无视电梯,冲上了两层楼梯,然后沿之字形走廊快速行走,直至来到重症监护室的入口。右边一个门铃上方有一个标志,指示访客按下按钮。她看了看表,犹豫不决。现在才上午9点半,她被明确告知要到11点以后才能进入病房,但至少她可以找人谈一谈,了解罗杰的最新病情。她按了一下門铃,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她看了看滚动字幕屏,上面说如果医护人员很忙,可能需要访客耐心等候。
乔吉等了很久,终于一个男声用蹩脚的英语问她的名字。
又等了一会儿,基拉走了出来,随手关上门。她满脸笑容,让乔吉松了一口气。这一定意味着好消息,不是吗?
“你来得真早啊,乔吉!有没有睡好?”
“没有。我一晚上都担心死了。罗杰——他怎么样了?”
护士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稍微犹豫了片刻,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然后又满脸笑容。“他情况不错,吃了点早餐,而且很健谈。”她停顿了一下,“但是——”
乔吉感觉那犹豫让她的心里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是什么?”她忙问。
“他的恢复情况好像不如我们预期的好。他没事,但我感觉他现在的恢复状况应该更好才是。这种情况原因有很多——最大的可能是药不对症。但不必为此担心。”
从基拉的表情中,乔吉可以看出,这种情况绝对让人担心。
她颤抖着问:“我可以进去吗?你说过必须等到上午11点以后才能进,我知道,但是——”
“你可以在医生查房结束后马上进去,乔吉。等医生看过他后,我们会知道得更多,但真的不用太过担心。罗杰身体强健,何况每个人对重大手术的反应都不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可能只是需要给他调整一下用药,在查房时这个问题会得到解决。”
乔吉点了点头,黯然神伤。
“真的不用担心。”护士安慰她。
一滴眼泪顺着乔吉的脸颊流下来,她用一根手指擦掉。“对不起,”她说,强忍着不让更多泪水流下来,“我——本来还希望来了之后发现他有所好转呢。”她笑了笑,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你知道——你会告诉我他到外面跑马拉松了之类的。”
基拉笑了,“我觉得那有点过于乐观了,你不觉得吗?嘿,你知道,我们正在竭尽全力。”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乔吉独自坐在家属等候室里,外套和帽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她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与罗杰年迈的父母和许多急于了解情况的朋友联系,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罗杰的父母因为身体不好,无法来泽西岛探视,但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消息。告知大家最新进展,这本身就很累人,还要努力保持乐观。她希望没有漏掉任何人。她很庆幸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她可不想和任何人闲聊,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
她凝视着斑驳的地板,盯着新近粉刷的墙面,不时上网查看《泽西晚报》和《行政区快报》的新闻,了解星期一发生的事故有无进一步消息。有什么事情困扰着她——有件事她该去处理。她已经给所有预约今天上课的客户打了电话,取消了课程,所以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她握着手机坐在那里,尽量不去想尿液中出现血丝的事,似乎在等待罗杰的消息,希望来一条短信,或者一封邮件。她知道,这样想很傻,不会收到他发来的任何消息,因为他没带手机。她在网上搜索了“脾切除术后恢复”来消磨时间,但就像经常在网上搜索医疗问题时一样,其实还不如不去搜。她昨晚问了一位收拾了罗杰衣服的护士。衣服都没法穿了,放在一个塑料箱里。护士解释说,急救小组把衣服从他身上剪了下来,避免抬胳膊脱衣服造成脊柱损伤的风险。她告诉乔吉,为了确认身份,他的钱包被取了出来,现在和他身上的所有物品一起放在医院的保险箱里。
她去翻了翻他的衣服,检查了所有口袋,但没有找到他的手机和钥匙。
当她终于打通了飞行俱乐部的电话时,对方用充满同情的声音告诉她,罗杰和学员的手机是在派珀飞机的残骸中发现的,但都作为调查对象被空难调查组扣下了。她推测,那是为了确认他们俩在坠机时有无使用手机。对方还说会帮着去问问是否发现了一串钥匙。
她想,罗杰要是得知自己心爱的复古皮革飞行夹克已经被剪碎,一定很不开心。她决定到网上买一件,作为礼物送给他。
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他当然不会死。基拉只说他恢复得比预期慢了一些。没什么可担心的,没有什么不祥之兆。
除了她的表情。
乔吉又心生恐惧起来。
拜托,一定不要有事,罗杰。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宝宝。
你会好起来的!你当然会好起来!
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乔吉在eBay上为罗杰找到了尺寸合适的完美夹克,并出了高价。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了过来。墙上的时钟显示此时是11点11分。基拉·戴尔微笑着走进家属等候室。
“好了,乔吉,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基拉愉快地说道。
她立即拿起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他怎么样了?”
基拉点了点头,“他现在好了一点,正期待着见你呢。”
乔吉用洗手液洗净手,跟着基拉走进病房,经过她之前见到的那个胸口绑着蓝纱布垫的中年男子。她注意到最远处的那张床,昨天上面还躺着一个从头到脚缠着绷带的女人,现在床空了。
“她去哪儿了?”她悄声问道,“她也是撞机事故的幸存者,是吗?”
“恐怕我们没能把她抢救过来,”护士说,“你认识她吗?”
乔吉摇了摇头,喉咙发紧。然后,她看到了右前方的罗杰,靠在枕头上。他的脸色比昨天更苍白了,腹部还插着引流管,胸前还固定着纱布垫,左手还插着管子。
他看着她,微笑着。
“亲爱的!”她弯下腰,吻了他的嘴唇,“见到你真好。真是太好啦!”他的嘴唇又冰又干。
“我也是。”他平静地说,“你还好吗?”
“见到你好多了。天哪,我一直提心吊胆。”
护士悄悄地离开了。
乔吉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握住他冰凉的右手,“感觉怎样?睡得还好吗?”
附近一台监护仪发出越来越响的哔哔声。
他搖了摇头,“昨晚糟糕透了。噪音不断,太吵了。那些该死的监护仪发出哔哔声,就像现在这个——没完没了。”
“亲爱的,你太可怜了。”
“我感到很孤独——尽管护士们都很好,也非常尽心。”他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夜里有人死了。非常忙乱。我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哭——我猜他们是家属。”
“是最远处病床上裹着绷带的女人吗?”
“不知道。”
“她当时是在另一架飞机上吧——与你们相撞的那架?”
“是的,我想是的。”
“太可怕了。真让人伤心。整个事情是那么——”她沉默了片刻,“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感觉怎样?”
“稀里糊涂的,就像大脑放在了搅拌器里。”他咧嘴一笑。
她也笑了,“我并不吃惊,你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但你在好转。”
他点了点头,“是的。”
他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开,“对不起,见到你真好,但我太累了。”
“要不我先出去,你睡一觉?”
“不,不要,别离开我。我——我——你在这里我很开心。”
她眨了眨眼睛,忍住眼泪,“听到消息,我真是吓坏了,还以为会失去你。”
“我是个斗士。”他再次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直视她的双眸,“我是一只老虎!”
“是的!你是我的老虎!”
他口齿不清地说了一遍,“我是你的老虎。我爱你,乔吉。我的宝贝们。我非常爱你们。”然后渐渐进入了梦乡。
病房的另一个角落,又一台监护仪响起警报。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罗杰醒了,“不停地响。”
“这不是好事吗?能待在这里,享受良好的医疗服务,不是吗?”
罗杰露出茫然的表情。
“那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关于这次事故,我还一无所知呢。你能记得什么?”
“我——我们当时正在着陆——做触地飞行。有个物体突然飞过来,撞上了飞机。怀尔丁慌了,着了魔一般抓住操纵杆。我当时——试图纠正他。他——只是——只是惊慌失措。猛打方向舵——猛踩踏板——和我对着干。我——”
他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乔吉看了看他的监护仪。他的血压从昨晚开始有些变低,从92/60降到80/50,心率是82。
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会好起来的!在这里住上几天,你就会恢复如初了!”她亲了亲他的脸颊。
隔了几个床位的警报器发出了更急促的哔哔声。一队医护人员匆匆走进房间,经过他们,乔吉听到帘子拉上的声音,但几乎没在意。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罗杰身上。“我知道有可能是错觉,但我确信小宝宝昨晚动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宝宝在想爸爸。我说你很快就会回家的。你会的。”
没有任何反应。
手提包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来了一条短信。她没有放开罗杰的手,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看屏幕。
嘿,乔吉,我们都在健身房等着。难道我们搞错了时间或者日期?
糟糕,她沮丧地想了起来,星期三上午11点是70岁以上老年女子动感单车课程。她完全忘记取消了。糟糕,糟糕,糟糕。
她松开罗杰的手,回复解释说家里出了点急事,非常抱歉。短信刚发送出去,手机又响了。
她看到是一个叫玛戈·奥尔德里奇的朋友打来的。她把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再次握住罗杰的手,几乎立刻感到手被捏了一下。
“我来了,”她低声说,“和你在一起。”她再次看了看监护仪。他的血压现在是64/48。是她的错觉,还是血压又降了?他的心率现在成了100。几分钟前不是82吗?
手机叮的一声,玛戈发来一条短信。
亲爱的乔吉,我听说了飞机相撞事故的可怕消息。罗杰还好吗?有空给我打电话。想你们。我们都很爱你。抱抱你。
她回了一条短信表示感谢,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坐在罗杰身边,反复捏他的手,得到微弱的回应,同时在他睡觉时像老鹰一样盯着监护仪。没有变化。
这一定是好迹象。
两名护士走了过来,其中就有基拉·戴尔,说要给罗杰擦洗一下。她们拉上周围的帘子,基拉建议乔吉去家属等候室,或者去小吃部喝杯茶或咖啡。
她像个机器人一样点点头,站起身,离开了病房。走进家属等候室,她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与一个神情沮丧的男人握着手。她不忍心坐在那里,于是回到走廊,决定去小吃部买杯咖啡。她需要透透气。
她下楼梯来到二楼,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楼下上来,身穿优雅的格子花呢套装和精致的鞋子。
是凯丝·克洛。
“乔吉!”凯丝说,“很抱歉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联系,我们在这儿都快忙疯了。听到罗杰的事,我很难过。”
乔吉没能控制住自己,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哦,不!”凯丝拉起她的胳膊,“跟我来,咱们聊一会儿。我还有几分钟的时间。”
产科医生带着她走过儿科病房护理站,穿过一扇门,门上方有两块牌子,分别写着“阴道镜检查”和“5号诊室”。
乔吉跟着她进了一间杂乱的小办公室,里面有一张放有电脑显示器、键盘和电话的办公桌,一个摆满文件的多层架子,还有一块告示板,上面钉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凯丝美丽的白房子以及湖区的美丽景色,旁边是一张时间表。
“来杯茶?”凯丝说。
“我想喝咖啡,凯丝,可以吗?淡咖啡,加牛奶。如果没有的话,绿茶也行。”
“我都有。”
“要不,”乔吉想到自己没睡好觉,“来杯咖啡吧,谢谢。不用很淡。”
凯丝咧嘴一笑,“看上去你需要喝杯浓咖啡,亲爱的。”
的确如此。几分钟后,咖啡有了效果,让她振奋起来。
“你还好吗?”凯丝在乔吉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手上,问道。
她含着泪告诉了她。
“别担心,乔吉,我相信罗杰会好起来的。整个重症监护团队非常出色。罗杰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听到这个消息真好。”她用淡淡的语气说道。
“相信我,真的。”
乔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凯丝偷偷看了一眼手表,“过几分钟我就得走了。告诉我,别的方面还好吗?自从你上次预约后,因为圣诞节和忙其他事情,我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你还好吗?”
乔吉脸红了,“其实,我正准备预约找你。”
“哦?”
“每次上厕所,我一直查看——你也建议我这样做。今天早上我小便后,发现有一点血丝。量非常少。”她耸了耸肩,“只是一点。”
凯丝皱起了眉头,“你的尿液中有血?”
“有一点,是的——只是一丁点。我很害怕会流产。压力会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对吗?”
“什么颜色?”凯丝问。
“鲜红——看上去很鲜艳,凯丝。”乔吉回答。
“这个嘛,可能是流产的征兆,但如果量很少的话,也不用担心。导致这个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考虑到你过去的病史,我们最好检查一下。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们好及时处理。不管风险多小——风险的确很小——可能发展成恶性的风险,都不能视而不见。最好排除风险,我们也放心。”
“恶性?你是说癌症吗?”她心里一紧。
凯丝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安慰道:“乔吉,真的,几乎可以肯定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刚才也说过,出血的原因有很多,但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确认一下吧。我想再给你做一次阴道镜检查,只是作为一种预防措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助理格温的手机号码——你就不用给总机打电话了,而且这样预约比打我的手机好。告诉格温,我已经安排好在本周给你做一次阴道镜检查,她会给你留出时间的。好吗?我还会把你转到泌尿外科,以全面检查一下。”
乔吉表示了感謝,跟凯丝拥抱告别。
但等她一离开办公室,产科医生就从电脑上调出乔吉·麦克莱恩的产检记录,仔细阅读起来。尽管她叫朋友不要担心,但尿液中发现血丝还是让她警觉起来。
难道她之前错过了什么重要情况?
可能会威胁到生命的情况?
马库斯·瓦伦丁打了个哈欠,感觉非常疲惫,因为他从早上5点就起床了,比平时早得多。到外面执行“秘密行动”,想到这里,他咧嘴一笑。乔吉甚至可能没有注意到。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她的未婚夫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会很感激有人帮她收拾房子。而且看看她住的地方和他们的生活情况,他非常兴奋。天哪,他们家可真够乱的。
有了钥匙可真是方便。在罗杰的衣服被锁进医院保险箱之前,马库斯就从放衣服的塑料箱子里拿到了钥匙。只是一时冲动,但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兴奋。一股兴奋的激流涌动。一种大权在握之感。
在住院医师和医学生的陪同下,他完成了查房工作:施展他的魅力,向很多等待剖腹产和其他手术的病人致以深深的歉意,向他们解释出现了紧急情况,尽管他们都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是去罗杰·理查森那里,看看病人的恢复情况,但他首先需要喝杯咖啡。他告诉巴纳比和罗伯特稍后会去找他们,之后去了员工厨房,拐了个弯。然后他突然放慢了步伐。
乔吉·麦克莱恩就在他前面,穿牛仔裤和优雅时尚的大衣,戴红色帽子,边走边打电话,正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知道她要去哪里。去她爱人的病床边。
当然你要去那里了!你是多么可爱,多么善良,多么有爱心啊,乔吉。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乔吉·麦克莱恩真是太迷人了。她看上去性感又脆弱。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拥有了一股可以掌控她生活的强大力量。
他走进小厨房,先用电水壶烧水,然后从沥水架上拿起一个杯子,舀了两大勺咖啡粉放进去,接着又加了一勺。嘿,为什么要对自己吝啬呢?
他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盒牛奶,往杯子里倒了一些。他从母亲那里学到的宝贵经验不多,其中一条是:为了防止开水太烫影响口味,先加牛奶。这样咖啡味道更好。
几分钟后,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坐在凳子上,撕开了别人放在桌上的一包消化饼干。他吃了两块。他知道饼干对他的腰围并没有好处,但还是又贪婪地吃了一块——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现在他又开始跑步了。他吹了吹咖啡,想让它变凉。几分钟后,因为急于见到乔吉,担心她离开,他往杯子里倒了些冷水,直到咖啡凉到让他大口喝了下去。想到马上又可以见到乔吉,他竟然有几分紧张。
他听到身后有人开门。罗伯特·雷姆斯走了进来。“啊,你在这里,”他的脸上一副怪怪的表情,“先生,我从重症监护室小组了解到,罗杰·理查森不如预期恢复得好。”
“真的吗?”他说。
“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瓦伦丁先生。我觉得当时——在手术室——在手术过程中,这样做不合适。但在我看来,理查森先生的肠子上可能有一道小裂口。”
“是吗?”瓦伦丁竭力表现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当然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你经验丰富,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我只是在想——也许——也可能你当时一时着急,没有注意到。”
“‘一时着急,罗伯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只是想帮忙。”雷姆斯的脸涨得通红。
“你是在帮忙吗?我错过什么了吗?”
“不——不——不是。我——”年轻人结结巴巴,脸变得和甜菜根一样红,“我——我——”
“你觉得是裂口,但那实际上是旧的疤痕组织。”
“是吗?啊,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好了吗?”
“当然,如果你这么说,当然。”
这下轮到瓦伦丁脸红了。“如果我这么说?让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热衷于学习,但我都当了20年的外科医生了,我做什么我很清楚。我知道肠子裂口什么样,也知道疤痕组织什么样。”他探过身子,脸距离雷姆斯只有几英寸,“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这家医院,最好记住这一点,明白了吗?”
罗伯特·雷姆斯的脸涨得通红,点了点头,“是的,是的。对不起,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帮忙。”
“如果你这样做是在帮忙,那么上帝保佑医学界。”
斥责完医学生罗伯特·雷姆斯后,马库斯带着他大步流星来到重症监护室。
罗杰睡着了,坐在病床边的乔吉正在发短信。
希望不是发给别的男人,瓦伦丁突然心生嫉妒,不免暗自思忖。他悄悄走过去,直到站在她身后,低头看她的手机。字太小了,但他能看清上面的名字是“玛戈”。他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监护仪。
他对看到的数值很不满意。
罗杰的情况现在应该进一步恶化才对,但所有数字都表明他的病情相当稳定。血压不太好,心率也不佳,但都不在危險范围内。
雷姆斯也在看这些数值。
“他很稳定。”马库斯冲着医学生说。
罗马尼亚人点了点头,盯着屏幕上的数字,看上去若有所思。
马库斯安慰自己,这种稳定不会持久。不可能的。他想,罗杰现在就像一艘船,船体深处有一个未被发现的漏洞,最终涌进来的水会导致它倾覆。他很喜欢脑子里闪现出的这个类比,赞许地笑了。
埋下隐患的肠子。
他差一点就要扭过头来,与医学生分享这个笑话,然后想起这样做并不合适,尤其是记起雷姆斯的担忧。
遇到乔吉后,马库斯一直想入非非。他的每一个想法都有她,就像质子附着在原子核上一样;她已经成为他DNA的一部分。又是一个类比。这个类比他也喜欢。
他也喜欢她的味道。非常喜欢。一股淡淡的麝香味从她的肌肤上散发出来,让他感到一阵性冲动。
“你好,乔吉!”他轻声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同情。
她一脸吃惊地转过身来,“哦,你好!吓了我一跳!”
“我有那么吓人吗?”他微笑着,与她四目相对,直到她移开视线,面露尴尬之色。
“不,”她说,“不是的,才不是。我——我只是没听见你过来。他——他怎么样了?”
他没有介绍医学生,而是低头盯着罗杰,沉默了一会儿。她等着他说什么,但他只是继续盯着看。她很感激,心想:他是要研究监护仪,看看一切是否正常吧。
但他只是粗略地瞥了一眼监护仪,心里盘算着时间,还有日期。
还有呼吸她令人陶醉的芬芳。
再有一个月——差不多就到情人节了。
属于我的特别日子!
你会成为我的情人吗,乔吉?
也许写一张匿名卡片。不动声色,又显高雅。来自一个秘密的仰慕者,让她知道人生还很广阔,不光有罗杰——不管他能否逃过这一劫。
以吻封缄!
他的大脑在不受控制地神游。乔吉是他的,罗杰现在真是太碍手碍脚了。这是他的幸运机会,他不会让这个机会溜走。
他转向她,“我觉得他恢复得很好,乔吉。我对他的情况很满意。”
“他们似乎很担心,他恢复得没有期望中的那么快。”她显得很焦急。
他们当然担心,这儿的人又不傻!
“对于重大手术,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乔吉。”他转向雷姆斯,期待着他点头表示赞同。但这个罗马尼亚人正在研究屏幕上的数值,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觉得还有多久他才能出院回家?”乔吉问道。
这要看你怎么界定“回家”了,我的美人。如果你想把他的骨灰盒带回家,那么我希望是两三周。不会更久了。
这是一个落入他手中的绝佳机会!办得漂亮的话,还是一个大奖。“很难说,乔吉,但如果情况顺利,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他谨慎地回答。
“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她强作笑颜,“我真的很感激。”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救死扶伤。”他回以微笑,心里思考着。
首先,勿要害人。
人们错误地把这句话归结为希波克拉底誓言——所有医生遵守的道德原则。但是,实际上,这句格言是在那位希腊老医生死去几个世纪后才出现的。嘿,没关系。切除罗杰的脾脏时,他完全遵守了这个原则。他问心无愧。
他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将来他们俩共同生活时,他总能问心无愧地直视乔吉的眼睛。他在脑海中已经规划好了一切。只是还存在一些障碍:一个是他现在正在处理的,其他的他都计划好了。还有克莱尔和孩子们的问题,但那个不用着急,不是大问题。哎哟,还是先处理眼下紧急的问题吧!
他用关切的语气问:“你觉得罗杰看上去怎么样?”听上去是真在替病人担心。
“不知道,也许比昨天好一点,”她满怀希望地说,“但是他的血压和心率在我看来不太好。”
瓦伦丁先是做出一副端详罗杰的样子,然后又装着研究读数,向她保证说:“一切指标都不错。”说这话时,他没有演戏。
太他妈好了。但会变的。一定会的。
“他会好起来的,对吗,马库斯?你觉得他脱离危险了吗?”
“这个嘛,现在说肯定还为时过早,乔吉。他刚经历了一次重大创伤事件,除了脑震荡,还做了大手术。”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心,“但我想说,他的预后不错,令人鼓舞。我以前告诉过你,大多数人在脾脏切除后都会完全康复。”
大多数人。
她抬头看着他,“我昨晚一宿没合眼——我很害怕——你知道——我——很爱他。”
他朝她挤出一个假笑。你当然爱他了。
年轻的医学生透过黑框眼镜盯着她,表情严肃。
“我躺在那里祈祷,”她说,“听上去可能很傻。我从没真正信过上帝,但昨晚我祈祷了。”
马库斯真想引用莎士比亚的话来回敬她。《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如此恰当!
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不幸的事”时,那还不是最不幸的。
但也许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她不会觉得有趣。
但他觉得有趣,有趣极了。这一天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摇了摇头,思考着,尽力以一副严肃的表情端详着病人,给人一种他很关心病人的印象。
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还没有经历最糟糕的情况。但你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牵着你的手渡过难关。当然了,他今天有所好转,腹部血液清除了。那个导致所有问题的破裂脾脏,现在正躺在一个有害废物垃圾桶里。
还没有人知道,有东西正从他的肠道裂口缓慢但不停地渗入血液系统,从内部毒害他。他就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
如果加上一点运气——对他来说是坏运气,对我来说是好运气——一两周后你会哭着把鲜花放在他的棺材上。最多三个月。败血症很可怕。他会死得很慘。
当然,我可以在我认为合适的任何时候进行干预。把他带回手术室,再次开刀,发现他肠子上的那个小裂口,英勇地挽救他的生命。
确保你对我永远感激!
但是然后呢?你将如何表达感激之情?通过与他结婚,再次拒绝我?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死了,我会在这里安慰你,我可爱的人儿。
乔吉,你昨晚向一个你从未相信过的上帝祈祷。可怜的姑娘,你是向错误的神明祈祷,真的,你错了。
你应该向我祈祷。
他把她带到一边,避开众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乔吉,我知道你可能会有睡眠障碍。我不该这样做,但我想,我们是朋友。”他小心翼翼地把药瓶递给她,“今晚睡前半小时吃一片。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变好。”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我会的,我必须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把药瓶塞进手提包。
“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包括你肚子里的胎儿。”马库斯微笑着说。
“非常感谢。”
他又笑了笑,然后走开了,医学生默默地跟在后面。
医生走了,乔吉陷入一种莫名的不安中。对于罗杰的病情,马库斯并没有给她什么安慰。事实上,情况正好相反。她告诉凯丝发现自己尿液中有血时,也不喜欢对方的反应。
不管风险多小——风险的确很小——可能发展成恶性的风险……
有多小?
显然还没有小到可以不用理会的程度。假如风险果真那么小,凯丝会那么急着让她这周就去做阴道镜检查吗?
她焦急地在手提包里翻找凯丝给她的卡片,找到后从病床边走开,不想吵醒罗杰。她拨打了电话,凯丝·克洛的助理马上接听了,显然在等她的来电。她预约了时间。
然后她又坐回到病床边,抚摸罗杰的额头,盯着他的脸,看着他眼皮眨动。这是个有趣体贴的好男人,她是如此爱他——但差一点就失去了他。等他伤好了,每次他去机场,她会不会更加担心?
现在是1点半,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她并不饿。一股寒气在她体内翻腾。马库斯表现得有点傲慢,但回想起来,她意识到,在她怀孕的漫长旅程中,她见到的不少医生都同样傲慢。
罗杰动了动。乔吉满怀希望,一时之间以为他会醒过来,但他继续睡了。
瓦伦丁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但我想说,他的预后不错,令人鼓舞。我以前告诉过你,大多数人在脾脏切除后都会完全康复。
大多数人。
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但有些人没有康复。
基拉曾告诉她,罗杰的恢复情况不如他们预期的好。那么为什么马库斯·瓦伦丁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呢?
内心里乐观的自己说,那是因为他认为没有必要担心。悲观的自己则说,他不想让她担心。
她环顾了一下病房。护理站的两个女人正在聊天。又一个监护仪响起了警报。一名医生匆匆走过来。她感觉如此无助和害怕。大家对瓦伦丁的评价很高,但他毕竟是一名产科医生,又不是普通外科医生。假如手术是由一位脾脏专家做的,罗杰现在会不会恢复得更快?
不,还是打消这些消极的念头吧。现在需要的是乐观的心态。
她又研究了所有监护仪,内心紧张地拧作一团。下午护士们过来定时查看罗杰的情况,她也越来越担心。她感觉可以从护士的神情中看出越来越多的担忧。在这段时间内,她们两次叫医生过来,罗杰周围的帘子也被拉上了。
事情有些不对劲。她越来越肯定这一点。护士们都回避她的问题,用微笑和陈词滥调来搪塞她。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登录eBay网站,查看她对飞行夹克的投标情况。她很高兴自己出的价仍然最高,还剩六个小时。她祈祷自己能买下它。这将是送给罗杰的一个极好的回家礼物。
等他回家的时候。
如果他能回家的话。
她的手机上有一大堆信息——都是看了新闻的朋友和家人发来的短信和电子邮件。她尽力回复每一条信息,告诉他们她知道的一切。
下午晚些时候,查房医疗小组再次出现,即将下班的基拉·戴尔护士要求乔吉先回避一下,他们再次把罗杰周围的帘子拉上。
“发——发生了什么事?”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情。罗杰不太好,是吗?”
基拉的神情证实了她的担心。
“我不想让你担心,乔吉,我们正在对他进行密切监护,他在这里能得到最好的照料,但是有一点我们需要弄清楚。”
“你是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嘛,他的心率有点高,在他术后这个时段血压也比我们预期的低。他的乳酸水平也升高了。”
“升高了?”
“老实说,他的状况并没有和我们期望的一样好转,但是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真的吗?我又不是傻瓜。请告诉我真相,你不需要隐瞒什么。”
“情况我都告诉你了,乔吉,真的。他的腹部出现了稍微不正常的肿胀,这说明有什么不太对劲。但这可能仅仅是术后的一个反应。他也出现了疼痛症状。我们会给他静脉输液,让他的血压升高,我们还将给他补充氧气,夜间再进行监测。”
“如果不起作用呢?”乔吉担心地问。
“咱们都往好处想,希望起作用!”她说,“有一种可能——可能性很小——就是他出现了感染,我们会使用抗生素来消除感染。”
乔吉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已经做了九年重症监护室护士,看护过无数脾脏切除的病人,每一个病人都完全康复了。你现在总该放心了吧?”
“我想说是的,但是——”
基拉微笑着,期待着听她说什么。
“听上去会很傻。”
“说来听听!”
“我以前很害怕坐飞机。有一段时间,我只愿意飞往发生过重大空难的机场,因为同一个地点再次发生空难的概率就小多了。”
基拉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如果我们最近有病人在脾切除术后死亡,你会感到更高兴?”
乔吉紧张地朝她微笑,“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话听上去很愚蠢——愚蠢又自私。”
基拉笑了笑,“我喜欢你的逻辑。我只是希望我们这里的病人不要成为一个统计数字来佐证你的逻辑!”
我也希望,乔吉看着罗杰病床四周拉起的帘子,心想。
马库斯·瓦伦丁晚上8点后不久就到了家。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耐心。当然,乔吉对罗杰担心得要死。这一点他可以理解。这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罗杰的病情仍然如此稳定。他的恢复状况没有重症监护室团队预期的那么好,但也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迅速走下坡路。是不是他的肠道裂口愈合了?也有可能,尽管可能性极小。
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在门廊停下,盯着孩子乱作一团的鞋子——还有克莱尔的。为什么他的家人就不能井井有条?
他跪下来,把鞋放进各自的格子里,然后走进门厅,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味。他喊道:“嘿,我回来了。”
“我在楼上!”克莱尔回了一句。
克莱尔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女作家乔乔·莫耶斯的平装书,电视开着。她穿着一件花卉图案的短睡衣,这是几年前她在波托菲诺度假时买的,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这条裙子刚好盖住了她的大腿根部,露出了修长的美腿。他以前很喜欢她穿这件衣服,而她戴的眼镜让她更加诱人。他称之为“性感的图书管理员范儿”。
但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有效了。
“嘿,你在看什么节目?”
“在追剧。”
他永远搞不懂,她怎么就能一边看书一边看电视,“你还好吗?”
“很糟糕,既然你问了。科马克一直是个该死的噩梦,我可累死了。双胞胎倒是还行。你呢?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试图回忆他们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两周前,还是三周前?难道是四周前?他現在应该急不可耐才对,可是……
“炉里有牛肉砂锅,冰箱里有烤土豆和沙拉,桌子上还有半瓶葡萄酒。我想着我们可以早点休息。”她对他嫣然一笑。
这是在发出邀请。
他犹豫了一下,心想是否该走个过场,扮演一回体贴的丈夫,让她高兴高兴。但是,他心里还装着其他事情,真的可以吗?在他开车回家的路上,一个计划初步形成。一个让他感觉更接近乔吉的办法。
“谢谢了,但我待命值班,不能喝酒。”
“你上周才刚待命值班。”她说,看上去很不高兴。她动了动,露出更多大腿。有那么一刻,他心动了,十分心动。
但一股更强烈的冲动把他朝另一个方向拉。那个在过去一小时一直在他脑海中孵化的计划,一个他越来越喜欢的计划。
“是的,有同事外出,我替他。”他回答道,开始脱衣服。
“啊——!”克莱尔说,“我很喜欢眼前的景象。这么说,你还是想上床睡觉了?”
“不,我要去跑步。”
马库斯离开后,雷姆斯继续待在医院。他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打发,然后就是他的——
约会时间!
女孩叫蒂莉·罗伯茨,是产科病房的一个年轻护士,他对她一见钟情。但是,因为紧张害羞,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和她搭上话。几天后,他鼓起勇气,约她今晚下班后出去。今晚她10点下班。
因为太兴奋,他无法安静地坐下来,就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不时地瞥一眼手表。时间过得很慢,慢得令人痛苦。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在国内的医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对阿林娜有好感,但一直埋在心底,等他终于鼓足勇气向她发出邀约时,已经晚了一步。她很抱歉地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
他下定决心,这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要带蒂莉去一家意大利餐厅,那里营业到很晚。之后怎样,谁知道呢?
跟随瓦伦丁先生的学习就要结束了。过了周末,接下来的一个月他的实习导师是克洛医生,她看上去人很不错。
他又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就该去找蒂莉了。该开始准备准备了。他走进更衣室,脱掉手术服,然后洗漱,喷上须后水,穿上他为今晚特别准备的崭新白衬衫。但当看着镜中的自己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不,该死。不!
他的外套不在这里。除了需要保暖外,他的钱包也在外套口袋里。他想起来了,今天早些时候,在换上手术服之前,他坐在瓦伦丁先生的办公室,看产科医生向他展示卵巢癌、宫颈癌和阴道癌的不同图像。当时屋里很热,他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后。
他匆忙沿着走廊,经过清洁工放置的黄色三角警示牌,来到瓦伦丁的办公室门前。门锁着。当然了。他的门总是锁着。
雷姆斯听到不远处传来吸尘器工作的声音。每次见到清洁女工,他都微笑着向她问好。他急忙跑过去,解释了自己的困境。她问都没问,就用门卡刷开了门。
他打开灯,进入刚打扫过的办公室,看到自己的外套就挂在门后,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从挂钩上取下衣服,穿在身上。
叮的一声响,吓了他一跳。声音从室内某个地方传来,是短信提示音。他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桌面很整洁,没有手机。他看到告示板上钉着几张照片,一张上面是一个高个子金发女人,另外几张是两个小孩和一个婴儿的照片。
他抬头看了看书架,上面是按照高矮顺序整齐排列的档案夹和参考书,白板上几个彩色磁钉底下贴着通知。所有物品的排列都具备数学意义上的整齐和精确。
又是叮的一声。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他转过身,盯着一个金属文件柜。是从那儿传来的吗?难道瓦伦丁先生无意中把手机落在了里面?但是为什么——他怎么会把手机放在那里面?他那么细心,肯定不会不带手机就离开医院——尤其是这一周他还待命值班?太奇怪了,真是令人费解。
瓦伦丁先生身上有太多令人费解之处了,而且令人担忧。
在这位外科医生为罗杰·理查森开刀时,雷姆斯注意到伤者肠子上有一道裂口,这一点他绝对确定。但后来当他冒昧提及此事时,瓦伦丁先生却表现出强烈的敌意。
为什么呢?尤其现在这个病人的康复并不像预期的那样顺利。这难道不是一个信号,说明可能出问题了吗?也许瓦伦丁先生情急之下,错过了什么?当然,他作为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享有盛誉,而且雷姆斯跟他实习,看他做不同的手术,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他并不是一名创伤外科医生。迄今为止,雷姆斯目睹的所有手术,都是瓦伦丁按照自己的时间和节奏进行的。脾切除术并非他的专长,即使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有没有可能因为他注意力放在了别处,而漏过了什么?
雷姆斯关上办公室的门,盯着四周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干脆拨打马库斯的手机,以一探究竟。
手机拨通了,但文件柜里并没有动静。响第二声铃时,马库斯接了起来,“是我,罗伯特?有什么事吗?”
他惊慌失措地说道:“哦,对不起,瓦伦丁先生,很抱歉打扰你。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明天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你见面。”
“我上午会在法兰西酒店的邦桑特私人诊室待到11点,罗伯特。我还有些文书工作赶着做,所以你11点15分左右到医院就行,除非有什么紧急情况,好吗?”
“好的,谢谢,我会按时过去的。”
瓦伦丁挂了电话。
雷姆斯盯着柜子。这么说,他的柜子里还有一部手机?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马库斯·瓦伦丁的担忧在这一天不断加深。他仍然不相信医生的解释,说他在罗杰·理查森肠子上看到的是疤痕组织。他很确信,那就是一道裂口。然而,在告诉其他人并提出非常严重的指控之前,他必须绝对确定这一事实。
他走到传出铃声的柜子前,拉了拉把手,但如他所料,文件柜上了锁。马库斯会随身带着钥匙,还是把钥匙放在了办公室的某个地方?
他紧张地瞅了瞅门口,生怕馬库斯随时会进来。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逐个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仔细翻找。在左下角抽屉的一堆文件下面,他发现了两把小钥匙,连在一个钥匙环上。他拿出钥匙,将第一把在柜子顶部的锁孔里转动了一下。成功了!
前两个抽屉,整齐地堆放着悬挂式文件夹,他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但在第三个抽屉的文件夹中,他注意到一个凸起。那里,夹在绿色书套中间的正是一部手机,是用了几年的旧手机,屏幕显示还有约96%的电量。
这意味着手机最近还有人用过。
刚才收到的信息是泽西电信公司发来的提醒,但他也能看到主屏幕上的部分信息,这让他深感担忧。
几乎可以肯定,这部手机设了密码,他也十分清楚不该乱动,但他很好奇,想知道瓦伦丁先生究竟是把什么秘密锁了起来——不让他的同事,也许还有他的妻子知道。他点了一下手机屏幕,上面出现了“输入密码”的字样。
他不知道密码会是什么。不过他确实知道马库斯的生日,于是尝试了几个数字组合,但没有成功。接着他有了一个主意。在雪山停车场下面的一条街上,他曾路过一家手机维修店,橱窗上的业务告示说提供手机维修和解锁服务。他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那家店上午8点半开始营业。
马库斯·瓦伦丁到时会直接去法兰西酒店的私人诊室,明天上午他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解锁手机,查看内容,然后把它放回文件柜。他觉得这样做易如反掌,而且风险不大——他很快就会回来。
他关上文件柜,上了锁,把钥匙放回原来的地方,将手机塞进口袋,走出办公室,用一块硬纸板卡住锁舌。他对约会感到兴奋,对明天上午会有什么发现充满好奇。
乔吉在罗杰的病床边一直待到晚上8点。这一晚上他几乎没睁开眼睛。最后,接替基拉·戴尔上班的护士建议她回家休息。她心想,护士们都这么说,好像统一接受过培训一样。他的病情一直很稳定,这是一个好兆头,护士答应万一他再有任何变化,会及时告诉她。
她开车回到他们的公寓,感到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这才意识到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吃没喝了。此外,她一路上都在为罗杰的病情提心吊胆。大家还以为她的爱人今天早上能坐起身来,开始理疗了呢。
好吧,他现在稳定了。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进了公寓,打开所有的灯,这时她还在试图从基拉先前的话中找些安慰。她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水,看了看冰箱里面。有面包、一块切达奶酪、凉拌菜、椰子酸奶和一瓶白葡萄酒。她打开冷冻室,翻看里面的东西:鱼馅饼、咖喱、他们作为实验买来的甜菜根和奶酪馅的惠灵顿素食“牛排”,还有羊肉木莎卡。
没什么想吃的。
她给自己做了平淡无奇的奶酪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看电视新闻,但这丝毫没有让她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些。
罗杰本应在今天有所好转。但他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在慢慢恶化,似乎生命正从他身上不断流逝。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医务人员也很担心,她可以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来。基拉尽最大努力让她放心,但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安慰。她希望看到他血压升高,心率下降。
她瞥了一眼手表,快9点了。她该早点休息,试着去睡一觉,但她焦虑不安。也许再来一点奶酪。
她站起身来正要朝冰箱走去,这时手机响了,吓了她一跳。
该死。是医院打来的吗?
她接了电话。
“麦克莱恩小姐?”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
“这里是G4保安公司的控制室。我们发现你是贝尔皇家酒店钥匙的主要保管人。”
“是的,没错。”
“警报显示有人闯入。你能过去查看一下吗?”
那家该死的酒店。太不是时候了,但她对沃捷先生有义务,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使用人家慷慨提供的健身房。现在罗杰出了事,也许一段时间不能飞行,只要自己还能工作,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份好意和收入。“好的,”她说,“好的,我大约一刻钟赶到那里。”
“谢谢。到了那里,如果有什么可疑情况,请告诉我们,我们会叫警察处理。”
“我会的,”她说,“谢谢。”
可能又是虚惊一场;她会开车过去看看。酒店安装了多个传感器,以前就有一个多次在夜间响起警报。第一次是瓢虫在传感器周围出没——害虫防治人员后来告诉她,瓢虫在那里聚集是因为那儿暖和。还有一次,一只猫不知怎么钻进了酒店,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许这次又有什么动物被困住了。
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中岛台上,给露西发了短信,这样至少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拿起手电筒和酒店钥匙,穿上羊毛外套,匆匆朝汽车走去。
15分钟后,乔吉的高尔夫车头灯照到了蓝白相间的贝尔皇家酒店指示牌,上面有三颗金星。她从立有两根石柱的入口处转进去,沿着陡峭、曲折的车道往上行驶。她感到越来越不安。白天一个人来这里已经够糟糕了,更不用说夜晚在警报响起之后。
希望又是个假警报,几乎可以肯定是。但她不打算冒任何風险,而且为安全起见,她锁好了车门。她下定决心,如果看到有车辆停在酒店附近,或者有任何窗户被打破或门被打开的迹象,她就留在车里拨打999。
起风了,两边茂密的灌木丛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影子在她周围舞动。一只兔子从前方飞奔而过。她把车顺着斜坡向酒店后方开去,驶近员工和健身房停车场入口时,她朝两边的黑影瞥去。她在考虑是把车停在这里,还是绕到前面去。但是,当她看着车灯下一排带轮大垃圾箱和建筑工人留下的满满当当的废料桶时,右边的黑暗中有两个红宝石色小点一闪而过。接着消失了。是老鼠吗?
哎哟,恶心。
她决定先检查一下前面。但之后她还得回来,因为她的钥匙只允许她从健身房入口进去。她再次挂上挡,车子沿酒店一侧爬行,然后右转,开到酒店正前方。在她的左边,车道的另一边,是一个宽阔的露台,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喝酒用餐。现在上面是空的,所有椅子、桌子和遮阳伞都收起来了,游泳池里的水也排干了。
她停下车,关掉引擎,没有多想便深吸一口气,拿起手电筒下了车。风吹动她脸上的头发,扯着她的衣服。下面某个地方传来音乐声。她听出来了,是RagnBone Man的歌,非常伤感。自从他们一年前在伦敦看过现场演出后,罗杰就喜欢上了这位歌手。
她把手电筒的光束顺着两层楼的外墙照到每间客房的阳台上,检查窗户或露台玻璃门是否破损或被人打开,然后是餐厅的全景弧形玻璃墙,最后是大楼尽头的黑暗处,以防有人潜伏在那里。脑子正常的闯入者怎么会在触发警报后还在附近徘徊呢,她试图安慰自己。但是,当然了,警报器设置了静音——闯入者也不一定注意到他们触发了警报器。
因此,假如真有人闯入,而不是一只早些时候从维修工人身边溜进去的猫,或是一个横跨传感器的蜘蛛网,或咬断电线的啮齿动物,那么这个人可能还在楼里面。但是里面没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可以拿走,除了几乎全新的健身器材——而这可不是个轻松活。这家酒店已经颇为陈旧,很快就要翻新。电视机都是好几年前的了;里面没有现金,也没有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此外,她也没有看到任何车辆。窃贼不可能徒手从这里带走很多东西。尽管周末在圣赫利尔的一些酒吧和酒館会发生醉酒暴力事件,但令人欣慰的是,岛上的犯罪率仍然很低。
不,她几乎说服了自己——如果真有人闯入,那更可能是年轻人的恶作剧,而不是窃贼要抢劫。
她回到车上,开车又绕到大楼后面。她无视划定的停车位,把车尽可能停在健身房门口附近,然后拿着手电筒和钥匙下了车。她的首要任务是检查酒店的警报器控制箱,就在健身房和厨房之间的走廊内。希望能查清楚触发警报的区域。接下来就是她并不期待的任务:沿着漆黑寒冷的走廊走到该区域,检查所有房间。
酒店老板对她那么慷慨,现在是回报对方的时候了。可是面对眼下必须处理的问题,她又显得信心不足。
几年前,她上过自由搏击课,非常喜欢。但是,时机到来时——如果真出现的话——她那已经变得生疏的技能能否派上用场?
打开健身房的玻璃门门锁时,她提醒自己自由搏击的基本知识,突然感觉自信了一些。她仍然柔韧,足以击中敌人下巴。只要在对抗中保持镇定。
她走进寒冷的健身房,打开灯,环视了一下无声的健身设备和静静的煮蛋计时器。头顶上一个霓虹灯闪烁着发出嗡嗡声。为了安全起见,虽然知道完全没有必要,她还是把身后的门锁上,取出钥匙,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那根恼人的灯管。它经常这样,一会儿就没动静了——她决定不去管它。她穿过健身房,在壶铃架旁停下,犹豫了一会儿,心想:为什么不呢?于是拿起一个相对较轻的。现在手中有了武器,她稍微心安了些,接着进入通往厨房的走廊,借着手电筒的光束几乎立刻找到了灯的开关。
她踏着破旧的地毯向前走去,地毯散发着陈旧发霉的气味,两边的墙壁也需要粉刷了。四周静悄悄的,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心脏犹如一只困在胸中的鸟儿一样扑腾着。她警惕地扫视着,不放过一个黑影,右手紧握壶铃,左手紧攥手电筒,直到走到警报器控制箱前。她把壶铃放在地板上,打开箱门,盯着控制板。一个小红灯在闪烁,向她显示问题所在区域:F区。
该区域包括酒店二楼最远端的10个房间以及餐厅。
她输入密码,灯光停止了闪烁,控制板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条信息:系统重置?
她不想在检查完这个区域之前重置系统,否则,如果是系统出了故障,可能还会再出故障,她就会冒着再过一个小时又被叫出来的风险。她要检查一下,看看能否发现什么问题,如果不能,就打电话给应急工程师。不管怎么说,都得过会儿才能回家了,虽然今天晚上她并不介意。忧虑如影随形,她知道自己只会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倒计时,直到能回到医院,回到罗杰的病床边。
除此之外,又多了对明天阴道镜检查的担忧。
天哪,她想,就在生活一帆风顺的时候,它似乎总是想方设法给你使个绊子,让你摔个跟头。没错,但这一次不会让它赢。罗杰会挺过来的,他会没事的。凯丝也不会发现任何该死的癌症迹象。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着,眼睛盯着长长的走廊。走廊很昏暗,一路是流苏式粉红灯罩底下成排的小灯泡发出的微弱光芒。好在这个地方很快就要重新装修——早就该如此了。就目前的情形而言,这儿对度假者来说是一个相当凄凉的地方。就在几天前,罗杰还开玩笑说,他们婚后第一晚应该在这里度过。
“除非我死了。”她当时抗议道。
她心想: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睡觉吗?也许今晚睡得比昨晚好?还是醒过来了,一个人听监护仪警报器的喧闹?她放下壶铃,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保没有将手机误设为静音,免得医院打电话来听不见。并没有,此外屏幕上也没有任何新消息。她松了一口气。
晚安,亲爱的。希望你明天开始身体越来越好。
她放回手机,拿起壶铃,继续前进,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房门,每隔几码就停下来回头看看,先前的自信迅速消失了。
她的左边是一扇又一扇关闭的房门,直到她来到45号房间。
这地方真是感觉阴森可怕。
她再次放下壶铃,打开门锁,然后犹豫了一下。她清楚地听到门内吱嘎一声,像是有人踩在地板上。
她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她能感觉到脖颈上寒毛直竖。
什么也没有。
她等了几分钟,仔细听着,并没有听到别的响动。她真想锁上门,继续往前,但她有责任在身。她再次拿起壶铃,准备好朝任何移动的东西挥舞,然后鼓足勇气,用力踢开门。门开了,她拿手电筒朝房间四处照。里面没有东西。她找到了主灯开关,按下它。
天花板上的灯,就是走廊上粉红色灯罩的放大版,亮了起来,两盏床头灯也亮了。
她盯着衣柜门。
有没有人站在里面?
她打了个寒战,一边警惕地看着衣柜门防备动静,一边推开浴室门。一切正常。
没有人闯入的迹象。
然后,她听到身后有声音。
又是地板发出的吱嘎声。
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快速转过身来。静静地站着,听着,听着。盯着衣柜。
鸦雀无声。
她把壶铃举得尽可能高,慢慢走到房门口,心在颤抖。然后,她大喊:“是谁?”她回到走廊上,朝两端看。
什么也没有。
她在原地待了好几分钟,听着,害怕得要命。
难道是她的错觉?会不会是风刮得老楼吱嘎作响?
是的,就是这样。她稍稍平静下来,然后谨慎地检查了该区域剩下的每一个房间。
接下来,尽职尽责的她走进了寒冷的餐厅。所有椅子都被竖起来,摞在桌子上面。左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圣奥宾湾周围像项链一般围成一圈的灯光以及远处黑黝黝的大海。她穿过铺着地毯的餐厅,推开尽头的防火门,来到另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她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打开墙上的灯开关。
走了一小段后,她经过一部电梯,到了一个路口,上面有箭头指示和房间号码,分别指向右边、左边、直走和向上。
接着她听见前面有關门的声音,愣住了。
她的脊背一阵发凉。
该死,该死,该死。
难道这也是她的错觉?
她站在原地,静静听着。
她又听到那个声音。
难道只是风?
然后,一个刺耳的叮的一声吓得她跳了起来。她差点大声喊出来,心怦怦直跳,目光四处搜寻。
接着她恍然大悟。
真是愚蠢至极!
那是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音。
她看了看手机。是eBay发来的。
你以125英镑的出价加上7.75英镑的邮费中标!下一步是付款。在你付款之前,VintageStuff(570)不会邮寄物品,所以请不要拖延。一旦你付款,我们会通知VintageStuff(570)将你的物品寄出。
她意识到,那是罗杰的飞行夹克,心情好了一些。耶!这是个好兆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会好起来的,她心里想着这些,关上了门,朝警报器控制箱走去。
“系统重置”几个字仍出现在控制板显示屏上,闪着红光。
她根据面板上提供的工程师的紧急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几声后,一个态度友好的男人接了电话。能跟人说说话,让她感觉好多了。她向对方解释了情况。
他告诉她按哪个键重置系统,如果再次发生这种情况也不用担心。他会在日志中做好记录,明天早上就有人与她联系,过来检查传感器。她按照对方的说明操作了,指示灯变成了绿色。她向他表示感谢,关上箱门,然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经过厨房,来到健身房。
但一走进健身房,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她停下脚步,突然又害怕起来。
盯着周围的器械。
并没有迹象表明有人来过。没有任何动静。但绝对哪里感觉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呢?
她把壶铃放回原处。转过身来时,她终于发现了异常。有东西在动。
绿色的沙子正从两个煮蛋计时器的颈部缓缓流淌下来。
乔吉盯着煮蛋计时器,惊呆了。1分钟计时器的顶部是空的。3分钟的快空了。5分钟的还剩下大约一半。
有人来过这里。不到5分钟前。
现在人在哪里?
她疯狂地环顾四周。她进来时把外面的门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也关着。更衣室的门也是。
有人躲在其中一扇门后面?还是躲在窗外的黑暗中?
她再次抓起壶铃,把它举起来,另一只手猛烈颤抖着,在手机上摁下999。
“紧急呼叫中心,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警察。有人闯进来了。”她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声音大到任何人都能听到。
几秒钟后,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警察,请问有什么紧急情况?”
她眨眨眼睛挤出眼泪,惊恐地说:“我在贝尔皇家酒店的健身房。这里有人闯入。请快点来。拜托。”
“贝尔皇家酒店?”
“是的。”
“你所处的地方安全吗?”
“不。”
“我马上派一小队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娜·麦克莱恩。”
“我会一直在线,乔治娜。”
“谢谢你。”她开始抽泣。
“三分钟内会有一辆车到你那里。”
“我怀孕了,很害怕。”她惊恐地环顾四周。办公室的门刚才动了吗?
“乔治娜,有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先去躲一躲?”
“没有——真的,没有。”
“他们在路上了。显示还有不到两分钟。”
她紧紧抓着壶铃,眼睛瞟向更衣室的门,办公室的门,还有身后的走廊。接线员对她说话,但由于恐惧,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几分钟的时间感觉像几个小时。
接着传来微弱的警笛声。声音很快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上帝保佑。
“我能听见了,”乔吉大声说,可能也是为了让门后的人知道,“我听到了警笛声。请告诉他们在健身房旁边的后门停车。”
“他们现在上了酒店的车道,乔治娜。你还好吗?”
“是的,谢谢你,还好。”
蓝光闪烁着掠过窗台。不一会儿,她看到了刺眼的车灯,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她如释重负地跑到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准备开锁。但插入钥匙时,她惊奇地发现,门锁早被打开了。
马库斯跑完步回到家时,克莱尔还在看书,电视也开着。她那赤裸的大长腿从睡衣下面伸了出来,搭在羽绒被上,非常诱人。
现在,他感觉自己来了欲望。箭在弦上!
“跑得好吗?”
“很好,”他来到床边,俯身吻了她,“非常好!跑出了最好成绩!”
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跑步。哦,是的,哦,没错。
太令人兴奋了。乔吉——俨然成了任他揉捏的面团。我爱你,乔吉!
“你一定饿了吧——饭菜还在烤箱里,可能有点干了。”
他仍俯身在她上面,“我是饿了,想吃你。”
“真的吗?”她俏皮地回应说。
“我去洗个澡吧。”
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靠近点,我喜欢你浑身汗津津的样子。”
他咧嘴笑了,“你可真是个野物!”
“你以前就这么叫我,记得吗?”
他确实记得。在孩子还没出生的遥远日子里。他盯着那双长腿,还有她睡袍里面松弛的大乳房。
今天晚上的愚蠢举动从没像现在这样让他兴奋不已。
他需要性生活。
她已经解开并褪下他的运动长裤,然后是他的内裤,把他拉得更近,将他含在嘴里。他幻想着那是乔吉的嘴。想象她嘴唇的曲线,想象它们是多么柔软、多么性感。
过了一小会儿,克莱尔放开了他,“把鞋子脱了吧,大先生!”
他几乎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坐在床边解开鞋带,踢掉运动鞋,拉开运动服上衣拉链,然后脱下T恤衫,扔到地毯上。
然后,他开始解开她的睡衣,她则用力抓住他。
他的心里一直想着乔吉。盯着克莱尔,想着乔吉的脸。
这就是和乔吉在一起时的情形。只不过乘以10。乘以100。乘以……
克莱尔现在一丝不挂,他趴在她身上。她握着他,引导他进入她的身体。
乔吉。握住坚硬的他。把他拉进去。轻声细语。
天哪,马库斯,真是太爽了!
但眼前是克莱尔的脸。
突然间,令他沮丧的是,他感觉自己不硬了,变得软塌塌的。
不要啊。
他低头盯着克莱尔的乳房,还有她的大腿,她的腿以前总能让他兴奋。
他拼命地想再次唤起自己的欲望。
童年时代的一个情景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一段令他羞愧的记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记不清确切的年龄了,可能七八岁吧——他在洗澡,母亲醉醺醺地走了进来,开始拨弄洗澡水,盯着他的阴茎,然后弹了一下,大笑着说:“一个小虾米,一个傻乎乎的小小虾米。有其父必有其子。哦,亲爱的,”她叹了口气,“这样一个小虾米,你永远也满足不了女人。可怜啊,可怜的马库斯。”
他退缩得更厉害了,从克莱尔身上滑落出来。
最后,他侧身滚了下来。克莱尔用手抚摸他,然后又用嘴,但都无济于事。她停了下来。“也许你低血糖了,亲爱的?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他一时间没有回答。他在想乔吉的脸,还有她的身体。“我中午吃了一块三明治。”
“现在很晚了,你得吃东西。”她托起他的软物,“他需要燃料!”
不,他心想,他不需要燃料,他需要乔吉·麦克莱恩。
“如果不吃东西,你会患低血糖的。”
她说得没错。他感觉心神不宁,而且大汗淋漓。
也许吃点东西就没事了,就能重振雄风了。
他一瘸一拐地去了衛生间,测试血糖。2.4。严重偏低。他急忙下楼来到厨房,从烤箱里取出砂锅菜和土豆,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然后光着身子坐在早餐吧台前吃起来。他听到楼上传来科马克的哭声。过了一小会儿,哭声停止了。
他开始感觉好一点了,低血糖的威胁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腹股沟和蛋蛋开始疼痛。他知道原因是什么——刚才的性爱尝试受挫了。克莱尔是对的,他需要燃料。再过10分钟左右,他就可以再次出马了。把克莱尔从他的脑海中驱赶出去,只想着乔吉,想着她有多么性感。
但这并没有奏效。
吃完饭,喝完酒,他上楼去了书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开始想乔吉。想象脱下她的衣服,把她赤身裸体抱在怀里的情景。想象自己抚摸着她,也被她抚摸,直到他如石头一般坚硬。
他溜进厕所,关上门,然后坐在马桶上,自慰起来。
高潮之后,他继续坐了一会儿,之后回到卧室。
克莱尔已经睡着,这令他舒了一口气。
乔吉回到家时,已经快到午夜了,她筋疲力尽,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医院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只有露西的一条短信,说她外出了,问是否一切安好。乔吉太累了,只回复了一切都好,就要去睡觉。她的神经已经崩溃,但希望医院没来消息是个好兆头。她很想紧紧抱住罗杰,告诉他自己刚才惊心动魄的遭遇,还惊动了警察。如果他没有住院,她知道他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去酒店。她还以为没事,真是愚蠢。
她和到场的两名警察一起检查了酒店的每一扇门和几乎所有的柜子。现在,她需要睡觉,但走进公寓时,她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
慢慢流淌的绿色沙粒仍然让她心惊肉跳。
“孩子们的胡闹。”一位警官说。她倒是愿意相信这个,这是对一切的简单解释。但是健身房的门是锁着的。酒店外面所有门也都上了锁。所有窗户都关着。
“那些熊孩子,你知道,”另一位警官说,“他们就爱搞恶作剧。这个地方这么大,他们可能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钻进去了——或者至少在黑暗中看不到。”
乔吉点头表示同意。没发现东西被偷或被损坏的迹象。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了。然而,她对这一点有些不以为然。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闯进来,只是觉得健身房的煮蛋计时器好玩?她来的时候,他们肯定还在附近,那她怎么没看到任何人?没有人破门而入,为什么门锁被打开了呢?他们从哪里进来的?
除非,正如她之前担心的那样,是她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弄的。一孕傻三年。鸡蛋?计时器?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怀孕就是关于鸡蛋(卵子)和时间(时机)的,对吗?
我是不是因为压力过大犯糊涂了?
从一位警官看她的眼神来看,他们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她关上外面的大门,累得几乎连爬两段楼梯回公寓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知道,她的大脑太兴奋了,到家也睡不着。她可以喝点酒,来杯威士忌,甚至是白兰地——通常这个会奏效。但现在她不知道该喝什么。只要能让她睡着。她需要好好休息,以便第二天有个好精神。服用扑热息痛安全吗?她在谷歌上搜索“怀孕期间服用扑热息痛”,然后想起马库斯给她的药片。她总是担心副作用,从来不喜欢吃药,现在对任何可能伤害胎儿的东西更加谨慎。瓦伦丁知道她怀孕了,如果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他是不会给她的,这让她稍感宽慰了些。
一进公寓,她把大衣扔到沙发上,踢掉脚上的靴子,从手提包里拿出小药瓶,拧开盖子,从滤水壶倒了一杯水,吞下了一粒白色小药片。
20分钟后,她把衣服扔在古董躺椅和旁边的地板上,倒在床上,很快沉入梦乡。睡眠被令人不安的梦搅乱,每一个梦中都出现了马库斯·瓦伦丁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脸,离她很近,向她保证一切都好。凌晨3点,她醒了几分钟,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房间里有人。是罗杰吗?他是自己出院了吗?她疯狂地想着,啪的一声打开灯。
房间里并无外人。
她在凌晨4点20分又醒了一小会儿。最后,早上7点10分,她探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带着关于罗杰的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然后她坐起来,四处张望,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浑身僵硬,疲惫不堪。她努力回忆衣服放在了哪里。怎么不见了?
她迷惑不解地走到衣柜前。她的牛仔裤、T恤衫和套头衫都在里面,整齐地挂在衣架上。
她皱起眉头。是她的记忆在搞鬼吗?晚上她从来不收衣服,总是把它们放在躺椅上。
她光着身子跑进客厅,确信自己之前把靴子脱在了那里,大衣扔在了沙发上。但它们也不在那里。大衣挂在前门后的一个钩子上,挨着她和罗杰的运动羽绒服。
她的靴子呢?
她回到卧室,来到壁橱前,打开放鞋架的那扇门。里面有她的几双靴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都是她平时放的地方。上面的架子上放着她的三双运动鞋。她总是胡乱把它们塞进去,但现在它们都整齐地排在一起——更奇怪的是,每只运动鞋的鞋带都整理好,塞进了鞋口。
难道是马库斯给她的安眠药把她搞糊涂了?还是压力过大让她不记得了?
还是……
哦,当然了,姑娘,某个好心人夜里进来帮你收拾好了。显然是这样。就像牙仙子一样。
她去了浴室,走进淋浴间,打开水龙头。水流到身上的时候,她还是疑惑不已,努力回想过去。
该死,她想,我可真是一团糟。
上午8点25分后不久,罗伯特·雷姆斯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手机维修店。他想确保在开门时第一个进去,免得排队。牌子上写着营业时间是上午8点30分到下午6点。他把自行车锁好,站在狭窄街道的人行道上等了10分钟,又冷又饿——他还没吃早餐。
最后,就在他开始纳闷这家店今天还会不会营业的时候,店里面出来一个与他年龄相仿、戴宽边眼镜、留分头的年轻人,把“打烊”的牌子翻到“营业”的一面,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然后来到柜台后面。
雷姆斯走進去,把他在马库斯·瓦伦丁的办公室文件柜抽屉里找到的手机递给店员,解释说手机是女友从二手交易平台上买的,收到时没有开机密码,然后站在那里等着。年轻的店员盯着手机,“应该没问题——你等着拿吗?”
“当然,如果快的话,我可以等。”
店里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二手手机、充电器、手机壳和各种各样的配件。透过通往里屋的一扇打开的房门,医学生看到一名年长的男子戴着目镜,一只手拿一把小螺丝刀,正在专心致志修理一部被拆解开的手机。
年轻店员去了里屋,不见了踪影。雷姆斯等着,笑眯眯地回想昨晚和蒂莉·罗伯茨在一起的情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真是美好至极!他们品着绝佳的红酒共进晚餐,聊得非常轻松愉快,那位漂亮护士的目光几乎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拒绝了去她家喝杯咖啡的邀请,说第二天还要早起,这个借口倒是真的。跟她告别时,她看上去真的很失望。此外,他也不想让她觉得他是那种第一次约会就想和女孩上床的男人。他真不是那种人。
尤其是对蒂莉·罗伯茨。她是个十分特别的女孩,已经深深印在他心上。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回忆着她可爱的脸庞、她身上散发的香味、她的笑声、她用纤细的食指和拇指握住酒杯柄的可爱又精致的样子。
“我们再约一次吧,”她突然说,“尽快。”
“明天?”
她俯身向前,在他的唇上留下长长的一吻。“明天还不够快!”她说道,接着补充说她明天休班,要去市场采购,可以做饭给两人吃。
雷姆斯昨夜几乎没有合眼;他大半个晚上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她。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啊!
今天上班会很难集中精神。他已经在期盼夜晚早点到来了。
“搞定了!”一个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时间刚过上午9点。
年轻店员站在他面前,把手机和一张写有开机密码的纸条递给他,“简单,10美元就行了。”
雷姆斯付了钱,道了谢,冒着小雨骑车去医院。他在一家咖啡馆外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进去,一方面确实是饿了,另一方面是想尽快看到手机内容。
他锁好车,走进去,点了煎蛋卷和咖啡,然后拿着手机坐下来,输入了密码。他首先注意到上面几乎没下载什么应用程序,于是立即去看短信,想看看他昨天在屏幕上读到的那条短信全文内容是什么。
超级性感的新的阴部照片。希望你喜欢!
他打开了图片库。只有一个相册,标记为“收藏”。他点开。
出现了一个红发女人的大量照片。他立即认出这个女人是乔治娜·麦克莱恩。马库斯的手机上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他开始滚动浏览这些照片。有几张照片中她正沿着维多利亚大道跑步,日期显示为去年12月。还有她正装出席晚宴的照片。他认出了餐桌周围一群人中的几个,包括马库斯、凯丝·克洛和医院的几个同事。
接下来是一张Instagram上的截图,展示的是跑步装备。标有路线和跑步时间的地图截图。还有更多好像是乔吉参加公园健跑的照片。然后是一张1月她在圣奥宾湾附近跑步的照片。更多的跑步照片。足有几十张。
有些照片令他十分不安。乔治娜和他一眼认出是罗杰·理查森的男人依偎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推测那是他们的公寓。开着灯,时间是晚上。这些照片显示他们俩在亲密地聊天,接吻。
雷姆斯看得入了迷,以至于没注意到他点的咖啡、煎蛋卷和烤面包上来了。
马库斯·瓦伦丁是在人家屋外监视这对恋人吗?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天哪。
看着这些照片,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意识到这位备受尊敬的外科顾问医生有某种强迫症倾向,而就在几天前,他还非常尊重这个人。
雷姆斯继续翻阅相册,再次感到震惊。他看到了几张照片,认出上面的女人是马库斯·瓦伦丁的妻子。她的裸体特写,而她显然在睡觉。接着是一张又一张不同女人的阴部特写。中间还偶尔穿插着几张裸露的乳房和腹部的照片。还有一些阴道的大特写镜头。
有些照片的背景一看就是医院的病房,显然是在病人体检时拍摄的。
不少照片是在他们医院拍摄的。
这不是病例研究记录,而是色情照片。医疗色情。
瓦伦丁显然心理扭曲变态。太可悲了,当时看到短信时雷姆斯就担心,他知道自己最初的直觉是对的。
他把叉子插进几乎冰凉的煎蛋卷里,吃了一大口,然后喝了点咖啡,思考着。他越思考,就越不喜欢得出的结论。
他确信自己看见罗杰·理查森的肠子上有道裂口。之后瓦伦丁拒不承认,还不屑一顾地反驳说那是疤痕组织。
真的吗?疤痕组织?
尽管还是个医学生,但雷姆斯很有信心,自己能分辨出什么是疤痕组织,什么是开口——或者裂口。
有没有可能——尽管可能性不大——瓦伦丁先生故意对罗杰·理查森肠子上的裂口视而不见?
因为他有一个动机?因为偷偷喜欢乔治娜·麦克莱恩?任由她的未婚夫去死,她就會成为他的战利品?
不可思议。
是这样吗?
罗马尼亚人胃口全无,他又塞了几口早餐,喝了几口凉咖啡,在桌子上留了些现金支付账单和小费,出门跳上自行车,疯狂地朝医院骑去。
令人欣慰的是,那块硬纸板还卡在马库斯办公室门的锁舌上。他扯下硬纸板,装进口袋,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打开文件柜,把手机放回原处。他仍然非常担心,试图搞明白他的发现。
他每隔一会儿就盯着门看,暗自祈祷瓦伦丁先生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进来。
同时,他在内心问自己:马库斯·瓦伦丁对乔治娜·麦克莱恩的迷恋与他无视她未婚夫肠子上的裂口,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他与自己的良心斗争了几分钟,意识到接下来他的行动可能会对他未来的职业生涯产生重大影响,然后他做出了决定。他必须听从自己的良心。他急忙打开桌子左下角的抽屉。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敲门。
他僵住了。
又敲了一下。
天哪。
接着是一片寂静。
他哆嗦着翻动文件,把钥匙放回抽屉底部。他屏住呼吸,等着。过了几分钟,他才觉得危险解除了。
凯丝·克洛坐在办公室里查看今天的工作日程。她知道乔吉下午2点30分来做阴道镜检查。为了乔吉,她真心希望结果一切正常。但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去征求马库斯的意见。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的判断。
她儿子还小的时候,经常腹痛,多次去看儿科医生,做了很多检查,最后还是马库斯发现是患了梅克尔憩室。在来这个科室后不久,她得知马库斯把她的前任从一个潜在的医疗过失案件中救了出来,这个案子可能会让其职业生涯画上句号。
马库斯凭借其在肿瘤学领域的专业知识,在一次阴道镜检查中发现了异常情况,是侵袭性二期肿瘤的早期症状,而她的前任却误以为那是之前活检留下的疤痕组织而不予理会。从那时起,她就下定决心,对于拿不准的事情,她会和科室所有同事一样听从马库斯的判断。除了他的专业知识,她还把他当朋友对待,非常信任他。
有人敲门。
“请进!”她喊道,以为又是住院医师来向她咨询问题。
但是她看见来者是一个神情紧张的黑发男子,穿衬衣打领带,一身蓝色西装,留着淡淡的胡须。
“打扰了,克洛医生,”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你的新学生——我——”
“罗伯特·雷姆斯?”她问道。
“是的。”
“我还等着你参加明天的准备会呢——我想你是下周一才开始跟我实习吧?”
“哦,不,是的——明天我们有一小时——是的,没错。下星期一。我真的很期待——不瞒你说,我很想进产科,因为这意味着和开心的病人打交道!”
她皱起了眉头,“嗯,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罗伯特。但有时候也得处理让人心碎的情况。”
“这个我明白。”他点了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是这样的,我想过来跟你谈谈,是因为我有个——怎么说好呢——我有个问题,比较棘手——我——大家都说你人很好,我就想——也许——可以来问问你?”
她朝这个紧张的年轻人笑了笑,“问我什么?”
“你知道星期一的撞机事故吗?”
“当然知道。太可怕了。”
“我陪同瓦伦丁先生在手术室,他为一个伤者——是一名飞行员——摘除了脾脏。罗杰·理查森——他是你一个病人的未婚夫吧?”
“是的,我知道他做了脾切除术。”
“嗯,事情是这样的——”他紧张地抓了抓后脑勺。她的目光友好而充满好奇,他在她的注视下都出汗了,“事情是——我看到了一点,我认为瓦伦丁先生没有留意到。”
“哦?”
“我确信看到理查森先生的肠子上有一道裂口——非常小——而瓦伦丁先生没有发现。”
“你告诉他了吗?”她问。
“我试过,但他不太接受,坚持说那是旧的疤痕组织。”
她继续和蔼地盯着他,“是什么让你质疑他的意见呢,罗伯特?”
他犹豫了一下。他是不是在出洋相?“这个嘛,因为理查森先生恢复得一点也不好。我以为他早就该下床走动了,但并没有。”
“这是你读医学院的第三年,对吗,罗伯特?”
他点了点头。
“你这么善于观察,我觉得非常好,让我印象深刻。无论你选择什么学科作为专业,你显然具备了成为一名优秀医生的素质。但现在你还处于学习的初期阶段,随着你学习的深入,你会发现,一个看上去很健康的人在做完一个大手术,比如脾切除术后24小时就能站起来,而另一个人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每个人都不一样。”她耸了耸肩,“如果有一根魔杖,让每个病人都有同样的反应,那就太好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不等他再开口,她继续说下去:“罗伯特,我真心觉得,你应该接受瓦伦丁先生的意见。他经验丰富,是位非常优秀的医生。不瞒你说,我遇到任何疑难问题,第一个去找的就是他。”
他心想,她是在庇护同事,替他辩解吗?要是他给她看了瓦伦丁先生手机上的照片,她还会这样吗?
但是那样的话他就得解释手机怎么到了他的手里。解释自己私自撬开了医生的文件柜,还把手机拿去解锁。他陷在这个两难的处境中挣扎着。他本来还希望凯丝·克洛能成为一个盟友,但他看到了危险的信号。
“拜托不要告诉他我来找过你,我不想让他生我的气。”他恳求道,“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
“我不会告诉他,我保证!”她和蔼地笑道,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保密!”
他报以同样的手势。
“还有,罗伯特,”在他转身要离开时,她说,“不要让这件事影响你今后的生活。永远要有勇气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谢谢,我会的。”
乔吉到达重症监护室的家属等候室时,都快到11点了。她仍然感到昏昏沉沉,无法摆脱今天早上醒来后那种沉重的疲惫感。她在一把硬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仍然对自己怎么会整理了房间而完全没有了印象感到困惑。她纳闷马库斯给她的安眠药药效究竟有多厉害,或者是不是她服药的时间太晚,药效还在发挥作用。
她打起了瞌睡,但不久就被基拉·戴尔的声音惊醒了。
“你今天好吗,乔吉?”
她眨了眨眼醒过来,左右看看,一时被周围的环境搞糊涂了,直到她看到站在面前的护士。“对不起,”她说,“我——”
“你看上去很累,”基拉亲切地说,“昨晚睡得好吗?”
乔吉点了点头,“谢谢,是的。我——”她想说出瓦伦丁先生给她药片的事,又怕这会给他带来麻烦,“我想现在还不太好。我一直在担心。”她瞥了一眼手表,上午11点20分,“罗杰怎么样了?过了一晚他的情况有没有好转?”
护士犹豫了一下,“嗯,他的情况很稳定,但说实话,到现在为止,他的进展仍然没有我们希望的那么大。我们都知道,有些患者做完大手术后恢复的时间确实比其他人要长得多。”
“罗杰的身体本来很好,”她无力地回应道,“按说现在他也该好起来了吧?”
“他有一颗强健的心脏,”护士说,“这对他肯定有帮助。我们正在密切监测。”
乔吉跟着护士在病房门口停下来,用洗手液洗了手。进入重症监护室,看到罗杰的样子,她惊呆了。他又戴上了呼吸机,睡着了,皮肤看上去长了斑纹,心率也比昨天低了很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惊慌失措地想。昨天她离开病房时,他看上去还好好的,但今天看上去明显糟糕多了。她把护士拉到一边,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基拉这次没再掩饰什么,直言道:“他有可能感染了,我们正在给他服用一个疗程的抗生素。”
“我看他的心率和血压也不好,”乔吉说,“这两项都比昨天——比昨天晚上我离开他的时候更糟糕了。”
护士又露出安抚的微笑,“希望抗生素能及時起作用。”
“真的吗?”乔吉恼了,“多长时间?昨晚我离开时,他看上去还好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要对我说这很正常吗?肯定是有什么并发症吧?”
“我们正在竭尽全力救他,乔吉,”护士回答道,“是的,这个情况不理想——我们本来希望他现在就能下床走动,但我之前也告诉过你,病人的情况并不都一样。但是,如果接下来几个小时还没有好转,医生就得看看是不是另有原因了。”
“另有原因?比如什么?”
“我真觉得不该妄自猜测——我们等医生下一次查房看看吧。也可能只是罗杰对其中一种药物反应不佳。”
“我很担心。”
“我知道,我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请不要担心。我相信再过几天他就会出院回家,慢慢康复。”她瞥了一眼手表,“恐怕我得去参加一个会议了。我很快会回来查看他的情况。”她指了指护理站,“在这段时间里,那边的护士负责照顾他。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可以跟她说。”
乔吉看到那边站着一个黑头发的矮个子护士。她朝护士笑了笑,护士回以微笑。
基拉走了,乔吉亲吻了一下罗杰的脸颊,感觉黏糊糊的。她握住他空着的手。那只手也软绵绵的,又湿又黏。她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说:“嘿,亲爱的,我在这儿呢。我爱你。非常爱。你会好起来的,你会没事的。我们会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坚强起来。小宝宝需要你快点好起来!”
她感觉罗杰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
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罗杰始终在睡觉,她则一直守着,像只老鹰一样盯着监护仪,希望上面的数字开始好转。看上去他的情况很稳定,至少从数字读数看是这样。希望抗生素起作用了。
下午1点30分,乔吉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醒她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她知道自己需要补充能量,于是她离开病房,下楼到入口大厅的小吃部买了一块金枪鱼三明治和一瓶可乐,以补充咖啡因和糖分。她还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来到室外,走进刺骨的寒风和冷雨中。这让她神清气爽,但外面太冷了。她又回到医院,坐在入口处的一条细长凳上,咬了一口三明治。
一吃完,她就赶紧回到重症监护室,继续坐在罗杰病床边的椅子上守着。他还在昏睡。在她俯身亲吻他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两个身影走进了病房。是马库斯·瓦伦丁和医学生罗宾——不对,是罗伯特·雷姆斯。后面跟着基拉·戴尔和两名她不认识的医护人员。
瓦伦丁走过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你好,乔吉,我的病人怎么样了?”
“其实不太好,”不等护士回答,乔吉抢着说,“你能想想办法吗?他好像不见好转。”
哦,当然了,马库斯·瓦伦丁心想。
你想让我做什么?救他的命,好让你嫁给他,跟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做梦去吧,女士。
他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别担心,放松就好。出了事故,又做了一个大手术,他的情况肯定有些起伏。他恢复得很好,我很满意。”他假装研究了一下所有监视仪,“一切都很好,和我期望看到的差不多。”
他转过身,在随行人员的跟随下,朝门口走去。
他的话在乔吉的脑海中回荡:别担心,放松就好。
说得倒轻巧,她想。
离开重症监护室时,瓦伦丁心情烦躁。那个罗马尼亚医学生就是他烦躁的根源。
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瓦伦丁先生。我觉得当时——在手术室——在手术过程中,这样做不合适。但在我看来,理查森先生的肠子上可能有一道小裂口。
值得庆幸的是,下周就可以摆脱他了。但这个年轻人让他很担心。再过多长时间他会把看到的情况告诉其他人呢?一旦理查森的病情开始严重恶化(这个很快就会发生),要是雷姆斯将其怀疑告诉医疗团队的其他成员,其他普通外科医生可能会再次为他开刀。他们会发现那个穿孔,修复它,几乎可以肯定,理查森就会康复。
另外一件几乎可以肯定的事是,随后会展开调查。要是雷姆斯坚称已经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马库斯,而马库斯却置之不理,这对他的职业生涯将是一个真正的威胁。他可能会被停职,被开除。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发生这样的事。
他需要时间思考,于是告诉雷姆斯,他要去办公室处理一些文件,然后去吃午饭。他告诉医学生,他的工作日程中下一件值得关注的,是下午3点对一名晚期宫颈癌患者进行阴道镜检查,到时两人再见面。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坐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登录电脑,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点不对劲。他低头一看,发现办公桌左下角的抽屉没有完全关闭,有一道小缝隙。
他总是关得严严实实的。
有人进来了吗?为什么?会是谁?
他很恼火,把抽屉彻底拉开,翻动放在里面一个个夹着旧文件的文件夹,一直翻到最底下,办公室两个文件柜的钥匙就放在那里。
他的脑海里立刻又响起了警钟。
两把钥匙叉开躺在那儿。他绝不会这样摆放它们的。
到底是谁来过这里?
他打开文件柜,急切地翻找里面的绿色挂式文件夹,然后取出那个有凸起的文件夹,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
以防万一,他总是将手机显示屏朝里,对着柜子后面。现在屏幕朝外。他拿起手机。该死!手机没有调成静音。
毫无疑问,有人来过这里,还动了手机。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他的思绪回到了昨天晚上,想起雷姆斯打给他的那个奇怪电话。
哦,对不起,瓦伦丁先生,很抱歉打扰你。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明天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你见面。
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是那个小混蛋在他离开后溜进了他的办公室?来监视他吗?而且,更令人担心的是,他是否看到了手机里面的内容?
有一个办法可以确定。你他妈的自以为很聪明,是吧,罗伯特·雷姆斯?很擅长观察,是吗?好吧,该死的爱管闲事的外国佬,你怎么没发现這个?
在办公室一个角落的架子上,夹在两棵仙人掌中间,放着一本医疗指南。进入办公室的人一般不会多看一眼,但是如果他们拿起它,可能会觉得有点轻。没错,瓦伦丁掏空了书,在里面安装了一个广角摄像头,几乎可以覆盖整个办公室。
他点击了自己日常使用的手机上的数码相机应用程序CleverCam,调出了监控画面。摄像头被设定只拍摄室内动态画面。他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在几分钟前进入办公室的自己。他找到昨天傍晚的监控,看到了罗伯特·雷姆斯进入房间的画面。下一个画面显示他走到房间中央,接着四处张望,好像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再下一个是他走到文件柜前,拽了拽抽屉。然后来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接着回到文件柜那里,取出手机。
查看手机。
接着雷姆斯把手机装进了口袋。关上文件柜。回到办公桌前,显然是把钥匙放回原处。
时间跳到今天上午9点44分。雷姆斯再次进入办公室。大概是到办公桌前取走钥匙。打开文件柜。放回手机。放回钥匙。离开。
瓦伦丁竭力克制住怒火。真是狗胆包天!接着他试图冷静下来,思考这个罗马尼亚人在此期间拿着手机干什么了。几乎可以肯定,是去尝试解开密码。
他得逞了吗?
瓦伦丁只能假定这小子得逞了。再抱侥幸心理就太冒险了。
他必须赶快采取行动。
他首先删除了手机里的罪证,包括他自己日常使用的手机里的运行画面副本和其他所有内容。
下午2点15分,罗杰还在睡觉,乔吉不情愿地离开了重症监护室,沿着走廊的指示牌来到了产科病房。她经过一辆轮椅,一个有危险警告标志的垃圾桶——上面贴着“严禁投放黄色医疗废物垃圾袋”,一个警告地板湿滑的黄色圆锥体,然后看到了一直在寻找的标志。
阴道镜检查。5号诊室。
她敲了敲门,然后走进一个小候诊室,室内一边是一排储物柜,另一边是一间挂了帘子的更衣室。一名带澳大利亚口音的年轻护士递给她一件蓝色长袍和一把储物柜钥匙,让她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长袍,说自己几分钟后回来,接着就离开了。
乔吉按照指示换好衣服,然后光着脚坐下等候。护士回来了,把她领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满是医疗设备,包括一台显示器,一个双目显微镜,乔吉记得上次检查时用过这个。房间正中央是制作精良、白蓝相间的检查椅,椅子上有腿托。另一名护士帮助乔吉在椅子上摆好姿势,将她的两条腿放在腿托上,然后让她躺下。
躺下后,她的腿几乎悬在空中,这让她感到脆弱无助,同时对凯丝可能会发现什么忧心忡忡。换个别的时间,她可能会试着开个玩笑,但她现在只顾担心罗杰和肚里的胎儿了。
过了一会儿,穿着蓝色手术服、戴着手套的产科医生进来了。
“嘿,乔吉!”凯丝和往常一样爽朗,“怎么样了,亲爱的?”
“还好,谢谢。”
“那亲爱的罗杰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很担心他。”
“他做了个大手术,”她说,“脾切除术确实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我知道,但重症监护室团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病情不见好转——实际上从昨天开始他好像更糟了。”乔吉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他正在服用抗生素,目前情况稳定,但我看得出来他们很担心。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乔吉,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很多病人在怀孕期间会产生更多恐惧。罗杰现在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尽量别太担心,他会没事的,真的。”
乔吉又朝她淡然一笑,“是的,希望你说得对。”
“好吧,我们来看看你的情况怎样。我相信你看到的那些血丝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我们得确定一下,好吗?我要做个活检,以排除一切不好的可能性。”
凯丝将窥镜前端涂上凝胶,然后看着显微镜,将它慢慢放进乔吉的身体,接下来几分钟往里越推越深,“和我想的一样,看上去呈粉红色,很健康,乔吉。有一些变化,可能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完全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我要做一个活检,只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
15分钟后,产科医生取出窥镜,将组织样本放入一个小塑料瓶,然后拧好盖子。她在标签上给病理实验室写了一份说明,并把它贴了上去。
这个小瓶,还有今天下午阴道镜门诊的所有其他样本,会在门诊结束后直接被送到病理实验室进行分析。
“在我看来一切都很好,”凯丝安慰乔吉说,“但我们还是要等活检结果出来,这样就能百分之百确定了,好吗?”
“但是你真觉得没问题吗?”
“是的,没问题。说实话,我并没看到有什么让我担心的。”
从检查椅上下来后,乔吉从储物柜取出衣服换上。她进入走廊,正准备回重症监护室,这时看到马库斯·瓦伦丁朝她走过来,后面跟着医学生。两人都穿着手术服。
“你好,乔吉!”马库斯向她打招呼,“你的检查怎么样了?”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她是个一心想得奖的女学生。
“我以前可是老师面前的红人。”
他没有觉察出她反唇相讥的言辞中的讥讽,皱起眉头,不自在地说:“啊。”
“因为我有点出血,克洛医生很担心,但她现在觉得没事了——不过她希望我先不要跑步。”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在目前的怀孕阶段出血,是该好好查查,但通常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更担心罗杰,马库斯。”她说。
“我之前告诉过你,不用担心——他是我的朋友,我会照顾他的。”他朝她笑了笑,但医学生却没有一丝笑容。罗伯特·雷姆斯脸上带着关切的表情,似乎他和乔吉有同样的疑虑。
两人进了阴道镜检查室,她则朝重症监护室走去,边走边琢磨。
琢磨着雷姆斯脸上的表情。
这时,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一看,是瓦伦丁追了过来。
“哦,乔吉,”他追上前来说,“之前你说星期四晚上你上健身房开放课,是吗?是专门训练跑步吗?今晚还上课吗,还是一切都暂停了?”
“上,必须上,我不能让客户失望。”
“我可以过去吗?我记得你说是晚上6点半?”
“那太好了。”
下午3点,在凯丝·克洛刚刚腾出的阴道镜检查室里,瓦伦丁开始对第一个病人进行检查。病人是一名32岁的波兰妇女,名叫卡西娅·马茨凯维奇,怀孕16周,患有宫颈癌。
在他透过窥镜观察时,显示器上出现了放大的图像。情况不妙,癌症正在转移。一簇息肉像小花椰菜一样,周围有大量出血。子宫颈呈不健康的灰色。几乎可以肯定,病人需要尽快接受手术——这意味着首先要终止妊娠。
他为病理实验室采集了组织样本。检查结束后,病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上去忧心忡忡。他试着安抚她,决定还是不在这儿告诉她实情,之后一对一就诊时告诉她更好。
等病人离开房间,他把样本放在一个小塑料瓶里,拧上盖子,在标签上写下说明文字,贴在小瓶侧面。接着他开始看下一个病人的病历。
一小时后,下午4点刚过,他做完了第三个阴道镜检查,结束了今天下午的门诊工作。他拿起全部四个塑料小瓶,包括乔治娜·麦克莱恩的,告诉护士,他有事要去找病理学家,顺便把组织样本送过去。
他和罗伯特·雷姆斯一起出来进了走廊,把小瓶塞进口袋,关上身后的门,然后转向医学生,“罗伯特,希望你跟我一个月的实习有所收益。”
雷姆斯盯着他。
瓦伦丁可以从对方的眼睛和肢体语言中读出很多东西。他不喜欢看到的一切。这个年轻人是不会守口如瓶的,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他的话迟早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别人也会相信他。
“你想谈一谈,是吗,罗伯特?”他用和蔼可亲的语气说。
“我想我们该谈一谈。”
“如果你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医生,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我发现你很有天赋——你比我接触到的学生出色得多。你很聪明,你会大有可为的,我可以帮你——我很想帮你。”他假装环顾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隔墙有耳。这儿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他给雷姆斯使了个眼色,“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