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艺术家

2023-05-30 05:19马拉
花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枇杷

马拉

赵介休和孙敬之称得上好朋友,这在铁城人人皆知,算不得什么稀奇。发迹前,每隔几天,赵介休提着酒肉,沿着石阶小巷去找孙敬之。孙敬之家住河边,出门走几步,便是一条河水。以前,还有人在河里洗菜洗衣服,现在没了。倒不是河水不干净,人懒了。要洗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了事,洗菜站在厨房水池边,洗完就能入锅,省了来回走的工夫。方便是方便了,孙敬之还是有些留恋。早些年,老婆在河边洗衣服,他在门口看着,心里满是欢欣。等老婆洗完衣服,直起身来,用手抹一下脸上的水珠,冲他一笑,那就不仅是欢欣了,整个人都体贴舒服了。他住的老城区,剩下的河涌不多,都埋在了路面下,流经他家门口的这条,作为老城区的景观和念想保留了下来。为了这点念想,孙敬之舍不得搬,这条水看着他长大的。偶尔,孙敬之搬条小板凳,坐在河边钓鱼,收获多不大,一个上午能钓三五条,大大小小的。他意也不在鱼,虽说这岸边的榕树、旧房子和香蕉看了几十年,再看,还是喜欢。钓到鱼,有时他直接扔回水里去,有时也拿回家。这些年,河里的罗非多了,以前这玩意儿少。他有好几年没在河里钓到鲈鱼了。上次钓到那条鲈鱼,有两斤多。杀了一看,覆膜像是涂了一层水银,鳃子也是鲜红鲜红的,没一丝黑杂。这是条好鱼。他给赵介休打电话,叫他来吃鱼。赵介休在电话里笑,这是条什么鱼,劳您动这么大的驾?孙敬之说,你来。赵介休说,来,当然来。孙敬之约赵介休吃饭,有,但是少。但凡孙敬之约饭,只要没有非常特别的情况,赵介休都来,也不问缘由。那次,孙敬之打电话,语调里有点兴奋,过来吃鱼,我钓的,两斤多的野生鲈鱼。那会儿,河里鲈鱼还有,一年总能钓到一两条,只是个头这么大的少。那顿饭,孙敬之和赵介休吃得愉快,酒也喝得不少。

孙敬之家的院子,以前,赵介休常来。他喜欢那个院子。和孙敬之不同,赵介休是外地人,用现在流行的官方称呼,他算新铁城人。这个称呼,赵介休不大喜欢,用了新旧,还是有了区别心,到底还是没把你当自己人。相比较隔壁的深圳,仅从称呼上就见出了高下,同样是外来人口,深圳说的是“来了就是深圳人”,听着就让人心暖。换在以前,赵介休介意,现在不了。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个事儿。用他常说的话,如果你是重量级选手,就不要把自己拉低到轻量级的水平,你和他计较,你就输了。拳王永远不会和路边叫嚣的蠢货动手,你一动手,就是给他脸了。刚来那会儿,赵介休才二十岁出头,分配到镇上当老师,正经的分配。从长沙到铁城,赵介休有点不适应。虽说离得不远,整个环境不一样了,最重要的是语言完全不同了,气候倒还是其次的。赵介休尤其受不了铁城排外。在他看来,铁城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改革开放的势头,换在以前,这儿连流放的犯人都嫌弃。话是这么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到铁城毕竟是来讨生活,你祖上再阔气也救不了你的急,人家祖上再破落户,这会儿阔气起来了。刚来铁城,赵介休去市场买菜,卖菜的老头老太太不搭理他。偶尔搭理,还是操着一口铁城话。白话本就不好懂,作为白话方言的铁城话就更难懂了,赵介休一句也听不明白。每次买菜,他連要给多少钱都听不明白。只好估摸着,掏出大票子,人家找多少算多少。后来,总算学会了几句,勉强能买菜了。不学还好,一学更气了,人家挣他的钱也就罢了,还一脸看不起,一口一个“捞仔”,一口一个“番薯佬”。赵介休气得连菜市场也不去了,也坚决不肯再学白话。他说,这他妈也太欺负人了。几十年过去了,世道变了。如今的铁城,基本以普通话为主流。很多本地的孩子,也不会说铁城话了,从小在学校里说普通话说惯了。多年后,和本地人聊天谈事,如果人家用铁城话,赵介休会礼貌地提醒,不好意思,我听不懂铁城话,麻烦你用普通话。这当然是个幌子,在铁城生活了这么多年,还讨了个铁城老婆,他早就能听得一清二楚。之所以这么说,还是当年的那口气在。孙敬之也是本地人,他俩能成为好朋友,有原因。第一次看到赵介休的画,孙敬之喜欢。他兜兜转转托人找到赵介休,特意约了赵介休吃饭,用蹩脚的普通话表示仰慕,还对铁城美术界的盲目自大、沾沾自喜提出激烈批评。这话,赵介休听着舒服。尤其是看孙敬之说普通话,说一句像硬吞几个螺丝,脖子都梗硬了,那股艰难劲儿,让赵介休觉得受到了尊重。两人交往久了,赵介休知道,在铁城美术界孙敬之是个异类,他身在圈里,就像一条鲇鱼,搅得周围不得安宁。他也知道,只有和他在一起,孙敬之才会硬着脖子说普通话。赵介休领情。彼此有了认可,成为朋友就成了自然的事儿。再后来,赵介休对孙敬之说,你说铁城话吧,我听得懂。孙敬之问,真懂?赵介休说,真懂,我又不笨,来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听不懂。孙敬之说,我还一直以为你听不懂。赵介休说,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你不是别人。两人再说话,各说各的,赵介休长沙话,孙敬之铁城话,倒也很是有趣。在铁城,赵介休就这么一个本地人朋友,够了。

熟了之后,赵介休也不客气,时常去孙敬之家里,找他聊天喝酒。那会儿,两人也都还年轻,孙敬之父母还健在。二老在铁城待了一辈子,以前没见过外地人,不要说外地话,普通话他们都听不懂。那一代的老人,多是如此。刚开始,二老对家里时不时来个“番薯佬”还有点不适应。见了赵介休虽也给个笑脸,话却不怎么说,他们说什么赵介休听不懂,赵介休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来的次数多了,彼此能打上招呼了,别别扭扭地说几句简单的话。赵介休人聪明,又风趣,喝了点酒更是滑稽,二老喜欢。要是赵介休有事,十天半个月没来,二老还问孙敬之,阿休怎么好久没来了?有了这层关系,两人来往更加密切。赵介休看着孙敬之孩子长大,结婚。看着二老从壮年变老,过世。赵介休喜欢到孙敬之家里聊天喝酒,绝无省钱之意,他是真爱这个院子。和铁城传统人家一样,孙敬之家院子大,里面种了一棵枇杷,一棵龙眼,还有一棵荔枝。香蕉没种,门外就有。院子大,地面铺的水泥,灰白的一层,时间久了,有了土色,还有地方起了苔藓,墙上就更不必说了,摸上去软软的一层。这院子让赵介休想起他家,虽然里面种的东西、摆设都有不同,家的气息是一样的。有时来得早,两人各搬一张凳子坐河边钓鱼。一边钓鱼,一边说话,也抽烟。到孙敬之家,赵介休多是一个人,到了之后,要是想起了谁,再叫一个两个,多了就不叫了。三四个人围着张小方桌,桌上摆满了酒菜,吃着喝着,风就算有些热气,那都不是事儿了。赵介休话多,孙敬之话少。喝起酒来,赵介休气势大,真要喝起来,他喝不过孙敬之。头几次,赵介休还不服气,他怎么可能喝不过孙敬之?一定是过程出了问题。时间久了,他知道,不是过程问题,纯属实力问题。孙敬之端杯不急不躁,却绝不偷奸耍滑,养金鱼的事情是绝不干的。除开酒量大,持续战斗力也强,只要赵介休愿意,孙敬之可以一直陪着,陪到他趴下为止。年轻时一起喝酒,喜欢臧否人物,总说这个好,那个不好。赵介休当着孙敬之的面骂过不少人,也有怀才不遇的委屈。他也为孙敬之抱不平,这么大的才华,连个市美协理事的名分都没有,这也太眼瞎了。孙敬之听着,也不反驳。赵介休说,你就是太骄傲了,眼里没有人。孙敬之说,那你算什么?赵介休说,有些东西,还是要争取的,今天的艺术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名声,你什么都不是。孙敬之一笑,你说得对。赵介休说,我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话,要是真话,既然你认为我说得对,为什么不去做?你有这个条件。孙敬之说,我还是喝酒吧,有些事我做不来。赵介休说,你还是生活得太安逸了,没有动力。你要是像我一样,你就有动力。光身一条到了铁城,什么都得靠自己。孙敬之说,人和人不同。赵介休说,哪有什么不同,你这是一世不愁,无所谓了。有地有房有分红,你得的,我辛辛苦苦都得不到几分。孙敬之说,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赵介休说,那不说了。

等人到中年,赵介休早从镇上到了市里,成了铁城美术界头面人物。只有孙敬之,还住在老院儿里。赵介休还是隔几天去找孙敬之,话题不觉早已变了。从臧否人物到交流技艺,再到随心所欲随意枝蔓无谓宽窄自由烂漫,这都是时间结出来的果实。一日,赵介休照例提了幾盒烧味,又买了一斤上好的肥牛,让店家调好味。再去海鲜档口,挑了两只当季的青蟹,正是膏肥肉满的时候。孙敬之喜欢吃蟹,也有耐心。吃完一只蟹,摆出来那壳儿,还是完整的一只。那种手艺,赵介休羡慕了一辈子。他也喜欢吃蟹,吃得没耐心,大小的碎壳儿摊了一桌子,没个看相。不止一次,他对孙敬之说,就不说别的,光吃个螃蟹,都能看出我俩的不同来,你耐心干得细活儿,我沉不住那气。到了孙敬之家里,赵介休把牛肉和蟹递给孙敬之,又找了碟子,把烧味摆了盘。烧味还是那几样,脆皮五花肉、烧鹅,外加一份白切鸡,都是铁城常见的吃食。一二十年吃下来,赵介休爱上了这个味儿。除开湘菜粤菜,别的菜他吃不进去了。偶尔,赵介休也买个麻辣鸭脖、鸭掌什么的。赵介休吃得津津有味,孙敬之拿起来咬上一小口,连连吐舌头,这么辣,你怎么吃得下去?他得喝半杯水涮涮那辣味儿。这还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鱼。赵介休自恃湖南人,洞庭湖边长大的,吃鱼不说天下无敌,那也是挑剔讲究的。到了铁城,吃过铁城各种清蒸鱼,他服了输。更厉害的是隔壁顺德,顺德人有句口头禅“出了顺德不吃鱼”。以前,赵介休觉得这是吹牛。等有一天,他出了广东,外地的清蒸鱼,他也吃不下去了。这才服了顺德人做鱼的厉害。孙敬之菜做得好,尤其是蒸鱼,更是一绝。同样一条常见的草鱼,孙敬之蒸出来,细嫩软滑,鱼肉晶莹透亮,有玉质。他蒸出来,鱼肉白森森的,像是水洗后沉下来的石灰,一入口,柴。他还记得前些时,孙敬之在门口钓了条两斤多的鲈鱼,打电话叫他来吃,那条鱼,孙敬之用了心,蒸得分秒不差。他还想着鱼,孙敬之炒好了牛肉出来,又进去端出一盘姜葱炒蟹。那蟹炒得,三个字,说不得。为什么说不得?看着尽流口水了,一张嘴,怕口水掉地上。桌上还有两个青菜,烫的生菜,腊肠炒芥蓝。等其他人吃完了,孙敬之和赵介休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菜理理摆好,端到院子里。他俩准备好好聊天喝酒了。

那天,孙敬之知道赵介休找他有话说。赵介休也知道,孙敬之知道他找他有话说。饭桌上,两人都没有说。等家里人散了,两人在院子里坐下,孙敬之给赵介休冲了杯茶。酒喝过了四两,两人正处于微醺状态。这种状态最是舒服,头不晕眼不花舌头不大,肉体松弛下来,脑子进入活跃状态。赵介休看着院子里的枇杷树说,今年的枇杷好像结得不多。孙敬之看了看枇杷树说,去年多,今年就少了。你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季的东西了,你想吃也没有。赵介休说,想起来了说一嘴,你家的枇杷是真好吃。孙敬之说,那当然,国外的品种,个儿大,甘甜,又是在树上自然熟的,能不好吃吗?赵介休说,是好吃,每次来你家,我总盯着这几棵树。孙敬之一笑,你吃得还少?树上的枇杷说你吃了一半,夸张了,四分之一那是绰绰有余。赵介休说,我脸皮厚,不怕你嫌弃,明年我还摘。孙敬之说,只要你好意思,我也不怕你摘,家里也不是很爱吃,你吃了总比浪费了好。赵介休笑了,听起来像是我帮你解决了麻烦。两人一起笑了。酒喝到六两,赵介休端着杯,对孙敬之说,孙老师,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孙敬之也拿起杯,看着赵介休。赵介休和孙敬之碰了下杯,一口把酒喝了,说,怎么说呢?孙敬之说,我们俩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么多年了。赵介休笑了起来,放心,我不向你借钱。孙敬之说,我也不怕你借钱。赵介休说,孙老师,我想做点事情。孙敬之问,什么事情?赵介休说,想开个厂,搞搞灯饰。孙敬之给赵介休倒了杯茶,怎么想到搞这个?赵介休说,不是想搞这个,想搞钱。孙敬之听完,你这个年纪,不上不下,出来创业风险很大,你自己想清楚。赵介休说,我想过了,我也不是一个人干,有个相熟的朋友带着。孙敬之说,那,还画不画画了?赵介休说,我搞了二十多年艺术,至今还是没搞出个名堂,说实话,有点心灰意冷了。赵介休这话一说,孙敬之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赵介休心灰意冷。他平时从没说过这话,谈起艺术总是滔滔不绝。不止一次,他逗孙敬之,你们岭南画派再牛,也干不过我一个湘潭老头儿。孙敬之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这些年,赵介休从镇上到市里,从小学美术教师变成了铁城文化艺术研究院专业画家,兼任市美协副主席,不说名满天下,名满铁城那是稳稳当当的了。这么骄傲,甚至狂妄的一个人,突然说心灰意冷,着实让孙敬之吃了一惊。他问,你去创业,那专业画家还当不当了?赵介休说,这个不矛盾,你也知道,我一个礼拜去点个到就行了,时间多。我也不做法人,投资进去,日常管理着。孙敬之说,这个东西我也不懂,你想好了?赵介休说,差不多了。孙敬之说,既然想好了,那我也不说什么了,生意上的事情,怕也麻烦得很,你一投身进去,手上的功夫肯定是要放下了。赵介休说,人不能贪心,总不能什么都占着,再说,就算我再努力,又有什么用,铁城这点名声,在我看来就是个笑话。斗方名士,还不如一只白切鸡。孙敬之说,那我就不多说了,好好干吧。赵介休说,搞钱,我他妈就要搞钱。我这个年纪了,连个宝马都开不上,我他妈还算个艺术家?孙敬之说,你喝多了。赵介休说,那就再来二两。赵介休确实喝多了,临走时,差点掉到河里。他扶着大榕树,哇哇地吐。孙敬之说,他妈的,看你吐的这个恶心样子,我都不想在这里钓鱼了。赵介休哈哈大笑,月色明亮,没有夜鸟惊起。

赵介休忙,孙敬之知道。他没做过生意,闲了一辈子,身边做生意的人不少。见过发财的,也见过亏得卖房卖股份的。有人想拉孙敬之一起做生意,孙敬之说,我没什么本事,做不了生意。都拒绝了。拉他合伙做生意,图他什么,孙敬之心里明白,他手里那几个钱,还有稳定的分红。他虽然闲在家里,做些不着边际的勾当,也挣不到钱,不过没关系。他手里有两栋楼收租,还有每年固定的分红,这钱足够他一家活得体体面面,他不想折腾。他不想折腾,老婆也没意见,日子过得安安稳稳。赵介休和他不一样,有些话虽然以前也讲过,他心里也明白。铁城灯饰厂多,据说产量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大产业。产业虽大,高科技却谈不上,说到底还是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行业。灯饰设计按说重要,也没人在这上面下功夫,都是抄,谁都懒得搞原创。花钱花时间,一上市,要不了三天全行业来抄,打假都打不过来。这个和行画差不多。孙敬之去朋友家里,见到的多是行画,也都不便宜,他看得五味杂陈,又不好说什么。这点东西,真不是钱能解决的。做了灯饰厂,赵介休忙起来,来得比以前少。孙敬之也不给他打电话,没必要。他要想来,自然可以来,像以前一样。给他打电话,反而给他增添了负担,不来对不起朋友,来耽误生意。再来,赵介休脸上有了疲倦。再后来,脸上舒展开来。过了一年,赵介休恢复了以前的节奏。孙敬之为他高兴,要是赵介休愁眉苦脸,那就是遇到麻烦了。看他脸上表情,生意应该做得不错的。

有天下午,赵介休提着一条东星斑进了院子。孙敬之正在书房画画,画的大榕树和公鸡。见赵介休过来,孙敬之放下笔说,过来也不打个招呼。赵介休说,想着过来看看你,就过来了。王子猷雪夜访戴不都说了嘛,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孙敬之笑道,那你这是准备走了?赵介休说,我姓赵,和姓王的不一个风格。看了看画案上的画,赵介休说,越发纯熟了,你应该开个山頭,把新岭南画派那帮浑蛋干死。孙敬之说,你看你,都是个生意人了,杀气还那么重,和气生财嘛。出了书房,赵介休说,我带了条鱼,放厨房了。孙敬之走进去,又出来说,那么破费干吗。赵介休说,适当也改善一下。孙敬之说,看来赵总发财了,我们这帮穷兄弟有依靠了。赵介休笑了起来,别人损我也就算了,你损我我心里就不舒服了。孙敬之说,哪里有损你,我这是替你高兴。说实话,刚开始我还有些担心你,现在放下心了,你可能真的天生适合做生意,不像我,一辈子只能贴着几张纸过日子。赵介休问,哪几张纸?孙敬之说,卫生纸、新闻纸、胶版纸和宣纸。赵介休笑了起来,多好的日子,不像我,忙得像狗。孙敬之把鱼蒸了,又随手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桌说,家里没人,就我们俩,随便吃点儿。赵介休说,这就不随便了,两个人五个菜。赵介休兴致不错,他夹了块鱼说,孙老师,你蒸的鱼,世界一绝。孙敬之说,你这也太夸张了,做了几天生意,人都不实在了。赵介休说,我说真的,我吃过的鱼也不少了,顺德厨师蒸得好不好?好。那种好里总带着股客气,像是做给客人的东西,你这就不一样了,家人的那种好。有时候人怀念家乡味,其实也就是那口气。孙敬之举起杯子说,你这夸人的水平也提高了,有前途。酒过三巡,赵介休给孙敬之讲了个故事。几个月前,他去谈一个客户,怎么也谈不下来。生意可以做的,但老板总是卡着,时不时制造点小麻烦。赵介休想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送礼请客这种事情,他不忌讳。既然出来卖了,就不要害羞。老板不吃请。赵介休想,这到底是想要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也好打发。有天,又去老板那里喝茶,喝了半天,寡寡淡淡。老板突然指着墙上挂的画问,赵总,你觉得这画怎样?赵介休这才认真看了看,画一般,倒也不太行货。他说,还不错。老板说,赵总,我知道你是专业人士,你不要骗我。赵介休说,确实还不错的。老板意味深长地看了赵介休一眼,看来赵总还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赵介休没吭声,老板给赵介休倒了杯茶,我看很一般。赵介休没接话,他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在引蛇出洞。老板又补充了句,有股行画气,落笔俗套了。赵介休接了句,你这么一说,我像是看出来了,你这眼力,放在艺术圈也是一流。老板喝了口茶说,赵总的画我看过,画得那叫一个大气,好东西好东西啊,只是以前无缘得见赵总,没想到有机会和赵总合作。话说到这儿,赵介休算是明白了。他说,兄要是看得上,我送幅画请兄批评。老板一听,赶紧说,这么重的礼物,我怎么受得起。赵介休说,我那几笔瞎涂抹,只要兄看得上,我欢喜不尽。等赵介休把画送过去,什么事都顺了。赵介休对孙敬之说,我没想到,我的画在这儿倒起了作用。孙老师,我发现,我送人画比请客强,请客我低三下四求人,送画人家还要高看我一眼,事儿一样办了。孙敬之说,那也挺好。赵介休说,搞了一二十年艺术,没想到作用起到这儿了。说完,又是一番感叹。

过了两年,铁城美术家协会换届,赵介休当了主席。孙敬之一点也不意外,也是这两年,赵介休的画在铁城声名鹊起,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他的画儿。他出了好几本画册,在铁城省城国内大大小小搞了七八次个展。每次搞个展,请的都是美术界的名流,热闹非凡。铁城的画展,赵介休请了孙敬之。孙敬之不大想去,他对赵介休说,我一个平头百姓,有空去看展就好,不去凑开幕式的热闹。赵介休说,那不行,全铁城都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展览你不去,那像什么样子,外人还不定造什么谣呢。孙敬之说,不至于,我没那么重要,没人关注。赵介休说,我看得到,没有你在,我这个展览做得有什么意思。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敬之再推辞,那就是他的不对了,事做过头了。开幕式那天,铁城宣传部部长、文联主席,还有美协的头面人物都来了,省里也请了几个副主席。这些人,孙敬之大体都认识,他坐在那里,有些不安,手手脚脚不知道该怎么放。照例是讲话,祝贺。形式走完了,赵介休陪着宣传部部长看画,一边走一边讲创作体会。过了一会儿,领导们都走了,只剩下一圈艺术爱好者。孙敬之对赵介休说,我改天来看画儿,先回去了。赵介休说,你也别急着回去,一会儿一起吃饭。孙敬之一看,美协的都还在,估计是提前说好了要吃饭。一看这样,孙敬之更定了要走的心。他说,你也知道,我好些年不掺和这些事儿了,看着眼慌。赵介休说,那也好,我不勉强你。出了展馆,孙敬之把胸花取下来,扔进垃圾桶,整个人感觉轻松了许多。赵介休去省城搞展览,也约了孙敬之,孙敬之推了。每搞一次展览,赵介休在铁城的名气就大一圈,等把国内的展览搞完,铁城已经放不下赵介休了。赵介休当美协主席,对孙敬之来说无所谓好坏,他早就不混圈子了。赵介休过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上午换届,下午孙敬之接到了赵介休的电话,他对孙敬之说,孙老师,晚上有没有空?我去看看你。孙敬之说,赵主席,你别叫孙老师,我受不起。赵介休说,这么多年朋友,你应该了解我的。孙敬之心里还是热了一下,你今晚没应酬?我以为你要喝个大醉的。赵介休说,应酬哪天都可以,接下来半个月,估计天天都是酒局了。想和你说几句话,孙老师,也就在你那儿我能说几句人话了。孙敬之说,那你来吧,我去买点菜,你别带东西来,就当给你庆祝一下。赵介休说,那我就真不带了,也该好好吃你一顿了。孙敬之笑了。挂了电话,他骑车去了菜市场,买了条鱼,又买了两斤蛏子。他还记得,豉汁蛏子赵介休爱吃。再煲一个莲藕排骨汤,这汤,赵介休也喜欢。

正是四月,铁城最好的季节,回南天也过去了,空气清爽舒服,也不热。这样的好日子,一年只有难得的两三个月。等赵介休过来,孙敬之早就做好菜了,还特意拿了珍藏的黄酒。这酒,放了五六年,琥珀一样凝重通透,一入口,蜜甜。平时,孙敬之也舍不得多喝,倒不是因为贵重,都是普通的农家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胜在难得。一般客家自酿的黄酒,都不多,顶多一年半载就喝完了。这坛酒,孙敬之放忘记了。再发现,才想起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打开来一尝,口感更加饱满,回味深沉。酒剩得不多,孙敬之还是打了三斤出来,不够再加,今晚就算喝完也算了。见到桌子上的黄酒,赵介休还以为是洋酒,他说,孙老师,这玩意儿我一直喝不大惯,刺激得很,有股煤油味儿。孙敬之笑了,不是洋酒,黄酒。一听说黄酒,赵介休说,那我就放心了,每次喝醉,几乎都是洋酒。孙敬之给赵介休倒了一杯,你闻闻,尝一口。赵介休端着玻璃杯,转了转说,我哪里还要闻,一看就知道你把藏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以前你那小气样子,喝一杯像要你命似的。孙敬之说,不是不舍得给你喝,你又不懂得欣赏,你不是爱喝啤的白的嘛。赵介休说,那今天你拿出来了?孙敬之作势要收酒杯,你不喝算了。赵介休连忙捂住杯子,我喝我喝,我什么时候说我不爱喝了。两人嬉笑着闹腾了一会儿,家里人祝贺过赵介休都散去了。照例搬到院子外面,赵介休一抬头,看到了满树的枇杷,他说,这才多久没来,枇杷都熟了,赶紧摘点下来下酒。说罢,起身要去搬凳子。孙敬之拉住赵介休说,你坐着,这么大年纪了,喝了点酒还蹿上跳下的,也不怕摔坏了老骨头。说罢,喊了老婆过来,让摘些枇杷。老婆摘了枇杷,去屋里洗。孙敬之举起杯子说,这杯敬你,祝贺。赵介休说,谢谢,不过,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祝贺的事儿。孙敬之说,这话怎么讲?赵介休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当这个主席?这些年我挣了点钱,又搞了些展览,算是名利双收了。让我来带这个头,不就是指望我出钱出力嘛。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孙敬之说,那你还干?赵介休说,要是当别人面,我说说漂亮话,和你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为什么不干?这点钱我能挣回来,对我在艺术上也有帮助。孙敬之说,那倒是。赵介休接着说,收了我的画的,看到我在增值,他们也高兴。比如说,我的画说是两万一平方尺,有没有人买?没什么人买。重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我也从来没指望过靠这些吃饭,我在意的是别人觉得值钱,这就够了。只要他们觉得值钱,总有一天,他们会付这个钱。而且,我把这句话扔在这儿,有了这个头衔,我出去说话办事,肯定会比以前方便多了。孙敬之说,那当然,祝贺你。枇杷洗了上来,赵介休耐心地剥了一个,塞进嘴里,吐完核说,真是甘甜,清爽得很,感觉嘴巴都干净了。孙敬之也拿了一个,放在手里细细把玩。枇杷熟了,表皮光滑,那种黄和杧果肉的黄不一样,杧果肉的黄显得厚,枇杷的黄带着水润通透。吃了几个枇杷,赵介休对孙敬之说,孙老师,我今天来不是要你祝贺,也不是来讨喜的,有点事想和你商量。孙敬之说,你讲。赵介休说,你看,省内国内,我的展览也搞过不少了。今年,或者明年,我还想搞个展览。孙敬之说,那很好啊。赵介休说,孙老师,我有个构思,我想去中国美术馆搞个展览。在国内,就算哪里都搞过了,没去中国美术馆,那还是差点意思。孙敬之说,那当然很好。赵介休看着孙敬之说,孙老师,我想和你一起搞,费用我来出。孙敬之说,嗯?赵介休接着说,我们一起在中国美术馆搞个展览。说小点儿,这是我们俩多年友谊的见证,说大点儿,也是展示铁城美术实力。孙敬之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我的东西上不了台面,见不得人,那不是让人看笑话。赵介休说,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我们的东西真的差吗?我看不见得,我们只是缺个机会,缺个平台。就说我,我这几年有点影响,不是我画得比以前好了,只是有人看到了。孙敬之闷声喝了口酒,赵介休说,你也别急着回答我,还早。今晚,咱们就好好喝点儿。说实话,当了这个狗屁主席,心里还是高兴。

等赵介休走了,孙敬之又喝了一杯才去睡,他想着赵介休说的事儿。一连几天,他都在想,要不要去中国美术馆做个展览。一想,没有必要,要那个虚名干吗,又不在圈子里混,不过是个爱好艺术的孤魂野鬼罢了。又一想,为什么不呢?虚不虚另说,做了半辈子艺术,让人看看有什么不好?来来回回,想过好多回,还是定不下心,孙敬之感叹,到底还是俗世中人,这点诱惑,就把心搞乱了。钱那些贿俗,他不过贿雅,这些东西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欲望。等赵介休打过电话来问,孙敬之说,我再想想。这不是托词,也不是三推三让显得客气懂理,确实有些纠结。见孙敬之犹豫,赵介休说,既然还在考虑,那就说明还是有这个想法,那就一起搞吧,别纠结了。孙敬之说,我再想想,再想想。熬過了几个月,喝了好几次酒,说了好几次,反反复复。有时同意了,第二天又反悔。几个月后,孙敬之说,我还是不参加了。赵介休有点失落,真不搞了?孙敬之说,不搞了。赵介休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还是太清高了。又过了大半年,赵介休的个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新闻孙敬之都看到了,心里五味杂陈。本来,他也可以出现在那里,他自己放弃了。铁城的媒体刷得铺天盖地,铁城艺术家登陆中国美术馆成为城中热点话题。艺术圈更是兴奋不已,这是多大的事儿?对铁城来说,那就是前无古人的事儿。等赵介休从北京载誉归来,朋友圈几乎要刷爆了。孙敬之再宅,这些消息还是看得到的,他有些不耐烦。过了几天,赵介休给孙敬之打电话,说要给孙敬之送本画册。孙敬之想了想说,好的。赵介休下午来的,四五点钟。孙敬之拿着画册,用手细细抚摸着,质感真好,画册印得高端大气,比他以前出的画册好太多了。他又看里面的画,有些陌生。这几年,他们交流虽然也不少,他确实没看过赵介休的画,猜想也不会好。一个艺术家,整天忙着在生意场上折腾,心思哪可能在艺术上。这些画却生机勃勃,充满自由感。以前,赵介休的画虽然也不错,总有股束手束脚的小家子气。开阔了,成了。孙敬之的手有点抖,里面有些东西,他怎么努力也达不到。就那一笔,可遇不可求。看完画册,放好。孙敬之说,画得真好。赵介休兴致勃勃,讲起在北京展览的故事,谈以后的构思。他说,他准备把他的画用在陶瓷、家具和服装上。这几个产业,在铁城非常成熟,他也找到了合作伙伴。大艺术家应该有让作品进入生活的能力,赵介休说,比如说白石老人,老百姓个个都知道,那才算破圈了,小圈子自我抚摸没什么意思。他还在说,孙敬之打断他说,我今天不太舒服,就不留你吃饭了。送赵介休出门,孙敬之拿起画册,走进书房,把画册放在案头。又拿起来翻开,他想给赵介休打个电话,想去看看他的画。手机拿出来,又塞进了口袋。

门前的河水还是和以前一样,赵介休偶尔也过来坐。那天,孙敬之正坐在树下钓鱼,半个上午,一直没有鱼上钩。孙敬之一边喝茶,一边刷手机,浮漂一动不动。他的手指在一条新闻上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赵介休的大照片。新闻不长,孙敬之看了好久。他难以相信,赵介休的宣传广告登上了纽约时代广场纳斯达克大屏。他在电视里、微信里看到过那块广告屏,那块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区第42大街、百老汇大街和第七大道交叉的三角地带的广告屏。那栋三角形的大楼,弧形的屏幕,他无数次在财经类节目中看到过它,它被誉为世界四大黄金广告位之一。孙敬之没想到,有一天,他的朋友会出现在那块大屏上。广告很长,足足有二十秒,拍得非常精美,有国际范儿。孙敬之看了几遍,又看了看报道,关上手机,继续钓鱼。这件事,赵介休没有和他说过。再细细想想,赵介休怕是有个把月没来找他了。孙敬之握着钓鱼竿,对着水面说了句,大艺术家。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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