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水

2023-05-30 10:48彼得·罗宾逊
译林 2023年2期
关键词:杰拉尔马尔科服务生

〔加拿大〕彼得·罗宾逊

当服务生递给他“水单”时,杰拉尔德意识到,也许不该带谢丽尔来“神秘餐厅”庆祝他们的五周年结婚纪念日。选择这里是因为朋友们的推荐——主要是谢丽尔的朋友,毫无疑问,偏重于她所喜欢的食物和兴趣——所以他明白,最好装出一副享受的样子,不说任何扫兴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不就是水吗?我要自来水就好了。”

服务生似乎很失望,谢丽尔责备地看了杰拉尔德一眼。轮到她时,她说:“请给我来杯黑水。”

“好的,夫人,”服务生立刻露出笑容,“没问题,黑水,来自加拿大。”然后问他们是否对什么食物过敏,他们说没有。

“黑水是什么玩意儿?”服务生离开后,杰拉尔德问道。一杯差不多10英镑,应该是很特别的东西,几乎和服务生一上来端给他们的香槟一样贵。

谢丽尔笑嘻嘻地说:“不知道,但听起来很有趣。我不是总说,生活需要点刺激。”

杰拉尔德哼了一声。

“不知道你的有没有,”她向前探着身子,悄声说,“我的菜单上没有价格。”

“不幸的是,我的有,”杰拉尔德说,“在我看来,他们不希望女士们晕倒在桌子上。”

谢丽尔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哦,亲爱的,我知道你更喜欢炸鱼薯条,但还是高兴点吧,我们很幸运能在这里订到位子。”

“我尽量,”杰拉尔德咕哝道,也捏了一下她的手,“为了你。”他朝落地窗指了指,远处,城市天际线像圣诞装饰一样闪闪发光,“小黄瓜”和“奶酪刨”大厦并肩矗立,格外引人注目,“至少我们可以欣赏风景。”

“我想选品尝菜单。”谢丽尔呷了口香槟说。

杰拉尔德看了看价格,使劲咽了一下唾沫,“但上面写着得点双人份。”

谢丽尔噘着嘴说:“你会为我点的,对吗,亲爱的?”

杰拉尔德感觉到她的脚蹭着他的脚踝,不由得笑了。今晚,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黑裙子,衬托出优美的脖颈和肩膀,乳沟若隐若现,撩人心魄。“当然。我怎么能拒绝呢?”他说。他已经65岁了,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男人,娶了一个小他25岁的漂亮女人。请客点两份品尝菜单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服务生端着两杯水回来了,杰拉尔德发现,谢丽尔的那杯果真是黑色的。“你能介绍一下品尝菜单吗?”他问道。

“它是厨师选择的菜品。”服务生说。

“当然。都有哪几道菜?”

服务生耸了耸肩,“这取决于可用的食材,取决于厨师的创意。”

“今天都有什么食材呢?”

“恐怕我不能说,先生。”

“不能还是不愿意?”

“每道菜都是一个惊喜。这是美食体验的一部分。”

“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

“恐怕不能。每天都不一样。”

“我们冒个险吧,亲爱的。”谢丽尔说。

“那好吧。我们就点品尝菜单。”

“太好了。”服务生说,“酒呢?”

“不知道要吃什么,酒还真有点难选。”

“我提个建议,先生,你可以先来一瓶夏布利,然后再来一瓶波尔多,怎么样?品质上乘的红酒,我可以推荐——”

“我自己选吧。”杰拉尔德浏览了一下酒单,从中等价位的酒中挑了两瓶。

“选得不错,先生。”服务生说。

离开后不久服务生就又回来了,这次推着一辆手推车。“你们的酒马上就到,”他说,“不过,也许先生和夫人想先吃点新鲜面包?”他拿出一个篮子,说着各种面包的名字。杰拉尔德要了一根简单的迷你长棍面包。谢丽尔挑了一块黄面包,上面嵌有黑色籽粒。

接着,就像舞台魔术师一样,服务生从手推车上拿起一个带有蓝色玻璃盖的小瓶子,倒进去几滴黏稠的金色液体,然后用两个手掌夹住瓶子,轻轻地来回滚动。最后,他夸张地拔掉瓶塞,就像闻嗅盐一样,先把瓶子放到谢丽爾的鼻子下面,然后又放到杰拉尔德的鼻子下面。杰拉尔德只能说闻着像橄榄油。服务生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感兴趣,迅速将瓶子里的水倒进配菜旁的精致小碗里。

酒送来了——杰拉尔德暗自庆幸,没有兴师动众——接着是各种餐前小吃:扇贝肉脯,蟹肉龙虾慕斯,醋栗、酸橙、梨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浓缩汁。杰拉尔德不得不承认,都做得很好。他的口味不像谢丽尔的那么平淡。

谢丽尔显得如鱼得水,他看着她享受美味佳肴和殷勤服务,不禁涌起一种强烈的自豪感。的确,他们有自己的问题,哪对夫妇没有呢?有时候,杰拉尔德觉得自己对她来说缺少活力,做事保守,所以总是有意给她一些空间。如果她想一个人待在房间,有时甚至想一个人睡,他有什么资格反对呢?如果她喜欢和大学同学在曼彻斯特待一两个晚上,又有何妨呢?况且银行的工作总是让他忙忙碌碌。有时候,他纳闷当初她为什么会嫁给他,但他尽量不去想太多。也许是他的善良和温柔吸引了她,而他们四平八稳的生活不时让她感到乏味。她当然不是图他的金钱或长相,尽管他有足够的钱让她打扮入时,并且不必再去工作。

主菜一道道上来了,他努力跟上节奏:烤鱿鱼(有点难嚼);迷幻什锦炒鸡蛋,配着盛在陶罐里的黑水(就像他的自来水,只是有点发苦);野生蘑菇烩饭(米饭煮得太烂,成了糊状)。没有牛肉,甚至连一块猪肉、羊肉或鸡肉都没有,唯一的肉是谢丽尔不喜欢的牛杂碎。不过,总的来说,她对这顿饭表示满意,并请服务生转达对厨师的称赞,然后坚持要杰拉尔德多给点小费,尽管他注意到,账单已经加了12.5%的服务费。

他们回到酒店房间后,在阳台上又喝了几杯上等白兰地,杰拉尔德希望今晚是他的幸运之夜。谢丽尔整个晚上都在笑嘻嘻地和他调情,但当他们进入房间,她却说累了,想马上睡觉。杰拉尔德意识到自己也喝多了,于是吻了她一下,道了晚安,从冰箱里又翻出一瓶白兰地,然后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他们住的是套房——毕竟这是他们的周年纪念之旅——所以不用担心会打扰谢丽尔。过了一会儿,白兰地起了作用,杰拉尔德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杰拉尔德醒来时,不知道几点了,电视还开着,外面一片漆黑。他的手表表面模糊不清,但他认为是差一刻5点。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确信,那不仅仅是宿醉。胸口和胃里强烈的烧灼感把他惊醒了,就像消化不良,只是要严重10倍。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了,它们不都是从胃灼热开始的吗?也可能是胃溃疡,他对饮食一直不够注意。

他想从沙发上起来,但痛得弯下腰,跪在了地上。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需要打电话,不,叫醒谢丽尔。她总是睡得很沉,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但他得设法叫醒她。她会照顾他,帮他叫救护车。

他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用了吃奶的劲才站起来,撞翻了旁边的小桌子。不过地毯很厚,桌子倒下来时没有发出太大响声。他突然很想吐,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俯在马桶上干呕起来。刚一吐完,他就感到肠子都要炸了,于是赶忙坐到马桶上。肚子排空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刚好看到谢丽尔从卧室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摸索着电灯开关。

“杰拉尔德!亲爱的!”她说着向他冲过去,扶着他回到沙发上,“怎么回事?”

杰拉尔德摇了摇头,这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觉得恶心。啊——”他又干呕起来,这次吐在了地毯上。

谢丽尔往后退了一步,“天哪,全是血。”

杰拉尔德浑身冒汗,呼吸急促。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似乎在说:“渴……水……求你了。”

谢丽尔消失了一会儿,然后端着一杯水回来了。

“快叫人来,”杰拉尔德喘着粗气说,“叫医生。”他喝了水,但没起什么作用。他感觉胃一阵痉挛,又干呕起来。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谢丽尔正站在他面前。她脸上的表情使他困惑,看上去既不担心也不害怕,似乎是一副好奇的样子。

“谢丽尔,”他挣扎着说,“快叫……医生。救护车。”

谢丽尔握着他的手说:“没事的,他们马上就到。”

他敢肯定她眼里噙满了泪水。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的意思是什么。他想站起来,但一阵剧痛袭来,他感到全身瘫软。“谢丽尔,”他无力地说,“动不了……没劲……救救我……快死了。”

谢丽尔握着他的手,低下头,这样他就看不见她的脸了。

“求你了!快点!”

但谢丽尔仍旧跪在那里,垂着头,杰拉尔德逐渐陷入昏迷,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直到成了望远镜另一端一个小小的影子。

接下来的几周对谢丽尔来说很煎熬。首先来的是医生,他们竭尽全力抢救杰拉尔德,试图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告诉他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会不会是心脏病发作?不,他们说,是别的东西攻击了他的器官,导致它们一个个地衰竭。他们做了测试和取样,但一切都太晚了。杰拉尔德没有醒过来,第二天早上8点19分,他死于多器官衰竭引起的心脏骤停,距离救护车到达酒店只有24个小时。医生们始终没有找到发病的真正原因。

当然,之后警察也来了,她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她和杰拉尔德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因为喝了太多香槟,她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留下丈夫在沙发上看电视。当她早上醒来时,他还没有上床,接着,她发现他躺在沙发上,昏迷不醒。起初她以为他死了,但发现他还在呼吸,尽管无法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她立刻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叫救护车,说是有紧急情况。其余的……嗯,就记不清了。

有一阵子,她认为他们怀疑她谋杀了杰拉尔德,尽管没有明说。他们不断地来找她,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往往都是同样的问题。她的婚姻关系怎么样?她和丈夫之间是否有隔阂?她是什么时候醒来发现他的?事实对她非常有利。看来她行动迅速,救护车15分钟后就到了。此外,尽管她在杰拉尔德的遗嘱中获得了不少金钱,并继承了他们所住的无房贷的独立式住宅,但那算不上一大笔财富,而且,杰拉尔德从未买过人寿保险,这对她极为有利。因此,由于缺乏其他相反证据,警方很快断定,她没有害死他的经济动机。怎么可能会有呢?如今,如果你想摆脱丈夫,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和他离婚就行了,犯不着大动干戈去杀人。

后来,又有几个人声称,他们当天晚上在“神秘餐廳”吃过饭后也感到不适。这让警方更加相信该事件并无谋杀嫌疑。一个老太太死的方式和杰拉尔德差不多,另外两人病情严重,但有望痊愈。不用说,餐厅已经关门,调查正在进行。当然,警察带着更多的问题回来了。既然他们点了相同的品尝菜单,为什么她却安然无恙?她告诉他们,她感到有点不舒服,但是很轻微。事实上,她不太喜欢蘑菇,因为不知道菜单上有蘑菇,所以没办法不吃。但是大部分都剩下了,那时她已经很饱了。

杰拉尔德死后几天,谢丽尔乘火车回家了。她母亲从达勒姆赶来陪她,给她以安慰,邻居们都围在她身边,帮忙料理葬礼等后事。

然而,最终她还是迎来了独守空房的可怕时刻。

只不过这并不可怕;她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扮演悲伤寡妇的负担。当然,在公共场合,这个角色还得继续一段时间,但在私下里,她可以解开扣子,跷起双脚,尽情憧憬和规划未来。因为,她的未来绝对是一片光明。

紧跟在医生、警察和殡葬人之后,律师也来了。原来,这家餐厅由一个大型国际连锁店所有,于是就出现了赔偿问题。初步调查得出结论,导致杰拉尔德死亡的东西是毒鹅膏,一种致命的真菌,可以生长在各种可食用的蘑菇旁边,很容易被误认。尽管餐厅的所有食材通常都要经过严格检查,但它们还是莫名其妙地混入了一种无毒的野蘑菇中。如此一来,那些受害者就有望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金。那天晚上吃蘑菇烩饭的人大多数吃得很少,所以只有轻微不适,但杰拉尔德和另外一个死者年纪较大,因此更容易致病。而且,杰拉尔德喝了太多酒,这使他的肝脏受到一种被称为鬼笔环肽的毒素的攻击,它会侵蚀肾脏、肝脏和心肌,最终导致死亡。

杰拉尔德死后几个月,谢丽尔终于拿到了这笔钱,那时她已适应了新的单身生活。虽然数额没有她希望的那么多,但足以使她的生活水平提高一两个档次,并确保她不必回去工作。她以前在当地一家银行做出纳员,在那里认识了身为经理的杰拉尔德。尽管当时“我也是”运动还不为人所知,但高层管理人员与职员有染还是不被人接受,不过,谢丽尔和杰拉尔德一样,对此毫不在意。他不能因为自己是她的上司迫使她乖乖就范,但如果她想嫁给他,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当然,杰拉尔德希望她待在家里,生儿育女,但她决不想这样。要知道,当他们的孩子进入青春期时,他已经70多岁了。到头来,要她整天换尿布或作为单亲妈妈面对一个闷闷不乐的青少年,她才不干呢。所以,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继续着。

直到马尔科出现。

谢丽尔坦承,一开始他们纯粹是肉体关系。杰拉尔德太贪杯,他在床上的表现,如果真有的话,也常常不尽如人意。而和马尔科在一起就是无休无止的性爱。他们相遇时谢丽尔39岁,马尔科24岁,是“神秘餐厅”的服务生。投毒就是他出的主意。他了解餐厅老板富得流油。他也了解那种毒药——他在乡下长大,在大学学过药理学,尽管没有完成学业——所以知道该怎么做。谢丽尔曾经劝阻过他,毕竟,她并不讨厌杰拉尔德。和这个老男人在一起的生活也许无聊,但很舒适。即便如此,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性,这对他们来说是常有的事,她变得和马尔科一样为这个想法兴奋不已。

出于谨慎,谢丽尔和马尔科认为,最安全的做法是在杰拉尔德死后的一年内,断绝一切联系,包括信件、手机短信、电子邮件和电话。之后,他们将在遥远的康沃尔湾会面,规划美好的未来。所以在此之前,她独自一人生活。

服丧期过去之后,谢丽尔进行了一番自我评价,认为自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刚过40岁,有着一副吸引男人的娇媚容貌,身材苗条,凹凸有致。杰拉尔德的一两个老朋友想勾搭她,但她对他们毫无兴趣。她的女性朋友建议她多出去走走,为什么要坐在家里看电视,让时间白白过去呢?外面的生活充满了刺激,等待人们去享受,去品味。于是,她走出了家门。

伴随着重新获得的自由,她第一次独自去了一家热闹的酒吧,最后带回家一个足球运动员——不过,只是英锦赛,而不是英超——他证明,自己的体力不只是用于在宽阔的球场上踢90分钟球。从那以后,这成了一种常态——不是跟那个足球运动员,她连名字都不记得了——而是在酒吧、商店和咖啡馆里遇到的其他年轻健壮的猎物。

时光匆匆流逝。她对房子做了一些改造,布置了一个配备常规器材的健身房,并请了一名私人教练,还根据自己的喜好重新装修了卧室,包括天花板上的一面镜子,以及一间配套浴室。她还对可卡因产生了兴趣。那年冬天,她花了一大笔钱在南太平洋顶级游轮上订了一间豪华客舱,她很快发现,花钱太容易了。

那次航行没有什么有趣的消遣,除了宜人的天气,以及游览几个颇具异国情调的海岸。船上的大多数乘客都已70多岁,这意味着舞池里少不了动手动脚的事情。回到家后,她决定暂缓进一步的乘船游览活动,直到她自己也到了那个年龄。到那时,她估计没人会对她动手动脚了。

于是,生活就这样在金钱、美酒、可卡因和性的享乐主义的旋涡中继续着。

但仍有一个恼人的问题在一天天逼近,就像牙齿的阵阵作痛。那就是,到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她该怎么跟马尔科说呢?

随着列车舒心的节奏,马尔科想起过去一年的跌宕起伏。多么可怕的一年!

不用说,毒蘑菇丑闻传开后,“神秘餐厅”的所有员工都被解雇了,餐厅也关门大吉。虽然沒有人受到指责——该事件被认为是整个管理制度的问题——厨房员工肯定有重大嫌疑。没有人怀疑服务生马尔科,尽管就是他把毒鹅膏掺进可食用的蘑菇中,而且在杰拉尔德的菜上桌前又加了一点。所有的一切都经过精心策划。马尔科平常喜欢巴结厨房员工,所以在餐厅打烊时进入厨房并不难。当周围没人的时候,也很容易偷偷溜进去。他还知道,副厨师长经常酗酒,个性马虎,这意味着他不太可能仔细检查他准备的蘑菇。而他知道,那天晚上品尝菜单上有蘑菇烩饭。

事后回想起来,他不仅对自己实施谋杀的胆量和冷静感到惊讶,而且也感到惊骇——他竟任由自己被欲望驱使,堕入杀人的疯狂。事情就是如此。无辜的人死了,他手上沾着他们的鲜血。虽然是他一手策划了这次投毒,并让谢丽尔相信会从中捞一笔钱,但他没想到自己之后会突然良心发现。

他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痛苦时期,渴望通过忏悔得到释放和解脱。有好几次,他发现自己在警察局外面徘徊——有一次,在恐怖活动猖獗时期,还遭到警察驱赶。他知道真相、作案方法,他们会看出只有真正的凶手才能知道那些事情,从而相信他说的话。但他只走到警察局门口的台阶前就却步了。

然后,他遇到了艾丽斯。

当马尔科克服了内疚和忏悔的冲动后,他最终恢复了理智,从谢丽尔的邪恶魔咒中解脱出来,开始看清事情的本来面目。艾丽斯和这种转变有很大关系。之前是什么让谢丽尔如此吸引他,使他堕落?在他看来,和他同龄的女孩常常显得愚蠢、傲慢、粗俗、浅薄,他认为谢丽尔很有品位,是那种既性感又老练的成熟女人:优雅,感性。昂贵的丝绸内衣和若有若无的名牌香水彰显了她的不凡气质。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喧闹的场合,马尔科被她深深吸引,胆子也变大了。她没有拒绝他的求爱,也没有像同龄的漂亮女孩那样,仿佛是在给他莫大的恩惠。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们在一起时,各方面都能互相满足,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在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谢丽尔显得与众不同,但现在冷静想想,他意识到她利用了他。她真是个女巫,一个魅惑魔女,一点不假!而且比他大得多。她都40岁了。天哪!在他到达那个年龄之前,她已经50多岁了,而等他50岁时,他可能已经用轮椅推着她了。

出于经济上的需要,他又开始工作了,谎称自己已经失业一年半。就这样,在洛斯托夫特的一家汉堡餐厅,艾丽斯走进了他的生活。她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化了点淡妆,黑色毛衣的袖子拉下来盖住双手,就像时下的一些女孩那样。回首过去,马尔科意识到,没有人比谢丽尔更加另类了。艾丽斯与他年纪相仿,在马路对面的书店工作,常来这里吃午饭,他们开始随意聊了起来。艾丽斯很害羞,而马尔科又回到了以前和女孩子相处时的尴尬状态。但他们之间肯定擦出了火花,她每周会来两三次,双方慢慢产生了某种情愫,之后马尔科大胆邀请她下班后出去喝一杯。艾丽斯答应了,不久,两人就变得形影不离了。马尔科觉得这就是真爱,不是之前那种让他头晕目眩、万花筒般的感觉,最终导致他去杀人。不,那个他已经消失了。艾丽斯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给他的生活带来一股清流。他们会结婚生子,过正常的生活,将过去远远地抛在身后。唯一的问题是,他是一个杀人犯。艾丽斯是那么纯真无邪,他决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意识到,他为谢丽尔——好吧,是为他们俩——所做的一切其实与钱无关,那完全是她的看法。不,他那么做是因为他想让谢丽尔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但现在他有了艾丽斯,已经不想要谢丽尔了。在他的记忆里,她变得粗俗不堪,简直就是一个贱货,再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惊喜。一想到她,他就感到厌恶,然而,他还得去一趟康沃尔,还得和她见一次面,告诉她,他不再想要她还有她的钱了。对于后者,她会松一口气,但对于前者,他并不那么确定。有句话说:“地狱里的烈火抵不上受到愚弄女人的怒火。”

广播系统通知,下一站是圣艾夫斯,接着火车开始减速。车轮节奏的变化将马尔科从回忆中惊醒,他伸手去拿手提箱。迎接命运的时刻到了。

谢丽尔开着新绿色跑车在车站外面等着。她租的乡村别墅坐落在山坡上,俯瞰西边一个隐蔽的海湾。那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非常适合看日落,而且离海很近,晚上可以听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正如谢丽尔所料,情况一开始让人有点尴尬,拥抱和亲吻显得敷衍而犹豫。一年的时间很漫长,况且在这期间两人没有任何联系,谢丽尔意识到,他们可能已经有些疏远。那天天气很好,她计划在乡村别墅烧烤,然后在日落时分去海边的悬崖小径散步。狂野而浪漫,马尔科会喜欢的。

他把手提箱放进车的行李箱,坐到她旁边。她戴上墨镜遮挡刺眼的阳光,暖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别的车辆,只看见远处偶尔有农场工人在地里干活。

最后,她把车停在乡村别墅外面。这是一座粗犷古朴的老建筑,有三个大卫生间,一个开放式厨房,炊具、刀具和餐具一应俱全,前面有一个大花园,可以俯瞰海湾,里面配有柳条椅和茶几。过去的几天里,谢丽尔在这里享用早餐咖啡,眺望大海。虽然这里没有Wi-Fi和手机信号,但对谢丽尔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换上短裤和吊带衫,忙着在花园里烤肉,马尔科则去梳洗一下。首先,她用箔纸把几个土豆包起来,放在烤架上,然后把虾放入油和香料里,又把牛排揉了揉,她要做海鲜牛排大餐。土豆烤熟时,她把沙拉拌在一起。

马尔科出来了,穿着花哨的紧身短裤和黄色T恤。他递给她一个酒瓶和一个用礼品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给你的两件礼物。”他说。

酒是从免税店买的上等白兰地,但她撕开另一件礼物的包装时,发现是一只陶罐。

“黑水。”马尔科笑眯眯地说,“我费了好大劲才搞到。”

谢丽尔觉得,在他们团聚的当天带来这个,让她想起丈夫的死亡之夜,真有点不得体,但她没有在意。没必要大惊小怪。“谢谢!”她说,“要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我们吃饭时喝吧。”

谢丽尔在烧烤时,马尔科伸直双腿躺在躺椅上。

“唔,”他说,“这才是生活。我可以习惯这里。”

谢丽尔笑了起来,站在烧烤架前,眼睛盯着牛排和虾。“入座吧,”末了她说,“晚饭准备好了。”

謝丽尔端上菜和各种调味汁,又端来一大碗沙拉。此时,几只绿头蝇和一只讨厌的黄蜂闻风而来,谢丽尔挥挥手将它们赶走。

“我们以后再喝白兰地。”马尔科说着,打开陶罐,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黑水。他们碰了碰杯,相互祝酒。谢丽尔抿了一口,味道很好。她想起来了,就像普通的水,只是略带苦涩,口感醇厚。“好啦,告诉我过去一年你都在忙些什么。”开始吃烤肉时她说。

“哦,瞎忙,”马尔科含着满嘴食物回答道,“你知道,日子不好过,在那件……我们都被解雇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谢丽尔说,“我刚刚失去了丈夫,记得吗?”

马尔科斜了她一眼,“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谢丽尔耸了耸肩,“我没说不是,不过,身为这个角色真不容易。”

“嗯,我也一样,失业不是什么好事,更不用说还是杀人犯了。”

“但你已经走出来了。”

“必须走出来,不是吗?尤其是当你逃过一劫之后。”

一时间,他们陷入沉默,继续咀嚼着食物。最后,谢丽尔再也忍不住了,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马尔科说,“这得看你想要什么。”

很奇怪,他听起来犹豫不决,谢丽尔想,“打退堂鼓了?”

“什么退堂鼓?”

“我们,在一起。”

“哦,那个啊。不,当然不是。”

但他的语气还是有些不对劲。“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没有。只是日子很难熬,入不敷出,孤身一人……”

“但你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最终找到了。”

谢丽尔把空盘子推开,“你现在不用担心钱了,对吗?我的钱足够我们用了。”

“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的。”

她想回答说是关乎她,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当然不是。即便如此,钱还是有帮助的。”

“帮助什么?安抚我们的良心?”

“我不了解你,但我对良心没有太多考虑。”他怎么了?谢丽尔寻思。他们过去总是相谈甚欢,现在却话不投机半句多。“来吧,”她说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去散步吧。错过就可惜了。”

这条小路沿着峭壁边缘,环绕着弯弯曲曲的海湾。一路上,马尔科牵着谢丽尔的手。下面的岩层上有一个孔洞,海浪呼啸着席卷而来,然后又像吸气似的退了回去。在他们左边,夕阳西下,散发着深橙色和淡紫色的光芒,两边是轻盈蓬松的灰色云朵,就好像小狗在啃噬着昏暗的光线边缘。

“真美。”马尔科驻足眺望道。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她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很幸运,”谢丽尔说,“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

很快,太阳沉到了地平线以下,落日的余晖染红了云层底部。“天快黑了,”谢丽尔微微颤抖着说,“我们最好回去吧。”

但马尔科没有动。“听着,”他背对着渐渐暗下来的光线说,“我想让你知道,我有了别人。”

“我有了别人”,这几个字让谢丽尔感觉被当头泼了盆冷水。没想到竟会这样。诚然,她不再觉得需要马尔科了,事实上,在她看来,马尔科既幼稚又自负。但事情不该如此。“有了别人?这怎么可能呢?”

“我是在工作中遇到她的,”他继续说道,尽管她几乎听不见他的话,“我们想结婚生子。对不起。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海水在她耳边咆哮,她下意识地一把将他推开。他挥舞着双臂向后倒去,仿佛想要飞起来,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从悬崖边跌了下去,一直向下坠落。说来也怪,他的尖叫声与大海的喧嚣声竟然和谐地融为一体,然后,他摔在下面的岩石上。谢丽尔屏住呼吸,用拳头捂住嘴,从悬崖边向下张望。他躺在岩石上,遍体鳞伤,像稻草人一样张开双臂,一动不动。接着,一个巨浪扑过来,当它退去时,马尔科的尸体不见了。

谢丽尔几乎一路跑回了乡村别墅。到达那里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吓得浑身发抖。她从未杀过人,嗯,没错,她参与了对杰拉尔德的谋杀,但那不一样。再说,所有事情都是马尔科干的;他是毒药专家。而这一次,她亲手把一个男人推下了悬崖,而且是她的情人。其实,在再次见到他之前,她就知道他们的关系结束了。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享受那份自由。她可不想再次陷入一段恋情。她想要过杰拉尔德死后她为自己创造的那种生活,还有那笔钱,她绝不会和任何人分享。

她并不确定,一旦向他摊牌,她该拿他怎么办,但她知道不能冒险让他不受约束,到处抛头露面,或者更糟的是,迫于压力承认谋杀了杰拉尔德。也许她一直打算杀了他,但直到他开口说他有了别的女人,她才意识到这一点,最终痛下杀手。马尔科会牵连到她,只要他活着,就永远是个隐患,他会让她的生活变得苦不堪言。

回想起来,她在计划他们的会面时极为谨慎。她坚信那是因为不能让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但如果那真的是为了要杀死他,然后溜之大吉呢?这里方圆几英里都没有人烟。没有人在悬崖上见过他们,即使有人在车站注意到她和马尔科在一起,他们也不会记得了。运气好的话,他的尸体永远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了,警方也只会认为他出了意外。像这样危险的悬崖,这种事经常发生。

她走进卧室,发现他的箱子开着,放在床上,夹克就在旁边。稍后,她会在海滩上生一堆篝火。她翻了翻口袋,没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马尔科年龄相仿,那么就是她了。又一阵愤怒袭上谢丽尔的心头,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别那么愚蠢,他已经死了。他找了别的女人,一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当她心爱的马尔科再也回不来了,她就不会是这副可人模样了。她打开箱子,惊讶地发现里面几乎是空的。他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在哪里?他没打算在这儿过夜吗?也许没有,考虑到他先前对她说的话。那为什么要带个手提箱呢?

谢丽尔感到筋疲力尽,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今晚什么也不能再想了。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无法理清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在凌晨4点时,胃部一阵剧痛惊醒了她。她以前有过胃酸反流的毛病,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在意,連忙下楼去找手提包里的善胃得。她觉得可能跟她在烧烤时吃了些贝类有关。

在楼梯上,疼痛再次袭来,几乎使她蜷缩起来。下了楼,她感到一阵恶心,疼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她双手捂着肚子,不住地呻吟。天哪,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摇摇晃晃地穿过厨房,想去卫生间呕吐。从餐桌旁经过时,她发现马尔科根本没有碰他自己那杯黑水。她之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个混蛋,她想,这时胃里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痉挛。最后,她大口喘着气,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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