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
小驴子一打喷嚏,白霜随着融化。
那五匹驴子出现,撞开东京灰蓝色的早晨。大地明亮,闪开一道白色口子。五匹驴子是驮炭而来,为东京送去温暖的炉火。火苗蓝色,最高时可达三尺。想起第一次我们到东京,你曾惊奇一方温暖的炉火,围着烤手。
你说,像一盆童话。
偌大东京城每年需要消解成千上万吨煤炭,人民在高筑火苗,才能对抗寒冷的冬天。更多人喜欢木炭对垒,喝酒需要炭火,填词需要炭火,剔牙需要炭火,没有炉火的诗句还像文学吗?毫无平仄可言。
有温暖的炭火,皇上写字不至于停下哈手运气,能急速地表达出铁画银钩。案头,温度和速度一直是成正比。
白乐天说“心忧炭贱愿天寒”。受冷是穷人人生体验里的标配之一。现实上或心灵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点冷:我从十八岁开始,在黄河北当一名乡村信贷员,冬天临帖,砚台结冰,破毫伤字。字字冻伤,偏旁部首都结着伤疤。我不时打喷嚏,搓手跺脚后再写,为出人头地。我爸期望有朝一日我也弄个人民公社书记干干。
小驴子不打喷嚏,是怕主人说感冒。它闷头走路,一柴一炭,全然不知自己对一座城市的巨大贡献。蹄声嗒嗒嗒嗒,驴腿左右摇晃。在它们中间悄悄传递着城市流传的消息,其中一条驴语散布:
诸驴留意,和我们同时进城的还有其他三十五匹驴子,将陆续光临东京,它们从曹门入市。
八方风雨会中州,四十匹驴闯东京。一百六十条驴腿踏霜行,每一头驴都有属于自己的“东京梦”。有诗为证:“千里之行,始于驴蹄。”欲知驴事,且听分解。
2014年11月2日郑州吃驴肉火烧后
附:
驮炭驮醋的小行者
(再开篇一次)
我二大爷是乡村一位通人。一身好手艺,造过酒,淋过醋,他说,我走南串北,穿东贯西,河南地方物品类别,黄河北留香寨的醋最有名,味飘十里。风物掺杂亲情便沾染一点自夸。
二大爷是乡村神人,话题往往在不经意间,像一把折扇徐徐展开,碎屑纷纷,他称赞我姥爷:“至今四明叔家还是酿醋古法传人。”
我从记事起,家里一直吃姥姥做的红薯醋,酸到骨子里,外醋莫入。
二大爷喜欢抬杠,我和他说《清明上河图》的故事,他说你应该把醋加里面,画里那些驴背上驮的都是醋不是炭。问题是炭为固体,醋为液体。有立体的醋吗?
家醋虽好,我坚持驴子驮炭不是醋。不能像诗人裴苏子说我“为了一碟醋,才去包饺子”。
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东京街头,吃黄家灌汤包时,白橙对我说过一个神句子,她说:“吃醋是好兆头。”
假设驮醋之说成立,还原当年留香寨往东京运醋的情景,初稿上文字我得调整如下:
晨曦初露,郊外乡道之上,一支负重的驴队,正缓缓迎面走来。一时,醋的气息弥漫,驴蹄声敲打出来酸意,驴喷嚏也泛酸意。驴队在一条酸路上启程。赶驴队者,是爷孙俩一前一后,前面一外甥,后面一姥爷。
2015年2月2日有感补记
诗人和斗笠
——关于“诗装论”
人靠衣裳马靠鞍。穿戴是第一印象,形式感最重要,艺术在于形式,好诗一定是分行的。这是我的诗论。
《清明上河图》里一共有三位诗人。
第一位诗人在船上:
是苦旅行吟诗人陈雨门,他从南阳白河来。他在船上游走,到夜半也不瞌睡。褪黑素没吃。子夜时分想了上句“冷霜结伴独登桥”,下句想不起来,瞌睡了。苇棚外挂的斗笠不再摇晃,蓑衣听着涛声也瞌睡了。汴河上游是一片月光,恍如天上另一条白河。
第二位诗人在马上:
是外省诗人晁无咎,晁是兼写当代城市服装题材的诗人,从广济渠坐船,自山东来到东京,第一次下榻孙羊店,夜里睡不着觉,看窗外灯火璀璨,重写过去的句子“越罗作衫乌纱帻,长安青云少年客”。第二天饭店孙总管看到,他让晁无咎为孙羊店招牌上写这两句,说,可经济搭台文化唱戏,若“长安”二字换成“东京”,作者可持卡一辈子免费吃住,孙羊店一切消费全包。
晁诗人拒绝,说,店可以不睡,字却不能改。
孙总管想,和上次一样,咋又碰到一个死心眼文人?
晁无咎戴的斗笠上面有一层马尾编的纱网,近两年最流行,蘇东坡都戴过。晁诗人骨子里想学陶五柳,一直没机会。今天终于来啦!许多年后回忆时叹息,可惜选错了地方。
第三位诗人淹没在人流里:
赵青勃坐在凳子上,伫立桥头,他立在烧饼店,依在木匠铺,诗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在熙熙攘攘人群里一边推敲句子。
天下每个诗人都和斗笠有关系。杨万里说过,无笠不诗。
我总结梳理过《宋人笔记》,来孙羊店住过的诗人名单里,数诗人章世轩脾气最不好,少年得志,每写出个好句子,要张扬展示一下。来住诗人用一种独特形式,把一行好句写在竹板,缠在铁丝上,拉紧,拧紧,镶嵌墙上,最后在诗句上挂一面斗笠。孙总管说,好诗只管查斗笠。孙总管到年底匡算一下,四壁挂满了斗笠。
年底宣和院召开的一次文化会议上,蔡京说,在东京不能没有诗人,也不能诗人过多,诗人过多对国家不利,尤其在国都,会出幺蛾子事。全国有几个能代表时代风貌的诗人即可。
蔡京停顿下又说,大家听听,这句诗是谁写的——“诗人在马上行走,河流在斗笠中呐喊”。是啥意思?斗笠会喊叫吗?你们要严查一下京城里那些自由走动的斗笠。
裁缝小传
东京最好的裁缝是王复春。东京没有成衣铺,只有裁缝,多是买好布匹请裁缝定做。
京城之外也没有专业成衣店,得定做。那年史进在史家庄乡村养志,为表达心意,“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史进给少华山三个强盗定制三件衣服。本庄没有,要专门跑到少华县里裁缝店。
在裁缝店里,王复春盘问过大汗淋漓的史家庄庄客。
王复春就是从少华县里出来的裁缝,他受到那件事启发,决定来东京发展。县里一房,不如东京一床。他先投靠赵员外,两年后,开一家“王家罗锦疋帛铺”。后来出资赞助让张择端添上了地理位置。
他做的衣服剪月裁云,可身得体。找他做衣服都得提前半年挂号。苏轼、王安石、蔡京、黄庭坚、王巩等党政要员的衣服他都做过。晚年,在晁补之的动员下,他曾口述过东京做衣经历,晁补之记下来,编了一本《裁云过眼录》。
宋人做衣服讲究,还要选日子适合否。
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绸绢缎,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堆下笑来说道:“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
那天早晨,也是个黄道吉日,“王家罗锦疋帛铺”长凳上坐一位顾客,相貌不凡,凭王复春多年经验,知道是个官人。
那人要定做两件春冬服装。
王复春不紧不慢,量好腰围,记下后,问客人,客官是在衙府任职多少年?
那人心里一紧,心里掂量一下,嘀咕道,这裁缝做个衣服管那么多闲事?
王复春神会,解释说,我是想把衣服做好,当今京城有个规律,年轻官员刚就职,春风得意,平时多是抬头挺胸,裁衣服就要前长后短。当了两年官职,意气逐渐少平,知道收敛一些,衣服应该前后长短一样。若是当官年久了马上要致仕,或新旧两党上下隔阂失意,抑郁不振,走路难免弯腰低头,做的衣服就要前短后长。所以小的问官人做官多久,是想给你做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
惊得那人张着嘴,他没想到,做个衣服并不简单,裁衣人竟有那么多想法。这人不该当裁缝,应该入宫。
那人犹豫一下,说,我先做个内衣吧,成衣明天再来。
那人走后,一去不回。
王复春从此再没见过。
补记:宋以前把裁缝叫“缝衣匠”“成衣匠”“缝人”“缝子”“缝工”“成衣人”等。现当今世界,流行称呼是“国际服装大师”。
我对“裁缝”一词很是亲切,我母亲是一位乡村裁缝。我爸工资不够养活全家,母亲靠温暖的手艺,修补生活的补丁,用于养家糊口。柴米油盐是手下剪出的。供我上学,吃饭,交学费。
母亲说,裁缝靠一把剪刀,一条尺,有个手艺优势,再穷也会拼搭出一块碎布,不至于自家孩子衣不遮体。
童年、少年,我穿着母亲做的衣服,走在路上,母亲做的衣服不长不短,尺寸恰好。这是我多年保持的衣服姿势。母亲用衣服暗示我要不亢不卑。
七头猪
那一段柳丛遮掩着几头猪?细数共七头,是成年猪不是“壳郎猪”,更不是猪娃。
猪后柳树俗名叫“簸箕柳”,生长黄河两岸盐碱沙地。不成大才,枝条用于编笆斗、簸箩、篮子等生活用具。清明时节,猪偶尔啃一口嫩柳叶子,季节一过发苦。柳叶泡茶叫簸箕柳茶。
一千年后,崔总开发一种新茶叶。
柳丛遮掩七头猪,柳树空间之大,我推断不止七头,说后面十头八头都成立。这是张择端含蓄之处。
猪肉在汉朝最贵,猪到宋朝便宜。我查过宋代物品资料,宋朝一匹马能换五十头猪。吃猪肉比吃马肉划算。但宋朝官方很少吃猪肉。庞会长说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属猪,后来的皇帝尊重先帝,都不吃猪肉。
庞会长给我讲一则宋朝故事:“京畿民牟晖击登闻鼓,诉家奴失牡豚一,诏令赐千钱偿其值。”一位首都居民通过敲鼓上访的方式,向皇帝控诉自己的家奴弄丢了一头母猪,宋太宗知道不是京城人民申冤,仅仅只是为了一头猪,放心了,亲自下令,赐给他千钱作为补偿。 既照顾了人民,也在形式上表达了对猪的尊重。
老庞讲课时还把这作为缓解政治舆情的例子。
正因为猪肉贱,苏东坡才开发猪肉,用以对抗羊肉。只有诗人有勇气去抵抗羊肉。他在黄州写下《猪肉颂》:“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猪肉便宜,富家不屑吃。苏东坡一直鼓励穷人吃猪肉。
施耐庵作为后来一位有心人,七头猪在《清明上河图》里的柳丛穿梭时,被施耐庵一一拿下,送到西京关西肉店,让郑屠户杀掉,肥的熬油,细的做了臊子。记录以下文字: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魯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
猪肉在《水浒传》里首次出场。《水浒传》里有十斤猪肉,同时代高丽人著名话本《老乞大》里只有一斤猪肉:
“我五个人。打著三斤面的饼著。我自买下饭去。你买下饭去时。这间壁肉案上买猪肉去。是今日杀的好猪肉。多少一斤。二十个钱一斤。你主人家。就与我买去。买一斤肉著。休要十分肥的。带肋条的肉买著。大片儿切著。炒将来著。”
听听,两者都是宋人腔调。我对比一下,猪肉的肥瘦切法迎合不同人士,味道最后都一样。
到了当代,北中原县公安局局长吴名堂对猪肉态度落差很大,他属狗,却喜欢猪,业余爱好摄影,兼摄影家协会名誉主席,论亲戚吴主席是我本家表嫂娘家的表哥,为称谓简约,我压缩为“嫂表哥”。嫂表哥另有一奇葩爱好,属爱好中的爱好,是业余喜欢杀猪,他兴致一来,会放下照相机快门掂起一把杀猪刀。全县十九个乡镇派出所投其所好,每次检查工作前安排好,提前捆好一腔肥猪,准备一把捅刀,热水备齐,酝酿情趣,供小试身手。
县办公室宋秘书统计,八年里吴局长累计杀猪二百五十八头,驴一头,牛三头,逐年递增。获省级摄影奖二十五次。平均杀十头猪获奖一次。
吴局长本来和张择端无关,风马牛不相及,根本扯不上话,因为杀猪便扯上了。他策划一个“摄影版”《清明上河图》。神形兼备,风马牛相及。河是液体河,人是立体人,猪是立体猪,城管是真实城管,剧务组票据上都有统一税章。
因为内容出彩,形式贵新,这一下子和全县其他摄影家拉开了艺术距离。一年后,加入中国摄协。
我后面有一专文,记录那场大主体非虚构“开封新演义”。东京专有一条街,叫“杀猪巷”。
附:
宋朝猪肉价格
铜钱基本单位为“文”和“贯”。1两黄金=10两白银,1两白银=10钱,1钱=100文,1吊钱=1000文,1贯钱=1000文。1贯钱和1吊钱相同。宋朝猪肉100文左右1斤。查资料,宋代宰相的月薪是300两,即月工资为30万文,可买15万个烧饼,能换3000斤猪肉。县令月薪15两,即月工资为1.5万文,能换150斤猪肉。
苏轼喜开玩笑,朋友顾子敦天生肥胖,像满脸横肉的屠夫,有一天趴在桌上午睡,苏轼在桌上写“顾屠肉案”。同行大笑,他又扔了30文钱在桌上。哐啷一声顾吓醒了,苏东坡对他说“且快片批四两来”,说的是猪肉。
30文钱买4两肉,宋朝是1斤=16两,这个时候的1斤猪肉大概在120文钱。
高丽人买猪肉20文钱1斤,到苏东坡这里咋忽然涨价?想到高丽人那是在明朝仿宋朝人口气。今朝学习前朝事。这也间接证明在文章里,我没有哄抬物价,猪肉也没要高价。没有哄抬房价,把人民血汗钱回收过去。
面对一块死的猪肉,我更相信活的苏东坡。
那个唱菜的“响堂”
(入店前就食必知)
唱菜,作为一种技巧,一直在饭店里相传。东京大小饭店菜单写在木板,挂在墙上,食客不习惯使用菜谱点菜。多是靠“喊”,行话叫“响堂”。
最有名的“响堂”是樊楼食店的店小二赵轱辘。
樊楼食客来临,刚迈门槛,赵轱辘必须前去问询,客人随口把要吃的菜名报出,赵轱辘心里有数,转过身后,要一路一道一道高声吆喝出来。一来核实清楚;二来菜单快速传达到后厨,腾出操作空间,厨子们好下菜;三是营造浓郁气氛。一千年后,庞会长上升为“豫菜企业文化”。
吆喝是宋朝大小街道里主要的一种宣传手段,宋徽宗和武大郎都喜欢吆喝。前者靠检阅禁军,唱喏;后者日常推销炊饼。开封人现在还爱说一句:赔本赚吆喝。后现代明星影视宣传潜移默化受宋代店小二影响甚大。这在央视里可找到例子。
唱菜须高低起伏,有着韵律,唱出来菜单接近填词,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东京饭店此起彼伏的唱菜声音甚多,一到吃饭时,声音交叉在东京天空。民间文艺直接推动主流文坛上宋词的发展,逐渐成为一种主旋律。
譬如苏轼的《端午帖子词》:
翠筒初裹楝,芗黍复缠菰。
水殿开冰鉴,琼浆冻玉壶。
里面交代菜系、内容、环境、宋代空调设备。唱菜的店小二唱出来的效果,比写的文字生动。不比不知道,一比才文学。
喊菜“响堂”职业月薪比厨子高。
店小二赵轱辘边走边唱:“细馅大包子三个,笑靥儿两个,金银炙焦牡丹饼两张,杂色煎花馒头、荷叶饼、芙蓉饼、梅花饼两个,开炉饼、子母龟、子母仙桃、圆欢喜、骆驼蹄、糖蜜果食、果食将军、肉丝糕、水晶包儿、虾鱼包儿、江鱼包儿、蟹肉包儿、鹅鸭包儿、鹅眉夹儿、细馅夹儿、笋肉夹儿、油炸夹儿、金铤夹儿、甘露饼、太学馒头两个,肉酸馅、千层儿、炊饼、鹅弹三盘。”
“响堂”如自带音箱。
“好声音”飘浮在宋朝的屋檐下。是诚实的声音。(我觉得现代电脑不可靠,手写放心,前天打字,竟把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典雅”一章转变为“落花屋檐,人蛋如驹”。出来后我没校对,庞会长评论说“笔法奇崛”。)
在宋朝屋檐下,面对“响堂”,一个人坐在那里,即使不吃不喝,单听声音,也是一种享受。
许多宋代致仕官员,久听成瘾,退休前因工作关系染上听唱菜习惯,没事就来酒店坐坐,听店小二唱菜,不知不觉像吸烟上瘾,他们回忆旧事,恍如旧梦。
尽管到明时文人才开始抽烟,但宋人为何不能提前抽上两口?
在东京文坛上,王安石光记不听,赵守敬光听不记,孟元老又吃又听又记。
南迁知识分子流亡日子里,孟元老应“武林书局”范紫阳社长签约,先付一千两订金,时间一年,在杭州秋涛斋里撰写回忆录《东京梦华录》。孟元老也是开封人,和我都在学后街住过,有一丝温馨,乙未初夏我在灵隐寺旁中国作协疗养院休养时,专门前去拜谒秋涛斋旧址。孟元老在那里开始回忆东京卤猪头肉,回忆炸鲤鱼。恍如听到“食店部”里店小二唱菜之声。他回忆那一次和苏学士喝酒,喝得暢快,“行菜得之,近局次之,从头念唱,报于局内”。他想到苏学士在一边用手打着拍子,自己拊掌应和。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唱声里的巾子,灯光里的袖子,绣花鞋下的瓜子。
孟元老看过《清明上河图》,整整看了三天。他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立志要写一部注释《清明上河图》的书。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西湖畔桂花的飘落声让他骤然陌生、忽生伤感。故国往事,唏嘘不已,桂香迷蒙,不可捉摸。桂花铺满一层,唱声随着又铺满一层,桂花铺得再厚,终究压不住他文字里迸溅的唱菜声,在那香气里断断续续。
听到店小二喊道:“扒羊肚儿……爆腰片儿……一只小鸡剁八瓣儿……啊……啊……”
2014年10月25日开封《东京文学》创刊30年座谈会后
猪下水·《诗品》·楹联
——东京食品卫生调查之一
东京猪杂碎分得规范细致。据孟元老《关于对东京夜市消费调查报告》记载,厨子们案头使用大量猪杂碎。
在北中原,乡村猪下水略有不同,村里规矩是:猪下水多给杀猪人作为酬劳。我村扁一刀那些年杀猪,自己所得酬劳多是猪下水。
猪心、猪肝、猪肺、猪脾、猪腰子为“上水”,不需要清洗,可直接下锅。猪头、猪蹄、猪肚、猪肠为“下水”,这些需要清洗加工方可下锅。我听后,觉得还是河南屠夫细致,我正在写一篇评论《关于开封诗人李白风诗评》,在里面把“上水”“下水”比作河南人钟嵘《诗品》里的“上品”“下品”。
猪尾巴尚无法归类,近似书后面的跋,但是一味中药。好的后记是猪尾巴扭动次数的不同。
首届《清明上河图》国际学术研讨会空隙之间,我路过马道街一家专卖猪杂碎店,杂碎店匾名叫“生活汇”。开封每一面招牌都起得有内涵。一问,果然是厨师之乡长垣人开设,店门两边的对子,更端的是好:
八戒洗澡猪下水,
如来翻山佛跳墙。
楹联写得雅俗皆有,活泼皮实,高低错落,上下说的都是菜,一凉一热,一惊一乍。我说今天即使不吃猪头肉,能看这一对子就值,问是谁写的。
服务员穿着“宋服”,说:“领导来啦?李总说当年李东阳吃过祖上大爷煮过的卤猪肉专门写的,现在值钱得很。李东阳我也不知道是谁。”
这孩子背诵得很熟练,一腔现代口气。现代开店者和官员一样,都喜欢用加法,垒砌历史高度,每一道菜都有典故,都恨不得让乾隆出场下厨。
我尤其喜欢猪头肉、猪大肠,一边蘸蒜汁,一边吃,一边谈论文化。己亥晚秋我和京城专门研究世界味道的孙美茹学者,在故宫看完苏东坡书法展,在北海馆子对坐,同吃北京卤煮大肠。
当年在京华,看苏东坡书法展以及吃卤煮含豆汁都属文化自信。
伊咬一口卤煮,对我说:庞老师和你都是很无聊的人,上次他还给我写过对联,“杀猪不曾危险,写书从来要命”。你说这不靠谱对子我挂出来让别人笑话吗?
我回到中原后,在一次文学宴上,从开封走出的学者鲁枢元游学苏州大学省亲,鲁先生说:“就像苏州出陆文夫,北京出老舍,开封其实最应该出一位汪曾祺式的人物,写透开封,恰恰没有出来,有点可惜。”鲁先生又接着说,“我最喜欢开封的那种剥皮炒花生米,走过很多地方,别处都炒不出那个味。”
他说的肯定不是花生。
我发一声喊,吩咐现代店小二,说,小先生,给鲁老师上盘儿花生米!
东京人擅长吃羊肉
“全羊法有七十二种,可吃者,不过
十八九种而已。虽全是羊肉,而味
各不同才好。”
——袁枚论羊肉
1
一座150万人口的东京城,从君臣到人民,人人喜欢吃羊肉。
不喜欢吃羊肉的人也有,是几个专攻婉约派的文人,包括周邦彦、晏几道、李清照、朱淑真,他们对外解释说,专业上是保持“清口”,想保持句子清潔,上阕和下阕之间不散发羊肉膻气为佳。
词境和气息最重要。对婉约派而言,膻气不宜过大,它对抗句子里面的梅花香味。必将彼此消长。没想到文人挑剔到如此状态,不亡国才怪。
前天,诗人一树发来他刚写《明月》一诗,其中一句“当我肾虚时,你是一只快要烤焦的羊外腰”。住在樊楼的柳永吃了羊蛋怕也写不出羊肉惊句。
2
东京人吃羊肉多,不喜欢猪肉,认为那是穷人食物。饮食观念上,东京有瞧不起猪肉观念,正是这种缘由,才有后来苏东坡“黄州猪肉诗”反讽事件,一架猪头执在诗人手里,上下反复,化俗为雅,达到指猪为羊目的。
几种肉类里,羊肉是宋代宫廷食材至尊。政府文件规定“御厨止用羊肉”,原则上“不登彘肉”。宋太祖当年宴请吴越国君主钱俶的第一道菜是“旋鲊”,即用羊肉制成。为了反对滥用羊肉,宋仁宗禁止宫廷为半夜饥饿时进贡上“烧羊”。
《大宋羊肉地理坐标地图》上,哪里羊肉最好?首推陕西冯翊出产的羊肉,时称“膏嫩第一”。宋真宗时“御厨岁费羊数万口”,全年定的都是陕西货。有年侄子冯振华带我去陕北采访延川苹果,感受梁家河,路过延安市时,我没瞻仰宝塔山和延河水,只想着羊肉,见到招牌有“水盆羊肉”“三秦羊肉”“老陕羊肉”,在一家“冯翊羊肉”门店前停下,下车大吃一顿,车上共四人,两男两女吃得口滑,吃熟羊肉八斤,人均二斤,肚子还不发撑。老板是大荔人,知道我还理解“冯翊”,另外多切了一刀羊肚。我觉得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吃了“冯翊羊肉”,一路轮换驾驶,我一气开车二百公里,四轮奔腾,鲜飘一路。侄子说,叔,你这速度像李自成从陕西进北京。
大顺军进京为了吃羊肉,多尔衮携带草气携带膻气入山海关也是为了吃羊肉。
3
宋代宫廷吃羊肉是一种时尚,朝廷每年从“河北榷场买契丹羊数万”。新冠病毒肆虐华夏期间,蒙古国表达友情赠羊三万只,不是三十只。视频画面蔚为壮观,羊群步调整齐,像人民群众汪洋大海。我侄子说视频画面是“拼的”,有造假嫌疑。如今人真能,看着明明真的最后都不相信自己眼睛。
我侄子说,网络是一个垃圾纵横年代。还是张择端时代白纸黑字好。
宋神宗御厨账记录一年中使用的具体数字,“羊肉四十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两,常支羊羔儿一十九口,猪肉四千一百三十一”,羊肉为主,猪为配菜。猪肉只是羊肉的零头。猪尾巴小于羊尾巴。我当过北中原乡村信贷员,知道数字最有说服力。
东京的羊肉消耗量大,一直居肉食类消耗首位。城市管理制度完善,东京大街白天没有一只羊走动,一到夜间便要出动,东京夜市摊位出售的都是纯粹羊肉,极少有猪肉狗肉马肉,更无当今机器挤压鸭肉成肉卷冒充羊肉。
东京各种羊肉羊杂肴馔纷纷出场,早市出售有“煎白肠、羊鹅事件、糕、粥、血脏羹、羊血、粉羮之类”,华灯初上,夜市出售有“羊脂韭饼、糟羊蹄、羊血汤等。酒店里出售有鹅排吹羊大骨、蒸软羊、羊四软、酒蒸羊、绣吹羊、五味杏酪羊、千里羊、羊杂熓、羊头鼋鱼、羊蹄笋、细抺羊生脍、改汁羊撺粉、细点羊头、大片羊粉、米脯羊、假炒肺羊熝、五辣醋羊、红羊、灌肺羊血糊齑、熟羊,面食店里出售有软羊焅腰子、猪羊大骨、猪羊生面、鳖蒸羊、元羊蹄、鼎煮羊麸、大片羊、大片铺羊面”。“乳炊羊、羊闹厅、羊角腰子、入炉羊头签、羊舌签、鲜蹄子脍、烧羊头、片羊头。”这都是孟元老纪实,近似文字录像。
东京滴漏本该装满十二时辰,一时贯穿了羊的汤汤水水。万柴齐燃时,膻气会弥漫整个东京上空。
我在开封结识的那一位“嘞大爷”苏布衣问我:宋朝有羊双肠吗?
我说,有,当时专业称呼叫“热洛和”。
我从文认真,文必出处,有根有据,免得学者窥腚,露出破绽。尤其写大历史时,文字里一定要加上碎屑,要有真实的羊肠、羊爬豆、羊胎盘,还要有俩羊蛋。
4
在开封,我最喜欢去寺门那家清真店吃卤羊头。味道黯然勾人。我看到那位“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鞋刷子,头发像一丛风中荒草的人”,他正提着一颗热腾腾卤羊头,在膻气里晃荡。
那人立在风中,不慌不忙,顶风啃羊头。他对我鄙视道:给你个小羊头就喜得屁颠屁颠,收买了?
质问实在突然。我说:别这么说,羊头上肉多,啃完我都舍不得扔,家里两个孩子还等着熬羊汤喝。
他说,我知道你住在大梁门宣和画院家属楼旁边的民居,三家和一面砖墙,你用的印章是石语刻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我告诉你一句实话,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嘴角起燎泡。
2017年11月1日初稿,2020年3月22日又补
苏东坡吃过荆芥吗
——菜蔬常识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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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学学会”成立两年后,我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加入。
选这个日子,有点像刻舟求剑,目的要留下痕迹,人生打捞并不重要,图个纪念意义。入会以来我努力保持学术立场,尤其被称为“学者型作家”。那是作家一套防雨面罩,相当于现在手机上标明打过防疫针的绿色图案外面的金钟罩。
我验光时近视不到五十度,还是专门配一副眼镜戴上,钢丝架子,耷拉一条细线。吸纸烟改用一柄雕花烟斗。
庞会长开玩笑说,你案头要置《山海经》《世界征服史》《资本论》《撒马尔罕的金桃》《手扶拖拉机维修原理》《追忆似水年华》。落差一定要加大。
父亲称赞我小时候就显出天赋,喜欢猎奇探索,六岁那年把一块砖头吊在邻家毛驴尾巴上,防止驴叫,让主人一度皱眉。后来驴主来我家感谢,说砖头竟意外地治好了毛驴夜间的咳嗽,原来驴子咳嗽影响第二天走路。邻里送了一盒油炸“蜜制三刀”特意褒奖。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邻居举动是黑色幽默,更像现在城里人的行为艺术。
三十岁那年,我开始专注研究宋朝饮食文化,以食论诗,以食论史,以食论世,还以食厌世;我想独创一种“知味学派”,譬如要想推断一个人是否“云贵川人”,可以根据鱼腥草气味。推断一个人是否“中原人”,可以根據荆芥气味。以味大致划分社会范围 。我还绘制一张《中国荆芥地理图》。结论是天下不吃荆芥的都不是河南人。
北中原生活习惯里,把见过世面者称为“吃过大盘荆芥”。这条谚语我数次在文字里引证,“荆芥”不是荆芥而是境界,是眼界和世界观的一种参照物,像学者苏布衣手中那一弯道具,不能叫马尾巴应称作拂尘。让人由“小荆芥”进入“大境界”。
做学问就不能像宋人书法那样“尚意”。尚意是功夫欠缺或对尚言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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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过我苏东坡吃过荆芥否。我说吃过。
和苏轼同时代的苏颂说过荆芥可做生菜吃。苏颂和苏轼关系要好,一块关过府司西狱(相当于秦城监狱,级别不够还不收),都姓苏,且又同一年去世。我推断东京人都吃荆芥。宋朝人吃荆芥,苏东坡是宋朝人,故苏东坡吃荆芥。这个“荆芥公式”极为自然,简称“荆公”,同时推出王安石也吃荆芥。新党旧党都吃荆芥。荆芥不分党派。看公式更明白:
苏东坡=宋朝人;宋朝人吃过荆芥=苏东坡吃过荆芥。
苏东坡能写一手好诗文与他吃荆芥有关。方有凉拌文章,异香相助,气息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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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淮河路古玩城卖画,收藏家老彭买我画却不想出大钱,要送我一幅《苏东坡手札》置换,我笑,说你这不是赔大啦?他说不是真迹。我说肯定是伪作。我后来就造过《白粥帖》。展开那《荆芥帖》如下:
昨日得鸿硕札,复煎荆芥,乃以汤漱之,酒醒方书。村语荆芥反驴肉。轼白。
共三行,28字。
即使假苏东坡我也要成交,让老彭得逞吧。我开始考证《荆芥帖》,在宋朝熙宁年间一天,苏东坡写毕,阿嚏一声,出气通透,里面兼带养生经验。
五年后,有巴蜀学者揭发我造假抄袭,一个锤子揭穿我的“荆芥理论”,说《荆芥帖》事件是我策划的,手札是我为写文章伪造。我反驳说,能伪造苏东坡帖者还用去抄袭吗?一个登过《百家讲坛》的文化官员用心良苦,戴上马虎帽,换个手机号,给国际宋朝文化研究会庞会长上书一封千字信,近似讨武曌文,挑拨我和会长和副会长和秘书长二十年的亲密关系。
庞会长看后一笑而过。对方哪知我和庞会长裤腿相通,尿到一个夜壶里。近似“警匪一家”,我们都吃荆芥一味。
我是碰到烂人烂事马上甩开,这是小杰教我的秘籍之一。我继续考证《清明上河图》里还有一人吃荆芥。在马道街位置上,旁边有支案卖林檎者,摊子旁边,吃荆芥者坐在一方条凳,前面有一方蓝花大盘,正大口吃荆芥。那人对我说,你要造《荆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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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芥是异味教徒。在河南文坛,凡是吃荆芥者书法都好,如孙荪、马新朝、王绶青、何弘、吴芜、刘森堂、荷翁、朱沙、裴苏子。
同时我明白一个道理:常识比理论重要,活着比死去重要。若不留神,吃荆芥也能中招误事。
一封荆芥信
孙美茹在京琉璃厂给我来信。现在能写信有古风的人很少了,关键还用毛笔,孙美茹算一个,得益于她在白城师范当教师的父亲的家教。过去她三天给我写一封,内容都很简单。这次信内容繁杂诸多,除了京城各界八卦 ,就是卤煮豆汁,里面涉及荆芥的话语只有一句。这是我感兴趣的。
她质问:
“真想不明白,你们河南人为什么如此好吃荆芥?荆芥叶子味道那么难闻,把荆芥放在做好的菜里,像放进一马勺法国香水和肥皂。”
有人让黄庭坚吃错了红薯
(《清明上河图》里没有烤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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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有一帖,开封宋学会班子在研究时偷懒,望文生义命名《山预帖》,研究成了能煮吃的一种食单帖。黄庭坚其他能吃的菜蔬帖有《苦笋帖》《糟姜银杏帖》。从文化社会均衡而论,“宋四家”里书法我最推崇蔡襄。这也出乎黄庭坚意料,他托梦说:“我还以为你心仪子瞻嘞。”
照錢博士标准来划书法成分,“宋四家”里,蔡襄是“大的小书家”,米芾是“小的大书家”,苏轼是“大的大书家”。我学过黄庭坚,是先读黄帖后临黄帖再慕黄人。
这通手札行距均匀,字间错落,轻盈跳脱。最好在饭桌上读,在灶台边临,最后远庖厨,大有移步换景之感。全帖单说“铁棍山药”的好。
公历1101年,黄庭坚五十六岁,《山预帖》是那一年写的,这个时间段里人生铅华洗尽,黄公不再挥舞长枪大戟。书法不再擦枪走火。人生饱满,风清月白,收敛得很。
当阳张中叔去年腊月寄山预来,留荆南久之。四月,余乃到沙头。取视之,萌芽森然,有盈尺者。意皆可弃。小儿辈请试煮食之,乃大好。盖与发牙,小豆同法。物理不可尽,如此。今之论人材者,用其所知而轻弃人。可胜叹哉!
大书法家写字时从不考虑能否获得“兰亭奖”,也无须赛前备赛,心无挂碍,故率真而格调高。像我等混入书坛者,纯粹沽名钓誉,一门心思只想把价位提高个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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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到“宋风文化产业公司”吸粉吸流量,标题党用的是《发芽的红薯,竟让黄庭坚吃后写出千年好书法》。我推测编者身份,一、小编老家也是中原人,只有河南人对红薯喜之怨之,爱恨交加,人人有红薯情结,进城三年放屁依然有红薯味,不然不会是这等热情。二、常识缺席,不了解中西农作物交流史,提前拿出一块红薯来蒙人,发芽你敢吃吗?
黄庭坚前后,中国书法史里没有《红薯帖》。
我写《红薯帖》前,先说黄庭坚这一块《山预帖》不是“书法红薯”的理由。
山预是山芋,山芋是山药不是红薯。中国最好的山药是河南怀庆府“怀山药”,河南人叫“铁棍山药”。我太太大舅家是怀庆府的,他家那一块山药田里的力度最硬最铁。我到过安徽开新书《豆腐万岁》发布会,听皖人说好山药应是指“淮山药”,说淮河两岸范围。两省发音一样。
在宋朝,任凭黄庭坚如何心切,老人家也吃不上红薯,红薯是他去世二百年后的明代才传到中国,一棵红薯藤蔓在万历年间才蔓延到开封。庞会长考,崇祯上吊的绳索就是红薯秧。黄道周、王铎可以写《红薯帖》,黄庭坚不能写《红薯帖》。山药和红薯中间,隔着元朝一块生鲜羊肉,膻气熏人。
我准备写一札《红薯帖》,书法史上要有一块未发芽的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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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写帖这一年,苏东坡去世,享年六十四岁。四年后黄庭坚去世,享年六十岁。这四年里书法界有巨大损失。黄庭坚写山药帖时正当书艺纯熟,想吃一块山药,山药外形似墨锭而内质非墨锭。山药外圆内方,凝神聚气,里面有大地力气,不像红薯多吃使人散气,夜半形散气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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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黄花梨的高行长喜欢写黄庭坚,对我说要成立“黄庭坚学会”,拟任会长,让我先当理事,后弄个副会长。我说这倒无所谓,我没兴趣篡权,趁你在位能呼风唤雨,抓紧弄,晚了弄不成,最好明天就下手。
他问我为啥。我说为黄庭坚。我不想把话说透。他不知道大家买他的字不是为了黄庭坚而是他手中放贷的权力。
晚上喝酒,猜谜赌输赢,我给高行长出个谜语,问:“啥东西放进去是硬的,拿出来是软的?”
他想想,说:“荤谜素猜,是烤红薯吧。”
两张菜单子
第一单 苏东坡和黄瓜考
从古典河南诗人杜工部、白居易、刘禹锡到当代河南诗人周梦蝶、痖弦、苏金伞、徐玉诺,河南历代诗人面前摆放蔬菜种类不一。时代不一,品尝者不一,口福不一,故说菜不一。
在苏东坡有生之年的六十四载里,他能吃到的蔬果有十二种:菠菜、莴苣(我家叫莴笋)、西瓜、黄瓜、胡豆、大蒜、芫荽、葡萄、石榴、芸薹(小白菜的一种,接近上海青)、甘蓝(卷心菜、包菜)、胡萝卜。
苏东坡吃不上的菜有六种:番茄炒鸡蛋、烤红薯、煮马铃薯、爆炒青椒、烤玉米及爆米花,佐酒也不能使用花生米。他更多时候是无菜干喝,喝后再写望月写《赤壁赋》。“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以上这些菜苏学士到去世前也没吃过。遗憾啊,我说一个四川人一生吃不上一颗辣椒,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从两根黄瓜开始,我考证苏东坡和黄瓜关系:“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一根。“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一根。苏东坡一生青睐两根黄瓜。
苏东坡在作品里张扬酒兴很高,其实自己酒量很小。好酒而无酒量。只用自家酿制诗句来壮胆。历代诗人大体如是。
在村里,苏东坡一直被我二大爷少数人在神化着。我最早热爱苏东坡也受他诗词影响。
有一次,他问我:“我听马老六说评书,上次说到古人酒量大,能斗酒诗百篇的诗人,是李白还是苏东坡?”平时听评书太多,历史常在马厩里走水穿帮。像亚马孙丰沛的河流经常主道分岔。
我说:
“不是度量衡容器的斗,那是斗嘴的斗,古人话多,酒量比你大不多少,酒度没现在度数高,还赶不上道口酒厂的‘公鸡蹦,古人多是米酒,是酩馏,是醪糟。喝酒不喜欢就菜,没菜也能干喝。武松喝十八碗酒,也不全依靠牛肉。”
至今,河南人喝酒还说“斗一个”。外人说:“逗是逗吧?逗你玩。”
我说不是,河南人说斗,是阶级斗争的斗。
第二单 赵太守和剥葱
墙上四壁挂香。
店壁高挂一块木制餐牌,我用放大镜看了三天,上面分明是一张食单。近年东京书协只流行“四家”字,苏、黄、米、蔡。连梁山上的圣手书生萧让都模仿。我再细看,食单上面字迹是苏体。瘦金体没人敢写,题词可以不能抄菜谱。食单是一个社会的脸面,展示吃货文化高度。
面:今日供应罨生软羊面、桐皮面、盐煎面、丝鸡面、插肉面、三鲜面、蝴蝶面、笋泼肉面。
馒头:今日供应羊肉馒头、笋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糖肉馒头、菠菜果子馒头、杂色煎花馒头。
饼:今日供应千层饼、汤饼、蒸饼、月饼、炙焦、金花饼、乳饼、菜饼、胡饼、牡丹饼、芙蓉饼、熟肉饼、菊花饼、梅花饼、糖饼。
羹:蹄子清羹。
赵太守经常来喝汤。至今河南人问候语还说“喝汤”。
赵太守就是那位从“刘家香铺店”前面路过拿扇子遮脸避人的官员,遮脸叫“便面”,赵太守名叫赵守敬,字自慎。他一边喝汤一边看小御街樊楼上的烧饼大的夕阳,缓缓下坠。赵守敬出身寒素,从太守位置上退休后想享享清福,想在菜园里种葱,一直想开一次荤。一个廉洁奉公的人民公仆奋斗一生总不能退休后还这样喝汤吧?那一天,特意让孙羊店喊堂的伙计赵轱辘推荐一位厨娘。
一位姓蓝的厨娘来家里。
赵太守说要准备五荤五素的便饭,蓝厨娘张口就吩咐说,厨房要先准备羊十只,葱五斤。赵太守咬牙置买了。一辈子也得体验一下陌生领域。并特意到厨房观看如何操作。
蓝厨娘一道菜仅用羊脸上两块肉,所剩部位皆弃之不用。赵守敬心疼浪費那些好羊肉,蓝厨娘只冷冷地说,“除此之外,皆非贵人所食”。
赵太守问,你在京城哪家做过厨?
蓝厨娘说,我在蔡太师家剥过葱。
2016年10月30日写第一单,2020年4月1日写第二单
东京水果类别
——论吃,宋朝不能穿越否则闹肚子无法开药
继续普及入城生活常识。在开封学术界,庞会长有一正确的谬论:常识比《宪法》重要。
官员不喜欢听。说这是扯淡。
比起唐朝长安,东京水果品种又丰富一些,街头四季平时能见到很多水果菜蔬,它们是:西瓜、黄瓜、石榴、葡萄、胡萝卜、大葱、茄子、丝瓜、扁豆、蒜、姜。前七种都可变相生吃,在留香寨我都亲自试用过。后四种生吃也死不了人。
有时,东京街头会出现来自岭南热带果品,只是价格奇贵,东京一般百姓吃不起。一上市,很快被小御街里住的富人官家购置一空。计有:橄榄、温柑、绵枨、金橘、龙眼、荔枝、召白藕、甘蔗、芭蕉干、榧子、漉梨、党梅。
其中,温柑最抢手,温柑为温州所产柑子,和当代温州“炒房团”来河南一样,温州人组成一个“炒柑团”,初为贡品,因其质好为宫廷和近臣喜爱,传到市面,成为口味里一种时尚。没吃过温柑就像没见过波斯来的骆驼一样。2009年晚秋,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闲逛荡,看过宋朝富弼一幅手札《温柑帖》,最后一句是“弼又上温柑绝新好,尽荐于几筵”。温柑流行,宋朝皇帝上朝时龙袍里装一个温柑,闲时把玩。它气息好。
市井上卖柑者有市场技巧,喜欢把大个的排到摊位前面,小个的排到后面,温柑井然有序,像大臣上朝,根据职务大小。营长排在连长前。一媒体在我县开采风笔会,组织者名单顺序是:正厅级诗人、副厅级诗人、正处级诗人、副处级诗人。便推断这场笔会主办者水平和质量。我照此推断,富弼属范仲淹一级,是部级诗人。
绵枨是一种小型橘子,金橘又称金柑,产于江西,逛街的女孩子袖里喜欢藏几个,暗香盈袖。若有幽香,可飘十里。那年在徽州,和晓青说过柑橘话题。以后每次见橘,便有点怅惘。
我二大爷在乡村集市上卖水果,摊位摆设上,传承着宋朝文化,总是把大的摆到前面,小的摆在下面,养成职业习惯。好处是无论大小果子最后都要卖完。
这职业习惯对我启发很大,一个人在世上想混一碗饭吃,先要把长处成就展示一下,先白鹤亮翅再黑虎掏心,速度年代,别人没工夫等你厚积薄发。人生顺序一定要对,不能本末倒置,水果大的一定排前。但说话不能先说大果子,不要乱显摆,我就吃了乱显摆的亏,无意中得罪了长江以南的人。
2001年春天,我在开封前后待一个月左右,和姐姐陪同母亲在市人民医院看耳疾,母亲病情好转时,我得空闲,一人到书店街闲逛。想顺便买袋奶粉。路上还碰到诗人墨桅。
书店街两边都是故事。看到路边一家画店叫“瑰珍轩”,老板是一位本地画家,墙上挂满行画,中间挂一张汴绣《清明上河图》。他听我口音就问:“你是河北人吧?”一谈,果然是老乡,姓杨,老杨说他爷那辈从滑县(清雍正前属河北)逃荒来开封。
我马上想到和姥爷逃荒到开封年代差不多。我小时候到张堤走的亲戚也姓杨,杨家有亲戚在开封。开封的河北乡党多,像鸡笼里露出的鸡爪子一样多。
他说自己比着一本《芥子园画谱》自学,能吃苦,靠卖画硬是成为一位著名画家,五年前加入市美术家协会,为了冲刺一下理事,曾花一年工夫临过一张《清明上河图》。自己最善画春夏秋冬四扇屏。画价在这条街上排第一。彼此谈得对口味,他转身取画,让我看刚画的一幅《东坡吟诗图》。
我看画有功力,线条交织得不错,师从海派任伯年:一张椅子上,苏东坡抱膝闲坐,桌上有线装书,蜡台,砚台,盘子里放四个红苹果。
生人面前我不多话,免得犯贱显摆。因说是河北老乡,他乡遇故知,我显得有点嘴杂话多。我说,杨老师你最好把苹果改成石榴。
他问为啥。
我说没啥错,宋朝没苹果,张择端当年没在《清明上河图》画过一颗苹果。张择端一辈子没吃过苹果。
他疑惑地看看我,眼珠子不动。哟,看你年轻还懂嘞不少,要真是这样我改成俩红桃算啦。你说的有道理,去年有个游客教授说我是画匠,吃没文化的亏,画一辈子也画不出来。小老乡,你是干啥职业嘞?
我掐一下手指,暗示自己,万万不可显摆。我妈还等买奶粉,我要赶快回医院。在回去路上,在相国寺拐弯处,忽然,见到你。恍如那年冬天在马道街上。
听我姥爷说宋朝的面
关于宋朝面的故事我有三种渠道。来源之一是留香寨听我姥爷说《水浒传》。
有一天,队长老黑找来一张《河南日报》,说上面有一篇报纸社论,让我姥爷传达,就是念报,都是全国流行的语录。队长引用上面毛主席《湘江评论》上一句话,“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黑体字经话语说出来,就不带颜色了。队长解释说,这是指种粮食最光荣,毛主席说到咱们心坎啦!
我姥爷同意,也说吃面最重要,主要是顶饥。譬如壮馍、壮饼就比大伙食堂里的稀饭顶饥。外出干活或远行,带着壮馍、壮饼还有“壮胆”的功效。有粮带着,心里不慌。这有《水浒传》为证。人生里面经常有“饥饿暗示”。带馍行和空手行,两者心理作用和速度都是不同。
我姥爷说:
那一天,戴宗携带李逵到蓟州找公孙胜,蓟州就是天津,是现在你孙百然舅在建筑工地当伙夫做饭的地方。自午时分,走得肚饥,进到一家素面店,吩咐造四个壮面来。戴宗说:我吃一个,你吃三个。李逵说:一发做六个来,我都包办。
《水浒传》一部大书,除了打,就是吃,这是少年时我喜欢它的原因。我后来推断:李逵饭量是戴宗饭量五倍,专门核查,壮面是一种扯得很粗的捞面;近似二十年后我在新疆吃过的拉条子。
李逵对过坐的是一老者,要的是一个热面,这热面不是捞面,带汤,李逵火气大,捶桌溅起面汤,溅了老者“一脸热汁”。老者大为不满,太不尊老爱幼啦!指责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
我们村里至今还有壮馍、壯饼两种。村里的这两种食品已经是饼,不再是面。尤其壮馍最有名,壮馍用不发酵的面裹上肉馅,另加粉皮、姜、葱,拍成圆状一指厚的饼,在平底锅里油煎,出来后再用刀切块。全县以八里营、白道口的壮馍最是筋道。我喜欢到白道口走亲戚的原因就是能吃壮馍。
那几天,我担心的倒不是粮食问题,而是公孙胜后来能否顺利出山。眼看宋江就要吓死了。他正需要五雷天罡正法救急。
四十年后,厨乡大师傅们开始对外交流,大讲治大国如煎小鱼,我也敢开始给人说:宋朝的壮面来自北中原,经我村马三强他爹马天礼先在开封技术改良,变成了现在的郑州烩面。如是观,郑州烩面是孙子。
那些年,还没“烹饪大师”这一称呼,在村里一律俗称“做饭的”或“伙夫”。譬如说,老马是个伙夫,后来才到“又一村”。
香饮子
——饮子成分解析
屋檐下,一块招牌上直接标明“香饮子”。仨大字,字体楷书。善草书的米芾说过,招牌字用楷书方有庙堂气息,招牌若用草书篆书照河南话说,都是胡整。米芾说,行书也次之。到了1989年之后,开封街道匾额有写篆书金文的那纯粹是想和顾客手里的钱过不去。终于有一天,全市一律用电脑字体。
那年在广胜寺,我就见过一县令写匾,篆书“宝筏金绳”。让我猜字,想得头疼一天。
东京一年四季里都供应饮子,属于日常饮料,即非时令饮料,与气候无关,热饮或冷饮都有,与饮子铺隔一条马路靠占卜为业的老解对游客说,最好的饮子是“何家香饮子”。特点是“冰雪凉水,若荔枝膏”。以后的营销日子里,何掌柜很感谢老解插播的这一软性广告,在老解给人“话疗”空隙,会时不时地给他打上一罐,让店小二送上。
“何家香饮子”出名不全是老解鼓吹。关键配方好,产品质量稳定。这一点不像当下名人在央视广告的信口开河。有人赶路,急急喝下一杯香饮子就走,一路畅快,这些来自东京的谋生者,是游动的广告。也有坐下来慢慢喝的,这类人多半是行旅诗人,孤饮仅仅是为酝酿一点意象。东京街头一天起码有三五个这类人来喝香饮子。饮后开始发呆。何掌柜最清楚记得有一个叫柳永的文艺青年来喝,喝后要笔要纸,写下《雨霖铃》。
后来听说这后生成为京城演艺界名人。许多名伎说,非柳哥填词俺不唱。何掌柜说,我当时看这青年人气质就不一样。
香饮子不分文武。杨志初来东京时,也喜欢喝何家的“香饮子”,何掌柜记得,两年前大暑那天,一位脸上有一块青斑汉子来临,好大一个“青面兽”,他连续喝三十杯冷饮子。走了。好些天不见“青面兽”。年后,有消息说他上梁山落草去。何掌柜听后吃一惊,望着杨志过去坐过的桌子,抹一下,摇头叹息。
何掌柜知道饮子的清凉,不知道杨提辖喝饮子之外的无奈。
人在江湖,那一刻离东京三百里开外,杨志在一片闷热的松林里多想喝一口冷饮子,上下通透,好赶路交差。杨志躺在黄泥岗的松荫下,咽唾沫时还想到何掌柜,舔一下干裂的嘴唇。热气蒸发,松林里有冷饮子的幻影穿梭。“青面兽”擦擦眼睛,眼前是老总管递来一瓢酒。杨志一路矜持小心,不敢出错,日他娘,小心再小心,最后还是撞上马尿,喝了半瓢浑浊的阴谋。
杨志迷迷糊糊,眼睁睁看着人影和松树跳荡,恍惚里不断重叠。一地红枣像桃花瓣飘舞。人误一时,事误一世,酒误一口。他始终没明白那一把瓢里盛何种浆饮?许多年后,才知道是绰号叫“白日鼠”真名叫白胜配制的枣子酒。这一只狗日的白老鼠!鸟人!撮鸟!一群农民泥脚杆子闹革命。直娘贼!含鸟猢狲!误了洒家封妻荫子的报国前程。
上梁山多年,他还改变不了一个习惯,一到夏天,喉咙里时不时冒出一股枣子酒味。每次看到“白日鼠”,觉得剑鞘那层蛇皮隐隐颤动,剑柄自动要往外蹦。
老解那一天也来喝香饮子,坐在杨志对过。后来对何掌柜说,这年轻人有抱负,但面相不好,尤其那“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属于“障痣”,大凡有事业,出场就显露晦气满面,定会受折。若下巴能长一颗瘊子就好了,能坐江山,马上封侯。
杨志不知道的信息,恰恰是何掌柜引以为豪的,何掌柜常对人说:某年某日,杨提辖来此小坐,喝过自家一杯香饮子,才上梁山。到他儿子经营时,梁山招安过了,为突出名人效应,另外开发一种绿色香饮子,招牌叫“志曾饮”。
招牌上是用规矩的楷体。符合米芾的要求。
附一:“香饮子”种类。
东京人还把饮子称作汤,陈元靓《事林广记》中有“诸品汤”:干木瓜汤、缩砂汤、无尘汤、荔枝汤、木樨汤、香苏汤、橙汤、桂花汤、湿木瓜汤、乌梅汤;赵希鹄《调燮类编·清饮》中:橘汤、暗香汤、天香汤、茉莉汤、柏叶汤;陈直《养老奉亲书》中姜汤、姜橘皮汤、杏汤。周密《武林旧事·凉水》中有:甘豆汤、椰子酒、豆水儿、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茶水、沉香水、荔枝膏水、苦水、金橘团、梅花酒、香薷饮、五苓大顺散、紫苏饮;佚名《西湖老人繁盛录·诸般水名》中有:漉梨浆、皂儿水、绿豆水、苏饮、缩脾饮、江茶水、五苓散、大顺散、白火、乳糖真雪。笼统说,它们都是宋朝人喜欢喝的饮子。
附二:“柿蒂饮”方子。
到明朝,《普济方》里“香饮子”开始出现变异,转变为一味药方:干柿蒂十五枚,为末。用水,加白盐梅少许,煎服。主治咳逆不止。我没看过《普济方》,但知道柿子蒂功能。那一年晚秋初冬,父亲咳逆不止,县城医生说个土方。在北中原结霜的田野,我找过干柿蒂,太阳还没升起,在开封对岸的河之北长垣城郊野地,那些花柴干枯,我蹚着一地露水。
《长垣县志》记载,花柴地附近,就是当年东京通往北京大名府的一条官道。上面走过杨志、蔡京、苏轼等。大名府宋时叫北京。
附三:“生铁落饮”方子。
在刘家胡同刘青霞故居游览,胡大夫对我讲自己一个故事,说启发于“饮方子”。
寺门教育局田局长家暴,家中女人是他后妻,长得太俊,田局长觉得戴了绿帽,女人长期挨打而失眠,胡大夫照《黄帝内经》中医理论自开一方,女人到药店竟抓不到此药。回来问,胡大夫嘱其用磨刀水煮大枣,每日一碗,要新鲜磨刀水。女人回家买一条磨刀石,每天在家磨一把菜刀,一屋子霍霍磨刀声。声音把邻居都惊动,不时来观望。
从此再没家暴事,一月之后,失眠痊愈。
胡大夫说:“这叫‘生铁落饮方子,《清明上河图》里就有。”
戴院长吃豆腐
戴宗从浔阳去东京出差公务,一共住过三次樊楼。
戴宗属施耐庵虚构的一位专业技术人才,赋予其特异功能,腿拴甲马,日行八百,曾用名“神行太保”。有个缺点相关学者一直未解决,拴甲马不能沾荤腥,只能吃素。不然中途失效。像汽车缺油中途抛锚。缺点还有点近似道士怕狗血。
他误入朱贵开的水泊酒肆(近似纬三路军产出租水产经营),戴宗道:“我却不吃腥荤,有甚么素汤下饭?”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
神行太保不知圈套。豆腐掺有蒙汗药。
那次研讨会上庞会长给我指指点点,《清明上河图》里面哪一位是史进,哪一位是戴宗,像说评书。可惜我眼花未记住。只记着戴宗和豆腐和蒙汗药的关系,衍生出一句格言“普天之下,油都不好揩,豆腐都不好吃”。创业时要珍惜自己那副甲马,有时因小事翻船。
开封也是一座豆腐城,苏东坡、陆游在开封都吃过豆腐。豆腐以马道街那家洧川豆腐最好。炸豆腐、煎豆腐、焙豆腐。洧川豆腐质地硬,不掺水。老板姓牛,业余写诗,牛老板给我吹牛,说豆腐硬的程度,不亚于画中那座虹桥,都能做一架豆腐桥。他的理想是有生之年用豆腐制作一《清明上河图》。
我正疑惑间,一位卖豆腐者也有豆腐理想?
忽然听牛老板高声叫:
“看,杞县的大诗人王耀军来啦,当代神行太保。我今天要请他给我墙上题诗,中午上豆腐宴。冯老师你来作陪!”
马道街卖豌豆糕者
(一个戴蓝帽的回族人)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关汉卿《一枝花》
豌豆熟时可做糕,豌豆嫩时可生吃。生吃最多,风格清鲜,童年时在田里大口嚼过豌豆。
我很留意豌豆常识:豌豆是汉代自西域传到中原,我姥爷说张骞藏在布袋里由骆驼天马这类神兽驮来。丝绸之路上的马都靠吃苜蓿苗吃豌豆苗一路走来。汉代大面积种苜蓿为了马肥征战,宋代大面积种植豌豆为了蒸豌豆糕。
开封每道物产都有身世。天地不断换颜色,菜蔬不论前朝事,豌豆在历朝继续出现,元代忽思慧在《饮膳正要》里讲到熬制一锅“马思答吉汤”的配方:羊肉(一脚子,卸成事件)、草果(五个)、官桂(二钱)、回回豆子(半升,捣碎,去皮),上件一同熬成汤,滤净,下熟回回豆子二合,香粳米一升,马思答吉一钱,盐少许,调和匀,下事件肉、芫荽叶。
“马思答吉汤”里面的回回豆就是豌豆,细致说是青豌豆,青色豆入汤颜色好看。《本草纲目》说回回豆、胡豆都是豌豆,学术观点上,我和李时珍看法同。像白猪黑猪红猪花猪蓝猪懒猪都统称“猪”。
媒体记者侄子冯振华说,回回豆不是豌豆而是鹰嘴豆是另一种豆,我学术不避亲,反驳道,不管鹰嘴豆雀嘴豆鸭嘴豆它们都是豌豆,离了豌豆熬不成“马思答吉汤”。
侄子说:“叔,一争论就话多啦!各说各的吧。”
“马思答吉汤”这一道汤1949年以后失传。不再奢侈用豌豆了。
喝“马思答吉汤”作用是什么?主要补益、温中、顺气。和豌豆气质一样,像豌豆公主讲的童话。宋朝人思想里多“温中”成分,养成这气质和他们平时大量吃豌豆有关。元人在学术观点上要学习宋人。这是元人请出赵孟的原因。
我在新疆伊犁吃过回回豆,坐在伊宁市一家清真小店,上一碗凉回回豆汤,味道独特,下嘴第一口感觉近似花生和板栗,戴小花帽的老板娘说像我这年纪要每天喝碗凉豆汤,养生。我回河南后专门查资料:回回豆有养颜降血糖功能,温肾壮阳、主消渴、解面毒、润肺止咳。用于体倦、腰膝酸痛、食欲不振、病后体弱、糖尿病及肺痈肿等,回回豆近似我老家滑州“冰糖春”“公鸡蹦”。
上次研讨会我问路的那一位,就是马道街上戴蓝帽子的卖豌豆糕者。他挑着一副担子游走,我以后每天就喝他的豌豆汤。一天城管员吆喝,二话不说,把他的一杆秤搉折了,理由是行为影响市容,影响争创精神文明城。他后来在吴摄影家导演那一场“清明上河图演义”里,特意要求当一名城管捉拿的被驱赶者,我觉得他别有用意。
东京市人人有文化,从官到民,皆不可小觑,一泡屎能给你讲成龙纹旋转。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官员是官场文化,平民是世俗文化,有牛二遗风。
那卖豌豆糕者讲道理时比较幽默,那天面对城管人员,他一脸的狡辩:
“我祖上自宋朝就在这里卖豌豆糕,卖了一千多年啦,我祖上还卖给过画家张择端豌豆糕,他那一年住在东门油坊胡同,要给皇帝画画,画了五天五夜没吃饭,就靠我家祖上先人切几块豌豆糕度日,要不是我家祖上的豌豆糕,他能画出《清明上河图》吗?早先饿死个屌朝上啦,自古以来,当画家不养人,能饿死,不如我这卖豌豆糕,你不让我卖豌豆糕我也饿死,马市长还说要为民着想,你想让我返回宋朝吗?”
开封人嘴刁,城管员不好回答。
看着一地散乱豌豆糕,双手悬着,卖豌豆糕者蹲下来,像是捂着来风。
这时,那位“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鞋刷子,头发像一丛风中荒草的人”走来,俩人擦肩而过,俩人都有相似的好胡子,胡子的功能像蜗牛触角,猫探鼠洞。彼此接收到了胡子上面的信息或暗示。
責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