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洁
在传统文化意识中,人们对苏轼或《赤壁赋》的典型评价是“达观”“豁达洒脱”等。《赤壁赋》写于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的阶段—— 当此之时,《赤壁赋》的主旨,苏轼的内心真的会是“达观”或“豁达洒脱”吗?
《苏东坡传》的作者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一书中说:“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林语堂懂得苏轼的“彻悟”,即苏轼的“深度痛苦”,这是苏轼对人生大苦难的“达观”承受。钱穆也评价说:“苏东坡的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有着高远政治理想却在政治上失意,也正是苏轼的“深度痛苦”。
《赤壁赋》通过月夜泛舟、饮酒赋诗,引出“主客问答”,又借“客”的身份吐露自己的失望、落寞和感伤,再以江水、明月设喻,在“苏子曰”中完成了自我情怀与身份认知的转换,表达了精神上的达观。然而,这些叙述并非完整解读了《赤壁赋》的精神内质。本文立足“深度痛苦”的剖析,从“景”“境”“情”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读《赤壁赋》,首先要关注景与物。明月美酒,佳客好诗,似是人生乐事。苏轼对美景,本就有一种真诚的热爱—— 没有热爱,就不可能有精妙的描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种苍茫,以及“一苇”与“万顷”的对比,美不美?沈从文先生说:“美丽总是愁人的。”如果说这“茫然万顷”是一种自感渺小、迷惘的忧愁,可以吗?“客有吹洞箫者”,乐声引发具体想象:“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闻弦歌而有画面,这很正常,只是何来“幽壑”“嫠妇”的特殊意象?《说文解字》中,“蛟”,释为“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有“率鱼”才能而不能过于约束之意。“嫠”,释为“妇无夫也”,被抛弃状。隐喻之下,是否正是诗人的深重痛苦?人的情感波动,往往基于生命的经历和体验,“潜蛟”“嫠妇”正是作者内心的投射。之后的“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等景象的呈现,大致可作此论。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为什么在遭遇政治迫害之后,苏轼扣舷而歌的画面,是“香草美人”这个忠君爱国、志洁才卓的意象?“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本是描摹山川盛景,却强调是曹操一生最惨痛之战所在地—— 苏轼为什么一定要用“困于周郎”这一场景呢?才高志远的苏轼,差点被政敌害死。此时他“困于黄州”,这种冤屈不得申诉、才干不得施展的“深度痛苦”,类比古人,是不是一种合宜的寄托?苏轼从没认为自身如蜉蝣,那不过是愤激语、隐逸语罢了。
被贬黄州期间的苏轼有此“深度痛苦”,是人之常情—— 无论是在黄州,还是其他地方,他都必须要寻到一个处所,一吐胸中块垒。想当初,宰相韩琦说:“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谁又曾想,会有后来的“乌台诗案”,然后苏轼千里流徙,一生坎坷。
然而,苏轼毕竟是个天才。此刻的赤壁美景,对于苏轼来说,正是一次合宜的心理缓释:他谨慎地掌握文字的魅力,写景抒怀,深刻、冷静地完成了这篇意象精美且让人读之齿颊余香的文赋。写完《赤壁赋》,据传苏轼也知道此赋可能会广为流传,于是小心翼翼地藏了好久。后来,他为友人傅钦之作《书〈赤壁赋〉后》言:“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此为美景,有着特定看风景的角度,基于“深度痛苦”的意象。
古往今来之人读《赤壁赋》,因文化层次、理解能力的不同,各有别解—— 而所有人大都能读出的“豁达洒脱”,不过是此文结构之“表”,是文人撰述的老练。林语堂曾评议说:“是以此爽利的体裁之真实的练达,实即选用字面之极端老练。由此兴起一种用字矜饰的文学传统,它后来变成社会的传统观念而最后成为中国人的心智之习惯。”可见,大部分人擅长报喜不报忧。
苏轼的达观,自然也是在特定情势下的结构性表达。开篇写“月”,意境阔大、苍茫,这正是苏轼的文学风度,气魄极大。之后引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也非消极慨叹,而是为了借助人事历史的变迁,引发之后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终南期望。这层层推进,正是一种“无理而妙”—— 与“月”同行,个体无论渺小还是伟大,每个人或其思想都还是期待长存于世。最后,苏轼借“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的追问,用“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作答,借月怀古伤今—— 尽管有着那么明显的道家“隐遁”之思,但苏轼终是以“豁达洒脱”示人。“月”作为全文的结构表征,蕴藏着一种复杂的悲怆与欢喜,而大圆满的结局(事实或者情怀)是我们一贯的文学传统。
苏轼借景寄情于“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风月,可见其博大淡泊、随遇而安。一篇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正在于它所表达的不是一般的感情,而是特殊的情境。这种特殊,一定是超越惯常认识的,就像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或者徐志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一样,正是因为异于常人的认识,所以被流传。此为“矜饰”,基于“深度痛苦”的结构。
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矜饰”的达观,又何尝不是怀着无可奈何的卑微与“深度痛苦”的呢?清代李渔《意中缘》有言:“已观山上画,更看画中山。”苏轼借助“水”与“月”来探讨一种圆融的生存方式,即像浩瀚的宇宙那样壁立千仞、海纳百川地完整活着,并且努力地实现内心与外在世界的调和,其外在表现(山上画)最好是“达观”或“豁达洒脱”的—— 这种“矜饰”,恰恰也正是一种“深度痛苦”(画中山)。
有人认为,创作了《赤壁赋》的苏轼超越了人生的痛苦,而笔者认为被贬黄州的苏轼,第一次陷入了人生的“深度痛苦”。这篇文章如果仅仅有“达观”,可能无法流传如此之久、之广;如果没有足够深邃的价值内核,再美的形式都不会让人长久地共鸣。在“达观”背后,“客”慨叹人生无常——“托遗响于悲风”,这样的情怀是不是苏轼内心情感更为真实的流露?文中借助“客”所说出来的渺小、悲观,甚至忧惧,是否更贴近真实的苏轼呢?是否更具有动人心魄的魅力呢?
很显然,苏轼没有浪费这次危难:他的思想挣扎,让我们在《赤壁赋》中得到了更多、更有情、更具有深远意义的力量—— “深度痛苦”。苏轼所欣赏的天上流云星月,地上水波舟楫,都是人生之一瞬一瞥,是他劫难之后的暂时平静。然而,正是这种暂时的平静,让他能够冷静地反思整个事件,从而借助这独特情境,解构了自己的表层心理,瓦解了自己的惯性“矜饰”,最终呈现了他隐藏的精神内核。
一切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是心灵的真实发声。联系当时处境,绝顶聪明的苏轼何尝不知道自身所经历的,是关系到人生理想、政治风向的一个大事件。他并不认同当时的历史进程,于是挺身反抗,却差一步身死道消,只是侥幸逃生。此文之“里”,在文末自然托出的,实是抗争之后凄苦无奈的“深度痛苦”。但是,这种内心的隐秘,又必须和表面的“达觀”互为表里,以免再次给自己带来危险。
这篇赋文,对苏轼有着重要意义。文章最后,杯盘狼藉的,不是小舟,而是“深度痛苦”的难以排遣—— 苏轼的情感投射到外物上,仿佛外物也具有了同样的情感。“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之时,似是新开始,然而这不过是苏轼收束全文的结构用意,或者说是不失赤子之心的冷峻面对罢了—— 我们总要继续面对一切。这也是这篇杰作的最大张力,引发后世无数人的慨叹和深思。
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的茅坤说:“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若主旨是达观、洒脱,《赤壁赋》会“令人有遗世之想”吗?苏轼三个月后又创作的《后赤壁赋》有言:“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这时候的赤壁与上次相比,几乎认不得了,让作者“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他还梦见一道士化鹤问自己:“赤壁之游乐乎?”唯余“惊寤”罢了。此处苏轼摹画联结的“孤鹤”“道士”,是明显不过的“逃遁隐退”之意—— 若不是因为痛苦,苏轼又岂会总想着隐逸?苏轼的书法一向洒脱自由,唯有这篇写给傅钦之收藏的《赤壁赋》作品,却拘谨生涩。这也正是这一阶段他内心的真实投射:他的“深度痛苦”没有避讳挚友,皆展现在了字里行间。※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课题“基于叶圣陶‘读整本的书教育思想的‘学的活动开发研究”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YZ-b/2018/08]
(作者单位:江苏省常州市戚墅堰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