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灵
家乡渔港小镇的房屋有一种看不见海誓不罢休的气质,数千栋房子像山脉一样,沿着长长的海岸线铺陈,在与海岸线垂直的东西方向只有五六栋,南北则有狭长的大几百栋。我和哥哥小时候热衷于这样的比赛,从南端奔跑到北端,记下有几户人家的前门后窗添了新的门窗画、院里置办了新的家具器物,看谁发现得多,然后再从北慢悠悠走回南,带着完成当日旅途的骄傲与辛苦,吃一支糖水棒冰。
师傅以前说,囝囡生,娘亲死,生都向着死奔走,太阳上山,太阳下山。他说的时候,我正调兑一盏勾线金漆,哥哥在裱灰一片梳妆婚镜的木座。师傅说完,就出了门,他要去漆一根船上的龙柱,龙柱不能拆运,师傅于是提着大漆出门,再没有回来。那天傍晚,港口的伙计来拍门,急得像网里刚出水的马哈鱼,他说海上突然起了红风,拴船的绳子全拉断了,我们师傅在的那条船也卷离了岸,已经进海漂远,不见了踪影。我的漆笔掉在地上,哥哥让我快去告诉三姐,自己则跟伙计走了。
自那天起,我和哥哥被迫出师已经一年,我们接手了师傅的活计,镇上的人接受了新的漆匠,喊我们小师傅。
上月月亏那几日,禁渔期还有半月就要结束,三姐的茶摊开始恢复冷清,大家都开始为出海做准备。家住六合巷的吴叔跨越过百户人家,带着肥皂洗净衣服的气味径直走到我家门口,定了一副“老家”。他说,他年纪大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出海,要带“老家”出去吹吹風,以后船就是儿女的了。
“老家”是家乡的说法,也就是棺材。靠海生活的人,寿命好像总是不够长的,年纪大的人在真正见到死亡的阴影之前,就早早来定“老家”。像吴叔这样活在船上的人,也常常要求把阴好的木材搬到船上去漆装,漆好了等到八成干就出海。大漆的风干对湿度有要求,越湿的空气里它反而干得越快、越实,所以只要不淋雨,海上是极好的干漆环境。
日头初升。哥哥饮完凉茶,收拾杯盏,问我能否晚一日去船上刷大漆。我控制虎口力道,捏紧着一个酱菜饭团,等待他的下文。他说,早上生了梦,梦见师傅在一条船上又冻又饿,外面冰天雪地,茫茫大海里没有渔港小镇的灯火。我说,你只是发梦罢了,这海边上热得穿不了长裤,哪里有冰雪?刨冰铺子才有吧?吴叔的船是真等着出海呢,最好的渔期是很短的。哥哥欲言又止,只好说,昨天看见吴叔的船在装东西了,等会儿我跟他家工人讲,万事小心些,多照应你。我说,你要高兴去讲,也没人拦你。
我们把裱灰、磨光后尚未髹漆的“老家”抬上皮卡车。哥哥去找皮绳来固定,我照旧弯上一脚路,到三姐家,请她为我打一壶凉茶。渔港的人夏天起得早,我去的时候,天蒙蒙亮,缺角木桩矮桌上已经放了不少用过的茶碗。师傅还在时,我和哥哥喝三姐的茶一直免费,等师傅不在了,我们好像突然就懂事起来,继续来讨免费的茶喝显得恬不知耻,突然中断又显得太冷漠。所以我们商量,时不时给三姐送几件好的漆器,也算是抵过茶钱。三姐见我来了,甜甜地笑,扣上书,去里屋给我拿备好的茶,书脊上写着聋哑人大学成人考试资料的科目。去年师傅三十五岁,三姐三十三岁。今年三姐三十四岁了,我想知道,师傅是否还是三十五岁。
吴叔已经在码头和小工一道搬东西了,还是穿着他那件乐透店赠送的褪色花T恤,据他自己说,命运无常,乐透有常,常买常中。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盈亏。见我们的皮卡靠近,他放下手里的一箱罐头,喊来一个瘦小的短工,对我介绍说这是麻杆,今天在甲板上能见到他,有事就招呼他去办。说完又拍着那人的背,说麻杆仔啊,这两位是渔港的漆匠小师傅,后边这几天,这一位小师傅要在船舱工作,无论她要什么,你都把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给她找来。
我们把粗麻布包裹的“老家”生胚吊进船舱。我远远看见哥哥把麻杆叫到一边,小声叮嘱了几句,麻杆听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哥哥安顿好他认为必要的事情就回去了,吴叔也回去了,我穿过甲板,从一道向下的楼梯进到船舱,等待髹漆的“老家”已经在这里了。麻杆的脚步在头顶来回,船的晃动几乎察觉不到。风平浪静。
无论漆器大小,制作起来的过程都是长的。泥胎成型之前的取漆、熬漆、阴木、制胎已经耗时数个月,好在因为程序相同,所以这些可以预先准备。但从髹漆开始,就常要考虑使用者的要求,所以只能随订随做。
“老家”和小件的漆器又稍有不同,它体大、耗材料多,比起小器物上精细的图案,它更被看重的需求是长久耐放、防腐防潮,加上渔港订制“老家”的多是生者,入土前如果搁置几十年,得有不惊不变的气度。为了这个目标,时间和耐心都是完成漆器不可少的要素,每层大漆的厚度约是两忽,即五十分之一毫,想达到经得住年月的厚度,甚至扛住少许磕碰,则要里外刷够数十层。吴叔还说,希望在内侧做一点剔犀,也就是用刀刻漆,制些海浪的花纹。
一边心算工作量,我一边重新用脚步适应船随浪轻摆的幅度。不知不觉中,船的晃动好像比刚上来时大了。我等待了一阵,不见平息,正在疑心,船突然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震动了,我险些摔倒,赶紧稳住脚步,扶好“老家”,生怕它从矮架上摔下来。船舱震动没有马上再次发生,但船随浪的晃动更大了,估算情况,侧舷可能碰撞上了港口别的泊船。我在眩晕中用刚解开的皮绳快速绕着“老家”和木架捆了两圈,然后爬上甲板,想看看怎么回事。
我被外面的情况惊呆了。半小时前还风和日丽的蓝天,现在已经罩满了压顶的黑云,云的缝隙之间似乎还隐透着暗红的云边。狂风裹挟云层,也几乎要把我掀翻。再看四周,我所站立的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岸了,码头的一众大小船只都失去了平时的秩序,七零八落地散在岸的附近,我在的这条船则被浪推得最远,岸边奔跑的人影已经小到我分不出都是谁。船头升起十多米的浪头,眼看就要扑下来,银色的金带细鲹鱼群突然像风暴般从浪头俯冲出水面,鱼群体侧的金线连成一片斜坠向海面的细密流星,我立即转身扣上脚边甲板上的门。船及时转向,避开了被鱼群冲碎的浪头。一片宽阔的红黑影晃动在浪下方的海里,扭身下潜。
我勉强站起来,寻向船头,抱住舵的人是麻杆,原来我不是唯一在这条船上的人。麻杆将手臂伸进舵的空隙,坐在地上用双腿双手死死地钳住舵座,靠体重来调整航向,但船还是被浪推得横行。我帮不上他的忙,反身锁住船舱入口的门,趴在地上箍紧提门的扶手,尽量用身体盖住门的缝隙,害怕海水万一涌上来,会灌流进船舱去,也担心一旦站不稳,会给人添更多麻烦。浪没有再大片打到甲板上,船却不可避免地离岸越来越远了。棕灰的云在视角翻滚,我的背被吹得瑟瑟发抖。我用所有的力气抓紧舱门,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只是一边担心“老家”的安全,一边出神地想着一些之前已经想了很久的事——我想知道,师傅看见屋里地板上那撇金漆会不会痛惜,而后罚我去后山对着那坛早就死光了的枯荷叶画十幅墨水荷花线,不画完不许放笔。我想知道,明年三姐三十五岁,是不是就可以算作和师傅一样大了。我想知道比起一心想出嫁的三十三岁,明年三姐再长一岁、考上大学离开渔港时,是离死亡更近,还是更远。
不知过了多久,船的晃动平息了,天虽没有放晴,但也比狂风大作时亮堂许多了。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在目眩头晕中确认自己的处境。船在海中央,四面无岸。麻杆在船头席地而坐,累得眉心紧锁,似乎还没有从刚发生的事情中恢复过来。
天将暗未暗,气温下降得厉害,完全不像热带的初夏。麻杆说话性急又没重点,我要以提问来引导,才能从他那里得到有效的信息。我们都冷得直抖,我请他先去船舱找一些御寒的东西。他得到切实的任务,眼珠转上一圈,恢复了做工时的机灵劲,转身钻进货舱,不一会儿带上来两件一直放在储藏室的厚防风大衣。大衣有些陈旧的海味,可能在船上放了很久,好在干燥温暖。
我们穿上大衣,在船头甲板上席地而坐,分享酱菜饭团和凉茶。他一边吃一边说,现在确定不了我们的位置,说大部分航海设备已经整机拆下船送去保养了。他说他家太姥讲过,渔港的红风偷岁月。我说,什么红风,太姥还说什么了?他摇头,说不记得了,太姥走得早。我问,船有损坏吗?他说左舷碰出一块凹陷,但没有漏水。我问还有吃的、喝的吗?他说有,这是条中型近海渔船,一般带十多个人手,在近海跑两个星期,罐头已经搬上来大半了,因为小师傅——那一位男小师傅——给他交代了,先搬吃的。我问,有燃料吗,船能开多远?他一口米没嚼完,嘴角塌下来,说几乎没有,是上个渔期剩下的底,点个灯还够用,开不了几海里。
太阳落到海平面了,我们除了依靠太阳的方向判断自己大致是向北漂流,别无其他信息,只好决定先休息,尽量不在照明上浪费原本就不多的能源。
翌日清晨,墙壁上两枚椭圆光斑照亮寝室,我这才注意到房间上缘有舷窗。今天的天气已经转好,掀被下床,才发觉温度越发低了。
甲板上比船舱里更冷,远处海面漂浮着白色的浮冰。磷虾群的暗潮向日出方向行进,成群的北地塘鹅横穿过冰面,扎进水里追咽下满嘴的虾,一只白狐躲在冰窝里,撕咬一只落单的鹅。我找麻杆要来手持望远镜,又远近见到了好些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我们面面相觑,难道不过睡了一夜,就到了极地的冰洋吗?
重新调查和整理状况。没有燃油,没有风帆,没有位置,没有人烟,没有通信,船不过几十米长,多数房间都空着,已无处可探索。清冽日光之下,我们竟发现自己无法自救。哥哥现在或许正在无头绪地找我,又或许在悔恨没有拦着我晚一日上船。即使给他写信件,他也无法收到吧。入师门这些年,多是哥哥先熬漆、裱灰,我髹漆、剔犀。如果没有彼此,我们还能做好一件漆器、一副“老家”吗?想起尚未完成的“老家”仍在船舱等待,我下了仓库。
仓库顶门的防水很好。那一阵海上的颠簸湿了甲板,却一丁点都没有滴渗到下面。我默算漆刷的计划:按初冬温度,每刷一层大漆,用半日时间放置阴干,再刷第二层,这样应该能保证大漆的厚度充分而平整。如此算来,在最后抛光之前需要二十四日的工作,而船上的食物刚好最多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继续深入更冷的地方,空气的温湿度可能会让干燥时间再延长。太干冷的空气里漆可能会有裂痕,也可能更易夹暗灰或断层。如果我让房间变得温暖湿润一些,也许能多维持一阵子近似渔港的温湿环境,但需要消耗更多的取暖能源,也仍不一定能赶在断粮之前完成。
髹漆说到底,不过是重复给木坯上漆,在合适的时候再辅以雕刻切割,理想情况下,所有的工序都可以靠练习与等待完成。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每一件木器的状态、形状、使用目的都有所不同,就连采集熬制的大漆、制作的环境和匠人的心情也都能影响漆器成色,有些时候还需要根据材料的现场具体情况来调整花纹设计。我虽然知晓这些理论,但从不真正考虑这些问题,渔港的四季都温暖湿润,我从来只需要遵循师傅教过的动作,就可以做出足够让别人满意的成品。以前的顾客不时惊叹我做的漆器与师傅做的一模一样,但这就是现在最难的地方了:师傅没教过我怎么在冷的时候干活,更没教过我怎么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活下去,没见过的东西我可能做不出来,有限的材料与资源也容不得我反复试验。在晃动不安的船舱里,温度早已下降到我不熟悉的区间,湿度想必也有变化,这些会对髹漆的过程和效果产生什么影响尚难以定论。话说回来,就连能否活着做完都说不准了,这个时候我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渔港的人向来重视安葬,如果不能交付一副令人满意的“老家”,亡者生前也会多一份阴郁吧。权衡之下,我决定完成这副“老家”。
我与麻杆合计了剩余燃料的使用时间,虽然不够船只长距离行进,但用于取暖还尚可维持。他谨慎地调高船舱部分房间温度,又帮我打来一盆海水,放在暖气铁片上缓缓加热。见我打开漆桶,一直碎碎念的麻杆便放低了音量,静静地坐在楼梯上,只偶尔吐出一两句听不清楚的自言自语,他逐渐变成海浪声白噪声的一部分。我用毛刷蘸上大漆,一边从纹路不平整的灰胎转角开始刷第一层,一边惦记着这副“老家”还能交付吗?远在天边的“老家”,还是“老家”吗?
十三日过去,满月渐亏,“老家”的髹漆已经二十多层。麻杆的适应性很强,从最初几日的慌乱中逐渐变得平和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竹鱼竿,我工作时,他就坐在离船舱门不远的地方一边钓鱼一边自言自语,以便能随时响应我。钓鱼时他心绪宁静,故乡口音的词汇音节则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我的情绪。其他时间,我们试图弄清楚自己在哪里,但我们对观星都一知半解,天上的星图也诡异又陌生,好像还会偶尔突然变化。水食一日日消耗,我们仍找不到任何能确定自己位置的方法。
从未见过的鱼类间或成群出现,浮冰也时有时无。因为担心会触上暗礁或冰山,我们以尽量节省的方法微调船的转向,但越往后,浮冰却越发密集起来了,水中动物的踪影也渐渐少了。
我开始注意到海上一些不甚确定的事情。一次在船头甲板看见左侧远处有一大座冰山,我于是去寻麻杆来一起辨認判断是否需要调整漂浮方向,等在船尾找到他,才过去几分钟,却再不能在同一个方向找到冰山了。再有一次,我们沿一片宽阔浮冰的侧面漂流,我从上方俯视,见到厚冰之下有一片红影晃动,比我们的船还要大,一转眼它又下潜了;正当我担心那生物会碰到船时,它又出现在船侧舷的水面了:那是一只五十多米长宽的红色蝠鲼,两翼像蝴蝶一样伸展,平坦的背脊沿中线布满朽木片般的密集珊瑚群,小鱼在珊瑚间隙里朝我的方向探头,眨眼间鱼好像长大了,突然就成群离开了珊瑚与蝠鲼,另一群鱼又不知从哪里绕出来,钻进同一丛珊瑚躲藏起来。一条迟缓的大灯笼鱼从阴影里出现,歪头落在了一丛珊瑚缝里,小虾从四面围了上来,几秒就分食了整条鱼尸,剩下的鱼骨也在虾群散开后碎成粉末,整个过程像快放的影像。在我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蝠鲼突然翻转整个平坦的身体,掀起短暂的水浪,又游向另一块浮冰下方。我浑身战栗,直到双耳突然安静下来,才注意到之前几分钟里,自己一直处于一种低频的嗡鸣声中。浪花退去,我很快失去了它的踪影。
再五日之后,船只进入了随处可见浮冰的海域,这对船来说更危险,但也增加了我们遇见岩石陆地的可能。虽然水域还有数百米宽阔,但因为两侧都是延绵的浮冰,所以我们实际上已经行驶在冰间水道里了,其中一侧的浮冰有可能只是从另一侧更大的冰岸上随浪脱离开的。
每天早晚,我检查前一层大漆干燥的情况,再刷上新的一层,刷完后收拾工具离开船舱,等待“老家”在时间里自己完成今天的变化。
第二十二日清晨,我正在睡梦中潜泳追逐一条像木箱一样的鱼,船触冰了。我们已经在数十厘米厚的两侧浮冰中间漂流了多日,早已没有一个方向能彻底躲避冰块,触冰是早晚的事情。在惯性作用下,渔船冲上了一片冰板,短暂的平静后是两侧冰块持续挤压开裂的声音。我们搁浅在冰岸上,船被推上冰堆,随之与冰堆共同继续前进。所有的冰块都在移动,整块浮冰变成了我们新的船。我看见麻杆站在之前钓鱼的船侧,一次又一次抛竿、收竿,但用尽力气,也不再能把渔线甩出浮冰的外缘。他突然松手扔下钓鱼竿蹲坐到地上。我以为钝感的他终于觉得自己离死很近了,赶忙上前安慰,但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他絮絮叨叨地挤出一点声音,说他只是想钓鱼而已,还说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也不是怕死,只是一想到醒着的时候没有事情可以做了,就觉得无聊到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我说,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你只有先活着才能找到答案。
第二十五日,我们的浮冰冲上了岩石岸边。
即使在麻杆钓鱼的补充和精打细算的饮食之下,我们的水果和淡水也不可逆地持续消耗着,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比下船四处看看更好的办法了。
面前的陆地乍看是雪和冰的荒原,但仔细辨认,还是能在晴朗蓝天下看出起伏的远山地形。断壁垂直的白色轮廓可能只是在挤压中抬升的冰块,但拥有山峰形状与坡度的应该是石山无疑。一路漂来,因为海面上不时消失或突然出现的冰块,我对固定地形的确信程度已经远不如前,但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百万年的沉积的山川能比百年沉积的冰山更持久。我们打包了一些食物和简易的装备,还带上了仅有的能算作武器的工具:制漆器时用来剔犀的刮刻刀。如果遇上了熊或任何一种大型动物,这样的工具将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沿岸分布着几座丘陵。因为没有遮风避雪的道具,所以我们决定只走上离岸不远的小山看看。我们看准一条较平缓、积雪也不多的路线出发,想绕山走到高处,没想到行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筋疲力尽。不足一个月前,我还过着裸露四肢的生活,实在不适应十多斤的衣食压在肩上。麻杆的体力比我好得多,一直走在我前面开路。更糟糕的是,开始飘雪了,我们也没有能预报天气的方法。
当我正考虑是否应该停下来再稍作休息准备返回时,麻杆杵在原地不走了,我见状快赶几步跟上去。我们见到了丘陵背后的天地,一侧是澄蓝大海,一侧是冰岸雪林,弧形海岸延伸到视线尽头之外。不远的山脚下,在林与海之间的宽阔长岸上,散着几排尖顶陡峭的白房子。
意外之喜。虽然仍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掃视房屋附近,已经可以看见穿着皮毛服装活动的人,他们也注意到了我们。我们小心地下山,在山脚遇到一名年轻的眯缝眼睛男人走过来,试图与我们对话,我们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他不再出声,只是领我们往远处走。我仍保有一些戒心,想知道哥哥这个时候会怎么做,麻杆则毫无防备地跟上了。在一间和其他建筑没有差别的白房子里,我们见到一位老太太,她被满屋子的货架和琳琅物件包围,柴火上正在温着一锅面糊鱼汤。
老太太见到我们,对眯缝眼睛男人喊了些话,男人转身推门出去了,屋外的风雪已经大了起来。不一会儿他拿回来两个浅宽碗。麻杆有了笑容,看向了锅炉的方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手里的东西,一只碗是黑渐层剔犀云纹,另一只是线缠朱砂。后一只碗磕碰脱落了推光的平整表层,露出绕线的里层。这是漆器。
我从行囊里取出几件随身的小漆器与刻刀,又指那两只碗。眯缝眼睛男人看了,要拿漆木碗去炉边,我见他要添汤水,上前拦住他,接过朱砂漆碗,碗是用沾红漆的细线一圈圈缠绕成,内侧髹漆完整,外侧却粗糙磨手,与我习惯的细腻漆层有别,捏在手里实在陌生。此前我未见过师傅用线绕成型,而且细看才发现,碗有陈年的厚重色泽,师傅才被红风带走不过一年。但想到来时的经历,我还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便将碗的凹纹与我手上的刻刀比对在一起,做出一个切剔的动作。
老太太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她开口说,这个人不在这里。她用的是家乡渔港的语言,转音生涩,尚可听懂。麻杆的困惑眼神在我与老太太之间打转。我说,我想见他。老太太说,要等等,今天没有人手送你去。我说,他可能是我的师傅,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她从我手上慢慢地接过汤碗,皱纹密布的皮肤和粗粝的碗外壁交错在一起,她说,今天我们喝汤。
老太太叫苔原。她告诉我,她知道我的师傅,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他在海岸线的另一头,村庄的人将会从这里一路迁猎到那边,沿着海岸走上半个多月,然后返回。如果我想一起过去,他们可以带上我,迁猎的时候很缺人手,我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答不出我想要的地理位置信息,也不对是否真能见到师傅做保证,只说我不能留重要的行李在这里,因为回来以后,这里的任何东西不一定还是原样。我告诉她,我有一个比人高大的木箱子,在山南侧的一条船里,同样的地方还有一些罐头食物可以回赠你们,但在这样的雪天,我和麻杆两个人搬不了。苔原又对眯缝眼睛的男人喊话,男人推门出去,外面的积雪被门扫开,已经一掌厚。我和麻杆坐下稍事休息,一碗鱼汤还没有喝完,男人推门进来,宽阔肩上扛着麻布包的棺木,麻布和男人的线织帽上都覆着雪。麻杆赶忙上前帮忙搭手接下来,屋内没有足够平放的地面,“老家”只好竖在门边的墙上。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快?苔原咯咯咯地发笑,一边说话一边给男人添热汤,男人也回话。老太太转向我说,他讲不用谢,走春欢迎你们。
我在村庄里停留了三天。
走春人的屋顶陡峭得像两张架在桌上的纸牌。第一天,除了我和麻杆下船的那两个小时以外,天色就一直黑沉,暴雪盖住了屋外的一切。我晚上睡在苔原家阁楼的尖屋顶里,从一个圆形的小窗户往外看,在那么大的雪之后,夜空却放晴了,擦出满天的星尘。
第二天的清晨,一阵哗啦的崩塌声从屋外传来。我掀开小窗,看见人们在高杆上立起照明灯,刚才的声音是不远处一座屋顶上的积雪滑塌时发出的。冰雪不断在屋顶上融化,有些像滴雨,更多的是整块半融雪堆坍滑。几个稍大一些的孩子穿戴着严实的厚衣和皮毛,在街上来回跑动,一旦发现有年幼的孩子站在滴水屋檐下,就奔过去把他们拉到更空旷的地方。
在渔港,大家都以太阳为信号,在近似的作息里分配自己。因此在周围人集体夜间劳作时休息,总还是让我产生一些似有似无的负罪感。翻身下了阁楼,苔原不知去了哪里,麻杆也不见踪影,只有“老家”还立在原处。我只好自己去外面看看。
不只是屋顶的积雪。这里的事物变化速度令我难以琢磨。昨天还空荡荡的屋前空地,现在满是往来的人。走春人不知从哪里搬出宽阔的雪橇,在雪橇上搭起拱形的七棱锥骨架,又往骨架上搭更多小的骨架,搭完的人则往骨架框起的雪橇区域里搬运大小家当。我走近几座雪橇,有些人注意到陌生面孔,只是笑笑,似乎并没有敌意,我向人示意自己想看看他们那些用来固定骨架连接处的关节,他们也放心地将一堆黑色小件器物推向我。那居然是一些夹纻的镂空多头短管。
夹纻是一种以泥做胎,一层层反复贴麻布和大漆来成型,再敲去中心泥胎的髹漆工艺。这种工艺复杂又耗时,但形成的夹纻器物在形状上自由度高,并且轻巧耐腐又坚固结实。
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雪橇多多少少都在用这种关节来固定骨架。想来,夹纻漆器确实是适合做拱形结构关节的,但我既未见过这样新鲜又奢侈的造法,也难想象在这个地方,有一名走春人漆匠专事这件工作。
我边走边想,试图找出更多漆器或此处地理位置的相关痕迹,直到看见一丛枯树边,站着走春人的男孩。他手上拿着两截断的钓鱼竿和挂冰的小鱼篓,钓鱼竿木是好木,但粗粝不平的切削手法可能是小孩自己所为,这样的制作水平,会断也不奇怪。如果是哥哥见到如此木工,一定会无奈地笑出来。
我从衣服里取出削刀,对他缓缓做出修理钓鱼竿的示意动作,他先是迟疑地点头,接着又皱眉摇头。他不是想要修好钓鱼竿么?难道只是饿了?我又指指鱼钩,再做出用手捧食的动作,他快速地点头,说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带着我绕过了一座雪丘,屋后是一小片开阔的黄青野草地,还有些未化完的雪斑,气温居然也比走春人搭帐篷的地方暖和得多,几十头麋鹿散在远近各处,低头啃食杂草和野莓,放眼望去,完全不像极地暴雪隔日。
高杆顶的照明灯在这块草地上投下了整块的房屋阴影。男孩径直穿过麋鹿群的腿,我绕行着跟上去,担心我们会被这些五米高的生物踩在脚下。他停在一头虚弱的母麋鹿身边,母麋鹿正喷着鼻息,弯下脖子啃嚼地上的半条鱼。男孩眼盯着母麋鹿鼓起的腹部。我反应过来,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食物,但是如果他愿意等待,我可以帮他修理钓鱼竿。我用手势动作表达不出自己需要的时间长度,而男孩也没有再问,就把渔线拆下来,将兩截木杆塞进我手里。
不知是走春人更耐寒,还是皮毛足够暖和,他们能在屋外待上一天。我们回到房屋相对集中处,人们几乎都搬空了房子,雪橇上似乎没有多少大件的家具,最多的是兽皮、锅炉、容器和肉干。
当天剩下的时间,我待在苔原的屋里修钓鱼竿。晚上,麻杆和我仍在苔原家喝汤,吃屋后新摘来的那种莓果。麻杆整日都和走春人的老太太们一起摘果子,还学会了几句本地话。
第三天,苔原将我叫醒,我以为时间还早,苔原则告诉我要出发了。我问,去哪儿?她说,去追春天。
走出屋子,我见到昨日的雪橇上都蒙了皮布,那些七棱锥的骨架是帐篷。屋前的野花一夜之间已经有膝盖高,与房顶一般高的麋鹿汇集到雪橇前,前膝跪地,弯下脖子吃走春人割来的新嫩的针叶菊。麻杆和人群一起,忙着在雪橇与麋鹿之间绑上浸过油的绳索架。有人注意到麻杆打的结与自己不一样,便围过来看,麻杆向围观者演示渔夫结,也夹带着手势用本地话做解释,俨然一副融入人群的样子了。
苔原领我去屋后的草地帮忙,雪已经化完了,麋鹿也牵走了,黄绿的草丛中四散着几丛灌木,莓子在矮枝头沉甸甸地压着。我学着苔原和其他人的样子,脱下保暖手套,用光手摘莓子放进铁桶,间隙里也大口吃上几串。屋后温暖,我出了一层薄汗。苔原说,我们的船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来了。我问,你们在忙什么?苔原说话间又嗦下一串莓子,她嚼得着急,浆果的紫色汁液沾上嘴角,麻利的动作与屋里慢吞吞的煮汤妇人判若两人。
她说,这条海岸上的时间是不均匀的,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冬天,短暂的夏天会从东往西扫过海岸。现在我们所在的屋后已经是深秋了,春夏正从这片草场蔓延到屋前,等摘完这桶莓子,我们得在夏天彻底翻过屋脊之前回去,可能是明天之前,也可能是下一分钟。冬季前后夹击,只有在春夏之交,沉睡的万物才醒过来,接受冰原上短暂的温暖和滋养,冬天里很难有食物。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说,一般来说是这样,当然也有时候,时间不太遵守这个规律。所以东西不能留在这里,没人知道回来的时候,这里过了多久。
我说,所以大家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到雪橇上了。苔原说,对,我们要往西走。人和鹿不像熊,一次性吃饱之后睡上大半年。我们在物资稀有的地方,就得学习这里动物的生存方式,三天的狩猎不够吃,所以我们追着移动的春天,一路往西迁猎。
这似乎是一趟颠簸又不稳定的旅程。我问她,春天的位置可以预测吗?她说,只能估个大概,每年的速度和宽窄都不一样;吃完你手上那一枝,我们该走了,莓子开始黄了,再摘就是有毒的,人不能吃了。她一边提起桶往回走,一边指着西边说,可能是你师傅的人也在那边。
我坐上苔原的雪橇,加入了走春人浩浩荡荡的迁猎队伍。除了房子,他们几乎什么都带走。原本对“老家”不便运输的担心,也在眯缝眼男人厚沉的笑声中卸下了。这件对我来说偌大的器物,只占了苔原雪橇帐篷的一个角落。苔原的小物件比其他人多些,到了帐篷里,所有的东西也都收拾进了箱子,地上的皮毛床和简易的小型家具都固定在雪橇底面。
我们坐在帐篷内缘的绳编鞍座上,静悄悄地等了一会儿。照明灯已经熄灭了,日头从黑暗里逐渐苏醒,有些麋鹿的呼吸变得厚重。苔原对我说,坐好了。我探头想看看驾驶者,却没有见到谁在帐篷外做驾驭麋鹿的动作。
麋鹿群好像受了感召,在朝阳里集体动了起来。先是开始行走,没一会儿离开了房屋附近,步子就加快了。麋鹿群开始了奔跑,雪橇变成了高速列车。苔原见我不知所措,告诉我,麋鹿知道春在前面。说完又指指早上刚采的莓子桶,请我帮助她,将这些制成更易储存的糖莓果酱。
整个迁猎队伍沿着海岸方向排成一条线,前后拉锯成三十千米的长阵,雪橇与雪橇之间隔着一分钟的鹿奔距离。雪橇头车保持在春夏季区域里,它的帐篷最大,且架起了登高的木桩,人可以爬上去眺望,寻找温暖季节区域中猎物的痕迹,以便决定前进速度。尾车有一圈木桩围栏,是唯一用五头麋鹿拉的雪橇。它始终留在冬季范围里,冻得发硬的鱼肉、鹿腿与切割成大块的带脂海豹都被送到尾车保存。没有力气打猎的走春人老幼们在队伍后半熬制鱼油、鞣制皮毛,体力好和五感敏锐的青年人则在前半,随时响应围猎的旗号。
走春人用鲸鱼脂肪来控制麋鹿队伍的行进速度:如果想让麋鹿停下来,就往前方投射一块肉香四溢的生鱼脂,麋鹿闻到了,就会缓下步子过去进食。如果注意到冰洋一侧有好的鱼群,也会分出擅渔的一小支先行队伍,快赶着去夏季网鱼,大部队再慢一步与之会合。
麻杆在另一辆雪橇上,我听说他与小队一起先行一步,去岸边网鱼了。
我不擅猎捕,处理食材也粗糙,所以就帮走春人修补工具、制器造物。即使一直待在队伍里相对靠近春季的位置,贯穿海岸的寒冷也仍然令我的手指尖发麻,但比这更糟糕的是,大漆很难在干冷的空气里按我想要的状态干燥。
首先修理完的是男孩的钓鱼竿。我将断裂处削平,磨成了木塞,佐以掺灰的漆以塑成适配大小,来保证衔接牢固。这样一来,钓鱼竿不使用时也能拆分两段放置,我想这样可能更便于迁猎时的放置。竿上另有几处几乎要削断的脆弱处,我向苔原讨来一点边角鹿皮,剪成小片的皮环,再通体刷漆固定。整个过程不尽如人意:大漆虽然不结冰,但流动性还是受低温影响,变得凝滞难涂;路上的雪堆有高低,有时候也会碰上雪洞要突然转向绕路,而我越是担心颠簸影响手上动作,就越是紧张得难以投入制作。男孩的钓鱼竿,还有其他几件走春人来向我问询订制的工具——一对短桨、一根刺鱼矛、一把切肉小刀——都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坎坷完成了。他们订制的工具,大多我从未见过,只好照着旧物的形状模仿出来。但旧的样式毕竟有边角磨损,又是并未上过漆的,我因此担心自己复刻得不像,也时常担心大漆在寒冬和冷水里能不能耐用。唯一庆幸的是,“老家”在来时的船上早已做完了。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与走春人一起追猎海豹、鱼群与野鹿。我为他们修理和制作日常工具,他们为我提供食物、皮毛和超乎想象的信任。有时候整个麋鹿队伍停下来过夜,我坐在角落里吃东西,一两名走春人会提着一挂冻肉过来放下,拉我去看看他们松动的鹿轭、断裂的桶箍。我一面请苔原代我收下食物并翻译,一面为自己手艺适用范围的狭窄感到暗暗羞愧。在渔港时,无论谁拿来什么新奇怪异的东西,师傅只要观察一会儿,马上就能做出近似功能样式的、带着漂亮漆面的改品。而我在面对走春人所有损坏的物件,只能用有限的几样材料填补黏合,或做些不经思考的模仿。
冰原海岸的宽广和渔港有所不同。在温暖的海域,我们知道食物会在固定的月份里成群地出现在水边,饮水会从干净的管路或不竭的浅井里涌出,如果我有兴致想看看危险又迷人的海,可以站在山上安全地眺望。但冰原海岸上只有每年十一个月的雪,和不足一个月里拥挤的春夏秋,没有一处固定的地方是温暖又丰足的。人像其他所有动物一样,在时间的罅隙里追逐生存。
从出发起第二十五天的清晨,我们到达了西海岸的尽头,再往前,陸地就中断了。尾车已经满满当当地冻好了走春人一年份的食物。夏季即将离开海岸,走春人将在风雪中回到出发的地方,用可能是十一个月,也可能是不知道多长的时间等待下一个春季。
苔原的年纪很大,花白头发盘踞在脑后,她的身体有着与其外观年龄不匹配的敏捷与体力,也许习惯迁猎的走春人身体就是会比渔港人更好,又或者体质太弱的生物可能难以在冰原上长寿。我们停下的隔日,她带我翻过几座小坡,去找师傅所在的小屋。在数十日的雪原海洋之后,还能看见一小片乔木林地,这令我感到意外。
我问,他一个人生活吗?她说,他做东西。她拖着一满筐的肉食、果酱和冻鱼干,慢慢说,我们带给他吃食,他给我们制器,年年如此。
我心生疑惑,但已经看见木屋。木屋周围下风处是几排漆树林,看枝干粗细,已经是几十年的老林,但可能是土太薄或气候不够好,漆树长势总归没有渔港附近的树那般好,叶子也干卷着边。年迈的老头正对我们,手里握着割漆刀,拘谨地立着。
我不明白,但还是试探地叫了师傅,那熟悉的五官压低了满是褶皱的白眉,没有应声。我脑子里天旋地转,想着去年师傅三十五岁,明年三姐三十五岁。我问苔原,他到这冰原来了多久?苔原说,记不得了,我还是女娃娃的时候,他就来了。
师傅慢慢走过来,端详我许久,说,刚才不记得你,现在想起来了,你是我徒弟。我说,是,师傅。他说,进来。说完转身,慢着步子往木屋里走,慢得我都担心冬天的风雪会追上来,将他吹倒在地。
屋里和师傅在渔港的房子大半近似,除了屏风隔开的床铺上有北地的皮毛、烟囱下的炉灶里烧着取暖柴火,其他仍然是整架的成品漆器、半成品漆胎,和几张不同工序时工作的桌台。师傅对苔原说,都在架上了,你自取吧。苔原便去找走春人去年订下的器物。
师傅说,我变得忘事了。
我问,师傅为什么不回去?师傅说,髹漆的手艺还在吗?我说,每日都做。我想了一想,又补充说,在渔港时每日都做,来到这里之后,冰天雪地,空气干冷,环境不合适,就不是每天做了。
师傅问,渔港?我说,你不记得了么,你从渔港来,那里四季温暖,湿润明亮,比这极寒地更适合制漆器。师傅摇头,说无此差别,你从我这里学走基本功,制出的漆器与样品一模一样,那是入门;门后的台阶,是以一种漆适应万器,漆应能包容所有,无器不髹。
我不解,问如果换了工作环境,气温太低,空气里完全没有水分,漆皮厚度难控、阴干不均,甚至开裂,怎么办?
师傅半侧身,从架上拿起一把红金斑刀柄的匕首,解释道,刀柄在灰胎上稀疏地撒上了这附近产的鹿角、海砂、珊瑚碎粒,待粒下漆干、颗粒固定,再层层加厚,逐层套髹红、黄漆,直到髹漆厚度没过颗粒,再阴干推光。我说,懂了,完整大块漆干燥时速度不均,就干脆用碎粒打破整片漆块,便不需追求漆层连贯。师傅又取下一支黑木杆鱼叉,解释道,这长手柄上,绕了一根三层浸漆麻线,层层推紧,绕完直接阴干,不再额外加漆层和推光。我说,明白了,鱼叉需要握得紧,光面好看不如摩擦力大趁手。
师傅说,我记起来了,是因为你悟性尚可,才收了你。
师傅放下鱼叉,又随手取下一只掌心大的摆件,是一片固定的立体棕黑色海浪,海浪似有暗暗光泽。挪步窗前,在阳光下细看才发现,黑漆只是表面薄层,其下有斑驳的水洗花纹红漆,红漆之下又有贴金或撒银粉,金属与红韵在黑漆剔犀雕刻的形状之下若隐若现。
他说,不过是空气干冷罢了,解法万千,如若环境令材料起了变化,就适应那变化,而不是一味阻止。厚涂漆层难均匀,就在干前放进水里做水洗花;薄漆难雕刻,就掺些粉末材料多髹上几层;做出来效果不理想还可以补漆或者干脆铲开,得一个随性的图案。再往下说,器的形状、用途,是因了环境才生的,器之所以成器,是因为有用,以用为核,形式是极次要的。如果不能适应复杂变化,从无路中开出自己的方法,就永远只能画皮不画骨。
我捧着海浪摆件,在光下旋转,观察浪花莹莹变化,心中暗叹,这才觉得自己空有熟练技巧,没有学会贯通。后山的枯萎荷叶水坛突然有了意义,那是师傅在教我从无中看到有。师傅说累了,陷进藤椅的皮毛中间,好像比原来小了,头发稀疏整齐地服帖在头顶。人老了是会这样缩小的吗?失去物质,失去记忆,失去时间。
他缓缓说,近些日子,我一直想做一件给自己用的漆器,但我太老了,做得很慢,可能做不完就要走了,如果没有那件器物,我永远回不了任何地方了。我想起屋前未锯完的大片木板,问,师傅,你是想要一副“老家”吗?他抬起低垂的白睫毛。我说我带来了“老家”,是我和哥哥做的,他打的木头,我胶的漆,就在外面,在海边。师傅眼神晃动,说是了是了,你有个哥哥,他也是我的徒弟,你知道我是为避嫌才一口气收了你俩吗?只有你是有悟性的。我想了想,说,解法万千,他勤奋心善,我回去把学会的分享给他,也许他的领悟也能更多,能与我不同。
师傅一愣,像喘气一样仰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哭了,快要从藤椅上瘫滑下来。苔原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忙过来搭手,我们不敢大力拉扶师傅,只好把藤椅上的皮毛扯下来,让他垫坐在地上。他哭成了孩子,说他都想起来了,以前我们兄妹俩也是这样皮,我总是有理顶嘴,他说他投入了一处生活,就忘了从前的,他说他这一生都在造漆器,别的什么也记不清楚,记不清家乡、记不清友邻、记不清生活,只记得跟漆器有关系的事情。他说了很多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蹲坐在我和苔原之间睡了,手里紧攥的海浪摆件松落在地。我去捡起来,见那海浪从正中分开,竟是一个掌心大的漆盒,盒里有几条比指甲小的鱼,还有一个婴儿般睡姿的木人。再看蜷缩着睡着的师傅,他已经不再呼吸。
我和苔原把师傅包在皮毛里,带回走春人停驻的地方,放进“老家”。麻杆站在人群之中,像其他人一样张望,肩上扛着编织到一半的渔网,他已经换上路途中猎来的皮毛,也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我看看麻杆的眼神,对苔原说,麻杆不记得我了,师傅也忘记了以前的事情。苔原说,大家都会忘记以前的事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只记得这一种生活。我说,我没有忘记。苔原问,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大的海生物?我说,我见到一只蝠鲼,背上背着珊瑚和鱼群。她说,它见过你了,你得到了认可。我問,什么认可?她说,你有一些如果不完成,就会真正造成困扰的事情。
我清点自己的挂念:我还没有向吴叔交付“老家”,现在得重新制作了;我还没有给三姐送新漆的圆镜,以换这几个月的茶钱;我还没有回家,哥哥可能会担心得茶饭不思……每一个承诺都像绳索牵绊住我。我问,那师傅呢?为什么他不记得渔港的人,却记得漆器?苔原说,遗忘不是鱼骨两端的非头即尾,遗忘分布在鱼骨上任何一节位置,你师傅记得的,就是他不愿意忘记的,他忘记的,就是对他也没那么重要的事。
那天夜晚,麋鹿都去树林里吃东西了,它们嗅过瘦弱的漆树,而后选择了茂密的松针。走春人的帐篷散在海岸边,人们围着篝火,就着鱼头汤,分食夹裹了鲸鱼脂的冰原兔和海豹肉片,野豌豆泥上也撒了切碎的新鲜生鱼蓉。在冬季彻底覆盖西海岸的前夜,这是走春人整年里最丰足的一顿,一年里其他的几百日,人都与冰原的动物一样,过着计算而节省的生活。有人跳起鹿皮鼓伴奏的舞,鼓棒上有蓝绿大漆绘涂的鱼鳞图腾。
我去找钓鱼竿男孩,发现他一人待在雪橇边缘,连兽脂拌莓果的冰激凌也没有吸引他去篝火边多坐坐。他见我走近,从身上摸出一只一寸长的木海鸥给我,看那粗糙的刀工和新近的切口,想必又是他自己做的,看来这是他专门为我准备的报酬。我拿在手里把玩,才发觉海鸥的翅膀是可以拆下来的,衔接处是勉强成型的木塞,我惊异于他学习得如此之快。
男孩比上次更闷闷不乐。他跳下雪橇,引我去树林边。一只小麋鹿残骸躺在那里,腿脚只有人胳膊那么细,腹部、大腿内侧和上半个头颅已经空了,伤口有好几种,看样子可能是在附近先遭了海豹或者熊之类的大型动物,而后又有鸟来啄食了脑与脊髓,几乎没长出几丝肉的腿上有小些的齿痕,也可能被狼或狐分食过。我指指木海鸥,向他确认这是否就是之前怀孕麋鹿腹中的那一只,然而男孩也不甚确定。那只母鹿跟我们一起过来了,所以概率是高的,但无从追根究底地考证。苔原之前告诉过我,麋鹿生下来以后,能活过两周,就大概率能活到长大。她看见我修钓鱼竿,也说这男孩如果与麋鹿亲近,就要承受失亲之痛的风险。我蹲下看小麋鹿所剩不多的骨肉,也不知这么细的腿是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又是怎么能长出五米高的健硕肉体。
男孩和我静静待了一会儿,我突然见他抓起小麋鹿的脚,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弯刀,剜开皮肉,连着血捧进嘴里撕咬,大口咀嚼起来,边嚼边哭,哭到后面已经难以完成吞咽的动作。最后他不吃了,我用积雪帮他擦洗脸和皮毛衣,我们一起把剩下的骨架拖回篝火边。走春人好像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们拖走小麋鹿剩下的骨架,过了一会儿又还回来几块咀嚼齿。
一般幼年的动物是不成为走春人的捕猎对象的,一方面因为肉少,另外也容易造成物种延续的断层。当人有了一些全局观,就更不愿用力量去扫荡自然。而已经自然死亡的幼年动物是例外,它主要的肉已经快被吃完了,剩下的部分养不活多少野外动物。
物资是宝贵的,死亡麋鹿的皮、肉、筋、骨、髓、脏会被用在不同的地方,而那几块洗净的咀嚼齿,是男孩可以留下的纪念品。据说这只小麋鹿的牙齿发育有一些问题,齿槽太浅。一般新生的麋鹿齿槽深,到年纪大了、用得多了,也不再换齿,才慢慢磨平,但这一只才刚出生不久,它可能咬不动普通的食物,因此更加瘦弱,终于被自然淘汰。
夜里,我和苔原睡在同一个帐篷里,师傅在帐篷外,与我隔着一层帐篷布、一层冷空气、一层沉香木和四十八层漆。我在黑暗中问苔原,如果男孩在乎那麋鹿,又为什么要吃它?帐篷皮的缝线针脚在我指肚上流动,篝火晚饭中在手与手之间传递的大碗仿佛还散着海豹肉丁的气味。苔原有一阵没有回答,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直到她开口说,你和你的师傅真是同种怪人,你们来的地方,没什么人因为食物和温度死掉吧?所以才有工夫把工具做得那么漂亮。
她说,如果走春人死了,我们会把头发留下来,肉体搬到野狼和熊能找到的地方。刚才在水岸边碰到了死海豹的一个人,割了自己能拿动的一块带回来,别的剩在那里,我们不会再碰。如果熊猎食了鹿,不会吃得一滴不剩,而是会留下一部分就走了,小个子的动物会晚一些凑上去吃。如果鸟群去吃莓子,就总会有几只走得慢了,冻死或者毒死在莓子下的土地上,腐烂分解,把自己归还给植物。一只擱浅的鲸鱼够岸上一大批动物熬过最冷的冬天,够几百几千个孩子活下来长大。被吃剩下的小麋鹿有一口肉留在那孩子的身体里,成为他的一小部分,在冬天里帮他抵御一份寒冷,那几块齿骨可以帮助他铭记,也可以配条鹿脚筋成为骨弹,或者刺锤,又或者别的什么,当然这由他自己来决定。这是冰原上的规则,可以拿一点,不能拿太多,可以做选择,不能挑剔,我们要靠吃其他动物短暂地活下来,还要靠不吃其他动物长久地活下去。孩子都得自己学会与悲悯相处。海岸很长,资源有限,是死亡在养育生命,暗的星辰在养育亮的日月。
返回的路途省去了追猎和等待的过程,比来时快得多。我们只用了不足十天,就到了出发处,麋鹿套索解开,吃完最后一块鲸鱼脂,就侧向跑开,消失在小雪里。苔原让我不用担心,说它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也很少在寒冬中生育。隔日,她告诉我,现在海的流向是合适的,如果想回去,立即就可以出发。
我坦诚自己既不会掌舵,又不知航向,船也没有燃料。苔原告诉我不用担心,走春人和海都会帮助我。
在几名走春人的帮助下,我们越过来时的山坡,原先的大船不知为何已经完全腐朽了,船身歪倒在水岸之交,原先左舷撞出的凹陷变成了大豁口,从侧面能看见灌进去的海水和植物反复生长过的痕迹。大船好像一具正在融化的尸体,与海岸缓缓合为一体。
走春人给了我一条黝黑的木帆船,每一块木头都旧得好像随时要散成木渣。帆船只有五六米长,放下“老家”之后,就只能我一人乘坐。我仍然觉得不安心,而苔原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想回去,就总能够回去的。海流的方向是他们没法预测的,现在合适,以后不一定还会合适,如果我没有决定好要回去,也可以留下来。男孩在我手上放下一颗麋鹿牙齿,这是他宝贵记忆里的一颗。苔原说,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把它还给海。
带着忐忑,我告别了苔原、男孩、眯缝眼睛的男人、其他的走春人和麻杆,即使麻杆已经彻底忘记了我。我和师傅在狭窄的冰缝里行船,师傅的手里还握着他的海浪。水路越来越开阔,慢慢地就只剩下远处还有浮冰了。一日将尽。嗡鸣声又响起,我赶紧趴在船侧向水里看,果然又见到了那只大蝠鲼。这次我离水面更近,看得更清楚,它背上的珊瑚好像改变了些许形状,五彩鱼群还是绕着它游动。
我想起苔原的话,轻捻男孩给我的咀嚼齿,将手伸进冰凉海水里。那牙齿径直落在了蝠鲼的背上,好像成了珊瑚的一部分。海风不知什么时候吹起来了,帆船摇晃得厉害,我还没来得及收起风帆,船已经被卷进浪里。在颠簸中,“老家”滑落到水里,像麋鹿齿一样平直地落到了蝠鲼背上,成为珊瑚丛里的一部分,鱼群交叉围住“老家”,遮住了我的视线。蝠鲼嗡嗡地上下摆动着宽阔的身体,往海底钻去,尾巴在水面上打出一道浅浪。
我趴在船侧向下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一星一点痕迹,松开紧握朽木船沿的手,才注意到自己早先在等候时,无意中用那颗齿骨的尖牙根浅刻了一枝荷花,一枝冰洋正中间的夏生淡水荷花。在没有刻刀的地方,终于还是冰原的死亡馈赠教会了我适应。小孩记下一句无用的诗词,一个解释不出的公式,年龄大些之后、临终之前,有可能突然领悟它们的意义,这意义也许是或不是当时训诫之人要求小孩记下的初衷,但也都没关系,人可以接受帮助,但终归是兀自成长的。这些碎片不知不觉中装点填充人的小屋,随时间沉淀成陈年经历的小小一片,就像一只靠时间来完成和丰盈的漆器。再遇见相近的征兆出现,人便不再需要依靠他人。
第二天,星尘里重现我熟悉的形状,大衣已经热得穿不住。我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原先的码头,人们见到我都惊奇又欣喜。吴叔摸着黑乎乎的烂木头船身,啧啧称奇,说他这是中奖了,天不收他的命,只收他一条船。哥哥赶来了,说你失踪好几天了,你黑了,还瘦了,你没事太好了。我说不出话来,好像对自己的语言感到陌生。我从这一刻才开始相信苔原所说的,不完成就会困扰的事情。我想回到哥哥身边,他是我仅剩的亲人与朋友,我想完成自己给所有人的承诺,我在乎这些熟悉的人类,也在乎那些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生命。我很疲惫,也很饿,但更糟糕的是,我被一股因快速遗忘而产生的难过击穿了,而明日我将不再记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在所有的画面溜走之前,我说,“老家”没了,我们给吴叔再做一个,麻杆下船了,他活得很好,师傅走了,生前也活得很好,他住的房子是自己造的,从窗户可以看见海,但是没关系,师傅的一部分在我身上活下来了,三姐明年就三十五岁了,她最好谁都不惦记,那样离开这里就能算重新出生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但我想不起也讲不出更多了。我最后还能记得的一件事情是,有一些生命没有日历、没有时钟、没有航向,他们活在某种更脆弱更不确定的时间里,活在自己的生命里。走春人的命运与面庞像冰山一样藏在我的海底,随时间一点点向黑暗中沉潜下去。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