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
亲爱的编辑:
你之前写信给我,让我给你编纂的选集写个故事。但我很抱歉,这封信送错地方了。你可以在附件里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刚刚才发现这件事情,所以恐怕来不及写一个故事给你了。但我认为,你也许会对这份稿件感兴趣(我希望你千万别自责——你看得出来那个可怜的人疯得不轻)。当然,这只是一个副本。那个死去的女人手里紧紧抓着的才是原件。原件是手写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上面斑斑点点。心理医生说写的人精神不正常。现在手稿在警察那里,他们将其整理成可读的文字,毕竟原件根本看不懂。
你不用退回此件。
你真挚的朋友
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
附件:
亲爱的编辑: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正在厨房等水烧开,我不在客厅是因为那里放了煤气。海伦现在在客厅,发出鼾声一般恼人的噪音。她耸着肩,睡姿诡异,脸颊潮红。上次我看到她的脸还和死鱼一样惨白,但不是溺水的那种白。她并没有溺亡,因为警察赶到,把她从河里捞起来了。由于我必须要写这个故事,所以现在只能用煤气再杀她一次。
这次都是因为你,是你写信让我为你的选集写一个小故事的。今早,我在大厅的桌上发现了这封信,信的一半露在信封外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旁边还有一张纸,一张绿色的小纸条,不过我没仔细看。它和故事有关吗?这封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女孩”,所以我觉得肯定不是写给海伦的,尽管她风韵犹存,但毕竟也是快40岁的人了。(我突然想起来,你说过一个笑话:有些书虽然以“亲爱的女孩”开篇,但书中所有人物却偏偏没一个是女孩,都是成熟女性。所以这有可能是写给海伦的,但已经太迟了。)不管怎么说,你说你想要一个令人细思恐极的故事,内容要精彩,情节要恐怖,还要有其他惊悚悬疑的元素。我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来写这样一个故事,如果是让海伦写的话,同样也没有意义。除非,你听说了溺水事件?我自然而然联想到了那次溺水,因为它真的很恐怖。那天雾蒙蒙的,我和海伦单独出去,沿着河边走。看到我手里的小手枪时,她惨白的面色也称得上恐怖。但换言之,海伦最后让人给救了,所以那压根不能称为一场谋杀,因此我觉得这算不上是好故事。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人没办法因为同一项罪名被判刑两次,对吧?
我已经因“杀死海伦”的罪名被判过刑了,我蹲过监狱,现在已刑满释放,但我并没有真的“杀死”她。所以我觉得我最好再杀她一次,当然,是为了给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所以,吃完早饭,我拿上了那把小手枪。
看到我的小手枪,海伦吓得魂飞魄散。其实她只看到我的脸就已经大惊失色。她痛哭流涕,“哦,亲爱的,哦,明娜,不,不要!天哪,不要再来一次啊!”就像在祷告一样。念叨完之后,她看到了我的手枪,情绪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认为刚开始的害怕大多是因为我,但现在的恐惧部分是因为我,部分是因为她自己,这有点奇怪。她现在又惊又怒,质问我:“你是从哪儿拿到这把枪的?”
我回答:“它一直在我身边。”
“你告诉我它掉到河里了!所以我才没告诉警察!是你说枪掉到河里了。”
“我把它藏起来了。”我说。
“你答应过我!”她说,“你还发过誓。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骗我。我没告诉警察你有手枪,怕事情变得更糟糕。但你竟然一直——”
“你本应该和盘托出。”我回答,“他们惩罚了我,把我送进监狱。”
她又开始了那套说辞:“哦,亲爱的,那不是惩罚,那也不是监狱,请相信我,你试着理解一下!我们只是想让你变得更好。这段经历也确实让你有所进益,不是吗,亲爱的?”
蹲监狱能让我有所收获?和那些罪犯一起被关在那种鬼地方,有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杀了她的孩子,有个女人总是说自己是格洛丽亚·斯旺森,但我知道她绝不是格洛丽亚·斯旺森,格洛丽亚·斯旺森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有一个女孩总是梦想着、呻吟着要“来一下”。嗯,海伦马上就能“来一下”了,但这两个“来一下”不一样。
我跟她讲了这个笑话。
她的态度柔和下来,想要哄骗我。她说她上次没有把手枪的事情说出去,才没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她当时那么信任我,所以这次轮到我信任她,把枪给她。“我总归会把枪给你的。”我回答。我忍不住想笑。我不停地想到这些可笑的说辞,所以我笑得停不下来。
海伦没有试图逃跑或是反抗。她只是双手掩面,站在那里。我觉得她是在哭泣。她一直说:“哦,我可怜的明娜!我可怜的小明娜!”
“我有什么可怜的?”我反问道,“他们总不能因为我把你杀死而判我两次刑吧?你上次根本没死,但我还是因为谋杀罪被投入监狱。所以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如果你杀了我,”她说,“那这世上你还认识谁?谁来照顾你?”接着,她又提出一个问题,“亲爱的,如果你杀了我,警察会觉得你根本没有悔改,他们会——会把你送回监狱。他们将不得不这么做,亲爱的,你好好想想——”
“他们不能判我两次。”我打断她。
“天哪!”她说,“哦,天哪,帮她好好理解一下吧,让她清醒一点吧!”但她放弃了。她又尝试用另一种方法说服我。“明娜,”她说,“如果你杀了我,谁来照顾你呢?没人会照顾你的,他们会把你带回,带回那个地方,因为到那个时候,你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觉得她是真心的,一点都没有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至少在那时是这样。她完全在为我考虑。哪怕是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她就一直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我。而我们的母亲从未陪在我们身边过,她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从未有人提起过她。我觉得海伦知道内情,但她是不会告诉我的。“别担心,亲爱的,我会照顾你。”她过去经常这么说。为什么?为什么我需要别人的照顾?这一度让我很恼火,现在想来也是如此。有的时候,这也是我想杀死海伦的原因之一。有一次她自己發火了,脱口而出,说就是因为要照顾我,她才放弃嫁给吉米·汉森的机会,她一直因此十分懊恼……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向我道了歉。我也很后悔啊!我也放弃了婚姻,放弃了诸多良缘,我本可以嫁给一个有钱人,我曾被万千普通女人的梦中情人追求,罗马尼亚的国王都一度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还有很多国王,很多富有魅力的男人都为我所倾倒……
我感觉我当时好像浅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我又走进客厅去看她。她仍然躺在那里,呼吸更加微弱了。她肯定是快要死了。
最后,我也没射杀她。她一直哀求我别这么做。我稍微有点犹豫了。毕竟,如果就这么杀了她,也写不出什么精彩的故事。我不停地向她解释,因为你让我写一个故事,你已经给我寄了这封信,而且我真的没有其他素材可写。想想看这样一个情节应该还算不错:假设你已经因谋杀某人而被判刑,那么你不可能再被判一次,所以你最好还是把他杀死。所以我问她:“那么,你愿意选择哪种死法?”毕竟,她的死对我来说不重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我不在乎谁知道我做了这件事。我说:“要不你再沿着河走一次,然后我像上次那样把你推下去。”她回答:“可以,可以,你就这么做吧。”但是她表现得太迫切了。我意识到她知道在我们去的路上会碰到很多人,他们都会看到我拿着枪指着她,逼她过去。(当然上次在走过去的路上她没有丝毫怀疑,以为只是散步。)“用刀怎么样?”我问,“或者给你喝点毒药?”
这次她尽可能表现得不那么迫切。“被毒死会很痛苦的。”她说。
“我不想让你受苦,”我说,“我都舍不得你死。我只是为了写我的故事。”
她看着我,眼神悲戚。我觉得她是因为不得不为故事而死感到悲哀。她又开口了,一副听起来并不急迫的口吻:“我们能不能一起编一个故事?”
“当然不行,”我说,“这一定要是我的故事才行。编辑说了,他想要一个原创故事……”
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话题又回到了毒药上来,语气并不迫切,更像是带着一丝犹豫,“当然,不是所有毒药都会很痛苦。”之后她突然说,“厨房里有一些老鼠药。据说老鼠吃了也不会死得很痛苦。”
“我不记得了。”我说。
“我觉得你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她说,“架子上有一个小罐子,里面的白色粉末就是。”
我让她走在我前面,和我保持一定距离,以防她扑过来抢手枪(她也知道如果她敢抢,我就会开枪)。她走到架子旁,那里确实有一个罐子。在回客厅的路上,我倒了杯水。我让她把所有老鼠药都倒进水里。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空罐子;我面对她站着,手里拿着枪。我听到教堂的钟声响起。已经是上午11点半了,离我读你的以“亲爱的女孩”开头的信已经过去了三小时。“海伦,你的死期到了。”我说。我很难过,但我知道我不得不这么做。“现在,喝下毒药。”我说。
她用左手拿起盛满水的玻璃杯,抖抖索索,水都有点洒出来了。“用右手拿,”我说,“你别想打翻它。”
她别无选择,只得放下小罐子,于是我看到了标签上的字:小苏打。
我怒火中烧。我有时确实会发脾气,但从未如此愤怒过。具体经过我记不太清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刚刚我在写罗马尼亚国王和我的爱人时一样。但我知道我尖叫了,我冲她发脾气,我得把扯下来的头发从手指上拂去,我的指甲缝里还有丝丝血迹。我还记得她的脸色绝对是惨白的,就像那一次她被人从河里捞出来一样,脸上还有我的抓痕。我记得她被逼到角落,一只胳膊挡在面前,吓得语无伦次,浑身颤抖,像猴子一样,用另一只胳膊朝我胡乱挥舞,试图让我后退。她一直喃喃自语:“哦,天哪,够了够了!哦,上天帮帮我吧,可怜可怜我,别让我这样死……”现在她只顾自己了!她一点儿也没为我考虑,只字不提我——可怜的小明娜——会面对什么处境……最后我不再和她纠缠,浑身发抖,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但仍用枪指着她。海伦蜷缩在角落,脸色灰白,眼眸微闭,大声啜泣着,呼吸粗重。我们僵持了很久,直到她慢慢平复下来。海伦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这种情况我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我推她落水的瞬间,还有一次就是现在。我觉得她已经万念俱灰了,她最终明白自己死期将至。
最后,我对她说:“我很抱歉,是我情绪失控了,但你不应该耍我。现在,你真的该上路了。我必须要写这个故事。”
她嗓音沙哑,问:“明娜,我明白了。用煤气行吗?”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我问她。
她很疲倦,“没什么花招。我已经无力挣扎了。”她重复了一次,“我真的没力气再挣扎了。”她说,“我躺在这里,你打开气阀,我脸对着它。你可以用枪指着我。”她又用她那疲惫、绝望和无助的嗓音说道,“我不会反抗的,明娜。我放弃了。上帝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但我不能再折腾一次了,我受够了。而且煤气不会让人痛苦。”她补充道,“于你于我都是如此。”
“你什么意思?”我再次尖厉地问。
“我没别的意思。”她说,“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只要你离煤气足够远,你就不会有事。我只是说,如果你枪击我——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对我来说如此,对你也是一样。”
“直接枪击你就会死。”我说。
“我很可能死不了。你不可能离我太近,因为你怕我把枪抢走。假设你失手了,没能将我一枪打死,假设我只是受了重伤,脸上或者其他地方血肉模糊……”她闭着眼想象着那幅情景,好像她真的很难受。不管怎么说,她一直在谈论她即将来临的死亡。我估计她以为死于煤气是一件美妙且平静的事情。但实际不然,她会呼吸困难,脸颊猩红……
接着她躺了下来,我让她打开煤气嘴,她照做了。她把嘴凑近煤气口,静静地躺在那里,吸入煤气。但过了一会,她又坐起来。她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神志不清了。她说:“明娜,我最好还是写一句话。”
“这又是什么把戏?”我问。
“这对我毫无意义。”她苦涩地说,“这是为你考虑的。帮我拿张纸,还有一支笔,让我写一句话。”
“那我怎么知道你会写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说,“要不然这样,你帮我写好之后交给我,我把纸条握在手里。如果你死的时候手里有东西,你会死死地抓牢它。警察发现我的尸体时,会找到这张纸条的。”
为了安抚她,我在一张小纸条上写好后让她拿着。她又躺下了,还挺安静的。我又坐回椅子上,靠在窗边,窗户留着一丝缝隙。我依然拿枪指着她。我不想多加描述,因为我不喜欢恐怖的东西,但是整个过程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海伦就不省人事了。我走过去,掀开她的眼皮以防她又愚弄我,比如在我转身的时候把煤气口推远一点之类的。为了确保她真的没有意识了,我撩起她的袖子,用指甲狠狠地在胳膊上抓了一下。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胸口一起一伏,呼吸粗重,如同鼾声一般难听。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她现在一点也不好看,反而很吓人。煤气的味道越来越重,我关上门窗,来到厨房。我不知道还要多久她才会死翘翘。
当然,我离开客厅之前拿走了她手里的纸条。这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她就是看不出来我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帮助”,我不可能第二次被判刑了。但海伦就是这么善良,她一贯如此。可怜的海伦——她一直试图“保护”我。
“我打算结束我的生命。”她让我这么写。她会抓着这张纸条躺在那里。
那纸条现在在我面前的餐桌上,那是一张绿纸条,上面写着那句话。
我现在才发现,和你的信一起放在大厅桌上的就是这张纸条。
它的另一面写着……
内容跟你要的故事毫无关系。上面写着……
这是一个“警告通知”。上面写着……
上面写着,今天中午“有一段时间”燃气总管道将停止供气。
我现在反应过来,为什么水一直没烧开。
她知道这事儿!海伦一直知道!这又是一个把戏。从刚刚开始,我一直在这里写,她一直躺在那里,但煤气根本没开。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从一开始吸入的那几口煤气中恢复……
难道她真的一直在演戏吗?我弯下腰看她时,我确认她没有意识,已经是濒死之人时,她都在演戏?
当我拿走……
當我从她手里拿走这张纸条,这张写着“我正打算结束我的生命”的纸条……
这张纸条上的字——是我的笔迹。
隔壁房间传来声响。
手枪!我的小手枪!我把它落在了房间里——就是海伦待的那个房间……
又及:我应该没有在不经意间误导你吧?我确实说过,紧紧抓着这封信的是那死去的女人。
C.B.
(邱天烨:华东师范大学翻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