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朝云入戏来

2023-05-30 03:23钟岚
花城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雨老师

钟岚

她一直徘徊在现场的边缘,随着拍摄镜头的改变,为了不穿帮误入画面,与摄美录、服化道等技术人员一起挪动着位置。房门口、楼梯间、沙发后她都停留过,也不因地制宜找个地方坐,一直就那么傻站着,我看着都替她觉得累。

不过,我熟悉这种状态,拍第一个戏时我也是这样,好在那个戏还没干完我就掌握了其中的门道——偷懒的门道。只要把你该做的做好,逮到个机会能坐就坐,哪怕躺下睡觉都行。我就曾不止一次听见现场传出打鼾的声音。当然这就有点过了,很可能会被所属的部门老大狠批一通,反正我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只要能在监视器后面坐着,我铁定不会挪窝,不得不待在现场的时候我也会见缝插针找个地方坐下,歇着。作为场记,我只需唯导演一人马首是瞻,他只要没意见,挑不出我毛病,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别人也根本管不着我。这算是我总结出来的剧组经验。

所以我对她一直那么站着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既然没别人跟她说,那我就做一回好人吧。

一个镜头拍完要换机位,趁着调灯光、挪道具的间隙,我走到她旁边。见我过来,她带着微笑喊了声“刘东哥”。

“下一场戏才有你,你不用跟这儿待着。”我说。

“没事。”她声音很小,好像对我表示出的关心有点不好意思。

我见她在小幅度地跺着双脚,又问:“你是不是冷啊?”

她踌躇了一下才点点头:“有一点,不碍事。”

“二楼演员休息室有電炉,你去烤烤,下一场戏到了我再喊你。”

“没事。”

还是这句话,但我能听出她的底气不足。

“走吧。”我在她胳膊肘上轻推了一下,她便顺着我的势慢慢动起来,但走了几步进到楼梯间,她又停住了。

“我……有点害怕。”她支支吾吾。

“怕什么?”

“楼上休息室没别人,黑乎乎的。”

我这才想到,今晚全是这一家三口的戏,没别的演员,而男女主角——那对中年夫妇——此刻都在现场,正演着一出怄气的对手戏。

“我听说这栋房子是个有名的鬼屋。”她又说。

刚进场的时候我也听说了这个传闻。这栋民国时期的二层洋楼曾长期处于废置状态,直到被某个剧组发现租借为拍摄场景才重新开始有人进出。但因年久失修,内部的木地板、木楼梯到处都有破损,一些严重的地方还是之前别的剧组临时修补的,走在上面,尤其是半夜里,吱吱嘎嘎的,对一个女孩来说,确实有点瘆得慌。

我朝上望望木楼梯通向的二层,只有一盏剧组的功率不大的钨丝灯放在角落,光照面积相当有限,大片区域仍被黑咕隆咚的虚空笼罩着,连我这个大男人都觉得其中像是隐藏着什么晦暗不明的东西,但也可能是我恐怖片看多了。

我突然间想开个玩笑,问要不要我陪她上楼去待会儿,但这念头也就在脑中闪现了一刹那即告作罢,我改口道:“那你跟我去监视器后面待着,那儿也有炉子,比这儿暖和点。”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却看不出她是在衡量,还是在确认着什么,过了有几秒钟,她说:“你们那儿都是领导,我过去待着好像不好。”

坐在监视器后面盯着屏幕的固定班子成员有庄导、摄影指导、录音师、服化组长和我,有时美术师和制片人也会过来坐坐。

“没事。”我说。

“我还是有点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还能吃了你?”

她绽出一个蛮好看、蛮清纯的笑容,但紧接着就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知为何,我的目光也被她引导着往下移,直到视野里只剩下我和她的四只脚。我穿着厚实的黑色登山鞋,她则穿着单薄的白色帆布鞋,难怪会冷。不过,布鞋更能让我看出她的脚形。我穿40码的鞋子,她的鞋看起来比我的小了两圈都不止,也就35或36码,相较于她比170厘米的我只矮了肉眼可见的那么一两厘米的身高,这可真称得上是一对小巧精致的脚了。

“刘东!刘东呢?刘东!”庄导的喊声忽然传出来,我赶紧应了两声。“去吗?”我又问她。她的脚在红色旧地板上似挪非挪地蹭了蹭,终究没能迈出一步。她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庄导喊我肯定有事,我得赶紧回去,只能丢下她了。临走进放监视器的小房间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仍一个人站在楼梯间里。昏黄的光线把她那瘦弱的模样映照得既柔和又有点落寞的味道,孤零零的,隔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她似乎也在目送着我,而不时从她口中呼出的缕缕隐约的白色的哈气,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她的角色叫“小雨”,是戏里男女主角的独生女,不算女三号,就是女四号,我们这部电视剧是她演的第一部戏。

对了,还有件事值得一说。

剧组里有个管服装的女孩喜欢我,从开拍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在收工回酒店的车上,她经常会故意紧挨着我坐,然后以打盹为借口靠上我的肩头,起码不下五六次,为此还招来了不少剧组同人戏谑的眼神与玩笑。这女孩不辩解,我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次,我又见小雨单独待着,脸色发白,问她怎么了,她说肚子疼。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后,她又说眼睛发花,并告诉我是低血糖所致。我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巧克力给她就着热水吃下去,好在很快就见效了。岂料这一幕不巧被管服装的女孩看见,结果之后任何一次收工她都没再坐我身边,更别谈靠上我的肩头了。对此我虽有那么一点惆怅,但很快也就释怀了,毕竟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又多买了一些便携装的德芙巧克力,每天带上几块到现场,一方面闲下来自己吃,另一方面也可以应对小雨的不时之需。

杀青后不久就是春节,我从拍摄地天津回到南京家里过年,休息了有一个月后庄导通知我去北京跟后期,于是我简单收拾了行装再次北上。

后期剪辑被安排在一个专门接待剧组的酒店,略显陈旧简陋的设施条件刚好符合剧组人员一贯不高的住宿要求。我去超市买了牙刷、牙膏、肥皂、毛巾,安心住了下来。

我的主要工作有两个。一是协助剪辑师在其工作时解答各种疑问。因为前期拍摄中情节改动较大,剧本里贴满了各种加场飞页,作为场记,我可能是对整个故事最了解的人了。不是我自夸,很多地方的逻辑和脉络就连庄导都未必有我清楚。二是在庄导过来精剪时记录下他对各处声音、画面,以及后续特技效果的修改制作意见。

剪辑师是女的,姓赵,我喊她赵姐,好像比我大几岁,但精确年龄我不知道。我参与的前一部电视剧(也是我第一部戏)的剪辑师也是她,所以和我算是熟人。不过我跟她老公更熟。她老公姓马,整整比我年长十岁,我一直尊称其为马老师,他也是那部戏的执行制片人。

马老师这次也来了,却是专程陪老婆的。我们半年未见,分外亲切。

他对我说起自己在电影学院学导演时的经历。

“我那届的进修班里,干什么的都有,有两个很有名的歌手、一个北大核物理专业的博士,还有本身做演员的、有中医,全都想当导演。有个家伙特逗,在课上问老师:‘我们既然来了电影学院,能算得上是第七代导演吗?你说好不好笑,他还一个片子都没拍过呢。……我那时在对面蓟门里租了个两室一厅,每天优哉游哉,除了去上课,就是跟女朋友厮混。刚开学那会儿天热,我们在家里连衣服都不穿的。你知道我那女朋友后来嫁给谁了吗?提醒你一下,一个非常有名的运动员,打球的,猜出来是谁了吗?……第一个学期我上了两个月不到的课,就有一部戏找我去做制片主任。什么,去没去?当然去了,挣钱干吗不去?学费四万块钱呢,也没人给我报销啊。结果也巧,拍完一部戏紧跟着又拍了一部,等到两部戏拍完正好到了第二個学期末,最后我又上了一个多月的课就光荣毕业啦,哈哈!”

他把我叫到他与赵姐住宿的房间,给我播放了一段片花,正是我们上次拍的那部电视剧。

“怎么样?我们这部戏比庄洋这部戏拍得牛吧?起码摄影和演员好得多,对不对?”

我不便置评,只能边看边在嘴里“嗯嗯”地应承着。

一开始我住在剪辑室(一个标间),但赵姐工作时并不是像庄导想象的那样需要我一直从旁协助,相反,多数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待着,有疑问才会用到我。于是马老师跟庄导提议给我另开了一个小点的单间,我便也有了私人空间和充分的自由,费用仍由剧组承担。我衷心感谢他们。

庄导在北京有房子,所以隔三岔五过来一趟。他同样是年轻人,刚三十出头,这部戏也是他第一次做导演。庄导、马老师、赵姐目前都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

后期不像前期那般紧张,我们四人常常相谈甚欢,在他们不断分享各自经验的感召下,我也渐渐积累起自信,意气风发,准备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大展拳脚,接受来自任何机会与任何人的挑战。

杀青宴上的匆匆一别后,我又再次见到了小雨。

一天早上,我正躺在床上看《动物世界》,手机突然响起,刚一接通听筒中就传出赵姐大惊小怪的声音:“小刘,快过来!小雨来啦,快来快来!”

我有些莫名兴奋,迅速换了身像样点的衣服,赶去剪辑室。

小雨正和赵姐一起坐在电脑屏幕前,看见我,她立刻亲切地打起招呼:“刘东哥。”

她今天穿的是粉色宽松毛衣、浅蓝色牛仔裤和黑色小皮靴,一件蓝色羽绒服和一个小皮包被放在身后的床上。

“刘东哥!”赵姐学着小雨的腔调也喊了一声。我顿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别拿我开涮了,赵姐。”

“嘻嘻……你们俩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熟啊。”

“拍戏的时候刘东哥一直挺照顾我的。”小雨为我解围道,不过我想这也是在为她自己解围。她的笑容还跟我记忆中一样,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两泓弯弯的清泉,仍然那么甜美。

相较于身穿睡衣睡裤举止松垮的赵姐,小雨的坐姿显得相当拘谨,双腿并拢,腰杆笔直,除了颈部的转动,完全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此刻,定格在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正是小雨的一场戏,我只需瞥一眼就能让当时的拍摄场面立即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赵姐猛一蹬脚,所坐的滑轮靠背椅唰地往后退出有一米远,接着站起身,“我就不奉陪了,”她对我说,“你继续把小雨照顾好,她想看哪场戏就放给她看,我得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带着别有深意的笑容又在我和小雨脸上来回扫了两眼,临出门时又想起什么:“庄洋中午前也要过来。”她说完就走了,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此前,我从未和小雨在任何一个地方单独待过,猛然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酒店客房,这让我想起了当初那个没有说出口的玩笑,有点紧张起来。为了缓解某种不自然,也为了避免出现不恰当、更无必要的暧昧氛围,我为小雨倒了杯开水,问她要茶叶还是咖啡,她说茶叶吧。泡好茶我又把窗帘全部收到两边,让整个房间尽可能地亮堂,并打开玻璃窗留了一道缝,美其名曰“透点新鲜空气”,忙完这些我的心绪总算平静了些,才开始正式坐下,为小雨播放一场场剪好的戏。

放到某场小雨与另一个男演员的对手戏时,她看着看着忽然捂住嘴,像是在忍笑。屏幕上,她跟这个年轻男子似有恋情,二人正坐在咖啡厅里试探着彼此。

“你跟他们怎么介绍我的?”剧中的小雨问。

“我说是我女朋友。”男子故作从容状。

“应该说是女性朋友吧?”小雨假装责怪道。

“对对对,女性朋友,”男子连忙改口,“……一位女性朋友。”他一脸的诚惶诚恐。

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她还是没能忍住。

“好傻呀。”她说。

我扭头看她,她已明显放松下来,身体前倾,胳膊肘支上了桌面。

“你是说台词?”我笑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看到他就想笑。”她指指屏幕。

屏幕上的那个男演员坐姿呆板,脖颈僵直、拧巴,如同落了枕之后的活动不便,确实挺滑稽好笑的。

“你听过那个以他命名的笑话吗?”她问我。

我还真记得。那是庄导发明的一个笑话,或者说是黑话,因为他总是对这个男演员的表演不满,扳又扳不过来,于是便私下里认定其身体协调性一定存在问题。后来每当他要调侃组里某人时就会说:“你丫文海吧?”文海是这个男演员扮演的角色名,这个笑话也仅限于和庄导走得较近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你丫文海吧?”我对小雨说。

“你丫才文海呢。”小雨心领神会地回击我。

“哈哈哈哈……”

中午十一点多庄导果然来了,连同马老师和赵姐一起聚在剪辑室里聊天。大家都没吃饭,庄导给了我三百块钱让我去买些饭菜回来。

酒店所在地段商业不算发达,經过前几次考察与试吃,我发现只有两三家饭馆的口味和卫生条件能够达到我们的要求。我先在一家订了五个炒菜,等待的时间里又去旁边“老城隍庙小吃”买了酒酿圆子、小馄饨和几种可口的点心,三百块钱基本花光。当我提着大包小包的外卖袋子回到剪辑室时,他们正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正好,刘东回来了,”庄导招呼着我,“快把东西放下,说说那次陈钢干的好事。”

“哪次?”我把饭菜在茶几上一一放稳。

“就我感冒那次,本来叫他帮我拍半天戏的。”

陈钢是这部戏的执行制片人。那天晚上庄导突然感冒发烧,于是通知第二天早上的戏由陈钢暂为代拍。结果到了现场,才拍了半场戏,陈钢就把我和副导演老蒋叫过去,说他有急事马上要走,硬是将拍摄任务转手塞给了我们。无奈之下,我和老蒋一个盯监视器,一个盯现场,总算是把上午那几场戏给拍完了。

“怎么样,孙子吧?”听完我的叙述,庄导对其他人感慨道。

“我们刚才看的湖边那场戏就是吧?”赵姐问。

“对。”

“那就是刘东拍的啰,拍得不错呀。”马老师说。

“早知道交给刘东拍得了,那孙子纯粹烂泥扶不上墙。”庄导说。

“对呀,以后你就多给刘东点锻炼的机会,他很勤奋的。”

庄导转向我:“你知道陈钢那天干什么去了吗?”

“不知道。”

除了我,他们四人都笑了起来,看来谜底已经在我出去买饭时揭晓过了。

“他去泡妞了,”庄导笑道,“拿着剧组的钱买了两千多的礼物,还有巧克力呢,专门从天津开车奔到北京,跑到人家学校去泡人家!”他一下激动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巧了,他要泡的那姑娘正好就是她上一届的。”他指指小雨,“要不是她今天告诉我,我他妈都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那女孩后来跟他好了吗?”我问。

“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他那种蠢货估计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庄导又问马老师,“你现在也做上制片人了,你说说看,有他这么离谱的吗?”

“你知道他有一句名言吗?”马老师笑道。

“什么?”

“‘制片嘛,就是糊哎。”

“操!”

“他还有段逸事要不要听听?”马老师卖个关子。

“说!”

“……以前有部戏搞海选,他也帮着人家去挑演员,结果晚上就给其中两个女孩打了电话,要她们去一个会所。”

“操!”

“然后在会所的一个私人浴室里,听好了,是浴室,他就把这两个女孩……一块儿……办了。”他把“一块儿”着重强调了一下。

“哟……太恶心了!”赵姐一脸鄙夷。

“操,这他妈不光是孙子了,简直是禽兽嘛!”

“我说你怎么想起来找他的呢!”

“他求我的!要不是看他可怜没事干,我能推荐他?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人渣!”庄导忽然看向小雨,“他没骚扰过你吧?”

小雨半低着头,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的样子。“没有。”她摇摇头。

“唉!我说你以前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他这些破事呢?”庄导责怪马老师。

“你也没问过我呀!”

临走前庄导对小雨说:“我一般是不让演员来看剪辑的,对你算是特别优待了……你有刘东电话吗?”他又对我说:“你把电话留给苏云,下次要想再来,先让她给你打电话。”

苏云是小雨现实中的名字。

苏云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刘东哥好!打扰了。老师布置了一篇作业,要我们谈谈自己现在对表演的理解和体悟,我想了几天也没头绪,到底该从哪儿入手呢?”

短信提示响起时,我正跟赵姐一起在剪辑室里忙着,没顾得上。等到我闲下来看见,十分意外,甚至是猝不及防,让我的头顶顿时一阵热乎。

我冷静了一下,即刻猛踩脑中的那副脚踏,直到思维的车轮飞速转动起来。五分钟后(也可能是十分钟或二十分钟,我不清楚,我已短暂失去了时间概念),我开始给苏云回短信。

“刚才在忙,才看到短信。我帮你想了一下,其实可以就你这次参演的电视剧,对比在学校演出话剧的经历,谈谈影视表演与舞台表演的区别与相似之处,我觉得你肯定有许多切身体会是可以谈的。”

寥寥几句话,太热情不好,居高临下也不好,过于简略像敷衍,太详细则又像卖弄。我至少修改了三四遍才发给她。

没想到苏云一分钟之内就回我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太对了!谢谢刘东哥!太谢谢你了!!!”她全用的感叹号。“组里我只佩服导演和你!”我还没来得及回,她紧跟着又发了一条。

“过奖了,这其实都是表导专业的基础。”我刚要发,想想还是删了,改成“客气了!你的天资和勤奋一直以来我们也都是有目共睹的。相信自己,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好演员的”,才终于发给她。

“嗯嗯。感谢刘东哥的肯定,我一定继续加倍努力!”她回复的速度依旧比我快。

我想了想,又打字道:“你还可以根据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来谈一谈。据我的观察,你应该比较适合……”

我和苏云就这样以短信的方式继续交流着专业方面的事,直到听见赵姐的声音。

“跟谁聊天呢?这么认真!我看你半天了你都没发现。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啊?笑得那么神秘。”

我抬起头。赵姐的笑容中充满了善意的揶揄。

见我吞吞吐吐,不肯透露,她又说:“不告诉我是吧?那我就来猜猜,嗯……是小雨吧?”

我一愣,更不知道做何反应了,但我的表情肯定已经说明了问题。

“哈哈,猜得没错吧?我一看就知道了!行,不耽误你了,你跟小雨继续好好聊吧。你要觉得待在这儿不方便就回房间去,我现在不需要你了。”

两天后马老师和赵姐去某个朋友家串门,回来后把我叫到他们房间。

茶幾上散放着若干色彩鲜亮的礼品盒,赵姐正一件件拿起来仔细研究。我注意到精美的包装上全是外文,想必都是些高档的进口产品。

“我们今天去了邱琦家。邱琦你认识吗?不认识?那总该听说过吧?大编剧老邱。”马老师问我。我不知道,只能摇摇头。

“哦,那算了。他刚从美国回来,带了些礼物,今天就是喊我们过去拿的。”

赵姐忽然提起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包装纸袋。“就这个吧。”她说着,就走过来把袋子递到我面前,“给你。”

我没接。

“选的什么?”马老师接过纸袋往里看。

“一瓶香水、一支口红。”

我感到诧异:“我一个男人,要这个干吗?”我赶紧说。

“谁说是给你的!”赵姐回道,“我,还有你家马老师,是想叫你送给小雨。”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马老师也紧跟着说:“就当这是你送她的礼物,不正好吗?”我还没答话,他又自顾自地跟赵姐商量起来:“不过一下子送两样显得太过了,尤其是口红,会有点那种意思。”“不就是要表达那种意思吗?”“我觉得一开始只要表明心意就够了,香水正好,口红多多少少会有点色情的意味。”“那你当初送我口红的时候也是带着色情意味是吧?”“瞎说什么!”马老师看向我,“别听她瞎说。”

“你不喜欢小雨吗?”赵姐问我。

这问题不那么容易回答。我承认,我对她是有好感,就算说是喜欢也不为过,否认的话有点虚伪。不过,我的理智也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仅仅用单纯的好感就能衡量的,或者说,我有自知之明。虽然看起来我和她好像处得还不错,她尊重我,我也不时关心她一下(当然我也承认这源于我对她的好感),可我始终有种直觉,这只不过是属于大面子上的关系,是保持在安全距离上的关系,而一旦过了线,则很可能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曾经有人对我说,剧组中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职员,一类是演员。又有人说,分两类没错,但不是这么分的,应该一类为女演员,一类为其他所有人。这两种说法,尤其是后一种,乍听起来似乎有些无厘头,更像是句玩笑话,然而不知怎么,它竟如一块无形的印记般牢牢附着在了我的意识里,挥之不去。甚至有时无意间想起,我还会忍不住去思索其中的逻辑和可能暗示的深层意味,次数一多,再加上所见所闻,不免在心里埋下了某种忌惮的种子。

“刘东肯定是有顾虑,你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马老师说。

“到底有什么顾虑啊?你说出来我们听听,也好给你参谋参谋。”赵姐附和道。

我不愿让他俩把我看得过于严肃乃至沉重,于是也半开玩笑地说:“好像和女演员谈恋爱都是导演的特权,我不过是个场记……”

“谁说的!”赵姐立马驳斥了我,“你这纯属先入为主的成见。”

马老师却呵呵笑起来:“刘东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这次的情况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说到最后又看向了我。

“小雨现在还很单纯,你没发现吗?”赵姐反问我。

我确实也发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只不过我对我的感觉并不那么自信。经她一说,我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对嘛!现在还能像她这么单纯的女孩很少见了,更别说是在这个圈子里……”

“可能跟她年龄还小也有关系。”马老师问,“她今年多大?19还是20?”

“你算嘛,她18岁上大学,现在大二,应该19,不会超过20。”

“所以说你要抓紧啊刘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略一沉默,才又说:“我知道你们的好意,可我还是觉得……”

“觉得什么?”

“……还没到那种时候。”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明白刘东的心思,他还是想等到自己做上导演……”

“等你做上导演,”赵姐打断道,“小雨都不知道转了多少人的手了,还能像现在这么单纯吗?即使到时候她愿意跟你,你还愿意要吗?”

“俗话说,黄花菜都凉了。”马老师笑着补充。

赵姐继续劝我:“你也别把她看得有什么了不得,她的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吗!现在学表演的女孩多了,像这种刚出道的一抓一大把,就凭性格和模样我看她也不是个能混圈子的,以后有没有戏拍、演不演得出来还是个未知数。”

“也可以选择嫁入豪门嘛。”

赵姐斜了马老师一眼:“你觉得可能吗?她有那本钱和手腕吗?”再转向我:“不过她要是跟了你,等过几年你做上导演,她就能搭上顺风车了:你自己的戏肯定能让她演,我们看在你的面子上有戏也会找她……我说得对不对呀,马老师?”

“对是对,就怕到时候刘东已经把她给甩了。”

“你别把人家都想歪了,刘东不是那种人,我能看得出来。再说了,我又不是怂恿他去搞潜规则,我是要他正正经经地去追人家小雨,不然我这么费劲地去撮合干吗!……刘东啊,等你当上导演可千万不能抛弃人家小雨呀。俗话说:糟糠之妻不可弃。”

我笑了,但一定笑得相当尴尬,因为连说出口的话我都能感觉到有一股尴尬和别扭的味道。我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所以叫你赶快行动啊,现在正好和她有接触,趁热打铁……再畏首畏尾的,她可就被别人骗走了。如果连试都没试过,你说说看,是不是太冤了?……该下决心的时候就得下决心,敢爱敢恨。胆小没魄力,别说是追女孩了,以后导演都没法干……老实可以,但不能呆。谁会喜欢一个呆子呢?”

我终于从赵姐手上接过了装着香水的精美纸袋。口红就算了。

马老师最后又给我一个笑盈盈的提示:“将关系迅速庸俗化,这可是某位名导说的;至于能有多快,那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我给苏云发去一条短信,约她见面吃个饭,并说顺便把从朋友那儿拿来的一瓶外国香水送给她。原本我还打算先兜兜圈子聊点别的,语气再委婉些,但最终这两个想法都放弃了,我直接通过一个简单而生硬的句子就提出了邀约的要求。

为什么这样?我想我的潜意识里有点不希望这事成功,所以就用直白的文字暴露出自己的“企图”,好让苏云不快,甚至反感,从而拒绝掉我。这样我就不必再为此事操心,算是彻底了结了。

但是短信刚一发出我又后悔了。我的反应出卖了我,随之而来的矛盾心情让我发现自己的真实想法远比我认为的复杂,或者说,我根本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实想法,哪个又是错觉,我的理智和直觉这时完全混在了一起。

正当我在考虑要不要再发一条婉转点的短信去缓和一下苏云的情绪时,她竟先一步回信了。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干脆地就答应下来,还表示出了明显的喜悦之情。但不知为何,在收到短信的一瞬间,在明明觉得意外的同时,我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应验命运的恍惚之感。

苏云和我约在距戏剧学院不远的一家茶餐厅见面。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听取了她的建议:一来她下午还有课,离学校近点不用太担心中午的时间;二来因为她是广东人,茶餐厅应该会比较合她的口味。

我早到了约有二十分钟。虽然接近饭点,但餐厅里的食客并不算多,我幸运地在二楼找到了一个幽静的角落位置,绿植围绕,但透过落地窗,外面宽阔的街道还能一览无余,环境好得不亚于雅间,对此我颇感欣慰。

独坐到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我给苏云发了条短信,告知我在餐厅里的位置,她随即回复马上就到。

“刘东哥!”

苏云的声音在左侧响起时,我正望着窗外发呆。照理说我应该是能看见下面她从远处过来直到走进餐厅大门的,因为窗玻璃这么洁净,几乎被擦得纤尘不染,我又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但的的确确,我真的漏掉了整个过程,完全没有注意到。要么就是根本没留心,实际上我可能一直在自己的思绪里走神,以至于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不过,也或许她是从哪个我并不知道的入口、后门进来的。

我站起身朝前迎了一步,直到她在对面落座我才再次坐下。

“迟到了一会儿,对不起啊!早上形体课,中午赶紧回宿舍又换了身衣服。”苏云的眼角又弯弯地浮现出让我熟悉的笑意。

“没事,我也刚到。”

“你怎么过来的?”

“酒店门口正好有趟公交到这儿,很方便。对了,这车也路过你们学校那儿,下回你再去看剪辑也可以坐这车。你怎么过来的?”

“我在学校门口打了个车,这样快一点。”

“哦。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赶的。”

苏云今天穿着黑色运动裤和运动鞋,但上身还是之前的蓝色羽绒服和粉色毛衣。她把羽绒服脱下挂到椅背上。

服务员拿来菜单,我们一起点了叉烧和烧鹅拼盘、豉汁蒸排骨、菌类素汤锅和一份炒牛河。点完这四样,苏云表示可以了,我却觉得还不够,于是在我的执意要求下,她又点了虾饺和肠粉各一份。

我把装着香水的纸袋递给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在短信中的说辞。为避免言多有失,这则经马老师夫妇授意、盗用自他俩的关于香水的来源信息我仍说得很简练。不过苏云似乎并不在意,也没多问,从她的反应上看只有单纯的欣喜和感激,而我直到此时才从她的口中知道了这个香水牌子确切的中文名。

“刘东哥。”她把香水袋子放到旁边的空椅上。

“嗯?”

“上次你说我适合‘青衣的角色,我还是有点似懂非懂,你能再跟我说说吗?”

我想起之前在短信里和她交流时是提过这个,但没怎么太深入。

“我是觉得可以借用京剧行当里的这个概念。”

“嗯。”她把上身往前挪了一点,胳膊肘虽仍支在桌上,但整个坐姿顿时变得紧绷起来,腰背挺直,表情严肃,像是又进入了那种正襟危坐的状态,明显是准备认真听我下面的话。

“新闻里不是经常听到谁谁谁是小花旦、当家花旦之类的說法吗?那也是借用了戏曲里的概念。不过京剧里的花旦基本上都是些性格活泼的角色,而另一些比较稳重、有深度的年轻女性一般都是青衣。我说你适合青衣其实说的是你的气质,有点含蓄内向和云淡风轻。”

苏云笑了,从她低头的动作能看出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是瞎说的,一部戏拍下来我确实有这种感觉。”我说。

“我好像觉得自己有点放不开。”

“第一部戏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以后你还会越来越放松,演得肯定也会越来越好。”

她抬头看向我:“你说那种性格外向的角色我能演好吗?”

我略一停顿:“都可以尝试嘛,没什么不可能的。我的建议只是一种参考,你可千万别被框死了。”

稍作沉吟后她又说:“其实你说得很对,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必要挑战一下。”

“当然有必要!”

“谢谢你的鼓励!”她终于绽出了一个备受鼓舞的灿烂笑容。

菜上来了,可能是都有点饿,再加上我让苏云不要拘束,我们面对面先各自埋头吃了一阵,一时无话,直到——

“我看你和赵姐、马老师好像很熟啊。”

我抬头看向苏云,她已搁下筷子,正端着茶杯准备喝水,像是要略作歇息。我见状也将口中的食物迅速咽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和马老师是老乡,他应该算是我进入这行的引路人吧。”

“是吗?”她的眼神中闪露出好奇,“能讲给我听听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大概两年前在南京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了马老师,我说想搞电影,他就建议我报考了电影学院的导演进修班。一年结业之后,他又介绍我进组做了场记,我们这部戏也是他介绍我进来的。”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大学的专业是美术,毕业后做了几年动画方面的工作,但我其实喜欢的还是电影,一直就想搞这个。”

“你也是想做导演,自己拍电影吧?”

“差不多吧。”我点点头。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把正和她对视的目光移向了桌面上的菜肴,“不过就目前来说,离理想还有些差距,可能还得再磨炼一下,同时等待合适的机会。”

“你想拍什么样的电影?”她继续追问。

“一开始肯定还是跟自己的经历有关吧,家庭啊,还有以前学美术的时候,遇到的人和事。”

“你自己写剧本?”

“对。”

“写好了吗?”

“写了一部分。”

“好像电视剧导演很少有自己写剧本的。不过我也才拍过一个,可能说得也不太对。”她谦虚地笑了笑。

“制作方式不一样。很多电影的剧本也不是导演自己写的,另外电视剧的剧本导演参与创作的情况也很多。就比如我们这部戏,很多剧情的调整都是编剧按照庄导的意思去修改的。”

“原来是这样……那对表演来说,电影和电视剧的区别大吗?”

“还是有不少区别的,不过这应该不像舞台和影视表演的区别那么明显,可能会更微妙一些。”

“你的意思就是一两句说不清楚啰?”她的表情中多了一丝调皮。

我只好笑着点点头。

“你的电影里有适合我的角色吗?”

她的忽然一问让我不禁紧张起来,但我不能让她看出,所以旋即故作很镇定地说:“让我想想。”同时装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带着“专业”的眼光,开始端详起她的“形象与气质”来。

可能是见我一下子变严肃了,她也顿时认真起来,身体再次坐正坐直,连原先支在桌上的胳膊肘也被抽回贴到了身前,而刚刚还很放松的神态也随之变成一种微收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现在整个人的姿势看起来既紧绷又含蓄,其中似乎包含着一种自认训练有素、作为一个演员必须得让人“品鉴”的专业状态。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无所顾忌,甚至是肆无忌惮地盯着苏云看。过去倒也不是没有机会,起码在拍摄期间待在监视器后面时,我也曾长时间地注视着屏幕上的她,只不过那是工作,屏幕上的她总被我当作“小雨”,一个戏中虚构的角色,而不是现实中的苏云,一个活生生的真人。何况通过屏幕盯着她看充其量只能算作变相的“偷窥”,是单向的,与现在这样面对面的目光对视简直有天壤之别。

没错!这样面对面长时间的对视才是真正从未有过的。记忆中,每当我和她的目光相触,顶多几秒钟,彼此就会把视线移开,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主动看向了别处。甚至就在刚才,在我们之前的聊天中,我也很难将视线的焦点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更别说停留在她的眼眸中了。我需要不时低头看下食物,或者桌布上的花纹,以此缓解无形中慢慢积累起来的窘迫。

而比长时间的对视更能引发窘迫的是长时间无声的对视。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没有别的任何方式来分散注意力,彼此只能默默承受在目光交接中渐渐建立起的某种难以名状和预知的交流,直到——或许有这种可能——一方终于将另一方洞悉。

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

我又想把视线移开了,或者说回避她正在直视我的目光,但我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退缩,必须维持住这样一种包裹在“艺术眼光”之下的对视,否则我的“专业性”将会遭到质疑,被颠覆,不复存在,乃至被无能和猥琐取代。

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庸人自扰,既然有如此名正言顺的机会,而且还是她双手奉上的良机,那只管看就是了。平心而论,我难道就不想这么看着苏云吗?不想身处这种微妙的氛围中吗?我现在更不能容忍的是欺骗自己,唯一该做的就只有仔仔细细把她看个够,看到入微,看出妙处,这样才算对得起她的信任和我自己的尊严。

她扎了个简单的马尾,也许是长度不够,辫梢挂在后脖上方,不时没什么弹性地轻晃一下。因为所有头发都被紧紧并向了脑后,她的整个脸无遮无挡,把原有的轮廓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脸形,鹅蛋脸还是瓜子脸,不好分辨,我只觉得她的面部线条比较柔和,没什么棱角,五官的位置、大小都算合適,过渡也挺自然,只有鼻翼上方一小块略为直硬的阴影表明她的鼻梁尚具一定高度。

这就是所谓的婴儿肥吧。而在一张圆润脸庞的下面则是两段单薄瘦削的肩部线条,毛衣虽然宽松,但仍难掩肩锁骨一带细窄的突兀感,并且更像一种重负,压得肩峰摇摇欲坠。这样的对比未免有点不协调,甚至显得头大身子小,加上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我突然感觉滑稽而产生了想笑的冲动。当然,我并没有笑出来,因为随即我就意识到了某种脆弱的美。

有什么在她的左眼下方闪了一下,转瞬即逝,我立刻仔细观察也没看出任何端倪。那是什么?我不禁好奇。但紧接着,伴随她略微调整坐姿的动作,闪光再次浮现又再次消失。我明白了,那与她的脸部朝向有关,当她与侧面窗口呈一定角度时就会显现,或者说,被弥漫进玻璃窗的暖阳给点亮。

我装作不经意把自己的椅子往窗口挪了挪,苏云的脸果然也朝我所在的新位置侧过来了一点。不出所料,浮光又出现了,但这一次没再闪烁或是消失,而是一直泛着幽幽的微光,固定在了她左眼的下眼睑再往下一点的白皙皮肤上。

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道淡淡的浅痕,可能只有半厘米长,细细地竖在稍微偏向颧骨的位置。是汤汁什么的溅上去了吗?应该不至于。她吃东西时的动作总是很注意、很小心。我忽然向自己的右手手背瞥了一眼,上面也有一道短痕正在微微发亮,那是以前被割破后留下的伤疤,没想到二者的光泽竟会如此相似。

悲伤小丑的泪痕。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恍然浮现出这个画面。

为了满足“专业眼光”的需要,苏云这种“被品鉴状态”能保持多久呢?我不禁暗自好奇。与之前不同,我现在有点舍不得结束这一注视的行为与过程了,甚至又冒出了恶作剧的念头,想让她站起身来在我面前转个圈什么的。

“还真有。”我说。

“是吗?”她满脸惊喜。

“嗯,”我点点头,“还是主要角色。”

“太好啦!”随着那招牌式的笑容再一次完整地回到脸上,她刚才一直端着的架势瞬间松垮下来,再次弓背前倾,支上桌面。

“不过我那可能是个小成本的片子。”

“我明白!很多导演都是从拍这类片子开始的。”

“可能不像电视剧那样……”

“我不要片酬。”

她的敏锐和直爽让我一惊,继而顿生敬意。

“只要你相信我……因为我也相信你。”见我愣着,她又笑着补充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剧本写完得第一个让我看。”

“没问题。”我尽量把语气控制得自信而沉稳。

“要是跟庄洋说,让刘东在他下部戏里做副导演,你说他肯吗?”赵姐对正靠在床头看书的马老师说。

“嗯……危险。”马老师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书页。

“庄洋这人怎么说呢……”赵姐把目光投向我,“你如果一开始是场记,他就只会让你做场记,他这人不太愿意给别人上位的机会。”

“我也干过副导演。”马老师说。

“你那时去学导演,他不是还不服气吗?”赵姐反问。

“他是电影学院科班出身,我只是进修班,有什么服气不服气的?”

“你别不承认,在他眼里你永远就是个制片主任,哪怕你现在也做制片人了,他还是把你当成个制片主任。”

“管他呢,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你说得倒轻巧!现在的问题是,即使小雨对刘东有好感,但他一直这么做场记也不是个事。再说场记一般都是女孩干的,哪有男的一直做场记的……要么你再给刘东介绍个做副导演的戏,庄洋不就是做副导演的时候跟梁怡好上的嘛!”

“这圈子向来讲究论资排辈,你还不了解吗?”

赵姐想了想,对我说:“这样吧,我们反正帮你问着,庄洋这儿不行,总会有别的机会,但是小雨那头你还是不能放松,还得继续盯紧点才行。”

上次见面之后,我和苏云一个在酒店,一个在学校,不时隔空发发信息聊聊天,偶尔还通个电话。苏云向我透露,那瓶香水是玉兰花香型的,她同宿舍的女孩们一致称赞其香味清新不俗,字里行间不乏真诚的谢意与喜悦。她又向我抱怨学校的伙食太单调,早就吃腻了,十分怀念之前我买的老城隍庙点心和茶餐厅的虾饺。于是我一周之后再约苏云,她也再次欣然应允,不过我的心境已不像上次那么忐忑了。

赵姐的观点是见面就不能空着手去,但再送类似香水这样略显奢侈的礼物就不合适了,会有些刻意,也与我自身的经济状况不相符。如果让苏云错以为我把她当成了拜金的女孩而留下负面印象,那就更不妥了,所以亲切却并不昂贵的小礼物才是最好的选择。

见面的前一天,我坐公交车到赵姐建议的某个购物中心去买毛绒玩偶。因为是早晨,没什么客人,面积并不算大的玩具店里竟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大男人始终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转悠。一开始我还对店员的主动询问有抵触态度,表示自己挑选即可,但几圈转下来,面对各种玩偶我渐渐感到眼花缭乱,无从判断,最后仍是那个店员发现了我的窘境,上来就问:“是送女朋友的吧?”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点头。那个店员立刻在左右货架上来回扫视起来,最多五秒钟,她就走过去搬了架矮梯取下一个几乎有她一半高的蓝色毛绒布熊。我想起赵姐“不宜刻意”的提醒,觉得这个熊太大了,接着看见货架上还有两个款式相同但体积依次缩小一半的熊。当我带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熊回到酒店拿给赵姐看后,她表示样式虽然不错,可惜有点小,我于是赶紧又坐车去购物中心换了原先那个最大的熊。

由于这次见面约在了晚上,当天下午我先去老城隍庙小吃买了几份苏云喜欢吃的蟹壳黄烧饼和三角千层酥,然后五点多钟从酒店出发,坐上去往戏剧学院的那趟公交车。

刚上车没一会儿我就后悔了。不知是否赶上了晚高峰,车里的乘客众多,而且几站过去只见上不见下。座位是更别想了,始终满员。每个坐着的人似乎都被窗外渐渐低垂的暮色牢牢攫住了目光,面色凝重、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我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个是坐长途的,哪个有可能在中途起身下车。站在车厢中部,我一手抱着透明塑料纸包裹的大熊,一手拎着装点心的多层塑料袋。拎塑料袋的手还要高高举起去抓住头顶的拉环:一是为了能在摇晃的车厢中站稳,二是防止点心被别人挤碎。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周围乘客异样的眼神,并能肯定是因为怀中的大熊。确实,在一趟人满为患的公交车里,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这么大、这么鲜艳的毛绒玩具已经不仅是占空间的问题了,如果换成我自己是旁观者,看见这一幕,也一定会感到十分古怪的。我究竟会怎样看待,怎么猜测这个显眼的男人呢?

我真的后悔了,真应该打车去的,哪怕中途下来再打车都行,可就在持续的犹豫不决中,我居然挨到了最后,下车时胳膊腿和脚后跟都是木的。

华灯初上时,我到了戏剧学院门外,这里位于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与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的夹角。为了不引人注意,我给苏云打过电话后,就挨在一棵树后静静等待着,直到看见她在校门口出现才快步走上去。

可能也是被我手上的大熊惊到了,她的笑容和道謝中多了一丝难为情,不过不是尴尬与不适,相反,我倒觉得那是种想要掩饰却又不禁流露的甜蜜。在她又折返回宿舍去放下大熊和点心的当口,我继续待在门外。这会儿我不用再躲藏或遮掩什么了,大大方方地站在路沿上,一边注视着来往人流,一边回忆苏云今晚的模样。

她的头发不再扎成马尾,而是松开呈舒缓的波浪状自然垂坠至肩头,嘴唇带有光泽,眉毛也好像打理得更明晰了,眼睑和颧骨周围还隐约闪烁着些许细微的光点。至于身上,羽绒服虽仍是那一件,但里面的毛衣换成了深色的,以及一条可能是呢质的长裙。

在不甚明亮的街灯下,我能注意到的只有这些,但有一点则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苏云今晚化了妆。印象中,前两次见到她似乎都是素颜,那今晚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精心打扮一番呢?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几乎从嘴里溜了出来。我不清楚自己那会儿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我只知道之前受的任何罪现在都释然了,尤其当她再次出现在门口,与两个可能是她同学或者室友的女孩带着饶有意味的笑容挥手作别时,我感到一切都值了。

“你闻到了吗?”苏云问我。

我稍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赶紧嗅嗅,但又不便刻意凑近她的身体。真是迟钝!刚才上出租车时我只顾壮着胆与她一起坐进后座,竟没留意到她身上的味道。

“是那香水吗?”

“嗯。”她点点头。

“还真是挺好闻的。”我装作迫不及待又隔空猛嗅两下。

她笑了起来,并像回应我似的把羽绒服领口立刻抖了抖。

“原来这就是玉兰花的香味啊。”我说。

车里的暖气不知是把香水味稀释还是凝聚了,我有点恍惚,只见夜色中各种或明或暗的光斑全都在苏云身旁的玻璃窗外失真般划过,伴随着低沉的乘风抑或逆风声,不断向后逝去。

这次的路程稍远,我们去的是一家开在购物中心里的烤肉馆,仍是苏云的提议。

找了座位,苏云照例把羽绒服脱下挂到椅背上,这时我才发现她穿的黑色毛衣是紧身的。我的目光在她胸口轮廓上只停留了一瞬即转到了她脸上。

“赵姐有多大了?”点单的时候她忽然问道。

“好像比我大个两三岁吧。”我答。

“像她这样的女剪辑师多吗?”

“不算多吧。”其实我根本不清楚剪辑这行的男女比例。

“她还蛮漂亮的。”

“嗯。马老师也喜欢美女。”

“他们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好像就是拍上一部戏的时候。”我有点奇怪苏云怎么突然对这事感兴趣起来。

“那戏你也在吧?”

“对。”

她一下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接着就低头偷笑起来。

“笑什么?”我问。

她像故意吊我胃口般,又拖延了几秒才说:“为什么你、马老师,还有庄导,全都剃成了光头呢?”

我抬手摸了摸几天前刚刚剃过的那才长出薄薄一层发根、手感粗粝而奇妙的头顶:“习惯了,自己用电推子推的,主要是干活时方便。”

“舒服吗?”

“相当舒服。”我又在头上挠了两圈。

“对了,关于这光头还有个笑话。”我又说,“有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走在路上,并排走着,突然过来两个警察要查我们的身份证,还问我们是干什么的。”

“把你们当坏人了吧?”

“估计是。你猜庄导怎么回的?‘良民,他说,‘三个大大的良民!”

“哈哈哈,庄导太搞笑了。”

“还没完呢!查完身份证可能看我们确实没问题,那俩警察就准备走,结果我们听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大半夜的,三个光头走在一起,找事的吧?庄导一听还要上去理论,被我和马老師拽住了。”

苏云大笑起来。这让我有点意外。我原本觉得这仅仅是个中等程度的笑话,引发的最多是会心一笑而已,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几乎收不住。我也只好继续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耐心等她笑完。

她的眉毛的确画浓了,睫毛也梳得根根翘起,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淡得如同两片薄雾,加上涂成黑色的眼线,在笑容中又一次弯曲的眼梢竟平添了一重过去没有的迷离。

但是,那道浅痕呢?店里明明光线充足,她也在笑的动作中不断变换着面部角度,可我怎么始终也找不到位于她左眼下方一小片皮肤上带有脆弱美感的那道细细的浅痕了呢?难道上回真是我的错觉吗?还是被她今晚的精心装扮掩盖了起来?

苏云的笑声终于消失在了咽喉深处,可能是嗓子有点干,她喝了一口杯中的柠檬水。

“梁怡现在真挺红的。”她说。

“是啊。”

“她跟庄导在一起多久了?”

“可能有两三年了吧。”

“那就是红起来之前就在一起啰?”

“应该是。”

“真羡慕他俩,都一起奋斗过来了。”

“要不咱俩也搭个伙吧。”我在心里对她念道。

“你说,如果不是梁怡一直上着别的戏,会不会也来我们这戏?”

我想了想:“也未必。这戏里的女一、女二都是中年人,梁怡不见得合适,只有你那个角色年龄还差不多。”

“就是说亏她没来,不然就没我什么事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倒觉得你比梁怡更合适。”

她低下头,像是怕我看见她又笑了,但旋即又抬起头来,神秘兮兮地问:“你说按她现在的片酬,我们这部戏能给得起吗?”

“……危险。”

“所以我觉得真正原因在这儿。”她朝我挤了挤眼睛。

“……也是,趁走红多拍些挣钱的戏。我听说她现在还轧着两三个戏呢。”

“轧戏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

“而且庄导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他早习惯了。”我笑道。

“你现在也是一个人吗?”

她的思维跳跃性太大,一下子就转到了关键性问题,我有点猝不及防,但还得答得从容与巧妙。

我也喝了一口柠檬水,然后才说:“你觉得呢?”

“我看不出来。”她接得几乎不假思索。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再往下可能会陷入那种暧昧的试探性游戏。我知道不少人喜欢这个,可我却有点发怵,根据过往的经验,我十有八九会在此过程中搞砸。回头一看,我那句小聪明式的“你觉得呢?”算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我收起那副饶有兴味的表情(虽然我自己看不到),换成略显诚恳的样子,以一种带有对命运些许无奈的语气道:“实话实说,自从学了电影以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理想的代价。”她接得仍很干脆。

我笑了笑,感觉相当惭愧。

“我明白,得是志同道合的才行,就像庄导和梁怡那样……要不要我在同学里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她又闪现出调皮的目光。

这怎么回答!我其实想说“不用,就你吧”或者“我只想要你”。但现在这种气氛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最后我的回答竟然是:“好啊,那就拜托了!”

据我的观察,苏云脸上的笑容并无明显变化,我姑且当她和我都是在开玩笑吧。但我不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也先发制人。

“你呢?现在有对象吗?”

她像是被我问住了,也可能在考虑什么,刚刚那种敏捷的反应连同剩下的一丝笑意仿佛同时凝滞在了嘴角。

“其实……我真有个事想跟你说说。”

“你說。”我压平声调,但心头已然悬了起来。

“我们系有个大我一届的师哥在追我,我也一直犹豫要不要接受他,你帮我参谋参谋行吗?”

这是什么意思?她果真来试探我了吗?不行,我得稳住。

“你再说具体点。”

“入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开始经常帮我的忙,专业上的事啊,还有些生活上的事。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出于热心,因为差不多有一年多时间他只是那么单纯地帮我,算是挺照顾我的吧,其他的话从来都没说过。结果到了大二,也就是上个学期快结束的那段时间,他忽然跟我说喜欢我。我就觉得特别意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我其实之前也一直没往那方面去想。”

我怎么觉得她说的这人有点影射我的意思?

“就是拍戏的那段时间吧?他跟你挑明了的。”

苏云像是回忆了一下:“对,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

我也暂且沉默下来,表面上看我应该是一副思索的样子,实际上我也确实是在衡量着这事,只不过我想的并不是她那个所谓的师哥,而是我自己下面该怎么办。

点的食物现在上齐了。

“不好意思,把这难题丢给你了。先别想了,咱们开吃吧。”

肉片在煎盘上吱吱冒油,缕缕白烟升起,又被顶上的烟机垂直抽走,但仍有部分看不见的饱含原始气息的香味弥散到四周,飘进了我的鼻子。这是水分,还有被烤化的脂肪被外力逼离肉体的过程,让我联想到灵魂脱壳的那一刻,最终留下一点干巴巴的残骸,再被摄入到别的肉体之中。

苏云夹了两片煎好的五花肉放进我碗里,然后又夹了两片放进她自己的碗里。我眼见她把肉片在碗中的酱料里翻转了几下,夹起,送入口中,咀嚼,直至肉片在优雅的吞咽下彻底消失。也许是为了不破坏桃粉色的唇膏,也许只是习惯性动作,但不管怎样,她的嘴在进食时仍然保持住了姣好的形状,甚至,额头上现出的点点汗星都恰到好处地起到了点缀的作用。

“你喜欢他吗?”我问。

“说不上特别喜欢,不过好感还是有一些的。”

“他对你的帮助大吗?”

“还行吧,我的演出、排练,他基本上都会来看,结束后也经常给我讲解些问题,还借给了我一些书。再就是平时有需要体力的事,比如放假前拖运东西什么的,他也会主动来帮忙,总之他对我一直还是挺上心的。”

“就是说,都是在学校里的事。”

“算是吧,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除了现在在学校里的帮助,你可能还得考虑以后的事,比如毕了业之后的发展。如果到了那时他还能对你有所帮助,我觉得才是真正比较好的。”

我尽量把遣词造句斟酌得含蓄而自然,不着痕迹,但我相信凭她的聪慧一定能听出我的潜台词。果然,她沉默下来了,若有所思,也不再往嘴里送东西了。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我胃部蔓延开来,起先我以为是油腻食物的缘故,但随着苏云的默然继续,我才意识到这是种私心得逞后的莫名紧张。即使我在说出那番话时尽力不让自己的私心流露到表面,却难以阻止身体内部的某些地方做出无法自欺、真实的反应。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险了?

一阵突然的乐曲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是我的手机铃声,显示为庄导来电。苏云刚要说什么,我先一步给她看了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她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庄导是问我几段剧情的前后顺序,说他在写分集梗概。通话很短,没两分钟就结束了。

“你刚才要说什么?”挂掉电话后我问苏云。

“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吗?”她示意我的手机。

“我没说,除非你告诉他。”

苏云笑了,“你的铃声是《红楼梦》里的《红豆曲》吧?”

我吃了一小惊。说实话,刚刚铃声响起时我有点反应不及,就想赶紧结束它,怕她这样的女孩听见觉得土。不过其他人的看法我向来无所谓,所以也就一直没换它。

“你听出来了?”我问。

“《红楼梦》和里面的音乐一直是我的最爱。”

我再次有点激动,又再次忍住了。“我也很喜欢。”我说。

她的目光随后落在了我的手机上:“我看看你的手机行吗?”

我把手机递给她。这是我过年时才买的手机,算是诺基亚新款。

“你这手机的音乐效果真好。”

“它打的就是音乐手机的广告。”

她拿着我的音乐手机,又掏出她的手机递给我,那是一款三星的红色带天线翻盖手机,平面看比我的手机小,但厚度上却多出一半,边缘的一圈红漆已经有些剥落了。

“我也想买个你这样的音乐手机,我那手机实在太差了。”她一边翻来倒去地看着我的手机各个部位的细节,一边说。

从烤肉馆出来,我们在购物中心里又转了转,这一层基本都是餐饮,还有一家电影院。很自然地,我们走进了电影院购票大厅,顿时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海报包围起来。

苏云望向售票处上方的电子屏,那儿正滚动显示着今晚上映的片目,过了一会儿,她指着一部美国娱乐大片问我:

“这个你看过了吗?”

“没有。”

“看不看?”她忽然又兴奋起来。

“看啊,干吗不看!”我当即去买了票。

苏云在整个观影过程中都显得极其投入,表情和坐姿不时随着剧情的起伏而变化,看起来注意力始终是被银幕里的内容给牢牢抓住了,而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恰恰是因为自己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到电影上。实际上,我一直忍不住用眼睛余光去瞥身边的苏云,以至于多数剧情都没能从我的视网膜与鼓膜传进大脑,银幕上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让我根本无从理解。

步出影厅时我才发现时间已相当晚了,于是赶紧问苏云:“十一点半了,你回宿舍还方便吗?”

她望着大厅里的时钟说:“对呀。”

“来得及吗?”

“门估计关了。”

“那怎么办?”

她不答話,像在考虑什么,我也立刻开动大脑里的发动机为她搜寻应对之策,突然间,我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这个想法冒出来时我几乎打了个战,双腿一阵麻痹。这个建议能提吗?她能同意吗?或者说,能直接提吗?提出来会不会很危险?万一她生气怎么办?那就难堪了,搞不好还会前功尽弃……但这的确是个机会呀,说千载难逢都不为过。所谓危机,不就是危险中的机会吗?……不过即便要说,也还是不能说得太直接,得绕点弯子。要不我就说“我给你在酒店单独开个房间”,行吗?意思就是我还回我自己的房间,让她放心……但要是这样真说死了,万一本来有机会,不就可惜了吗?或者先不要说得太死,含糊点,就说先去我那儿,等到了之后再想别的办法,正好也可以试探一下她的意思……还是不好,还是过于暧昧,要能说得再自然一点、不着痕迹就好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出一个方案时,还是苏云自己先想到了办法。

“没事,”她一脸轻松地说,“我有个亲戚也在北京,今晚去他家就行。”

不知怎么,我竟松了口气,虽然不免有一丝失望,但想到来日方长,也就释然了。

“我送你过去。”我说。

“不用,打车也方便。”

“那可不行,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她想了想:“那好吧。”

这次见面正式结束于我把苏云送到建国门外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某个小区大门口的那一刻。

两天后,苏云忽然不回我短信了,又过去一天,见仍无音讯,我拨打了她的手机,结果语音提示欠费已停机,我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晚上,我走到酒店附近的一个报刊亭,买了两张一百元的充值卡,对照着提前抄在纸条上的苏云的手机号,给她都充了过去。充完再拨号,响起了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

我想明天再打吧,或许等她再开机时会先给我发短信。

远处传来两下沉闷的爆破声,我循声望去,只见高悬于夜空中的两团焰火正散碎开来,紧接着,又有两束焰火升起、碎开,之后又有两束。我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一阵风袭过我的后背,却不是冬日里的北京那种常常不期而遇的凛冽寒风,而是一阵柔和的风,比所谓的微风力量强那么一点点,其中好像带着丝丝暖意。我把外套的前襟拉开,体感确实不那么冷了,或许就此会开始升温的脚步。虽然不太贴切,也有点言之过早,可我还是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夜色温柔》。

次日一早,马老师把我叫去剪辑室,赵姐已经在那儿了,她面对着我进门的方向,神情肃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靠背椅上,像是正等着我。

我在床边坐下后,马老师问:“那天晚上你把苏云送到哪儿放下的?”

“国贸万达那儿的一个小区门口。”

“那就对了。”马老师和赵姐对视一眼,“她肯定是怕刘东认出来,所以才故意离远点下车的。”

接着,他俩把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告诉了我。

苏云与我分别后去了庄导家。由于事发突然,起先庄导试图把她赶走,不料苏云却在门口哭闹不止,引得周围邻居纷纷探头探脑,因动静太大,庄导只得让她留下。当晚,以及之后的几晚,也就是在我茫然无知、浑浑噩噩的那段时间里,苏云一直住在庄导家。按赵姐的话说,“庄洋被苏云拿下了”。

马老师又告诉我,他怀疑早在这戏开拍之前,庄导就和苏云发生过关系,不过估计那只能算是庄导把“小雨”的角色确定给苏云的一种承诺方式,最多也就是“潜规则”而已,与任何情感无关。

赵姐透露,这些情况他们也是刚刚得知,是今天一大早庄导给马老师打来电话说的。他俩不便置评,只能把我和苏云的事也和盘托出,好让庄导心里有个数。

马老师问我昨天是不是给苏云充了两百块钱话费,我说是;他又问我手机买没买,我说本打算发了这个月工资就去,他便替我庆幸起来。两百块相较于两千多块,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小妖精!”赵姐为苏云下了定论,“想不到她戏里不怎么样,现实里倒演得这么好!”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以后别再联系她了。”马老师提醒我。

最后,他俩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就在早上与庄导的那通电话中,马老师适时且顺势地为我提出了在庄导下一部戏里担任副导演的请求,也许是庄导心中略过意不去,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马老师和赵姐的开导时而语重心长,时而轻描淡写,但无论采取何种口吻,我都明白那是出于他们的一片好心。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赵姐建议我今天去找找以前的朋友或同学,聊聊天,散散心,我也正有此打算,于是穿戴整齐后便出门了。

到了公交站,我一边看各个路线牌上的站点名字,一边在脑子里过着也在北京的各位朋友的名字,考虑该给谁打电话。可惜,最后一个也没能找出来,原因是我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与人见面的欲望。不过,在某块路线牌子上我倒是发现了“动物园”三个小字。

记得初来北京上学的那会儿,我曾在某个周末单独到动物园逛了一圈,结果只能记得攒动不息的人头。而今天并非周末,想必动物园不会有太多游客,确实是个适合散心和忘掉一时不快的好去处。

我踏上这趟可以直达动物园的公交车,发现人很少,多数座位都是空着的。我走到车厢后部,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像所有坐在窗边的乘客一样,我也很自然地朝窗外望去,但没一会儿就厌倦了。无论行人还是街景全都千篇一律、乏善可陈,而且统统都有种灰不溜丢的感觉。这时我才想到耳机——音乐手机配套的耳机。口袋里摸了摸,没有,一定是丢在床头柜上了。很遗憾,我不能一边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一边打发车上的无聊时光了。无聊,或者空白,现在对我来说有点不妙,我需要些外界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这时,我注意到了隔着几排坐我前面的一个男人。从背面看,他留着长及后脖的发型,并于头顶上中分,用发胶固定、隆起了一定高度,看起来发量惊人,颇有艺术家或老派歌手的风范。在被遮盖的脖颈处,与长发尾部直接交界的是一件深红色的西装后领。由于汽车行驶的颠动,披在他肩上的西装时常会往下滑落,待到眼看就要脱离肩头的紧急时刻,他压根用不着出手,而是及时地耸两下肩,就把西装硬挺的肩部耸回了它原本该待的地方。

一路盯着他的后背和耸肩动作,我竟渐渐产生了一种被机械性的神经质催眠的感觉,直到他忽然站起我才转醒,原来他准备下车了。

他的真容我也看到了,是一张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五十岁左右中年男人的脸,腆着肚子,可能是才喝完酒不久。

透过玻璃车窗,我看见他刚下到站台时仍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但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紧接着就朝停在前方的不知哪辆公交车飞奔而去。可能由于反应不及,他在猛然启动时竟忘了护住肩上的外套,结果还没跑两步,西装就掉到了地上。更不幸的是,跟在他身后也匆匆赶车的人竟接二连三地从西装上踩了过去,待他意識到,急忙回头去捡,西装已被人踢踏着至少移动了一米。

我眼见他双手拎起宽大的前襟,仔细检视着自然下垂的西装。西装已被踩得皱皱巴巴,破没破损不清楚,但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从我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上面叠加的众多灰色鞋印,甚至有些都不像是干的,难道刚才踩过它的鞋子中也有恰巧踩过污水或者烂泥的吗?

他看了看那些早已跑过去的人,又看看手上的西装,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着什么,脸上悠闲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意外走霉运后的郁闷落寞与无所适从的样子。

我坐在车上目睹了整个简短的过程,颇感滑稽,正想笑,他却陡然拎着红西装的领口大力抖动起来,像是要使劲摆脱什么,也像是在发泄情绪。随着衣襟、袖筒等各部位的上下翻腾,一阵阵灰尘不断从他面前升起,在旭日暖阳的照耀下,逐渐将他团团笼罩,包围。

“滚滚红尘。”这四个字突然出现在我脑中,瞬间积聚起力量,似要通过任何可能的出口挤出我的脑袋。我闭上眼睛、嘴巴,屏住呼吸,就差捂住耳朵了。我感到车身再次启动,轻微,然而却如战栗般不止的颠簸开始从座椅下、脚底下一点点地朝着我的脑门跳上来,但我必须坐得像块石头。我在努力控制自己,我得把来自自己身体里的一切东西强压回去,并将所有不属于我的抵挡在外。

“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

“打算就此待在北京了吗?”

“嗯,不然就见不到她了。”

与母亲的这段通话内容尽管就是几天前的,我却没防到它居然会现在冒出来,紧接着,苏云的脸开始不断在我紧闭的眼睑内闪现,不同时间、不同情景下既完全相同又完全不同的面孔,一股脑地都被推到我“眼前”。一发不可收拾之际,我猛地把眼睛睁开,随即感觉到了涌出的热流。

为了不让同车的人发现异样,我赶紧面朝窗外,在假装抓头摸脸的动作中迅速擦去脸上的液体,虽然多少忙活了一阵,但好歹在汽车停靠下一站之前止住了。我的视野再度清晰起来,可以把注意力继续投向窗外了。这时,我看见玻璃里映出一张面孔,一个耷拉着脸的光头形象,一个27岁的男人。我越看这张面孔越觉得熟悉,最后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带着泪痕的悲伤小丑吗?

一片云彩远远停住,就像给车窗里的悲伤小丑戴了顶白色的帽子,我笑了,他也顿时跟着笑了。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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