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做丈夫的决定去绝育。这事他考虑已久,仔细研阅了很多资料,追踪了一些绝育案例,权威杂志上《论输精管结扎术》的科普文章,消除了他最后的顾虑。
结婚三年,避孕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战斗,困扰着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那也是吃美食时嚼到沙砾的感觉。做妻子的两次被扩宫器撑得眼泪汪汪,承受着钳刮时的撕裂感。做丈夫的爱莫能助,想到两个人做的事,却由妻子一人承担,心里愧疚,如果不采取革命性的避孕措施,这件事会彻底破坏他们的感情,摧毁他们的生活。
做丈夫的早就发现,他们的赤裸并不自由,在理当飞翔的时刻,脑子里却想着别让精子着床,这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性事的纯粹与欢愉。每次行房就像一场高难度的狩猎,围堵与捕获,既要开枪发射,又不能伤害猎物。做丈夫的虽说技艺娴熟,但避孕程序难免会伤害浪漫与趣味。从天性来说,狩猎的乐趣在于原始,在于野蛮,在于扣动扳机时的毫无杂念,以及猎物应声倒地的欢愉高潮。
“输精管结扎,不过是术后贴个创可贴的小事。”做丈夫的向妻子描述男性绝育。他经历了几段感情后才遇到妻子。妻子是早产儿,体质弱,性格强,欲望丰满,两人节奏合拍,所谓琴瑟和谐,大抵就是那样。两次意外怀孕之后,流产给妻子带来了负面影响,她开始畏惧冷水和风寒。做丈夫的生在农村,见过母亲绝育的伤疤,他对女性的同情心是自小建立的。女人们承担了怀胎之累、生产之痛、哺育之苦,避孕或绝育的责任不应该落在她们头上,他很早就发誓,将来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女人,而这个时刻已经来临。
妻子的身体薄薄的,但前胸坚挺,有一股坚毅的力量。夫妻两人都对生养孩子没有兴趣,不愿在鸡毛蒜皮的日常中消耗生命。做妻子的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她认为受孕和生产是对女性的物化。上帝在造完人之后说,“要生养众多”,这是对女性的惩罚,要她们作为孕育母体,在生养过程中完成救赎,痛苦重生,才能获得社会尊重和家庭地位。
做妻子的对丈夫绝育的想法感到意外,她心里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从世俗层面来说,丈夫绝育,就会成为打上引号的男人,而她则是一个打上引号的男人的妻子,她知道人们的眼光,知道他们如何看待同性恋、变性人,以及其他特殊人群。
“既然是创可贴能解决的小手术,简便无副作用,为什么没见推广普及?”做妻子的想到公公婆婆将轻易粉碎丈夫的异想天开,也就懒得反对,只是随口提出一个质疑,仿佛在一场辩论中早就占了上风,定了胜负。
“在某种程度上,男人的生育自主权是受到侵犯的……”做丈夫的说,“有些意外使女人怀孕了,他就不得不结婚当父亲,抚养孩子,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种附加的生活压力,会导致男性心理扭曲。”
“子宫是危险物。”做妻子的说。
“这就是为什么一说到绝育,人们理所当然地让女人去结扎,这是不公平的。”做丈夫的說道,“输卵管在腹腔深地,比处理输精管要复杂麻烦得多。你也知道,我的母亲、你的阿姨,结扎后都留下了后遗症。”
做妻子的承认这一点。
“我不想你受那种苦。”做丈夫的说得动情,“我不会让我的女人遭那种罪。”
就着宁静与温馨的灯光,做丈夫的即兴给了妻子一次高度愉悦,事后将那篇权威著作摊开在妻子面前,给她朗读他画了红线的重点部分。做妻子的在潮水涨退间脱胎换骨,最后只是面颊绯红地笑笑,说他的身体他自己做主。
做丈夫的是一个网络主播,以说历史为主。像他这样年轻,做自媒体混得风生水起的不少,但通常是吃喝玩乐的主题,严肃的历史内容获得成功的并不多见。做丈夫的有自己的语言与风格,亦庄亦谐,不清高,不媚俗,不胡说八道,是自己真正嚼透了的知识。妻子就是从一名听众发展而成的。她现在攻读博士,研究明代史。两人志同道合,当下年轻人五花八门的享乐方式,远不如查究久远前的一件小事更吸引他们。
去医院的前一夜,做丈夫的铆足劲让妻子腾云驾雾,自己也睡了一个好觉,早上出门前洗干净身体,摸了摸即将接受切割的根茎,安慰它,鼓励它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接受生活考验,承担生活责任。在路上他的思绪走偏了一阵,忧虑一度占据上风,明晃晃的刀光在眼前晃动,但他随即意识到,那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做丈夫的从阳光中看到了自由与解放。
一系列术前检查。一切正常。做丈夫的身体非常健康。戴眼镜的老医生称赞了这一点,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少人能保持这么完美的均衡数值,紧接着问他是否真正了解输精管绝育术。做丈夫的心里突然一个踉跄,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直到医生重复他早已烂熟于胸的内容,才松了一口气。
“我对这个手术非常了解,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结婚了没有?”医生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结了。”做丈夫的答。
“是否征得妻子同意?”
“这事……我自己做主。”
“如果未婚,需要监护人同意。”医生的废话证明,他正在履行职责,让患者知晓医院的规定。
“一个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不需要监护人。”做丈夫的显示他受过教育。
“你妻子同意吗?”医生又问了一次。
“她说了,各人的身体,各自做主。”做丈夫的回答。
医生的笔悬在纸上,仿佛思绪凝结。
“既然是小手术,手续就更简易了。”做丈夫的推进一步。
“有孩子吗?”
“没有。”
医生掷下了笔,面色忽然舒展。
“我们不打算要。”做丈夫的及时补充。
医生直起腰,靠向椅背长吁一口气,伏到桌子前,摘下眼镜盯着眼前的患者,仿佛这样看得清楚一些。与此同时,大堆的责任感从四面八方迅速围拢过来,簇拥着他松弛的五官:
“年轻人啊……我认为,你应该再花时间慎重考虑一下,目光长远一点,要考虑到整个家庭,未来,而不仅仅是眼前……安全套,上环,药物控制……这些常见的避孕方式,还是行之有效的,大家不都做得挺好的嘛。”
“我们不要孩子,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做丈夫的说道。
“过几年,你们就不会这么想了……尤其是女人,”医生露出神秘的微笑,“母性这东西,一旦涌出,就会像洪水一样。”
“不会的。”做丈夫的倒像在安慰医生。
“除非人的天性到你们这一代真的产生了变化……”医生重新戴上眼镜,患者的固执己见,令他颇不耐烦。
“身体也是建筑,建筑是讲风水的。”医生撇下患者自言自语。转身从书柜里抽出一张《输精管结扎术知情同意书》,他没有立刻交给做丈夫的阅读签字,而是起身给空杯续水。他慢腾腾的,以便他的患者抓住机会,在最后一刻改變主意。他甚至拿着保温杯去了一趟隔壁办公室,在那里和人交谈什么。但他的患者并没有让他如愿。
除了陪妻子堕胎,做丈夫的没来过医院。他低头看着同意书,看到自己的名字与“患者”连在一起,心里生出荒诞感。医生说他的身体相当棒,这意味着他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患者。他笑着摇摇头,差一点打电话和妻子讨论这一刻的感受。
做丈夫的坐在等候区。“手术室”那三个猩红大字,使他的心脏跳动加快。成为“患者”之后,他才意识到医院有一张冰冷现实的脸,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迫使人一踏入这块领地,就自动产生一股坚强独立的意志,以便更好地对付疼痛与不幸,任何病人所能依赖的,只有药物和明晃晃的手术刀。
做丈夫的拿出袖珍本《论语》,读点什么能使内心安宁,这是他的经验。其间他收到妻子的短信:
“导师把两岁的儿子带到学校来了,所有人都在逗他玩。”
妻子的陈述句平淡客观,类似于“上课时间到了”,“在食堂吃午饭”,“走路到图书馆需要十分钟”,没显示任何感情与温度。如果此时她打电话说,“导师把两岁的儿子带到学校来了,所有人都在逗他玩”,做丈夫的兴许能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出某种隐约的母爱苗头,而这一苗头定会引起他的警惕,他不会轻易走进手术室。
正读到“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听见护士叫“郑学史”,做丈夫的心里有惊鸟腾飞。他朝护士扬了扬手,将书插进口袋,站起来,非常淡定地跟随护士的脚步。这个全世界最健康的患者,一个有五十万追随者的主播,在一个刚毕业入行的小护士面前,乖巧顺从。小护士甜美可爱,笑起来不遗余力,她明亮薄脆的声音让患者情绪放松。说笑间就到了住院病室。
“医生不是说,门诊小手术不用住院的吗?”做丈夫的惊问。
“是不用住院,但手术流程就是这样的。”小护士一边说话,一边给他戴上塑料手环,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年龄信息。她嘱咐他换上病号服,在自己的床位歇息,等着完成一些术前准备工作。出门前她扭头告诉他,床头有一个呼唤铃,有什么需要尽管按响,她随时都在,说罢嫣然一笑,飘然而去,颇像《聊斋》里面的角色。
紫白条纹服摆在床头,叠得方方正正。做丈夫的将它们穿在身上,举起戴环的手臂自我欣赏了一下,这一身行头让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一丝恐惧,他感到不安,就好像他是被动推到这个境地的。他坐在床沿,开始用手机搜索绝育手术信息,渐渐稳下心来,确信他做的是一个有科学依据,有理论支撑的深思熟虑的决定。他甚至读了一篇令人振奋的短文,这篇文章描述,在欧美国家,男性结扎被广泛接受,这是通过两百多年来,两次避孕转型,与两性性别平等运动结合而实现的。第一阶段发生在18世纪末期至20世纪初期。第一次避孕转型与第一波平等运动相结合,男性避孕与男性气质的关系,由相矛盾变为相融合,男性通过禁欲节欲等传统方式承担避孕责任。第二阶段为20世纪60年代至今,第二次避孕转型与第二次性别平等运动相结合,在政府很少干预避孕选择,相关团体提供高质量服务的前提下,许多男性自愿选择结扎手术来承担避孕责任,这成为男性气质的新特征。
“男性气质的新特征”,做丈夫的喜欢这句话,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男性结扎,在精神和生理上会形成太监特征,这只是男人的借口。避孕的责任不应该落在女性的肩上,这正是显示男性担当与男性气质的时候。做丈夫的从低落的士气中重新抬起了头。当那位面容姣好的小护士再度出现,他朝她愉快地微笑,心里祝愿她也会遇到一个为了保护她而自愿绝育的丈夫。
“6号床,请去备皮。”小护士脆脆地说道。
做丈夫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备皮。这意味着小护士要用她那双嫩白的小手给他清洁手术区域,刮除体毛,用碘伏擦洗皮肤,目的是在不损伤皮肤完整性的前提下减少皮肤细菌数量,降低术后切口感染率。做丈夫的庆幸早上洗了明智的淋浴,接着想了想自己私处,尺寸和形状都算正常,不必自卑,但不确定在小护士工作的过程中会产生什么变化。
做丈夫的怀着忐忑跟随小护士进了一个专用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护工早已在此恭候。小护士办完交接手续,再一次飘然而去。私处不用袒露在小护士面前,做丈夫的松了一口气,可眼前这男护工令他生畏,他情愿将私处交给小护士,而不是眼前这个屠夫般的家伙。
男护工果然手脚粗重,他用刨土豆的现实主义手法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做丈夫的惊出一身冷汗。他按要求摘下结婚戒指和所有饰物,东西全部放到自助寄物柜。寄物柜吐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取件密码,做丈夫的一时不知道拿这张纸条怎么办,于是紧紧地攥在手里。彼时男护工已经推来了手术床,他迈着锅炉工一样的步子,这让做丈夫的觉得自己是一堆可燃物。他遵命脱下病号服反穿,然后躺上手术床。这时候的男护工显露一股莫名的权威,粗壮的身体散发霸凌味,以及——也许是长期给患者备皮造就的——见多识广的自信。
手术室气氛森然,仿佛到了科幻世界。无影灯使做丈夫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仰面躺着,直视惨白的灯光。耳朵听见主刀医师正从容不迫地戴上橡胶手套,手指舞动间,助理们麻利地准备手术器械,凌波微步,嘴里却谈论着股市中的小道消息,纤细清脆的金属声响在寂静的手术室轰鸣。
“手术时间需要多久?”做丈夫的提出一个他已知的问题,只是想提醒助理们,他们的心思应该从股票市场回到手术中来,集中精力工作。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危险的山路绕行的大巴乘客,司机不但不专心驾驶,还漫不经心地和别人说说笑笑,手舞足蹈。乘客难免不提心吊胆。
“很快就好。别紧张,我们随意聊天,也是为了让你放松情绪。”其中一个助理回答道,他包裹得只剩眼睛,听声音是男的。
“你准备好了吧?我现在要开始打麻药了。”麻醉师的声音是雌性的,“会有一点点疼。不过,你感觉到疼的时候,疼就结束了。”
做丈夫的感觉麻醉师的话有点玄妙,不觉稍微品咂了一下。而此时麻醉师的手指开始在阴囊摸索,他看见她的左手拇指和中指在阴囊的前外方寻找输精管,将这根坚韧的祸根固定于皮肤之下,紧紧地捏住它,开始进针推药,一股转瞬即逝的刺痛之后,药液迅速弥散到输精管的周圍,他感到下面就被一层厚茧包裹起来,产生了重压和紧绷感。那个被妻子无数次抚摸的敏感之地,变成了一截木头。
做丈夫的知道全部理论上的手术细节,在脑海里清晰地进行了这场绝育术:
一把小尖刀从局麻针眼处切开几毫米,分离钳固定输精管,沿输精管纵轴稍加分离,将输精管固定钳伸入切口中,夹住输精管并牵出切口外;蚊式钳分离输精管鞘膜及血管,将输精管游离出一厘米左右,用两把蚊式止血钳,在分离段的上下钳夹输精管,随后去掉固定钳;剪断、结扎游离的输精管部分,以止血钳捻挫,用1号丝线结扎两端。提起结扎线剪去输精管约一厘米,检查无出血,剪断结扎线。将分离的断端用精索外筋膜将其与远端隔离,然后纳入皮肤创口内,止血。同法处理另一侧输精管。术毕用无菌纱布覆盖创口,胶布固定。
做丈夫的在脑海中完成了手术,现实中的手术却还没结束,橡皮手仍在他两腿间忙碌。他担心节外生枝,想到手术中可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万一正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觉惶恐起来,后悔如一道闪电,令手术室的光线更加苍白。
时间慢得令人窒息。他正要开口询问医生,忽然闻到一股烤肉焦味,他知道高频电刀在灼烧输精管的切口。手术结束了。
男护工将做丈夫的推进住院病房,像卸下一车煤一样将患者倒入病床,一个字不说就推着手术车走了。做丈夫的在床上歇了一会儿,试着下地转了几圈,决定立即出院回家。要去拿取柜中衣物时,才发现紧攥手中的密码纸条早就不知去向。
他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小护士很快出现。她仿佛忽然成熟了十岁,慢条斯理,微笑像一朵假花,说话时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停下在本子上做记录的手。她是他术后见到的第一个女性,她让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和手术前的自己之间有一道清晰的鸿沟,而她显然是站在术前的他那一边,鸿沟这边只有术后的他自己,像崖边枯草般孤零零的。
小护士打开了储物柜。做丈夫的取出自己的物品,转身离开时听到储物柜“啪”的一响,他感到自己被关在了黑暗中。
做妻子的在晚餐时得知丈夫已经做了绝育手术,就吃不下饭了。这么大的事瞒着她,去医院之前也不声张,作为妻子,她不知情,“没得到尊重”,似乎是她悲伤的理由。
做丈夫的耳边又响起储物柜关闭时“啪”的声响。他知道那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归功于小护士手中的力道。那声响甚至震疼了他的手术部位。
小护士毕竟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做丈夫的很快淡忘了医院发生的不快,但眼下妻子的表现让他手足无措。他捕捉不到妻子哭泣的真正原因。他回顾了他们此前的交谈,她说了他的身体他自己做主,因此绝育是他们商量一致的决定。他之所以独自行动,因为这种小手术没必要浪费妻子的时间,她陪着去医院显得小题大做。他们夫妻间彼此依赖,彼此独立,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行动能力,以及自我支配的时间和空间。
“你爸妈都同意了?”做妻子的止住了眼泪。
“这是我们的生活,不必事事和他们相商。”做丈夫的回答。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至少也应该和他们沟通一下。”做妻子的勉强说出这一句。她对这事原是胸有成竹的,尽管丈夫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但绝育这件事肯定行不通,这一刀会被视为刻在家族荣耻柱上不光彩的一道印痕,公公婆婆是一道真正的大坝,他们绝对不会决堤。只是做妻子的万万没有料到,丈夫会绕开父母这一关,那一道岿然大坝根本没有派上用场。
“我妈会以命来要挟……所以这样是最省事的。”做丈夫的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得保守这个秘密,避免他们血压升高,心脏犯病。”
当天晚上,做丈夫的伤口渗血,妻子大惊失色。所幸只是内裤摩擦引起,并无大碍,但整个夜晚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安宁。做丈夫的直挺挺地躺着,不敢乱动,做妻子的除了抚摸他的头发,象征性地宽慰,没有更多的肢体接触,她甚至将被子在他们之间压下一条隔离线。夜色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涌动。她安静得仿佛没有呼吸。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胸口,检查那里是否还在起伏,且轻轻搓揉了两下。她的身体一贯敏感,往常他这么做,她总会迎上来,向他敞开。但也许是睡得太沉,也许是保护他的伤口,她很安静,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做妻子的很早就去了学校,说要替导师讲一堂课。门“咔嚓”关上,做丈夫的感觉自己被抛弃在黑暗中。妻子的变化,像小护士那样明显。他几乎一夜没眠,也没翻身。床上睡出一个人形印,仿佛是过于沉重的心理碾压出来的。
做丈夫的胯下微疼,他起了床,迈着外八字,像小脚老太般小心移动。先是拿镜子检查了伤口,一切正常,又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脸,下巴上的胡髭还在,甚至比昨天更长。他放下心来。吃了培根和鸡蛋,开始准备视频内容,这一期他要谈《东林党的崛起与小说的繁荣》。
妻子带回他喜欢的芹菜饺子,考虑到术后宜食清淡,辛辣暂时从食谱中删除,她还在餐馆订了清汤柴鱼片,说是术后补血,就像他动了什么失血过多的大手术。她的情绪有所回暖。他们和平常一样吃饭说话,交换各自的所见所闻和手头工作,家里老人的情绪动态,周末安排。重点聊了东林党。做丈夫的感到生活的车轮磕到一块石头,轻轻颠过去便回到了正轨。
其间有一阵仿佛话题聊尽,做妻子的咀嚼着沉默。
“有关这个手术的医学知识,我简直是一无所知。”做妻子的重新开了口。今天一整天,她都有种莫名的破碎感。脑海里总是浮现小时候看阉鸡和劁猪的情景。那些沾着血丝的小睾丸泡在清水中,因为富含蛋白质、氨基酸、脂肪、微量元素,补肾益肺,最终会烹成美食入肚。被摘掉睾丸的禽畜,没有性欲的干扰,会专注于长肉。最初她以为男人绝育也是这样。
“那么……精子都去哪儿了?”她问。
“被身体内的其他细胞分解和吸收了。”他无所不知。
“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医生说,顶多一个月完全恢复正常。”
“有没有觉得……哪儿堵住了?”
“没有。”
“万一不能被身体及时吸收呢?”
“也许会影响附睾功能。医学上从来没有百分之百的准确,总有这样那样的可能。”
两人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谈论天气预报。做妻子的没再追究“尊重”的问题,也没有表现担忧和顾虑,就像一个母亲原谅玩泥巴弄脏了衣裤的孩子。做丈夫的不是有敏感神经和敏锐洞察力的艺术家,主管艺术的脑半球不发达,他擅长事实分析与逻辑推理,他很满意妻子一贯的开明大气与独立自强,理想的灵魂伴侣不过如此。
他们的生活平稳前进,各自工作学习,一起吃饭睡觉,选一部电影共同欣赏。为了不影响睾丸恢复,做妻子的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再靠在丈夫的肩头,也不会将腿搁在他的大腿上。当电影中出现性爱场景时,她不会表现亲昵,保持面色冷峻,或者突然掐掉遥控器。历史片或纪录片是最安全的,里面没有男欢女爱的场面,且将他们带入对历史的思索中,忘却彼此的身体。他们更多地讨论历史话题,悬案和争议,严肃的如西出函关,老子去了哪里?好玩的如李贽是否惯于狎妓。仿佛一场禁欲实验,他们没越雷池一步,尤其是做妻子的,过去她总喜欢说带性暗示的双关隐喻,增加私生活情趣,但现在她连一句荤话都不讲了,以无可厚非的冷淡协助丈夫术后康复。
术后狩猎生活的第一夜,老将试用新兵器,做丈夫的暗自紧张,要是吃了败仗,心里留下阴影,未来可能一蹶不振。他从订晚餐开始为狩猎做铺垫。平时通常去川味火锅、韩国烧烤大快朵颐,出于首战告捷的迫切心情,做丈夫的选择了吃环境,去了烛光摇曳的意大利餐厅。他和妻子穿戴体面,配得上身穿白衬衣、领口系着蝴蝶结的侍者服务。餐桌上,细高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枝年轻的粉色玫瑰,离凋谢还早。妻子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棱角清晰,略显憔悴,也许是导师派活太多,论文压力太大。做丈夫的心疼妻子,从烛光上方伸手过去摸她的脸,这造成了一大片阴影,妻子脸上的光暗了下来。她用手捉住那只即将碰到脸上的手,自然地推送回去,说我们喝点红酒吧。做妻子的以前嫌红酒又酸又涩,这时主动提出来,不过是急中生智,掩饰丈夫摸脸时的厌烦心理。
红酒佐牛排,外加芝士浓汤,水果沙拉。吃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很快做妻子的肚子里就起了暴乱,腹痛,恶心,呼吸困难。这一晚在医院度过。居然是蓝莓过敏,幸亏抢救及时。狩猎生活因此推迟了三晚。这是一次像煞有介事的性交,混杂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科学态度,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都有点紧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风筝总放不上去,它低空挣扎了一会儿,败下阵来。直到天亮前终于起了风,做丈夫的在妻子半梦半醒中将风筝放上了天。
山河依旧。
心中的石头落地。
做丈夫的一心想着用解放和自由的肉体创造狩猎新境界,不知道绝育对妻子的打击日渐沉重。剪断的是他的输精管,她的心里却空了一截,心河断了流,一端堵塞,另一端空空荡荡。她总觉得不对劲。有人不经意间问起她的丈夫,她就一阵心虚,仿佛别人已经知道她的丈夫是个绝育的男人,一个不能让女人肚子鼓起来的男人。
时间在隐秘的不安中流逝。术后的生活并不符合做丈夫的想象。身体解放了,精神却陷入了困顿。他们的婚姻越来越淡,妻子的表现越来越机械,他自己也渐渐失去狩猎的兴趣。最可怕的是,妻子的心理发生了连她本人也没料到的惊恐变化,母性的幼苗破土而出,迅速生长,转眼变成茁壮的渴望——她想要孩子。
做妻子的未按常规出牌。没走通俗路线,比如说指责埋怨,哭闹折腾;也没做高雅姿态,比如说坦诚沟通,分居冷静,协商离婚;等等。她像历史一样平静。她隐藏着内心对孩子的渴望,也不表露三十五岁之际,因受孕概率日渐降低而心急如焚。她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在绝育问题上,她的策略没错,倘若丈夫不绕开父母这一关,她“兵不血刃”便能悄然获胜,还获得“开明大度”的美誉。她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学业优秀不是决定因素,现实中的谋划与心机才是关键。她是个要强的人,做什么总能成功,三十五年过去,大大小小的梦想都接连实现了,包括三十岁结婚。她总是有自己的路数,这些路数做丈夫的是摸不清的,这是发生在她那个空间里的事情,正如发生在他空间里的事情,她也有所不知,比如他与粉丝私信互動,言语暧昩,甚至还有心跳加速的见面,这些小情调是婚姻的润滑剂,她们都不如妻子那么称心如意。
结婚五周年,做丈夫的提议去欧洲旅行,妻子因课程太多未能成行,连周末驾车短途外出也抽不出空,他这才意识到,他们的婚姻可能出了问题。他想和妻子认真谈谈,又觉得无从说起。他要沟通的问题,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的问题,当他试图用语言整理出来的时候,自己率先推翻了这个疑问,因为他发现,妻子的问题和他的问题密不可分,可能是他的问题导致了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反过来影响着他。总之,要从婚姻这乱线团中梳理出谁对谁错,就好比追究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做丈夫的思绪堵塞,越发想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又不愿只身前往,于是约了一个女粉丝,同赏密云的自然风光,在水库边的别墅区住了一晚,其间是否和女粉丝发生了故事,不得而知,至少他回家时看不出异样。妻子也未询问他外面这一夜是怎么睡的,还建议其他驾车值得一去的地方,比如怀柔汤河口、平谷雕窝村。妻子知道这些他不知道的地方,也意味着她的某一部分他所不了解的生活浮出水面。某种没来由的障碍阻止他询问妻子是否去过这些地方,何日何时与何人同行。他和她之间缺乏轻松自如的聊天环境,这会使一个普通的疑问变成质问,信任是他们坚实的基础,他不会打破这一层。
这一天,做妻子的主动提出去东边吃饭。餐馆是她预订的,三里屯的西班牙餐厅,在一栋白色建筑里。他热爱这里的海鲜焗饭,她喜欢他们的接骨木酱。这里的清静和灯光,适合正经谈话,天大的事,也不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大发脾气,顶多是黑着脸拂袖而去。
做丈夫的和做妻子的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急不缓地吃着桌上的食物,慢悠悠地喝掉半瓶白葡萄酒,一切都显得松散、随意,是那种不像有晴天霹雳的好天气,做丈夫的没有察觉到,乌云正从远处滚滚而来。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做妻子的空着双手放在桌面上,这个姿势不像是理亏的一方,更像是平等谈判,“首先,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我希望你站在高处往下看,俯瞰有助于理解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事。”
做丈夫的早就期待着和妻子做这样的坦诚沟通,好几次想过把问题放到桌面上来谈,但害怕得出不愿意看到的结论,不愿意面对的真相,也指望时间会从中调剂,问题会自行消化。
“有些复杂的事情,的确不是简单的对错可以定义的。”做丈夫的说道,“婚姻应该是相互理解和包容。”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大气量的男人,包容我,支持我的学业和事业。”做妻子的很诚恳,“最近这一年多,很奇怪,我忽然很喜欢孩子。看到别人推着婴儿散步,我羡慕,也嫉妒,渐渐地竟然到了垂涎三尺的地步。我尝试过压制这股情感……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发现自己是那么的软弱……”
做丈夫的虽不能从妻子的这段话中得出任何结论,脑子里已有不祥的黑鸟聒噪起来,耳朵像喇叭伸到她嘴唇边,眼睛注视着她盘子里残留的接骨木酱,像陈血,黑中带红。
“我考虑了三天,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做妻子的逼视着丈夫面前的刀叉,“我怀孕了。”
黑鸟哗啦啦从林子里飞起,呱呱乱叫着隐遁天际,瞬间是死一样的安静。
忽然,做丈夫的眼里闪现一丝灵光,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获得了求生的希望。
“无论是医学理论,还是现实生活……都证明存在绝育后怀孕……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他几乎是嗫嚅着,舌尖无声地击打着牙齿,“……也许是天意,上天感觉我们的生活中缺了点什么……垂怜我们这种人畜无害的好人,所以……”
“不,不是那样的……”做妻子的打断了丈夫的呓语,“我怀的是别人的孩子。”
做丈夫的头像枯萎的花朵般耷拉下来,又缓慢地放下双手,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样她看不见它们紧攥时青筋暴露的样子。
他扭头凝视着窗外。
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火光,灼烧着悬铃木树叶的边缘,疼痛使它们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你,因为你是我爱的女人,我的妻子。”做丈夫的回过头来说道,他的肘关节撑着桌面,双手十指交握,“让我们共同来抚养这个孩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做妻子的摇摇头,“而且……这对你也不公平。”
“你要离婚?”
“是。”
“然后和他结婚?”
“不,他并不知道这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有家室。”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他是谁?”
“不,这是我的隐私。”
“我是你的丈夫,也是你的朋友。”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会自己抚养。”
做丈夫的丝毫没有为难妻子,仿佛这也是他内心的意愿似的。他平静地签署了离婚协议,其间连一句高声说话都没有,紧抿着嘴努力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给妻子留下最后的印象,最好的印象。她曾经是他的女人,他始终会保护她,成全她,也让她看到她失去了一个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的英雄,一个生活中的善人,一个婚姻中的典范,一个爱护女性的女性主义者……也许某一刻她可能回心转意,或成为她未来回心转意的因素。可以说这是爱情,也可以说这是阴谋。
他藏匿着内心的滔天巨浪。
妻子没谈婚后财产分割问题,房子是他婚前买的,即便是婚后财产,她也知趣不会索要。接下来找房子,搬家,收拾新居,都是丈夫主动帮她完成的,他的关照无微不至,甚至还把自己的路虎留给了她,说她和孩子更需要用车。这一切的确使做妻子的愈加愧疚,感觉自己辜负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甚至偶尔感到自己仍深爱着他。她也伤心,他们的婚姻原本是一只新鲜、果汁饱满的苹果,但他擅自去绝育,这是苹果被碰伤的部分,腐烂是从这里开始的。
几个相熟的人得知这对恩爱夫妻突然离婚,莫不惊诧,待发现做妻子的已有身孕,更觉得匪夷所思。观察他们离婚后的情形,似乎是做丈夫的犯了比较严重的错误,因而一直在努力表现,以求得妻子的谅解。
做丈夫的工作没受离婚影响,他的视频正常更新,在鏡头前侃侃而谈,激情饱满,甚至比之前更具感染力。没有人能看出他内心涌动着巨大的悲伤、愤怒、怨恨,以及某种疯狂的嫉妒。这些负面的情绪交替,轮流主宰他的精神世界,浪头似的打得他晕头转向。时而“悲伤”覆盖,时而“愤怒”称霸,时而“嫉妒”为王——他不是嫉妒妻子与别人上了床,而是嫉妒那个人的精子着了她的床。
做丈夫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绝育之后妻子的变化,她那些若隐若现的表情,他们关系的微妙转折。他只是习惯于绕开,让时间磨钝现实的锋芒。这里头也包含他对妻子的爱,对婚姻的自信,相信他们之间牢固的感情基石,抵得住任何形式的冲击。也许正是因为绝育,他自身的心理产生了很大变化,这个生活粗线条的人,潜在的敏感特质被什么东西激活了,他的纤细神经能够捕捉到空气中的每一丝躁动、黑夜里妻子呼吸的异常,触摸到生活的纹理。他像一个孤身听雨的文艺青年,在漫天飘飞的忧愁与苦闷中,看见平静的水塘沉渣泛起,过去的细节浮上水面,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理解与感受。
做丈夫的渐渐感觉自己的确有别于正常男人,仿佛任何一个生产精子的动物都在斜眼看他。那些被当作麻烦处理掉的东西,好比生活中的旧物件,久不用扔了,某一天又需要它,却再也找不到了,人就会产生懊悔之情。
没想到那么快妻子就佐证了医生的预言。
他并不全信妻子的话,像她那种有城府和心机的女人,做每件事都会提前埋线,决不贸然行事。这很可能是一次纯粹的不忠与出轨,怀孕与母性大发并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他花了些时间梳理妻子的关系网,仔细推敲粘在这张网中的所有异性,锁定三个嫌疑人。一个长相英俊,在学校里开了一间照相馆,自己当老板兼摄影师。做丈夫的侦察后发现,摄影师和女朋友同出同归,形影不离,他判断这种情感胶着状态下的未婚男青年通常无暇劈腿。第二个是妻子的大学同学,这个人生活在两百千米以外的城市,做丈夫的坐高铁过去,第一眼看到这个穿兜蛋紧身裤的男人,就迅速排除了他,因为“兜蛋紧身裤”是妻子极为反感的男人形象之一,其他还有抖腿、嚼槟榔、留长指甲、像坐月子的妇女裹块头巾,等等。最后一个嫌疑人是妻子的博导,四十岁出头,博学有涵养,传统却不迂腐,符合妻子的审美标准。且她和博导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他更多。妻子学校曾组织去郊外踏青过夜、访问历史遗迹,他们必然有大把私下相处的机会。
“身体也是建筑,建筑是讲究风水的。”医生的话在做丈夫的耳边回荡。做丈夫的开始相信身体里的风水。他的身体是一栋坏了风水的建筑,绝育后跌入霉运期,生活每况愈下。离婚后还病了一场,先是严重的呼吸道感染,持续咳嗽,无法更新视频长达三周时间,紧接着身上出现花瓣状的斑疹,奇痒难忍。“玫瑰糠疹”——医生赋予这种病一个诗意的名称,而呼吸道感染就是它的病发前奏。这种小毛病虽说令人不适,但来得快,去得易,真正困扰他、令他束手无策的是附睾郁积症——这是结扎后的远期并发症——由于附睾的吸收功能降低,随着时间的推移,精子以及分泌物增多郁积,私处产生坠胀疼痛。
建筑风水的问题,通常有化解的方法。比如丁字路口的房子犯板钉煞,气场不流通,造成“死气”和“煞气”,可挂五行八卦福镇宅理气;宅前或左右龙砂冲射,可用风水化煞镜,或种竹木解之。也就是说,风水就是气,要如风一样自然流动,不可滞碍与堵塞。结扎便是了断了活水清流,身体里的风水形成了“死煞”,化解的方法,自然是复通输精管,释放精子,恢复流通。
做丈夫的决定去做复通术。不是为了生育,而是为了身体里的风水,要重新驳接过去和未来,而“现在”正是结扎的中心点,必须有刀子从这里伸进去,剖开这个结,疏通时光隧道。他去了几个医院咨询检查。情况超出他的想象,复通术比结扎本身复杂,吻合难度高,如果瘢痕组织阻碍精子流动,需要进行难度更大的输精管附睾吻合术,不幸的是,他的输精管格外细小,复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医生对这种充满挑战和突破的机遇是兴奋的,如果案例成功,他们的医学报告上面就能洋洋洒洒写上好几页。
做丈夫的犹疑不决。医学理论上失败是大概率,即便万幸在几个小时的手术之后重新建立了精子通道,死水变活水,身体也不可能恢复原样,叠加的伤口与瘢痕可能进一步破坏身体的风水。进退两难中,他感觉自己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覆水难收的颓丧与懊悔折磨着他。心情持续阴霾,某天忽然一缕光线闪现脑海,照亮了问题的症结:妻子是整个事件的核心与关键,她却置身事外。他为她绝育,她没反对,事后却不尊重他的付出,甚至和别人进行狩猎活动,让外人的精子着了她子宫的床。
一场风雨之后落叶遍地,气温骤降。秋天来得肃杀——做丈夫的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他感觉到阴云积压的重量,风带着毛刺,鸟叫声透出丧偶之哀。人工小池塘里的荷叶开始泛黄,春天孵出的鸭子已经羽翼丰满,静静地伏在水面。它们还是娃娃的时候,妻子常给它们喂食。他脑海里浮现当时的情景,妻子的笑容里除了愉悦,还有一丝很明显,却被他忽略的天然母性。他觉得以前的他是个瞎子,现在恢复视觉,统统都看见了。
做丈夫的依旧定时更新视频,不在乎锐减的点击量与订阅用户,这类数据已经无法带给他快乐与成就感,更不能充实他的生活。他想着如何重新支起坍塌了一边的房屋。他绝对宽容,因为爱她。他也接受她腹中的孩子成为他们生活中第二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经常去访问前妻,给她带去鲜花和食品,明里继续一个好男人的角色,稳住她的心;暗里窥视她的生活,必要的话,他将清扫任何她回心转意中的路障。在西班牙餐厅里被那个晴天霹雳击中所造成的内伤,他也是隔了一阵才感觉出来,就像电影中某人被捅了致命的一刀,走了几米远才扑通倒地。
他留给妻子的那辆路虎,驾驶座底下嵌有一个微型窃听器。到底谁在妻子的子宫里播撒了不道德的种子,这个真相对他具有莫大的诱惑力。他想方设法破解生活中的谜团。不过,他没有获得特别有价值的信息,没有可疑的男人出入她的住所。只有她的博导偶尔过来,带给她成箱的水果和牛奶,他们在车上的聊天没有超越师生和朋友关系。博导在她家逗留的时间不长,也从未在她家过夜。做丈夫的渐渐相信,妻子肚子里的东西的确无人认领。这是个好兆头,只要他持续努力,她回心转意的希望更大。
秋高气爽的某一天,做丈夫的去了朋友的农场,在郊外骑马饮酒。朋友带他认识了不少野生植物,尤其是接骨木,妻子爱吃的接骨木酱,就是来自这种美丽的植物。他打算亲自给妻子制作接骨木果酱。他并不是只摘果粒,而是连根拔起整株接骨木,带回家它们仍是鲜活的,这样做出来的果酱味道更加鲜美。
做丈夫的在网上查阅如何制作果酱时,听到妻子在车内的交谈。他知道那是她的大学室友,他们结婚时的伴娘。她们谈了谈同学的生活变化,伴娘说起自己花心的前男友,说男人是生殖器指挥大脑。妻子不赞成她的说法。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婚,自己一个人养孩子。”
一阵音波的嗞嗞声。
“我不知道……问题是从他绝育后开始的。”
“……为了妻子的健康而去绝育,肯这样真心付出的男人不多……你怀上别人的孩子,他还对你依旧照顾、宽容……说明他是真的愛你……依我看,他是一个真正有胸怀、有担当的男人。”
“……有时候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说不清楚那种感受……反正一切都变了样……我对他的身体……产生了生理上的反感,然后……扩展到心理上的厌恶……”
做丈夫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仿佛害怕惊动她们。
断断续续的音波破解了一个女人的心灵密码。原来妻子很在乎他体内鲜活的千军万马,即便这些调皮、恶作剧、充满危险的小怪物使她遭受了两次不小的罪,即便需要时时防备它们,她内心里仍是情愿它们活着,兴奋拥挤,嘈杂无序,在闸门打开时呼啸而出。她的快感基于这个意象,她的高潮也有赖于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小生命。她还说,绝育后他打过补丁的身体里万马齐喑,只剩下空荡荡的液体,像充满微生物浮尸的脏水,这让她很不舒服。她甚至觉得没有精子活蹦乱跳的性事,缺乏活力,没有生命,是一种真正的虚无。她感觉自己在枯萎。她渴望浩浩荡荡的精子冲进子宫,像海浪冲刷崖壁,也许正是这种渴望激发了她心底潜藏的母性。
做丈夫的动手制作接骨木酱。厨房还保持妻子使用时的旧样,装橄榄油的小瓶摆在烤面包机旁边,面包蘸橄榄油,这种吃法她是从意大利餐馆学的,有时当早餐,有时算零食。烤炉上搭着擦手的毛巾,有一片明显变脏。会尖叫的蓝色开水壶蹲在炉灶上,她走后,它没再发出过任何声音。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他没动过它们。现在他开始使用这个厨房,到处都是妻子触摸过的痕迹。他发了一阵呆。慢慢清洗接骨木,包括叶片、根茎、未熟透的果实。切细、捣碎、添加辅料,跳过蒸煮环节直接装瓶。在冰箱放置半个月后,这瓶凝聚他心血的接骨木酱,看上去毫不逊色于西班牙餐厅的。
天将黑未黑时,做丈夫的来到了妻子的住处,提着他亲手制作的果酱和一箱澳大利亚牛奶。妻子的肚子很大,七八个月的样子,他推算了一下受孕的时间,不过完全不记得妻子那时的行踪有什么可疑之处。客厅里新添的婴儿床和小推车,像刺一般扎进他的心里。但他神采飞扬地说起如何在朋友的农场发现接骨木,朋友教他如何制作果酱。他现在爱上了烹饪,才体会到其实制作食物也是一种享受。他感觉妻子内心发出一声叹息,这叹息里有遗憾,也有愧疚。她的眼圈稍稍红了一点,但立即恢复原样。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给她一种朋友式的拥抱,因为他正在仔细品味她说的生理反感和厌恶。过去的狩猎生活中,两具躯体曾经那么多次热烈地合二为一,而今她溢出来的只是“反感”和“厌恶”,这比那些进入她体内的非法精子更让他难受。
“车能借我用一下吗?我准备开车去敦煌,做几期现场直播。”做丈夫的临走时说道。
妻子把钥匙给他时,摘下了环扣上的毛毛狗。那是她后来挂上去的。
做丈夫的花了两天开车到敦煌,在大漠胡杨林欣赏落日时,面包机“嘭”的一声弹出了妻子烤好的全麦面包,她拿起橄榄油又放下,打开冰箱,拿出了接骨木酱。做丈夫的眨一下眼,夕阳就下坠一毫米,眨一下眼,光线就微弱一丝丝。胡杨林伸向天空的枯枝像溺水者的手。妻子坐在餐桌边,双手抱着果酱瓶抵触俯低的前额,那是一种近似于祷告或忏悔的姿态。大漠的日落每一秒钟都在产生变化。几只黑鸟掠过镜头,云空被它们抹去一丝绚丽。妻子将果酱均匀地抹在面包片上,垫上煎好的鸡蛋,扣上另一片面包。她要吞进两个人的食物,这一份三明治也只能算作加餐,稍后她还要吃上一顿。
做丈夫的转动摄像头,太阳已经不见了,世界空空荡荡。远处低矮的沙漠峰群,像妻子柔软的身体曲线,无数个她躺卧在渐趋黑暗的大地上,寂静的棉被正覆盖下来。大月份的孕妇吃相完全不像姑娘那样斯文,妻子吃得很快,在咬最后一口三明治之前,她感觉不舒服,心跳加快,呼吸不畅,她抓起手机打电话。做丈夫的推进镜头,聚焦一座沙峰,看见沙漠表面被风扫出的水纹正在荡漾。妻子摇摇晃晃,晕倒在马路边。
天黑下来之前,做丈夫的将拍摄器材塞进后备厢。
汽车行走在荒野中。黑暗使月亮变得清晰。
做妻子的第二天早上才脱离危险,仍有头晕和恶心。她醒来第一反应是伸手检查腹部,孩子还在。
“有什么食物过敏史?”主治医生进了病房,一个实习生拿着笔和本子做记录,一个给她测量血压。
“蓝莓。”做妻子的回答,“但我昨天没有吃蓝莓。”
“昨天晚上吃了哪些东西?”
“面包鸡蛋三明治,接骨木酱……”
“化验结果中发现有蓝莓成分,另一种毒性是含氰苷……”
“什么是含氰苷?”
“是一种毒素,来自未经煮熟的接骨木枝叶和根茎果实……这种接骨木酱,处理好了,是一道美味,处理得不好,就是毒……”主治医生的手指扣住病人手腕处的脉搏,随后又检查了一下她的舌苔,“哪个廠家生产的,可以去追究他们的责任……”
做妻子的脸色苍白。半晌,方才无力地回答:
“是我自己酿造的。”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