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第一批進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白蛇传》是中国传说的代表性作品。其演变在“说什么”“怎样传”和“为什么说”三个方面呈现“层累”规律:一是叙事内容以向前溯源、向后推想和翻转叙事的方式不断叠加,二是传播方式以口耳相传向多元化的方式层累,三是叙事主题从单一禁忌向多重意义层累。《白蛇传》由地域性传说向全国乃至世界的扩展,展现出传说有规律地不断层累,同时也在不断变易,每一个时代的传说都是叙事内容与技术革新和思想变迁博弈融合的结果。
[关键词]《白蛇传》;传说;层累;变易;叙事
传说是在历史传承与地域传播过程中不断在地化、时代化的,无论其表现形态是什么,传播的内容及思想意义始终是重要因素,传说内容的传奇性、意义的当下价值及历史价值就成为传说在时空中流转的重要因素。刘锡诚先生在研究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演变规律时曾总结:
戏曲、电影给民间传说的生存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一方面,使梁祝传说的情节固定化了,原来在农民中流传的多种多样的传说,自觉不自觉地向戏曲故事和电影故事靠拢,单一化、模式化了,原生态的传说的面貌逐渐变形;另一方面,使民间的梁祝传说失去了传播和传承的市场和渠道,在民众的记忆中逐渐淡化,甚至渐而萎缩。1
从传说的传播形态方面的变化而言,戏曲与电影一方面对民间传说的生存确实起到单一化、模式化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也为民间传说产生更广泛的影响起到重要作用,戏曲与电影只是传说演变过程中内外驱动力中的一部分因素。作为一种极易“集大成”的民间叙事,传说的演变既受制于叙事演变的内部规律,也受外部技术世界与思想文化的影响。杨家将传说、梁祝传说、孟姜女传说、牛郎织女传说、包公传说、关公传说、济公传说等从内容到形式、意义的演变历程与《白蛇传》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此类传说的叙事演变是否已经有某种规律可循,本文借用史学家顾颉刚先生“古史层累说”的“层累”概念,通过对经典传说《白蛇传》的叙事内容与叙事意义的历史考察,探索传说演变的价值与意义。
一、传什么:叙事内容的“层累”
陈丽娜博士曾就《白蛇传》叙事内容的发展,将之分期为三。
基型期:唐·《博异志·白蛇记》,宋·《夷坚志·孙知县妻》《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三塔记》,发展期:明·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黄图珌《雷峰塔传奇》,成熟期:清·方成培《雷峰塔传奇》。1
这也是《白蛇传》百年研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种分期法。根据笔者搜集的相关资料,《白蛇传》从萌芽至成熟,经历大约800年的时间,至清代基本完成,但在近100年间,有多种力量进入《白蛇传》的再创作,形成《白蛇传》的“互文”。《白蛇传》的经典情节成为一种文化的共性知识后,其中的人物、角色、情节继续被阐释与生发。
如其发展期,通俗小说与戏曲在当时的江浙一带影响巨大,进入清代以后,与冯本非常相近的一系列戏曲中,以黄图珌《雷峰塔传奇》(1838)2最为知名;戏曲改编中,传为佳话的还有伶人陈嘉言父女合作的《雷峰塔》,这是至今所知最早的一个有女性参与《白蛇传》创作的记录。发展期中很多著名的情节,在此后《白蛇传》的演变中都被继承,如游湖借伞、赠银完婚等,陈嘉言父女所增加的产子、祭塔等情节在此后的《白蛇传》文人写定本中也得以保存。
清代乾隆时期至民国初期可视为《白蛇传》的成熟时期,其主要标志有二:一是参与《白蛇传》记录、修改的民间与文人力量众多;二是情节极大丰富,成为《白蛇传》的基本框架。方成培《雷峰塔传奇》(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是流传下来的《白蛇传》的成熟戏曲文本,其中已有许仕麟中状元救母、小青与法海一同放白娘子出塔等内容。然而方本主要适用于剧场演出,分角饰演剧本在一般性的阅读中较难流行开来。稍晚,托名为玉山主人所作的《雷峰塔奇传》(大约初刊于清嘉庆十一年,1806年)已脱离戏曲式写作而为通俗小说,结合当时民间口头流传、坊间曲艺搬演的《白蛇传》中已有内容,成为一部包括白蛇出身、白许相恋、生子救母三大部分的通俗小说。据大塚秀高《增补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载,《雷峰塔奇传》3的条目信息为“22031雷峰塔奇传5卷13则玉山主人”,其列有8个藏本,这些藏本的基本信息见表(其中空白及□处表示信息不明)。
这些版本流布在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地区,而不仅仅局限于江浙沪闽等南方地区。另有早稻田大学藏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刊10行24字无图小型本《后续雷峰塔》(淮阳成文信记刊),4卷60回。《雷峰塔奇传》能够留下较多藏本,与其在当时的刊刻量大、流通范围广、易于搜集等有密切关系。白话小说《义妖传》(于1810年出版)及坊间流传的《绣像雷峰塔》《绘图义妖传》等图文并茂的通俗小说,大多包括《雷峰塔奇传》的内容,不过在文字上有大幅增减,尤其是绘图版的《白蛇传》,更与今日专供儿童阅读的绘本书有相近似的功能。此后通俗小说中以民国时期题名“梦花馆主人”作的《寓言讽世说部前后白蛇传》为代表,多是在这三个版本的基础上敷衍而成。
赵景深、傅惜华等学者都将《义妖传》等归入弹词一类,虽然这些文本均可进行说唱表演,但流传下来的白话文本在其可读性上与拟话本小说一脉相承,是文人改编和再创作的可阅读的文本。《白蛇传》小说方便识字的说唱者更好地引用与改编,从而推动了民间说唱艺术的发展,其内容基本包括《白蛇传》的前因后果,识字民众通过绘图版和白话文阅读,能更深入地了解和接受《白蛇传》。从冯梦龙至方成培的演变期,无论是拟话本小说的创作,还是戏曲的改编完善,《白蛇传》的主要流传地区还是在雷峰塔、金山寺所在地的江浙一带,但是方成培以后,从玉山主人的《雷峰塔奇传》《义妖传》再至坊间流传的各种绘图版白蛇传的故事,已经突破了说唱艺术的语言限制,与印刷术的迅猛发展结合在一起,虽然刊刻之地仍以江南为主,但书籍的流通却迅速扩展至全国各地。
《白蛇传》在“三期”之外,目前處于内容演变与异化并行的时期。民国以来,民间文化在民族复兴运动中被视为重要动力和手段,口耳相传、文人改写及电影、话剧、舞剧、动漫等更加倚重技术性发展的文学媒介出现,《白蛇传》的多元演绎更加丰富。在叙事内容中,几部有影响力的作品,在《白蛇传》的互文背景下,呈现出较大的变异。据孙正国博士《白蛇传》研究的相关统计,自1926年以来,除了邵醉翁导演的《白蛇传》,还有电影、电视剧和舞台剧20部,其中,日本2部电影,新加坡1部电视剧,英国1部电影;中国内地7部电影和1部电视剧,台湾地区2部电影、1部电视剧,香港地区3部电影、1部电视剧、1部舞台剧。1近10余年来,还有白蛇游戏、模仿秀、微电影等多种媒介参与到《白蛇传》的演变中来。尽管《白蛇传》在叙事内容上千差万别,根据笔者对在校大学生近20年持续的问卷调查和访谈,认为至今最有影响力的仍属夏祖辉导演的《新白娘子传奇》(1992年),其次为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1993年)。《新白娘子传奇》基本忠于清代通俗小说玉山主人的《雷峰塔奇传》及剧本《义妖传》,电影《青蛇》则以李碧华的同名小说《青蛇》为蓝本。前者是《白蛇传》成熟期形成的作品,后者则是以原传说中的配角小青为主人公的《白蛇传》的衍生产品。
自清代中期以来,“白蛇前传”“白蛇正传”“白蛇后传”“白蛇别传”四个版块构成《白蛇传》叙事内容的主体。其中,“白蛇正传”主要形成于发展期,“前传”与“后传”形成于成熟期,“别传”则主要形成于变易期。从萌芽至发展与变易,《白蛇传》在叙事内容上大体呈现向前溯源、向后推想与翻转叙事三种层累规律。
向前溯源:追问主体故事发生的缘由,这也是中国传说中能够形成较为大型规模传说的最常见的层累方式。爱情类传说如牛郎织女传说、梁祝传说、孟姜女传说中,对男女主人公的故事何以发生,即故事内容主体的前情进行补充性叙事。“为什么爱”在“白蛇前传”中多被赋予宿命的或佛教的转世轮回思想;叙事内容上,表现为对于白娘子与许仙之间爱情产生的原因进行各种补充叙事,尤其以报恩式前传为主,如叙说白蛇为许仙的前世所救,故在修炼成功前必须“还情报恩”(此为《雷峰塔奇传》与《新白娘子传奇》等异文所采用)。“向前溯源”的层累方式在传说中甚至出现“混搭”,如多地的民间故事中,将牛郎织女投胎转世为梁祝或孟姜女与范杞良等。“向前溯源”主要发生于传说的发展期,并在成熟期得到稳定,从而成为传说主体的“前传”。
向后推想:追问“爱过后又如何”,即传说的主体爱情故事以悲剧结局后,叙事情节上会如何延续,这往往也是一种叙事时间上的延续。叙事的角色转换往往是围绕“正传”主人公的后代、转世等身份展开。如“白蛇正传”中,以许仙入金山寺、白蛇镇压塔底为结局,《白蛇传》的“向后推想”以白蛇之子许仕麟为中心人物,展开“孝子救母”的故事。在《雷峰塔奇传》《义妖传》《雷峰塔传奇》及众多民间口头流传的传说中,白娘子产子后被压塔底,小青百般设法,不能得救,直至多年后,许仕麟中状元方祭塔救母,合家团聚。这也是当代流传甚广的《新白娘子传奇》影视剧作及同名电视小说(笔名牧樵所著,1992年出版,其内容与电视剧大体相同,但仍在细节上稍有差别)的推想内容,《新白娘子传奇》又别以许仕麟与兔精之间的爱情纠葛、与表妹之间的婚约展开。在其他民间传说中表现为孟姜女哭长城后,投胎转世为其他传说的女主人公,或“牛郎织女”与“董永与七仙女”的传说相叠加,故而生子董仲舒,再衍生出董仲舒的传说等。
传说演变过程中向后推想的叙事技巧,并非新生出一种情节或母题,往往是采用民间故事中常见的母题。如《白蛇传》中的许仕麟救母是“白蛇后传”的主体内容,而“子救母”则是中国民间故事或文人创作中常见的母题,中国传统的民间戏曲、传说中,《沉香救母》《目连救母》《爹十七,儿十八》等故事均有“子救母”或“子救父”类母题。
翻转叙事:脱离《白蛇传》原叙事框架,改变原叙事人物的主次关系,蔓生出以次为主的故事。“白蛇正传”中的主人公无疑是白娘子与许仙,原叙事框架中小青、法海等只是配角,第三人称视角下以白娘子和许仙二人的爱情传奇为主线,但“翻转叙事”则颠覆原有叙事视角,以小青或法海为主角,以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视角叙事,改变或新增人物关系模式,较为典型的是将小青与白娘子的姐妹关系、主仆关系变而为三角恋甚至同性恋关系,如李碧华的《青蛇》等,又甚至将法海与许仙的关系、法海与白娘子的关系情欲化,后者较为典型的为小青与法海各自安排爱情故事,穿插在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之间,如《新白娘子传奇》及《新白蛇传》等影视剧作改编的续集等。翻转叙事不仅仅发生在当代,甚至从《白蛇传》的萌芽之初,就是一种翻转,将原来的“蛇精女害/吃男人”的人物关系翻转而为“蛇女爱人间男子”。
就翻转叙事而言,几乎每一次讲述都是重述,都意味着对原有故事的一次新叙事,且是颠覆性的,如好人往往变成坏人,或者坏人变成好人,有时是次要角色变成主要角色,而主要角色变成次要角色。在《白蛇传》的萌芽与发展期,白蛇由坏人(妖)逐渐变成好人(妖/仙),许仙由受害人变而为爱情中的“英雄”,法海由正义的镇妖者变而为破坏他人婚姻的卫道士,后又在当代被翻转为心存善念或尘心未绝的仁者等。在《白蛇传》近千年的演变过程中,翻转总是在发生。尤其是当代的变易时期,由于女性写作更多地参与到《白蛇传》的演变中来,传统角色的极端化和翻转就格外容易发生,故事中沉默的部分常常被挖掘出来,抛弃传说长期以来的第三人称叙事,个人的声音在叙事中越来越重要。
《白蛇传》在叙事内容上的向前溯源、向后推想与翻转叙事也可理解为故事叙事技巧上不断层累集中于一则传说的演变,其具体的演变与不同时代的传播技术、思想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
二、如何传:传播方式的层累律
当以“传说”来指称某一类故事时,往往仅就叙事内容而言。语言与文字曾被视为传说的主要形态,但事实上这是一种“经验的错觉”,仅就《白蛇传》在日常生活中的传播形态即可分为以下几类。
首先是语言与文字。口头语言通常被视为民间传说的重要形成途径,然而书面文字却是记录保存口头语言的重要手段,口头语言中既有传说专门的、集中的讲述,也有日常生活中的灵活运用所涉及的相关基本知识。语言一旦诉诸文字,往往由此得以保存而进入其他传播渠道,文字本身既参与传说的记录、保存,也参与传说的修改、再创作等。《白蛇传》在口头文本的记录整理、文字的记录与创作等方面积累了大量的资料,进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欣赏与阅读,至少有近千年的历史。近百年来,随着文字的普及、男女受教育权的平等化,更多的人,尤其是女性参与到《白蛇传》的改编、再创作与故事的续写之中来。总体说来,语言与文字在《白蛇传》的演变中是层累的基础。
其次是民间艺术。民间艺术多以民间故事常见的故事题材为创作表现的内容,在剪纸、木版年画等图形艺术中,《白蛇传》是常见题材,全国多个地方的民间小戏和不断改良发展的京剧、昆曲等曲种中也有《白蛇传》剧目。《白蛇传》在镇江、杭州等具有地理真实性的流传区域,还与金山寺、保和堂、西湖断桥与雷峰塔等建筑艺术相结合,成为建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各种以《白蛇传》为题材的舞蹈及地方戏也十分丰富,据潘江东1981年《白蛇故事研究》所附资料汇编,收录的戏曲就有23类51篇,包括昆曲、皮黄、梆子戏、滩黄戏、越剧、福州戏、闽剧、粤戏、滇戏、川剧、嘣嘣戏、宝卷、弹词、福州平话、广州木鱼书南音、大鼓书、子弟书、马头调、牌子曲、岔曲、群曲、山歌、闽南歌谣等。1曾子良先生曾就台湾的歌仔册中演唱的《白蛇传》进行过比较,这些民间表演艺术与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有着密切关系,即这一类唱与表演的内容改编自中国历史与民间故事,“改编各种小说、戏曲类”所占比例很高,“而且在改编的过程中,大抵都维持原来的故事架构”1。
《白蛇传》自19世纪末至21世纪传播的重要载体,以真人电视电影、动漫电视电影等方式出现。一种新技术出现,往往易与传说较为稳定的内容迅速结合,成为传说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新媒体伴随而来的有生活方式、政治倾向、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变化,这些也必然在《白蛇传》中体现出来。
《白蛇传》以丰富多样的形态渗入人们的生活,传播方式随着历史潮流不断地发生变化,逐渐层累地形成当前《白蛇传》丰富传承及变异的主要制约与形成因素。归纳起来,《白蛇传》在传播方式上的层累主要有以下规律。
口头传播为传说传播之起源,并在早期的发展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文人记录可为佐证。唐宋时期留下的种种文献资料表明,当时的《白蛇传说》是以零散且分布广泛的地域向情节不断丰富而地域逐渐集中的方式累积而成《白蛇传》的雏形《西湖三塔记》的,唐代尚未有明确的资料记载此类传说除民间口头传讲外,还有其他传播形态,但以灵怪类的江湖说话在宋代发展而言,对内容的丰富起到了较为重要的作用。
多种民间艺术的“借用”与“展演”是传说传播的一大推动力。就目前《白蛇传》表演艺术的历史及门类来看,丰富性令人惊叹,且评弹、京剧、说唱等对《白蛇传》的改编主要以文人的写定本为依据,改编有限,一经民间艺术“借用”与“展演”,则其一对多的传播方式远优于以一对一的通俗小说阅读和口头讲述的小范围(一至数名听众,远远少于剧场或茶馆演出的小团体对大群体的范围)。如此,《白蛇传》又进一步扩大其影响。
专业的艺人/文人在《白蛇传》的发展期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明清时期,包括冯梦龙、方成培、玉山主人、陈嘉言父女在内的文人、艺人都参与了《白蛇传》叙事内容的层累。能够支持专业的艺人/文人将个体改编及再创作与口头流传的《白蛇传》融合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专业艺人与文人再创作的文本的载体——书籍的推广与流通。明清时期是中国的印刷术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期,陈大康先生在《明代通俗小说史》曾言,文学发展的五大合力中,技术性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文字的承载媒介——印刷术的发展对于文学的流传与形成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孙楷第先生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載玉山主人著《雷峰塔奇传》中有如下猜测:
雷峰塔奇传五卷十三节
存嘉庆十一年坊刊本,封面题“姑苏原本”。
清无名氏撰。题“玉花堂主人”。首芝山吴炳文序。云友玉堂山主人作,据此则作者殆昆山人。1
明代的印刷业在福建、江浙之地发展较快,而这些地方又是《白蛇传》流传的主要地区,有着一定的民众基础,与书籍的流传迅速融合,从而成为一股新的力量,将传说推广得更为广泛,最终突破南北文化的差异和民间语言的差异,以书籍的传播而达到全国性流传。这是《白蛇传》成熟时期的传播背景,就《白蛇传》在口头传播与文人书写这两大领域的交互情况来看,二者从来没有出现绝对的民间或者绝对的文人的区别,传说的内容既为民间所钟爱,也为有一定创新意识并具有较高文字水平的文人所欣赏。
技术革新与思想革新成为传说层累的新动力。民国以来,因为技术革新,《白蛇传》的戏曲表演、电影艺术等形式较之传统的口头传说与书籍传播,有了更大的影响力,甚至借助于语言的翻译、交通工具的巨大变革,《白蛇传》向海外市场的开拓成为可能并影响甚广,如云门舞剧《白蛇传》《新白娘子传奇》等向欧美、亚非地区的传播等,技术革新对于《白蛇传》本身的影响往往还与技术的力量带来的思想文化的变革关系密切。
三、为何传:传说内涵的层累与异化
任何传说都是一定历史时期民众心理真实的反映,其思想文化内涵也在不断的演变中得以层累形成。《白蛇传》在形成初期,只是“蛇妖害人”母题的小故事,很多研究者认为这是缘于中国古老的神话中人首蛇身的图腾崇拜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蜕去其神秘性与感召力,母系氏族社会遗留在神话中的痕迹也渐渐消除,女神的地位渐渐降低,由神而妖,而父权制社会对于男性权力不断提高,对于女性地位不断压制,导致从“性”的力量对女性进行贬抑,终致民间流传大量人与女妖、女鬼等偶遇而被害的“传言”。人与异类女性交合对男性有致命伤害成为《白蛇传》早期故事的主题。陈建宪认为东西方《白蛇传》中人物形象的演化反映出千年之前从最初的禁忌状态下,蛇妖所代表的男权文化对于女性和异类的偏见与丑化。2
《白蛇传》的发展期,恰逢明代“情学”思想在李贽、冯梦龙等文学家、思想家的推动下不断与民间歌谣等民间文化相遇、相融的时期,女性是否有着更强烈的情欲、其情欲是否合理等问题在《白蛇传》的演变中,主要围绕女性(白蛇)对情欲的追求而展开,思想上的探寻与思辨在传说的演变体现为白娘子形象的矛盾:一方面是欲望的象征,另一方面又是爱与美的结合,父权文化上升时期所寄寓于传说的“美色祸水”等思想被弱化。
近百年来,《白蛇传》的传承与变异存在于中国逐渐摆脱殖民统治和封建统治的过程中。这一历史时期的《白蛇传》故事与成熟期的《白蛇传》(以《雷峰塔奇传》为代表)作品相比,出现了几个重要的变化:一是女性作家越来越多地介入到《白蛇传》的重写与叙事,且对男性导演及改编者产生了重要影响;二是《白蛇传》中传统的以“白蛇”为叙事主角的视角不断改变,《白蛇传》不断被新的视角加以演述,从而引发文化和哲学的思考。孙正国在《白蛇传》故事传统的论述中曾指出,“亚洲(以中国为主)口头传统则受到文人书面传统的推动性影响,尤其在故事主题和角色性质上发生了转折性变化。当然,这一变化表面看起来是文人书面传统所致,本质上则是口头传统自身的流变趋势投射到文人书面传统的一个结果,因为中国文人书面传统的形成与发展,始终有一种建基于口头传统而又求证于口头传统的历史取向”1。
笔者以为,不能忽视文人传统在《白蛇传》的形成过程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尤其是女性文人参与口头演述与写作过程时,更加影响传说的人物关系、思想文化内涵等。在历史上,“文人在这种背景下成为《白蛇传》转折的引导者,将白蛇人性化,并定格到传统中国的家庭结构中成为温柔敦厚、美丽贤良的家庭主妇形象。可以看出,无论是书面系统,还是表演系统,《白蛇传》演化、发展的依据都是口头媒介之上的口头传统,是与生活与主体密切相关的口头传统”2。《白蛇传》在长达千年的演变过程中主要由男性文人执笔的“白娘子”形象,经过近百年的女性文人之笔改写,《白蛇传》中的白娘子、小青、许仙、法海等形象,在故事情节未大变动的情况下,人物行动的内因却有了千姿百态的分化。自清代以来,女性艺人就开始加入到传说的曲艺表演改编与记录中来,女性不断参与叙述、表演和创作,尤其是近百年来男女平等观念、女性主义思潮等对男权思想体系的冲击,尤其是“妇女也顶半边天”的政治宣传口号之下,女性文化的发展与变化极其复杂,这些都是以李碧华为代表的《白蛇传》异文得以产生的文化驱动力。
文化思想的演变层累形成了《白蛇传》的多元化生态,从集体性叙述到当代个人化及小众的另类表述,均代表了不同历史时期文化寄寓于传说的期待。云门舞剧《白蛇传》、田启元舞台剧《白水》与《水幽》、大荒诗剧《雷峰塔》、张晓风散文《许士林的独白》和许悔之现代诗《白蛇说》、张恨水小说《白蛇传》、李锐和蒋韵的《人间》、蔡志忠漫画《白蛇传——雷峰塔下的传奇》、曾永义京剧《青白蛇》等从创作上展现出性别文化在《白蛇传》当代变异中的深刻烙印。艺术史家蒋勋《舞动白蛇》(2004年)对《白蛇传》的故事、历史及舞剧等进行综合性的介绍,李碧华《青蛇》(1995年)嘲讽所谓浪漫爱情的真实性和忠贞度,李乔《情天无恨:白蛇新传》(1983初版,199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质疑传统绝对的二元分法,要不带分别心,对众生心存慈悲,被视为“宗教关怀版”《白蛇传》等,体现出文化层累的复杂性:既有对于性别与集体无意识心理的最初探寻与表达,又有文化权力纠葛下哲学思想的辨证思考,更有中西方文化在性别心理重塑中的质疑。《白蛇传》思想内容的构成,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历史演变的个案史,甚至是中西方文化比较研究与交流研究的个案史。
结语
《白蛇传》是中国众多大型“箭垛式”传说的代表,其生成、发展、成熟与变易性衍生的过程,是在叙事内容、传播方式、文化心理等多个层面逐渐层累与变易中形成的。叙事内容的演变往往借助于叙事要素的翻新,呈现出以主要人物为中心,次要人物不断增添,故事情节不断向前溯源和向后推想,加上人物的翻转叙事,传说犹如滚雪球一般得以不断发展壮大,形成传说系列。在传说演变的过程中,技术是手段,似乎不是根本性的力量,但在民间文化传播的过程中,有时手段也会颠覆性地改变民间文化的本来色彩。尤其当技术本身的运用在性别文化中不断被突显的情况下,传说人物角色的主次关系、传说内容的褒贬色彩、传说意义的侧重等都会随着技术的改变而发生不可预测的变易。
思想的变化,尤其是创作者与传承者的思想变化,对于传说的演变与发展所起到的影响作用,更是传说发展与演变过程中的重要博弈力量。在《白蛇传》由地域性传说向全国乃至世界发展的演变过程中,思想对于传说的影响起到重要的变易性作用,尤其是性别文化在思想发展过程中的巨大转变,从清代开始,女性声音在《白蛇传》中逐渐“被听见”,再发展至20、21世纪,女性传承者、写作者、研究者不断参与甚至主导《白蛇传》的演变,从而使女性不再只是传说中的被动倾听者和被动展现者。乔安娜·拉斯曾说,早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女性主义批评者就开始指出这样的事实:“即使是在那些男作家写的、最伟大的现实主义‘经典作品中,女性形象往往也不是现实中可能存在的女性的个性化写照,而是恐惧和欲望的产物。”1《白蛇传》在最初的形成和发展中,映射的恰恰是男性对于权、钱与色的恐惧和欲望,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思潮的变易,新的恐惧和欲望覆盖或替代了原有的,才有了人物形象的变化、思想主题的变迁。
《白蛇传》展现出传说在内容和主题不断层累而壮大、丰富的同时也在不断变易。传说的发展与演变过程中,意义的层累依赖于叙事内容和叙事方式的层垒,叙事内容的层累属于文学内部研究中的情节繁衍问题,不同文类对于叙事情节的发展都有着不同的贡献,而怎么传与为什么传既属于技术层面,又属于思想层面的问题,并共同制约着说什么。人类的发展绵延而漫长,正如人类思想的延续演进久远而斑驳难辨,只要还有人类在思考,工具理性就无法完全代替或控制价值理性。作为传说中的翘楚,《白蛇传》还在不断变易,更精彩的传说还将会在未来的故事、技术与思想的博弈中不断生成。
作者简介:李丽丹,博士,天津师范大学副教授。
1刘锡誠:《梁祝的嬗变与文化的传播》,《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
1陈丽娜:《台湾近60年来白蛇传研究概况(从1950年至2010年)》,2011年11月中国镇江“海峡两岸《白蛇传》学术研讨会”宣读。
2〔清〕黄图珌:《看山阁乐府雷峰塔》(1函2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
3〔日〕大塚秀高:《增补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东京汲古书院,1987,第150-151页。
1孙正国:《媒介形态与故事建构——以〈白蛇传〉为主要研究对象》,博士学位论文,上海大学,2008,第66-67页。
1潘江东:《白蛇故事研究》,学生书局,1981。
1曾子良:《台湾歌仔册中的白蛇故事》,2011年11月中国镇江“海峡两岸《白蛇传》学术研讨会”宣读。
1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77页。
2陈建宪:《从淫荡的蛇妖到爱与美的化身——论东西方〈白蛇传〉中人物形象的演化》,《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
12孙正国:《口头媒介视野下〈白蛇传〉的故事传统》,《长江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2
1〔美〕乔安娜·拉斯:《如何抑止女性写作》,章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1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