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

2023-05-30 03:23顾拜妮
花城 2023年2期

顾拜妮

雪夜车站

满脸皱纹的老人斜挎帆布包,身上是一件旧呢子大衣,几次三番试图靠近等车的乘客,又一次次被驱赶,黑白相间的头发微微卷曲,笑容散发着淡白的哈气,他举起焦黄的右手,极力向身边的人推销已经不新鲜的玫瑰。

她的目光正在被他吸引,老人的背呈现出奇怪的弧度,正常人即使刻意扭曲,也难以抵达那样的弧度,仿佛他的背上多长出一块形状诡异的骨肉。他不痛吗?轮到她时,她一边想,一边飞快拒绝了那些边缘发黑的玫瑰。一起拒绝的,还有老人微弱的热情,她害怕某种东西只稍靠近便会传染,但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的是什么。老人讪讪地笑了,眼睛里像是飞过一只小飞虫,留下些许阴影,她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阴影,把目光移开。

603路车永远让人摸不准,有时几辆车同时来,有时一辆也等不来。30年里,她等待的事物没有一样准时过。

望着潮湿的马路,积雪被经过的车辆反复碾压,逐渐融化蒸发,吹到唇角的夜风带来几许凛冽与湿润。这是立冬之后的第一场雪。马路对面是一家全球知名的家居品牌门店,黄蓝色广告牌过分醒目,刚来穆先生家里那段时间,几乎每次下课她都会来这里逛逛。她喜欢那些柔软的毯子、蓬松的枕头、精致的餐具,还有稀奇有趣的小物件,她喜欢坐在模拟客厅里,想象自己拥有一整个温暖洁净的家,这是属于她的“小确幸”时刻。但她很少真购买,实在忍不住最多带走一只杯子、一块桌布,或是一些小型的装饰物。她虽然喜欢布置房间,却又担心这个用于短暂栖身的小小居所过于温馨,让她没办法随时果断地离开。

48路、112路、827路陆续接走散落在候车亭里的乘客,留下罗飒和她身后那幅硕大明亮的广告牌,上面的女明星双手叉腰,涂着鲜艳的口红,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经过修饰的笑容显得过分灿烂用力。卖花老人站在垃圾桶边上抽完了一支烟,目光再次扫过她,她迅速将脸转向另外一边。老人踩着一些尚未融化的雪,缓慢地走向天桥。

等车間隙,她在租房软件上完成了房屋租赁合同的续约,一个人搬家实在很麻烦,她不想每年都换来换去。丽景花园的性价比很高,研究生毕业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房子新,租金甚至没有地铁旁边的破旧老小区贵。从小区西门出去,步行10分钟有一个公交站,大概40分钟车程能到穆先生家。美中不足的是,房间隔音差,隔壁的邻居每晚都要练习单簧管,却只能磕磕绊绊地吹奏出几首初学曲目,听久了分外凄凉。

603路从远处徐徐开来,在她前方稳稳停下,刷卡上车,车门匆匆关闭,司机表情木讷,继续朝这条笔直的大路往前开。她在手臂与手臂之间穿梭,来到后门的位置,经过三站后,车厢里空荡许多。她很幸运,找到一个座位。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商店的玻璃橱窗上已经贴好雪人、麋鹿、圣诞树装饰。罗飒从咖啡色的牛皮背包里翻出耳机,打开平时常听的音乐电台,慵懒的小号温柔地涌入耳朵,性感的男性嗓音让她不由得想到穆先生,他的声音也非常有魅力。

穆先生有饭局,今天不在家,不然他一定会留她在家里吃饭。保姆小赵做了糖醋里脊和剁椒鱼头,还有南瓜粥,做好饭就走了,留下她和小穆。小穆希望她不要走,但她不愿意和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单独待太久,否则他又该缠着她问许多奇怪的问题。她自己的人生还没过明白,哪里能给别人答疑解惑?况且,这个年纪的男孩脑子里的想法并不简单,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懂,正处于青春萌动时期,她尽量避免和他谈论太多教学以外的话题。

穆太太三年前病逝,死于乳腺癌。罗飒见过一面,那时她还在读本科。穆先生在她就读的学校做客座教授,教一门关于艺术鉴赏的大师课。学校每学期都会邀请不同的知名人士来讲课,这门课总共半学期,当时宿舍里另外两个同学都选修了这门课,她也跟着选了。本来只是觉得这门课比较容易混学分,没想到却成为本科期间对她影响最深的一门课。第一节课,穆先生自由幽默的教学风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她充满了对艺术的向往,后来再也没有遇到哪个人像穆先生那样带给她如此强烈的冲击。下课后她就在网上搜索“穆泽文”,才知道穆先生原来是很有名的装置艺术家,她意识到自己的孤陋寡闻,对专业以外的事情了解太少。穆先生的妻子陈雪玲女士也从事艺术创作,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远不如穆先生的名气大,但也能搜到一些相关的资料。有一次讲到中国画,穆先生视频连线穆太太,邀请她做一段分享,那是罗飒第一次见到穆太太。她坐在明亮的书桌前,身后是巨大的藏书架,言谈举止看起来优雅自信,但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像艺术家,倒是个标准的新时代女性知识分子的形象。

罗飒的思绪被公交车里的争吵打断。一个男人手里拎着的塑料袋破了个小口,里面装着海鲜,车里空调开得太热,冰块融化后漏下一些水,不小心滴到女乘客的裤子上,无论男人怎样道歉都不管用,这个女乘客一直骂骂咧咧,说这条裤子有多贵,第一天穿就被他弄脏了。男人说她既然穿这么贵的裤子就不该来坐公交车,还想说什么,被车内的值班保安及时制止。女人拼命擦拭她的裤子。男人站在门口等待下车,袋子的一角仍在不断往下滴水,并散发出一股虾腥味。

男人下车后不久,女人也下车了,再过几站,就是丽景花园小区。

干枯的树枝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像是把树枝轮廓小心翼翼地勾勒了一遍。一只金毛和一只边牧在小区里沾满雪花的草丛中追逐打闹,它们的主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风中交谈,一个神情懒散地抽烟,另一个的目光像一根绳索一样,紧紧跟随移动的小狗。天气预报说,明天的气温还会再降,罗飒仰头看了看天空,一些微小冰凉的雪粒落进她的眼睛里。

按下13号键,电梯缓缓将她送往指定的楼层。到家后,她把包随意地往椅子靠背上一挎,脱掉鞋,栽进还算舒适的沙发里。茶几上残留着昨天的橘子皮,因水分流失而卷曲发硬,她轻轻喘出一口气。

邮件

研究生毕业后,罗飒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回到老家,而是留在这座一线城市,给自己找了一个落脚处。比起同寝室的其他女孩子,她认为自己不算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既不打算读博,也不试图打听如何才能留在母校任教,更不妄想成为伟大的音乐家,她只是不甘心地想要看看命运是否还有别种可能,一种接近自由的可能。她不想被过多约束。未来如果有一个属于她的小工作室,能够自由支配时间,她就心满意足。再幸运一点儿,最好还能遇到一个爱她的人;如果没有,她也可以很好地爱自己。

她在一家名叫橘子海的琴行做钢琴教师,底薪加课时费,不算试用期,不算五险一金,平均每月到手的工资差不多能有8000块,琴行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周一单休,每周工作40小时,弹性工作制。

递简历、面试、体检、入职培训、正式上课,初入社会的生活似乎比想象中顺利得多,除了从学生到老师这种身份上的转换令她略有些不适应外,总体而言,她没有尝到太多别人抱怨的那种找工作的苦。只是好景不长,这种平静的时光在第二年刚开始便戛然而止,原本的老板决定去曼哈顿陪女儿和外孙生活,于是将琴行转让出去。自从琴行换了新老板,员工们的工资整体缩水,有时还被要求参加一些奇怪的商演活动,只按普通的课时费结算。罗飒觉得离谱,连续拒绝几次之后,老板不再给她安排新学员,有意无意地减少她的课时,琴行又不允许老师出去做私教。一些原本不喜欢她的同事渐渐察觉,表现出明显的排挤,毕竟在这里只有她是“985”名校毕业。那些人的脸上时不时露出一副“名校也不过如此,真清高去当艺术家啊”的表情,她敏感的心仿佛能从那些笑脸中听见刺耳的潜台词。忍耐两个月后,她终于忍无可忍。

“裸辞”后经历的那一段痛苦且压抑的时光,用现在流行的话讲,是属于她的至暗时刻,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和方向,金闪闪的学历也没有让她少吃闭门羹。基于第一份工作来得过于顺利,以及后来境遇的转折,她不打算再去琴行。试着给几家与音乐视频相关的互联网大厂投送简历,皆石沉大海。那里几乎都是海归博士,如果不是,就是有更加独特且璀璨的人生履历,像她这样的“985”硕士没什么了不起。自信心受到严重打击后,她不得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琴行。接到几个面试的邀请,去了才发现,不是工作环境糟糕,就是薪资福利待遇明显不如自己过去的,毕竟人往高处走,将就一次就得将就无数次,她索性拒绝。原本以为名校毕业,找工作会是件比较轻松的事,但两个半月的求职经历让她灰心丧气。她高估了自己,还有那些被她过分珍视的奖状。就在她觉得生活已经足够沮丧时,从面试考场出来后,坐在咖啡店门外的藤椅上,她看到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和微信留言,姥爷下午3点27分走了。

那天晚上,羅飒突然高烧,烧到四十摄氏度,刚好又是来月经最痛的时候,她担心自己随时可能晕过去。有一瞬间,她感觉脑子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响指,啪一声,世界仿佛停止运转,一个声音命令她必须马上停下来。身体里的一根弦断掉,她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让自己随心所欲地荒废一段时间。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身体放松下来,像一摊烂泥一样缓缓地摊开,不规则地平铺在橙色几何图案的床单上,她知道这是痛苦带来的幻觉,是身体面对痛苦做出的防御和自救。

大约是在半年后,她在某个同学的朋友圈里看到关于穆先生的公众号推文,一篇是介绍他最新作品的文章,另一篇是某知名媒体给他做的人物采访,她因此得知了他的一些近况。过去几年,每逢春节,罗飒都会给穆先生发一封祝福的邮件表达问候,穆先生或许没有看到,或许觉得不重要,他从未回复,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坚持,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得知穆太太去世,罗飒感到无比意外,那位女士还很年轻。最近几年,穆先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照片里的他看起来沧桑疲惫,眼神却展现出历经巨大痛苦之后才有的清澈。化妆师和后期修图掩饰掉许多东西,但仍保留了部分面部的细纹,以及眼袋,白发和神态能明显让人感觉到一个人的衰老。穆先生最新的作品是关于爱与回忆的,罗飒被其中一幅名为《你》的作品震撼到。那是他用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废弃摄影胶片和医学影像胶片拼出的巨幅女性肖像。与过去的作品相比,一些同行认为穆先生这次没有那么前卫了,艺术水准降低,却赢得许多普通人对他的喜爱和关注。画面里是已故的陈雪玲女士,看得出来,他非常爱穆太太,这幅作品里也蕴藏着最多的爱和悲伤。她想购票,却发现国内的展出时间已过,这些作品目前只在法国的一个艺术馆里展出。

她决定给穆先生写一封邮件,像很多年前那样,把对穆先生的关心、仰慕和她的一些困惑用文字表达出来。这次的邮件内容不像之前那么冗长,她表达了对穆太太的哀悼,以及对当年课堂的怀念,感谢穆先生对她人生产生过的积极而持续的影响,还有当年送给她的那张门票,又说了些自己的近况。穆先生认识那么多人,她觉得他一定忘记了她,甚至未必会看到这封邮件,像每年一句的问候一样落入邮件的海洋,沉入海底。她觉得没关系,她要做的只是表达自己的心意。罗飒将自己写的一首曲子弹奏并录制下来,放进邮件底端的附件里,按下发送。

她回想起穆先生的最后一堂课,想起那个傍晚,她看见窗外粉色的云。

过去上穆先生的课,她通常都会提前半小时去教室里占座位,争取坐在靠近讲台的位置,每节课都听得格外仔细。穆先生的一些观点和经验总能让她感到振奋并有所启发。她被讲台上这个目光睿智、讲话风趣的男人吸引,同学们也都很喜欢他。不过,也有一些男生认为穆先生爱摆姿态,原因是他的手里总爱握着一只精致的烟斗,手握住的地方被盘出光亮。每讲到激情澎湃处,他会突然停顿一下,然后叼起烟斗做沉思状,等待空气凝滞片刻,紧接着他又会长长地喘一口气出来,将想象中的烟雾从肺里缓缓呼出,最后抛一个能让大家久久回味的观点或者问题,通常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课程,并潇洒离去。起初,大家以为穆先生是去上卫生间,于是都坐在教室里等待。见穆先生迟迟不回,直到几分钟后下课铃响起,大家才意识到他已经提前讲完离开,同学们渐渐习惯他的这种不告而别。这也是穆先生让年轻女学生着迷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像她这样的女生很吃这一套。她认为说穆先生坏话的人只是出于某种同性相斥的酸葡萄心理,他们往往没有穆先生的风度和魅力,更没有他的才华和审美。一共八节课,每上完一节课,她内心的失落就会增加几分。

穆先生不上微博,也没有豆瓣账号,第一节课,他在黑板上留下自己的邮箱。在上最后一堂课前,罗飒鼓起勇气给穆先生写了一封邮件,准确说,那是一篇文章。

罗飒故意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说了很多感谢和赞美的话,只是为了让穆先生知道,有个学生曾经被他照亮过,在年轻而迷惘的岁月中,他的某些观念给了她力量和希望。她谈了很多对音乐、绘画的理解,尽管那些理解十分浅薄,但她觉得至少真诚。她和同龄人很难有机会像这样畅快而赤诚地谈论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藏在匿名之中,不必担心有人说她不切实际,以文字的形式将心里的话一吐为快。穆先生的经历极具传奇色彩,那是她难以企及的人生,只能站在远处欣赏一下,但至少她见过,知道世上不都是平庸的人。遇到困难时,她会想象穆先生如何做,她总爱用穆先生常说的一句话安慰自己:生活的本质是朴素的,不要长久停留在任何自我编造的感动或痛苦中。无论多么好,let it go(让它去吧);无论多么糟,let it go。

凌晨,穆先生回复了邮件,而那时她还没有睡着。罗飒激动地看着那封未读的邮件,一直没敢点开,她以为他不会回复任何内容,没想到这么快有了回音。她在心里默默猜测邮件里的内容,随着猜测的推进,喜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开始担忧穆先生误会她的意思,觉得她是别有用心的人,她甚至后悔自己讲了太多。猜到最后,她越发感到自卑,不想再继续胡思乱想,于是点开那封邮件。这才意识到,不久前因为交作业把邮箱昵称改为真实姓名,忘记及时改过来。

罗飒,你好!

很高兴这门课能帮到你,但事实上,人只能被自己照亮。

晚安。

穆泽文

穆先生的回復言简意赅,不端架子,她看完之后松了口气,倍感亲切,但转而又陷入某种更大的悲伤中,那分明是来自穆先生的光。

那种悲伤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堂课结束,这次他没有不告而别,而是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并在最后时刻抛出一个与她有关的问题:请问哪位是罗飒同学?教室里寂静无声,她庆幸没有另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人,于是紧张地举起右手。他以为这是一个男生的名字,她已经习惯这种误会,他让她稍微等一下。

许多同学要求与穆先生合影,她只好站在一旁等候,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傍晚的光线变得暧昧,窗外是绿色的松树和几朵粉色的云,她看着穆先生,有一刹那,她与穆先生的目光交会,心里竟生出几分让她感到不安的情愫。她的理智跳出来极力否认,她与穆先生的年纪、社会地位都悬殊,对方有家庭,怎么可以产生如此越界的情感?但她的心跳着实在加快。

等所有人离开后,穆先生送给她一张某艺术展的门票,这让她非常意外。穆先生问了几个与她专业相关的问题,又问她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她说她正在计划考研。穆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她的一些观点和感受很有趣,但没有提及那封邮件,像是刻意避开。

往后,她没有再见过粉色的云,也没有再遇见像穆先生那样照亮她的人。

钢琴家教

每周三晚上、周日下午,罗飒都要去穆先生家,给正在读高中一年级的穆羽上钢琴课。他小学弹过钢琴,有三四年基础,自打上初中就搁下了。他不是很喜欢钢琴,他喜欢打游戏,喜欢闷在自己的房间看漫画、听摇滚,喜欢这个年纪的男孩差不多都爱的东西,只是性格有些内向。

小穆的数学和历史成绩比较糟,硬拼文化课的话,很难考上国内的一本大学,穆先生想让他通过特长生这条路“曲线救国”。原本打算送小穆去伦敦留学,但穆太太的去世和疫情的到来,彻底打乱了这对父子的人生计划。小穆不爱社交的性格也让穆太太十分担心,怕他一个人在国外难以应付,她走的时候嘱咐穆先生,小穆如果不想出去,就不要强求他。

收到穆先生发来的邮件时,罗飒刚与母亲在电话里争论了一番,家里觉得她一边支付着昂贵的房租,另一边却整天当“一条咸鱼”,无所事事,没有任何收入,简直是在浪费生命和金钱。父亲虽然支持她,但也不敢明着对抗母亲。母亲质问她,机会怎么可能从天而降,偏偏落在她头上?更何况,她已经三十岁。罗飒一再强调,她并不是在等待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只是想给自己一段时间休整,思考职业规划,自学一些技能。关于年龄,她忍不住反抗道:“三十岁又如何?大城市里三十多岁单身的大有人在,我们只是宁缺毋滥。”但她心里清楚,她的确是在渴望一个人的出现。

她不想把自己过于狼狈的一面让母亲知道,否则母亲会更加想把她弄回身边,像她知道的许多同龄人那样,再次成为父母身边的乖乖女,随便找份工作,结婚生子。毕竟他们培养她学习钢琴,并不是为了让她成为艺术家,只是希望她能有个吃饭的碗。从他们投入的学费来看,钢琴老师这份工作还算殷实体面。在长辈的观念中,弹钢琴的女孩找对象时也更有优势,她不介意他们将这项在她心中神圣的事业世俗化,她只是也不希望在人生尚未探索之时,就被过早地框住。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穆先生不仅回复邮件,记得她,知道她的名字,并且告诉她,过去那些邮件他都收到了。当年那封长篇大论的邮件,使他印象深刻。穆先生佩服她的勇气和热情,这是从事艺术的人应该具有的品质。他依然没有架子,文字得体、亲切,感谢她送来的关心和问候,那之后还询问了她的工作和个人发展状况。他的文字虽然是出于礼貌,但对当下的她来说,如同被一双充满关怀的眼睛温柔注视,让她获得巨大的安慰。罗飒向穆先生坦诚讲述了自己毕业后的种种经历,发送完邮件,蜷缩在那张柠檬黄的双人沙发上哭起来。她忽然觉得,破沙发都比自己的人生看起来璀璨、耀眼。

再次回信时,穆先生正在法国巴黎的街头散步,他随手拍下一张照片作为回信:一个哭泣的小女孩站在马路旁边,手里拿着几个彩色的气球,其中一个气球爆了,阳光透过楼宇照在女孩粉红色的皮鞋旁边,她的母亲正在尝试安慰她。穆先生在邮件里安慰罗飒:

不要总盯着失去的事物,生活虽然残酷,但阳光和希望总会来到你的脚边。

罗飒上一秒还阴霾密布的心被这张照片治愈,仿佛参与了穆先生所在的时空,转而又感到惭愧。本是想要慰问穆先生,对方经历的痛苦远远大于她的痛苦,结果轮到自己在邮件里拼命倒苦水,反过来让穆先生安慰。穆先生在邮件末尾处留下他的微信,并且答应她,作品在国内展出时会邀请她来玩。难以想象,这个给她发送邮件,像老朋友一样亲切回信的人,是艺术圈内大名鼎鼎的穆泽文先生。她越发相信,生活里一旦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那它就一定会再次发生。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在某一刻发生了几乎不可能的交会。

有天早上,穆先生的微信小窗突然发来消息,问她近期找到工作没有,是否方便发一份简历给他。穆先生说他正在给念高中的儿子寻找一名钢琴家教,想到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来问问她。

或许是穆先生带来的好运,上次发完邮件后第二周,罗飒就接到一家教育机构打来的电话,请她去面试。此前,她给这家教育机构投过简历,当时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她的简历被放进企业的人才库。罗飒感到意外,面试非常顺利,不久前刚完成入职培训,主要工作是辅导高中生参加艺考。

穆先生看过她的简历后,问她是否有空每周来家里帮忙辅导钢琴,不会比她现在得到的报酬少。受宠若惊之余,罗飒感到困惑,凭穆先生的人脉和知名度,一定认识很多资深的钢琴老师,为什么找她?是因为她的课时费更便宜吗?难道像穆先生这样的人也缺钱?再或者,他还有其他的想法?这时,罗飒的头脑中忽然伸出一双小手,将她的各种胡思乱想统统涂抹掉,她告诉自己,穆先生仅仅是出于好意,想要帮助她而已。况且,她不想错过这个靠近穆先生的机会,于是答应先去试讲一节。

罗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会成为穆先生家里的常客。

试讲前,穆先生提前约她出来,带着小穆一起,请罗飒在附近的一家墨西哥餐厅吃饭。这除了是一次面试外,更是去见自己仰慕很久的人,一位知名的艺术家,一个日常生活中她难以接触到的人。

罗飒心里非常紧张,也非常重视这次面试,甚至临时从网上买了一条昂贵的、看起来相对正式的连衣裙,试图遮掩自己内心的焦虑和自卑。等裙子收到后才发现,明明是中码,上身后却像是大码。腰部过于松垮,肩膀也不合适,完全没有达到她预期的效果,反而将她的慌张、自卑完美地呈现。由于来不及调换,索性直接退掉,最终选择了她常穿的棕色针织衫和米色阔腿裤。放弃刻意之后,罗飒感到如释重负。

餐厅的墙面贴满五颜六色的瓷砖,装修风格带有明显的异域风情,每张餐桌的中央都放了一只可爱的小怪兽,手中拖着一些山楂条和小坚果,供客人打发等餐的无聊。穆先生戴了一顶湖蓝色的鸭舌帽,坐在角落的位置,正在低头看菜单。旁边坐着一个穿橙色卫衣的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在玩平板电脑。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她没再见过穆先生,但由于每年一次的问候,以及几次邮件往来,虽然眼前的人是生疏的,但罗飒对穆先生的情感却是亲切的。她试图在穆先生身上寻找时间的痕迹,除了鬓角露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其他没有明显的变化。他看上去似乎已经走出伤痛的风暴中心,精神状态比推文里的照片要好许多。他的手边仍然放着一只实木烟斗,经常用手握的地方被把玩得有些反光。

小穆的脸颊上冒出两三颗新鲜的青春痘,蓬勃、蓄势待发,像几座即将喷发的粉红色小火山。他非常安静,全程都没怎么讲话,连他的自我介绍基本都是穆先生帮忙完善的。除了见面时被他父亲提醒问候“罗老师好”,他吃了一点牛肉粒和两块鸡肉塔可,其余时间几乎一直沉默地抱着那个包裹着草绿色封皮的平板电脑。穆先生劝他放下,他就把它放在桌子上继续滑动。罗飒隐约察觉到,这对父子的关系可能没有她想象中融洽。

去穆先生家的路上,罗飒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穆先生一边开车,一边为小穆的不礼貌向罗飒道歉:“这孩子自从进入青春期就不好好说话了,让你见笑。我们到处给别人当老师,自己的孩子教成这样,说起来都觉得惭愧。当然,主要是我的责任。”

“说明他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以为您面对孩子的青春期会比普通家长更容易些,您难道不希望他有个性一点吗?”罗飒问道。

“我当然希望他有个性,但个性不等于没礼貌。”

“青春期过去就好了,我上中学时也不爱讲话,甚至有些‘社恐,大学后加入很多社团,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性格慢慢就外向起来。”罗飒试图讨好这个年轻的男孩,同时,她在努力维护自己心中穆先生的完美形象,她不希望这个形象有半点瑕疵。

“我也不是要他外向,性格这种东西很难改变,不过但愿吧,但愿他懂点儿事。”穆先生说。

罗飒瞟了一眼前方的小镜子,捕捉到小穆脸上轻轻飘过的一丝冷笑,她不知道小穆是在笑穆先生还是在笑她,或者笑屏幕里的内容。意识到车里的气氛有些奇怪,罗飒感到尴尬,时不时拿起手机看看。有那么一刻,罗飒觉得自己就像个不受欢迎的后妈,转而,她还真的开始忧虑起来,接下来要如何与这孩子相处。

李斯特与蓝蝴蝶

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蝴蝶,整个身体由深浅不一的蓝色逐渐过渡,纤细的身躯,闪闪发光的翅膀,上面缀有一些小小的银白色斑点。美丽覆盖了它的死亡,它的生命如此短暂,却又过于漫长。蝴蝶的胸背处被一位父亲用小号昆虫针深深刺入,并牢牢固定住,又用透明的玻璃笼罩起来,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一个孩子,让他长久地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蝴蝶。

但很显然,身边的男孩已经完全习惯它的存在,丧失对它美丽的觉察和喜爱。美、痛苦、死亡,都不复存在,淹没在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罗飒将目光从墙壁上的蝴蝶标本移开,扫过架子上的乐谱,重新注视黑白琴键。钢琴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盘曲奇点心和一些水果,保姆小趙刚刚送进来的。这架钢琴、这个房间、墙上的蝴蝶和《鬼灭之刃》的手绘海报、桌面上的各种手办、海军蓝的条纹床单、灰白色的木地板,大半年的来来往往,让罗飒对此已经非常熟悉。

她能够从穆羽的弹奏里感受到别样的东西,完全不是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吊儿郎当与沉闷。他内心有自己的节拍和充沛的热情,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令人嫉妒的艺术天赋,自由挥洒而无所察觉,因此显得格外流畅,又极具冒犯性。小穆身上有穆先生的影子,又与他父亲的激情截然不同。穆先生是太阳,光芒显而易见,而在穆羽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上面是冰,中间是水,底层却翻滚着高温的岩浆,如果被他深处的炽热吸引,就一定会被他冻伤。

他正在弹奏的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一号》,这曲子是他弹过最多的一首,她当年参加校考时抽到的也是李斯特的曲目。序奏部分自由而浪漫,似乎在向听者展示生命中美好的事物,进入第1节后出现大量快速的震音,声音变得更加具有弹性和颗粒感,宁静的海平面逐渐起风;第11节时,突然掀起巨浪,美好的祥和被打破。这首曲子似乎是为他量身定制的,罗飒按捺住心中飘过的困惑与惊叹,面色上努力保持严肃的教师形象,否则这孩子会产生蔑视的心理。她知道他是那种很容易骄傲的人,因此要尽量克制对他的赞美。如果说穆先生是能够让她放松下来的人,穆羽身上偶尔流露出来的,则是某种让她感到畏惧和紧张的东西。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半年时间,他们都已经适应这门课,适应一周见两次面。穆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配合,只要穆先生不在,他通常会表现得比较好,但只要穆先生出现,他就会表现出一种抗拒的姿态,有些让人讨厌。每当罗飒试图升华课程的内容,离开具体的弹奏技巧,开始谈论艺术或者形而上的东西时,穆羽也会出现这种抗拒的姿态。时间久了,罗飒似乎有些理解:他,并不想成为他的父亲。

“我不想当艺术家,您能不能别老是讲这么深奥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学钢琴?如果考上大学,你还要与它相处很久。”

“因为我成绩差,我爸担心我啥也考不上,让他丢脸呗。”

“你不能这样理解他对你的安排,他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着想。”

“为我好?您很了解我爸吗?”说完,小穆脸上再次飘过他招牌式的冷笑,“我不讨厌钢琴,弹钢琴不代表要当艺术家,难道老师的理想是当艺术家?”

“不是。”她感到一阵不舒服。

“您今年多大了?”

“你不能用这种语气和老师说话,很没礼貌。”罗飒说。

“您有二十五岁吗?”小穆仿佛没有听到罗飒的话,继续问道。

“怎么?我看起来很年轻吗?”

“您在非常努力地扮演成熟,说明您不认同自己,也不够成熟,但皮肤很好,听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皮肤会开始老化,但您的脸上没有任何皱纹。”

“你让我非常不舒服,你的分析也很不成熟。”罗飒感觉到这个孩子语气里的优越与嘲讽,她被狠狠击中,她极力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拜托,十六岁的人能有多成熟?况且您也在分析我,不是吗?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没礼貌的高中生?应该没什么好话。”说完,他又是一阵冷笑,“对不起,罗老师,我不是故意想冒犯您。您确实很漂亮,我爸很欣赏您,您不用对自己感到不满意。”

刚上没几节课,他就给了她个下马威,像是在说:不要审视我,我已将你看透。小穆的眼神里时常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尽管这个十六岁的男孩比她想象中复杂,但他毕竟只是个高中生,他的挑衅显得非常幼稚,大概是网络小说看多了。她不知道穆先生究竟如何谈论她,只是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被这个男孩的眼神轻扫过一遍,她有些烦躁,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她希望他不要注意到,但似乎很多细节都逃不过这个看似漫不经心的男孩的双眼。

乐曲的演奏进入第二部分,拨云见日,像一位战胜巨浪的水手胜利而归,迎来岸上的欢呼与庆祝。

“手要放松,在触碰琴键时增加些力度,虽然手指要在这个地方快速跑动,但手腕不能太紧张,”她说,“这部分再来一遍吧。”

“已经练习那么多遍,感觉还是不够快,有些地方速度怎么也上不去。”他有些懊恼。

“对自己有要求是好事,但弹琴不能一味追求速度,慢慢来,距离考试还早。另外,乐理知识你要不断巩固,不要轻视理论。”罗飒说。

再次弹奏,他没有刚才专注了,表现出明显耐心不足的样子,需要停顿的地方很快就略过去,甚至在第5小节时弹错几个音。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马上要下课了,弹完这遍,她打算帮他总结今天犯过的几处错误。

小穆脸上的青春痘已经完全消散,留下几粒小小的灰褐色痘印,不近距离观察,很难发现。他的轮廓几乎与穆先生一致,眉眼长得更像穆太太,单眼皮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玩世不恭,尤其当他露出招牌式的冷笑时。她能想象到,这个男孩在完全成熟,身上的幼稚与青涩褪去,懂得尊重与体谅时,应该会很有魅力。

这时,罗飒的余光感觉到那只蝴蝶似乎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当她转过脸凝视那只蝴蝶时,它又安静地待在墙壁上,没有任何想要飞走的迹象。罗飒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

逛家居

紫色长毛绒地毯上摆放着一只灰绿色的玩具熊,穿着连帽卫衣,眼睛圆溜溜,鼻头上蹭了一点点灰尘,两只耳朵不太对称,有明显的瑕疵。它静静地安坐在角落,被店员拿来装饰地毯。罗飒坐在家居商城的沙发椅上,端详这只玩具熊,莫名有些心疼,她想,应该用很低的价格就能将它买走,但家里已经有两只玩具熊,她没有计划再买一只回去。

此时的罗飒,思绪正在被另外一件事情缠绕,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闺密婉婷的生日快到了,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合适,她不擅长给人挑选礼物。婉婷是罗飒在这座城市最常联络的朋友,读研时候的室友,对方是学扬琴的,毕业第二年就嫁人了,嫁给一个中文说得比她都溜的老外。她老公过去在某知名科技公司上班,后来辞职专心在家做博主,在某網站上拥有十几万粉丝。罗飒关注了这位中国通的账号,是位美食博主,经常做各种各样的甜品,视频风格幽默,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儿化音总是巧妙落下。罗飒觉得自己这位闺密可真幸福,上学时爱吃甜品,并且怎么吃都不容易发胖,毕业后就嫁给一个会做甜品的外国帅哥,没有照顾小孩的烦恼。真正让罗飒羡慕的是他们能够自由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并且能够得到双方父母的支持。闺密也准备从事自由职业了,帮她老公剪视频。他们养了一只布偶猫和两只玄凤鹦鹉,她自己也注册了一个账号,打算做宠物博主。

每当羡慕完这位朋友的人生,罗飒总会陷入一种莫名的寂寞中,她甚至嫉妒不起来。婉婷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样一个敢想敢做的人。她悄悄将闺密视为某种榜样,对方一直走在她想走却不知道如何走的路上。她寄希望于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仿佛只要婉婷没有堕入传统常规的生活,她就能对自己的人生多一份信心。她心里也藏有相似的火苗,她与婉婷的友情正是建立在这一小簇火苗上。她知道,一旦停止对人生的想象和追求,她很快就会被一股强大的地心引力拽走,脱离这段被淡淡火苗照亮的友情,她们会渐行渐远,变得相互不理解。她与一些早年认识的朋友就是这样分开的,她能够猜想到结局。火苗尚未熄灭,却也从未敢真的让其燃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承担选择的风险,还是因为别的。她仔细想了想,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而她一直以为自己知道,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无比寂寞。

她想到自己还没有回复小穆的消息,她打开穆羽发来的请假短信,说学校里有活动,今天的课不能上了。她有些生气,觉得这孩子太过随意,为什么不提前讲?至少该提前半天。她已经坐上车才收到短信,这分明是通知,是雇主的语气,或许是穆太太长期对他娇惯的结果。穆太太生育算比较晚的,34岁才有的小穆,刚好又非常喜欢儿子,因此对他十分溺爱。穆羽小时候每次犯错被穆先生揍时,穆太太总会因为心软而上前阻拦,认为只要说一说就好了,不要真的动手,导致穆先生的惩罚变得越来越无效。她有些同情穆先生,明明意识到自己小孩的问题,却又无可奈何,尽管他也有责任。

罗飒的不满情绪是因小穆此前一些行为积累起来的。他非常聪明,知道如何能够让她开心,也知道怎样做可以挑衅到她而又不真的激怒她。罗飒对他有些了解,却又有些猜不透。这种猜不透本身不会带来挫败,让她感到挫败和愤怒的是,她总感觉这孩子能把她看透。罗飒还发现,小穆虽然看起来内向,只有一两个固定一起玩的朋友,平时不爱出门,但他实际上并不腼腆,而且很擅长分析别人的心理。如果他心情好,可以让聊天变得非常愉快,但有时又偏偏选择让你不开心的方式,她有些分不清他是否故意。

有一次,她当着小穆的面接了母亲的电话,说舅舅给她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母亲拼命暗示她对方的家庭条件很好,是正规医院里的医生,姐姐是大学老师,有姐姐的话,将来还能分摊一部分照顾老人的压力;唯一的缺点是身高不太高,母亲一定要她见一见。罗飒虽然有点不耐烦,但也并没有透露太多信息和情绪,快速搪塞几句后挂断电话。小穆却问她为什么和母亲的关系不好:“罗老师也会害怕家长吗?看起来像个小姑娘一样。”她当时十分惊讶,比起网络上很多人对原生家庭的吐槽,她与母亲的关系算不上糟糕,却也存在很多问题。研究生毕业后她很少主动联络,总是怕母亲突然问起各种“人生大事”,再进行一套价值观的评价和输出。罗飒有些恼羞成怒,感觉自己的边界被僭越。那节课她对小穆表现出莫名的苛刻,让他一遍遍重来弹错的地方,甚至在技巧上故意拔高了对他的要求,让他感到沮丧。她过后又有些后悔,知道他并无恶意,但也对这个少年又多了几分新的认识和困惑。

她倒也不愿意因为这类小的礼仪问题随便诘难人,何况小穆还是个孩子。既然已经在路上,索性过来逛街。她回复:“可以,但你不能这样通知别人,下次最好早点告知。”

餐具區模拟餐厅的布置,是一种体验式营销。漂亮的桌椅,精致的刀叉碗盏、烤箱锅具,好看的桌布和花瓶,她都喜欢。去年送给婉婷一台煮茶器,今年她打算送一套北欧风的组合餐具给她。但转念一想,她大概收到过许多类似的礼物。转而离开厨房餐厅用品区,逛来逛去,最终被一盏粉色灯罩的创意落地灯吸引,底座是实心松木做的,简洁有趣。她忍不住给自己也买了一盏,她想到美好的寓意,诸如照亮新的一年。

当真能够照亮吗?她不知道,但人们总会期望新一年比旧一年好,事实上,维持现在的收入状况和工作节奏,生活里别再空降糟糕的人,对当下的她来说就已经心满意足。至于感情,自打过完30岁生日,她就把找对象从人生必须完成的重要事项列表里划去,随缘就好。当然,列表中的事项逐年减少,并非已经完成,而是慢慢发现,人生中非完成不可的事其实很少。

缘分或许已经出现,但不属于她的缘分还能叫作缘分吗?经过大半年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她承认自己喜欢穆先生,每当看见他时,罗飒的心里都会不自觉飘过那团粉色的云,她不确定穆先生对此是否已经察觉。那双眼睛里似乎藏着一片辽阔的海,热情而深不可测,这些年经历过的爱恨别离、看过的风景,都藏在里面,是她不能完全理解和领悟的,因此分外着迷。人过三十,还能有这样的怦然心动,实属不易。这份怦然心动从那个傍晚延续到现在,深深烙在罗飒的心里,穆先生带给她的感觉没有变。过去,这份喜欢掺杂在仰慕和距离中,以至于她不敢上前辨认。如今,穆先生虽是单身又近在眼前,但仍是她高攀不起的人。她没有勇气向一个与自己父亲年纪相仿的人表明心意,也万万不敢让穆先生知晓这份心意,她不能够打破这段关系里的平衡和美好的感觉。这份感情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决计把它作为一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

回到家,罗飒把新买的增压喷头换上。出租屋的花洒由于小孔堵塞而压力不均,总是喷得到处都是,每次洗头总感觉冲不干净。晚上洗完畅快的热水澡,她感觉身体得到放松,似乎又有精力应对明天一整天的课了。

吹干湿发,敷上面膜,她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白白的一张脸,把面膜上多余的气泡用指腹轻轻推开,抚平。十一点半,手机屏幕倏然亮起,收到小穆发来的消息。他问:

罗老师,如果用一种动物比喻自己,您认为您是什么?

罗飒感到莫名其妙,不打算给予任何回应。放下手机后,又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吸引: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奇怪又冒昧的问题?如果非用一种动物比喻……她陷入沉思,她到底像什么呢?企鹅?猫头鹰?为什么会想到这两种动物?是因为可爱,还是因为极寒之地、夜晚?她顺着这个问题再挖下去,就逐渐感到不舒服。

准备关灯睡觉,枕边的手机再次亮起,罗飒用一只手摸过手机。当她阅读屏幕上的句子时,混乱的心情瞬间在屋顶上空搅作一团。小穆再次发来消息:

罗老师有点像《名侦探柯南》里的灰原哀,总是习惯用冷酷掩饰敏感的内心,其实是来自深海里的鲨鱼吧?我希望自己是章鱼。我很喜欢章鱼,它是比人类更有智慧的生命。总觉得与您有很多共鸣,即使什么都不说,仿佛也能感受到您,像是遇见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虽然您比我大很多,但我没有感觉到代沟。我很欣赏您的地方是,您从不把我当小孩,不因为我的年纪就故意让着我,也不居高临下,据理力争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亲切和感动。今天临时跟您请假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了。

从小穆的描述来看,罗飒感觉自己似乎是个很不成熟的人。但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墙裂开的声音,海浪拍打着沙滩,风吹过树林,一些深海动物发出孤独的声波。

来自深海的鲨鱼

母亲再三打来电话,为了切断她的唠叨,罗飒最终答应与这个“条件不错的人”见一面。

加了微信,她把时间约在周三下午四点,因为七点半要给小穆上课,这样就有借口早点撤退。他工作的医院离穆先生家不算远,相隔四个地铁站。于是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他单位附近的一家沃歌斯,方便对方随时能够赶回去。这场临时安排的约会没人迟到,她提前五分钟到,对方来得更早。

男人今年36岁,戴一副眼镜,真人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母亲一直没有透露过他的具体身高,只强调个子不高,八成是担心被她一口否决。她不确定他是否有一米七。羽绒服里穿着相对正式的衣服,他把灰色的羽绒服放在旁边的座椅上。能够看出,他为这次见面做了准备。相较之下,她则显得过于随意和敷衍,包括选择在这里见面,她有些抱歉。她只想快速见一面,完成约会任务,好让母亲死心,别再逼她相亲。

男人看起来过于普通,没有穆先生的魅力和热情,但待人接物随和有礼貌,说话慢条斯理,懂得适时保持沉默,又不至于彻底冷场。这样的人会更踏实,母亲没说错,可能是个值得考虑的结婚对象,但她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那样对别人不公平。见面后得知对方是妇科医生,罗飒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一点是不是母亲刻意隐瞒,担心被她拒绝。她其实很好奇,妇科男医生在面对美女时如何保持自己的职业操守,内心真的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波动吗?这个职业身份倒是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她点了一份鸡肉牛油果杧果色拉和一份寿喜烧牛肉饭,医生点了一杯冰美式和一份泰式绿咖喱素食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妇科医生也是人,”他非常坦然地说,“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确实没有感觉,对医生来说面对的只是患者和一些器官而已,和鼻子、眼睛、手没差别。但是特别美的大美女除外,一个正常男人看见美女没有一点生理反应,似乎也应该去看看医生吧?但我不是色狼,有理性,有职业道德。”

“我对医生的印象不太好,你们给患者做检查时为什么都那么粗鲁?感觉每个人都很不耐烦。”她说。

“可能因为患者描述病情总会掺杂许多无效的信息,医生也比较累。不过我算比较有耐心的,你下次可以找我看。”他说。

“如果我们没在一起,找自己的相亲对象做妇科检查,岂不是很尴尬?”她说。

“放轻松,妇科男医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猥琐。”他用手指关节推了推眼镜。

“你是素食主义者吗?”

“不是,不过我不喜欢吃肉,尤其鸡肉。”

“炸鸡也不吃?”她认为他错过了许多美味。

“如果没有鸡腥味,偶尔也吃。”

“我其实挺难想象和医生谈恋爱的,小时候我妈总用医生吓唬我。”

“医生很可怕?”

“不是,我害怕打针。”

“我猜,你不想跟我谈恋爱?”他说。

“说实话,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

她被问住,装着柠檬切片的水杯里浮起穆先生的影像,浮起那个有粉色云的下午。她究竟喜欢穆先生什么呢?

“那你一定是被家里逼着来相亲的吧,有喜欢的人了,对吗?”

“抱歉,耽误了你宝贵的时间,等下我来买单。”罗飒喘了口气,她不想再待下去了,穆先生从水杯里消失。

“那还挺可惜的。”医生说。

“怎么说?”罗飒的注意力回到医生身上。

“你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其实希望家里能有人带来一些艺术氛圍。”医生做出遗憾的表情,罗飒觉得他放松下来的样子似乎还挺可爱的。

“很简单,买一台胆机,再买一些古典音乐碟片,就可以实现你想要的氛围。对了,你看过《名侦探柯南》吗?”她说。

“看过,怎么了?”

“前几天被一个小孩说像里面的一个人物,叫灰原哀。”

“哈哈,我知道她,你比灰原哀看起来开朗多了。”

其实也没有吧,她在心里说,她只不过更懂得隐藏真实的自己罢了;再或者,连她都忘记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此刻,她竟无比同意小穆对她的评价,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描述出她心里的动物,大概就是这样一只来自几千英尺深海的鲨鱼——冷酷、孤独,让人难以靠近。

她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海洋纪录片,有一种被叫作甜饼切割者的鲨鱼非常有趣,生活在3000英尺的深海,是一种小型鲨鱼,夜晚会到水体的上层垂直游动。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给猎物留下的伤口是一块椭圆形的甜饼状,会袭击比自己体形大许多的猎物,敢于挑战其他鲨鱼、海豚、鲸、金枪鱼。这种鲨鱼样貌不太美观,但给她印象深刻:一种凶猛精致的捕猎者,满嘴利齿地微笑着。它天生长成这样,但似乎并不孤独。在南北极和太平洋的深处,生活着世界上最孤独的鲨鱼,它们非常长寿,年龄最大的已经有五百多岁,生于明朝,它要在黑暗的深海里度过五百年。她无法想象,她只不过在自己这片低温的海域里度过三十年而已。她远没有甜饼切割者鲨的勇敢和锋利,不敢挑战比自己强大的事物,无法犀利地面对周围的世界。她羡慕这样的人,比如闺密婉婷,但她不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踮起脚,最多跳跃几次,如果仍然够不到,她就一定会放弃。可是面对穆先生,她连跳跃的勇气也没有。她惊诧自己原来是这样被动保守的人。青春期时,她为了对抗这种稳定和保守,会戴上甜饼切割者鲨的面具,有次顶撞老师,反对老师自鸣得意的观点,但很快就不知道如何收场,最终被叫家长和罚写检讨,并给大家留下倔强冒失的印象。或许,后一种鲨鱼才更像她心里的动物吧,安静地在海底等待五百年,孤独已然化作生命的底色。

跟医生聊天还算舒服,但直觉告诉她,自己不会对这个男人来电。吃完东西后她与医生告别,当然,医生最后并没有让她买单。

从沃歌斯出来,天已经黑下去,罗飒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张吃饭的照片,然后配上一条文字信息:“相亲失败。”母亲立马回道:“为什么失败?”她说:“对方没看上我,我也没看上他,我不是人家的理想型。”母亲当然不能接受别人否定她的“作品”,于是酸酸地回一句:“理想型?他想要什么样的理想型啊?太挑了,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还没结婚。”罗飒心满意足地回了一个摊手的猫咪表情,感到如释重负。她能想到,对方的母亲或许也会这样说她。

夜晚像吐着气泡的鱼,色彩斑斓,无知又灵动。纵使夜色再深,她也能迅速从人群中一眼辨认出穆先生。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穆先生,并搭上一趟完美的顺风车。穆先生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从旁边的写字楼里一同出来,两人谈笑风生。女士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身高至少有一米七,穿了一件介于蓝与绿之间的水鸭色过膝毛呢大衣。这个形容颜色的词是罗飒看《水形物语》时学到的,里面那位有暴力和虐待倾向的特工买了一辆这个颜色的小汽车,但很快就被人撞坏。

穆先生看到罗飒,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在说“她怎么会在这里”。相隔几米时,罗飒冲穆先生挥挥手,穆先生象征性地点点头。漂亮女士戴着口罩,透过那双闪亮有神的眼睛,罗飒能感觉到对方是个美女,会让妇科男医生有生理反应的那种美女。但很难确定对方的实际年龄,应该不会太大。与美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罗飒感觉到对方正在对她礼貌地微笑,微笑中掺杂着一种由眼界和经验打底的快速审视。她意识到穆先生能接触到的优质女性是什么样的,这只不过是随便一遇,也不免猜测他们二位的关系。此刻,巨大的挫败感在罗飒心中肆意生长,她恨不得将自己的情感统统丢进大海里喂鲨鱼。

穆先生与美人告别后,一边对罗飒说话,一边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棕色汽车:“小罗老师一会儿有课对吧?我正好要回家拿点东西,一起走吧。”

穆太太的车

棕色小汽车的内部,像另外一个世界,干净、温暖、有秩序。挡风玻璃下摆着一个微缩景观,用蓝色易拉罐、吸管、亚克力、乐高积木搭建而成,大海、椰子树、观景台、丈夫、妻子、孩子、小狗,每一样都精致可爱。她努力回想,不记得之前坐车时见过,应该是后来摆上的。算了算,她一共乘坐过五次穆先生的车,有几次下课晚了,穆先生留她在家里吃饭,然后开车送她回去。她想起来,穆先生还有一辆黑色的车,送她回家的应该是另外一辆。由于每次都太黑了,她没注意到颜色细节,但是她确定车内布置和坐垫不一样,现在这辆车应该是穆太太留下的。

“来这里逛街吗?”他问。

“和朋友吃饭来着。”她说,“您怎么会在这儿?”

“来一位策展人的工作室看看,她是学美术的,下周首次展出她这些年的绘画作品,希望我过去看看。”

“哦,是刚才那位美女吗?”

“对,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小汤比你大几岁,本科毕业后在我的工作室工作过一年,后来去英国留学,去年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真够年轻有为的。”穆先生的语调里透露出由衷的欣慰和欣赏,“对了,她送给我几张门票,你拿两张吧,和你男朋友去看。”

“我没有男朋友,同龄人已经这么厉害,真叫人惭愧,”她说,“谢谢您。”

“不用羡慕别人,你有你的精彩。”穆先生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五张票,让她随便抽两张,“那就和你闺密去看。”

是几张特制贵宾票,黑色票面上印着白色、红色的文字信息,上书“艺术家汤丽的首次美术馆个展”。一个粉色皮肤的小女孩趴在地面上,面前是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写着展出的地点与时间:火烈鸟美术馆,展期历时三个月,作品内容围绕绘画与数字技术的融合,题目叫《元宇宙时代的女性与艺术》。

“为什么不找男朋友?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吗?而且,我感觉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开心。”穆先生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

“遇到了,就是因為遇到而不能说。”罗飒说。

“所以不开心?”穆先生转头看了一眼罗飒。

“我没有这个勇气,我们可能并不合适。”她对穆先生礼貌而苦涩地笑了笑。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需要我帮忙判断一下吗?”穆先生别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很好奇,让一个我印象中非常敢于表达的女孩羞于表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不普通的人,非常有魅力,年长我很多,我不确定他目前是否单身。”她说。

“你可以问问他啊。”

罗飒想了想说:“这个小摆件是您做的吗?”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白色的乐高小狗,又摸了摸男孩头顶上的红帽子。

“基本都是我太太做的,除了易拉罐大海是我做的,当时剪易拉罐时把手划破,现在还能看到一条像蚯蚓一样的疤。”他把手伸出来给她看,她真的看到一条像蚯蚓一样的疤,虽然不是特别明显。

“您的情绪好些了吗?”她说,“我是说穆太太的事,虽然我不该问起……”

“至少现在可以平静地谈论,悲伤还在心里吧,可能永远都无法抹去,也不打算抹去。保持一点悲伤,是我纪念她的方式。”

“那您想过未来的生活吗?重新组建家庭之类的。”

“暂时没打算,但我不排斥,如果遇到很合适的人,也许还会吧。”穆先生回过头看了一眼罗飒,“穆羽最近上课怎么样?他好像挺喜欢你的,难得能让他乖乖听话。”

“噢,他非常有天分,是我带过的学生里进步最神速的,但是我很少夸奖他,他很容易骄傲。”她说。

“你说得对,他是比较容易骄傲,那家伙看着老实,心里谁都不服。以前经常出差,我很少有时间管他,他对我意见很大。我这个父亲做得很不称职,在孩子面前,经常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管他。”

“他心气很高,又总是喜欢表现出满不在乎,如果我把技巧难度提高,他就会非常努力,他不能接受别人小看他。这也是我和他相处时找到的一点方法,必须适当地提高对他的要求,但又不能命令他。”

“看来你已经掌握和我儿子相处的诀窍,而我还没有。”穆先生自嘲地笑笑。

“抱歉,穆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她说。

“没事啊,我觉得挺好的。重新让他接受钢琴,心理上不排斥非常重要。”

“他不想从事艺术。”

“我也没让他从事艺术啊,只是担心他什么学校也考不上。现在你来了,艺考这条路或许真能‘曲线救国。我没参加过艺考,我当年是学建筑的,所以不了解具体的艺考怎么弄。”

穆先生在接了一通电话后,聊天暂时打住。

车内空调开得很热,罗飒开始有些犯困和走神。她的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一些气泡漂浮在周围,暗绿色的水里,一束光照进来,分成许多束更细的光线,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艾丽莎与一只浑身发光的人鱼怪物拥吻在一起,裙摆被水流摇动,一只高跟鞋正坠入深深的水底。画面来自昨晚看过的电影,故事发生在冷战期间,哑女艾丽莎是实验室里的一名清洁女工,政府希望在人鱼身上提炼出能够制造生物武器的特殊物质,而艾丽莎却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和影子,他们的嘴巴都会一张一合,却吐不出任何语言和声音。他们在无声中交流,相爱,彼此拯救。

罗飒被这种超越世俗的爱和勇气打动,她的声带健康完好,却仿佛没有太多表达的自由。她不是艾丽莎,也不是灰原哀,生活里既没有人鱼,也没有柯南,没有人能将她从中拯救。心被困在一片孤独的大海里,身体则淹没在高房价的楼盘中,坚持待在这座城市已经是她最大限度寻求自由的结果。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包括这辆车、这个男人。

穆先生用一束光领她从庸常中走出,本质上并不能改变她的人生,她再次落入新的庸常琐碎。她突然开始怀疑:究竟是喜欢穆先生这个人,还是喜欢他带给她的那种逃离庸常的感覺?假设他不再能带给她这种感觉,或者换一个人带来,她是否还会喜欢这个人?她不确定。

“准备了一些圣诞节的礼物,快递正在来的路上。”穆先生突然说道,“穆羽一直嚷嚷着要一个日本动漫的手办,我托朋友帮他买到,不过准备等期末考试结束再给他,你先别告诉他。对了,也有你的礼物。”

“太惊喜了,可以问问是什么吗?”她很意外穆先生给自己准备了礼物,但并不意外这是穆先生会做的事。他总是出其不意,又有一种都不落下的温柔和得体。每次来上课,只要穆先生在,他都会嘱咐小赵提前准备好水果和点心,然后放在小穆的房间,供他们课间休息的时候吃。小赵说,每逢过年过节,穆先生都会给她准备礼物,粮油、电热毯、海鲜,每年都不一样。她说穆先生是个非常浪漫有心的人,对穆太太更是如此,所有重要的纪念日他都记得,都会准备得很隆重。但是……小赵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很想知道“但是”什么。

“哈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穆先生说完把车停放好,“你先上楼吧,我抽支烟再上去。”

穆先生从书房里拿走一些文件后,匆匆离开。大约快下课时,她听到穆先生开门回来的声音,以及和小赵谈话的声音。厨房洗碗池的下水管正在渗水,他们在客厅里等维修工上门更换水管。小赵的年纪实际上并不小,四十出头,已经在穆先生家工作七年,每天负责两顿饭,以及琐碎的家务,通常忙完就会离开,罗飒一般都喊她小赵姐。

穆先生带回来一箱红酒和一箱红得发黑的车厘子,塑料外包装上沾满灰尘,还没来得及收拾,放在进门的位置。下课时,维修工赶到,人们涌向厨房,小穆也凑过去,仿佛参观什么稀奇有趣的东西。罗飒本来想和大家打声招呼再走,但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根老化的水管吸引。准备离开时,穆先生叫住她,请她稍微等一会儿,吃完饭再走;同时递给小穆一个紫色的透明塑料盆,让他洗些车厘子给老师。

罗飒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在艺术家的房子里,装修方面的创意随处可见,绘制在墙壁上具有立体感的植物、不规则的窗户、造型独特的吊灯,还有洗手间那扇Pantone(彩通)色卡的玻璃门正对一扇窗户,根据日照变化的不同,色彩的映射区域也会有所不同。还有一些小的黑科技,比如电视背景墙下面的透明悬空小时钟,显示着年、月、日、星期、时间。她第一次来就感到好奇,有一次忍不住询问,穆先生告诉她这是一种无介质的全息投影技术。穆先生非常看重房子的装修,他认为房间的布置能够显示一个人精神世界的状态:既要平静舒适,还要能够激发创意;不一定要花很多钱,但肯定要花很多心思。罗飒在心里嘀咕,普通人哪有这样的艺术创意,想花心思就得花钱,而且穆先生的一些心思确实价格不菲,比如屁股下面这组意大利的进口沙发。有一次她感叹沙发的舒适程度,小穆告诉她,如果不舒服就实在对不起它的价格了。

这里的每一件物品仿佛都在拒绝她:她不可能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钢琴老师。越是不可能,这一切对她似乎越有致命的吸引力,或者说,这正是她向往的生活。

小穆把水淋淋的车厘子摆在茶几上,自己拿起几颗,剩下的推到罗飒面前。

“罗老师走神的样子很有趣,”小穆说,“好像到什么平行世界里去了。”

罗飒缓了缓神,说:“以后不准乱发消息给我,也不准分析我,知道吗?”

小穆没想到罗飒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他有些尴尬,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现在的文化课成绩怎么样?”她问。

“数学还是比较差,其他的比以前好点儿,我爸准备再给我找个数学补习班。”

“高一、高二的文化课不要落下,否则最后一年兼顾起来会很吃力。”

“知道了。罗老师,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小穆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问题?”罗飒放慢口腔咀嚼的速度。

“您不会也喜欢我爸吧?”小穆说。

罗飒被这个突然抛过来的问题惊到,她担心地看了一眼穆先生,他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穆先生是很优秀的人,难道有谁不喜欢他吗?”罗飒快速调整情绪,微笑地看着小穆。

“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喜欢,只是有种直觉,毕竟我爸的女粉丝里有很多都想给我当后妈。每次他让您留下,您都会留下;我让您留下,您就会拒绝。”

“因为他是大人,你是小孩。”她不敢直视小穆的眼睛。

“之前有个想当画家的女孩,疯狂追求我爸,害我父母差点离婚。我妈去世不久,就有一个女策展人经常打电话给他。我承认,我爸确实比较有魅力,不过她们更喜欢的应该是他的身份和知名度,这些东西能提供她们需要的帮助和资源,还有虚荣心。说实话,刚开始听说您是我爸的学生,我就担心您是那样的人,所以很讨厌您。”小穆有意无意地提高自己说话的音量,“我就知道,您和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什么不同的人啊?”穆先生问道。

罗飒和小穆都没有回答。

罗飒感到一阵剧烈的不适正在从她的小腹逐渐升起,穿过她的十二指肠、胃、喉咙。为什么要把穆先生的这些事告诉她,是这孩子的边界感太差,还是他故意要让她知难而退?让她知道她有很多不好惹的竞争对手,也让她知道他并不欢迎一个后妈,更不希望她成为,否则就是辜负了他对她的尊敬和期望。罗飒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孩子要么习惯冒犯别人,要么非常擅长分析人的心理,大概两者都有。她突然很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房间,她不想被不断升起的错误感情和念头折磨,也不想接受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对她的试探与打量。

晚餐结束后,穆先生要送她回家,但她坚持让他把自己放在公交车站。这么晚了,步行有点远,开车又太近,穆先生只好陪她一起走过去。

“穆羽跟你说了什么吗?吃饭的时候,感觉你不太舒服。”穆先生问道。

“没什么,就是聊了聊他的成绩,他说您打算给他找个数学补习班。”

穆先生点点头:“穆羽数学实在太差了,严重偏科,班主任上周单独把我叫过去开了家长会。”

“考上大学后不用学数学,他就能彻底解放,现阶段只能辛苦一下了。”罗飒说,“剛刚刷手机,看到您被美国知名杂志《××》评为国际艺术界年度最受关注人物之一,太为您高兴了!”

“到我这个岁数,不过都是一些噱头罢了,比起来,我更希望看到穆羽的数学成绩能提高点儿。”

罗飒知道这是穆先生自谦的说法,所以也只是笑笑。

“你肯定认为我是故意谦虚才这么说,还真不是,我现在越来越不在意外界如何评价我。新作品得到许多负面的评价,是所谓艺术圈对我批评最凶的一次,说我审美和创造力都严重下降。放在早些年,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早就坐不住了,一定会接受媒体采访,到处为自己辩解。但现在,这些评价对我来说也不能说完全没影响,但基本上能客观看待,甚至会尝试用他们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或许他们是对的,但艺术不一定要正确,不是吗?我现在更关心内心真实的想法,作品必须从心里来,我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我满意就行。”

“我很喜欢您最新的作品,没必要非得奉承您,只是我喜欢更感性的事物。新作品不再刻意追求什么别具一格的观念,转而关注人本身,关注心灵,在《你》这幅作品里,我感受到一种超越性的美,在其中感受到您,感受到我自己,以及很多让我有感触的人。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感动过了。”

“真的这样想?”穆先生看向她。

“当然是真的。”她也看向穆先生。

在寒冷的冬夜,罗飒感受到穆先生眼神里的温暖,那是一种彼此确认的目光。已经很久没看到过星星的罗飒,此时抬头,发现在两棵高大的松树交错的地方,有一块V字形的缺口,露出蓝紫色的天空,这里刚好有两颗非常亮又非常小的星星。这两颗星星映照在她的眼睛里、心里。

穆先生伸出右手,温柔地拍了拍罗飒的肩膀,这只创作出很多作品的手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停留在那里。离车站还有十几米远的距离,一辆永远摸不准的603路车正从远处徐徐开来,她心里知道,这辆车她要错过了。那只手渐渐穿过她的发丝,伸进她温暖的脖子,同时,带来一片冰凉。最后,他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粉红色的耳垂。罗飒感到浑身火辣辣的,被滚烫的欲望、羞耻控制,无法动弹。

穆先生在她的额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说道:“谢谢你。”

当他想要继续靠近她的脸颊和嘴唇,罗飒猛地推开他。穆先生往后退了两步,她的反应让他有些吃惊。很快,吃惊被他尴尬的笑容掩盖,很快,笑容也消失了。穆先生将手放进羽绒服的口袋里,语调诚恳地说了声“抱歉”。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心里五味杂陈。天上的星星还在,可是罗飒眼里和心里的星星却碎成一片一片,坠落在黑暗中。她转头跑向车站。

她不明白这个吻的含义,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推开他,就像她不明白下一辆603路车何时会再来。

绿色的,透明的

周三是婉婷的生日,罗飒提前一天给穆泽文发去请假消息,穆先生秒回了这条微信,并鼓励她好好玩,没有提及那晚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解释。婉婷今年的生日聚会来了很多网红朋友,其中一位还是罗飒关注的大神——拥有百万粉丝的美妆博主,真人比视频里看起来要严肃许多。大家举着各自的拍摄工具,记录这次聚会的细节。她送来的粉色落地灯得到婉婷几句简单的夸赞后,便被搁置在一边。

这是闺密毕业后的生活圈子,已经与她极为不同,下午茶时间的聊天话题五花八门,罗飒一句嘴也插不进去。比如如何吸引流量,如何让平台关注到自己,猫咪不尿尿该怎么办,怎样在夜晚借助道具拍摄出自然光效,婚姻如何长久保鲜——婉婷不再像过去那样热衷聊音乐。刚开始,她还会抛几句话来照顾罗飒的情绪,到后面大家都特别热络,婉婷渐渐忘记罗飒的存在。中途,罗飒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就彻底沉默了。这段时间,她其实攒了很多话想和婉婷聊,这会儿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乖乖地听别人尽情表达。

大概快四点的时候,走了几位朋友,剩下的几位计划去美容院做面部护理,罗飒拒绝了。离开时,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两个年轻女孩听说罗飒是钢琴老师,主动添加微信,表示想要跟她学钢琴。罗飒燃起一些希望,又不得不在心底警告自己,不要对别人抱有太多期待。本来想叫婉婷一起去看那位汤小姐的画展,但她感觉到一种吃力,她埋怨自己过于被动。婉婷不去,或许有其他人愿意去呀!她又做不到在这种时刻站出来,带走别人的朋友,担心婉婷会不高兴。感觉毕业几年,不是渐渐疏远别人,就是渐渐被人疏远。老家的朋友聊买房聊二胎,大城市的朋友聊美容聊创业聊如何经营博主人设,想要跟上别人的脚步越来越不容易,她不想假装关心那些她并不关心的事物,心里真正在意的东西又不想与人大谈特谈。

汤小姐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她用直觉捕捉到一些时代的特征和轮廓,她的画色彩明快,运用了一些电脑技术进行处理,像她本人一样精致且充满灵气,全都是女性题材,探讨元宇宙时代的女性困境。展厅入口处,投影在雪白的墙壁上循环播放侯麦《绿光》里的片段,电影似乎也与这次展览的主题有关。在这样一个时代,虚构与现实变得越来越难被定义,人与人的交流距离变短,是与非的边界越发模糊。

一块绿色的透明的果冻状立方体里,跪坐着一个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的小女孩,她正在哭泣。立方体周围有一些随意落下的金色光线,这些光线却都无法照在女孩的身上。这幅名叫《女孩不哭》的作品,始终在罗飒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极了她自己的处境。夜晚,她回到丽景花园的出租屋,躺在那张躺过很多漂泊者的床上,枕着柔软的枕头,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发根。

她最近太累了,有太多信息需要消化和处理。穆先生冒犯她之后,既没有为自己开脱,也没有合理化那个吻,在MeToo(我也是)运动盛行背景下,穆先生表现得十分冷静。他难道不害怕她借用这个机会说他性骚扰吗?在社交媒体上博取一波同情,顺便再收割一些利益和关注。她对MeToo浪潮下发生的一些事持怀疑态度,她支持女性捍卫自己的权利,但在鱼龙混杂的网络世界,有没有可能存在受害的男性?因为过激的处理和一边倒的声音,反倒容易让一些人心生怀疑,再有真正受害的女性,也可能被误会为动机不纯。这番质疑若放到网上讨论,恐怕会遭到许多女权主义者的口诛笔伐,骂她是男权社会的帮凶。

还有一种可能,他料定她不会那么做,是觉得她软弱,还是觉得她善良呢?她不确定那个吻究竟含有多少情感的成分,他是在向她表白吗?似乎也不是,否则他应该选择一种更加正式和尊重她的方式,光明磊落地提出交往,比如邀请她一起吃饭,或是看电影。以穆先生待人接物的成熟和熨帖程度,他完全可以给她足够的心理准备,并做好被拒绝的打算。或许他早就看出她心里的想法,毕竟他是老姜。

小赵欲言又止的“但是”究竟指向什么?是穆先生的为人,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嘲,或许从一开始,他并不是单纯想要为她提供工作机会,但当时沮丧的她也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她确实也想靠近穆先生,想向他学习,向往见识和融入一个对她来说陌生而极具吸引力的未知世界。尽管她已经意识到这几乎不可能,人只能待在自己的世界,从已经建立起来的生活向外延伸。穆先生给予她的影响和帮助,罗飒始终心存感激。也是真的对穆先生产生过一些别的情愫,但她不认为自己在行为上对他有过任何冒犯或暗示,难道那些邮件早已是暧昧的开始?那么,那晚他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吗?

与此同时,她再次回想起小穆对她的警告和拒绝。应该用一种不伤害彼此的方式,来告诉穆先生,这就是她的底线了。她对穆先生的喜欢像一个粉红色的气球,被一个操之过急又莫名其妙的吻瞬间戳破,一点点漏气,还没有完全干瘪。

小穆的钢琴课照常进行,墙上的蓝蝴蝶从未飞走过,它的命运早已被牢牢固定在木框里和洁白的墙面上,见证和陪伴一个男孩的成长。大半年时间,小穆也是有变化的,他不再回避别人的目光了,开始愿意谈论自己,至少对罗飒是这样,但分寸这件事,他仍然摸不着门道。他也教会罗飒一些事情,比如相信自己的直觉,小穆说得对,他与她的确有些相似的地方。

小穆和他钟爱的李斯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罗飒以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BWV846)结束课程,前奏曲完美地遵循了巴洛克时期的和声规则。最近一段时间,她重新爱上巴赫,在琐碎繁忙的生活中,巴赫让她拥有一片放松的音乐绿地,将头脑中的压力通过指尖与旋律得到释放。

临走时,穆先生把准备好的圣诞节礼物送给她。一个正方形的盒子,用粉色的礼物包装纸包裹,上面绘有一些白色的雪花图案,紫色丝带绕过盒子在顶端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是什么?”罗飒问。

“我自己做的圣诞苹果。回去再拆吧,万一你不喜欢,我也不会知道,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喜欢。”穆先生说。

她担心穆先生说出什么让她难以即刻回应的话,穆先生或许也有同样的担心,好在他们什么都没说。穆先生也没有提出来要送她,或许担心她会拒绝,或许不知道如何应对一路上的沉默,只是嘱咐她路上小心一点,并建议她下次早点过来,这样可以不用等到天太黑才回家。

回到家,罗飒吃完从7-11便利店买的关东煮和奥尔良鸡肉包子,洗了个热水澡。睡前,她解开礼物盒上的紫色丝带,用美工刀小心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雪白的盒子。一颗绿色半透明的苹果躺在黑丝绒的卡槽里,晶莹可爱。

罗飒把它摆在卧室的旧书桌前,她看着苹果上的倒影,一张已经不算年轻的脸,被弯曲的玻璃表面抻得圆滚滚,像个滑稽的大头娃娃。她不确定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应该是易碎的玻璃,但又不是一般的玻璃。她被自己的样子逗笑,大头娃娃也跟着笑起来。意外的是,当她关上灯准备休息,却发现它在黑暗的房间中竟发出淡淡的绿光,柔柔地照亮它四周的一小圈空间。虽抵不上小夜灯的明亮,却也能帮助罗飒在漆黑中还原家具摆放的大致方位。

晚安。罗飒在心里说道。

平安夜晚餐

星期三下午的课临时调到星期五下午,刚好赶上平安夜,穆先生家里已经装扮起来,有了浓浓的圣诞节气氛。门上悬挂了藤圈花环,客厅地上有一棵挂满彩球和雪花的圣诞树,旁边还有一只戴麋鹿帽子的泰迪熊,以及一个毛茸茸的圣诞老人。

罗飒刚到不久,又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中年发福的音乐人;另一位罗飒见过,是那位气质出众并且很有才华的汤小姐。由于那天都戴着口罩,汤小姐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见过罗飒;但即使摘掉口罩,罗飒也能认出对方的气质。他们都准备了圣诞礼物,音乐人带来两瓶看起来很高档的红葡萄酒,装在同样高档的礼盒中;汤小姐买了一大束鲜花送给穆先生。他们在穆先生的书房里聊天,喝茶。

“刚才来的客人你都见过吗?”罗飒知道这么问并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女的见过,男的没有。我爸其实不常带人回家。”小穆说。

“那位音乐人我在电视里见过,他很有名。”她说。

“出名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大家都想出名?难道罗老师也想出名吗?”

罗飒摇了搖头:“我想赚钱。”

“出名可以帮你赚到很多钱。”

罗飒想了想,继续摇头:“我受不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还要被完全不了解你的陌生人谈论。你呢?未来想做什么?我知道你不想弹钢琴。”其实,她也是最近才想通一些事。

“不知道,如果能够选择,我想当‘一条咸鱼,不奋斗,也不挣扎。”小穆说完有些后悔,“您是不是觉得我特堕落?”

罗飒想,小穆其实是有这个条件“堕落”的。人生其实没有对错,每个人都有躺平的权利,但不是谁都有躺平的运气。她不那么羡慕穆先生了,倒是开始有点儿羡慕小穆。

“你喜欢画画对吗?墙上这张海报是你自己手绘的吗?”罗飒的注意力被墙上的画吸引,每次都只注意那只蝴蝶,却从没仔细留意过那幅画。

小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猜,你喜欢动漫,也不讨厌画画本身,但因为不想继续沿着你父母的职业轨迹前进,所以宁愿选择学钢琴。”罗飒说。

“罗老师怎么也学会分析人了?”小穆突然停下正在翻动乐谱的手。

罗飒知道自己猜中小穆的一些心思,略有些得意,心中响起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她继续说道:“虽然你在音乐方面有些天分,但是画画更能让你感到开心,我说得对吗?”

小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对角,拉开放在书桌上的铅灰色双肩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罗飒。本子的封皮是那种软绵绵的质感,摸起来非常舒服,上面做了凹印设计,印着一瓶墨水和一句英文谚语。里面的纯白页上画满了各种东西:水果素描、油画棒花朵、运动场上系鞋带的男孩,还有各种各样的漫画人物——路飞、柯南、海绵宝宝,大多数是用彩铅完成的,厚厚的一本几乎都要画满了,不剩多少白页。

“这些全都是你画的?你爸知道吗?”罗飒感到非常惊讶,她只是随便猜的,没想到无意中打开穆羽心中的秘密,发现他真正的兴趣所在。她甚至有点儿佩服这个年轻的孩子,他比她想象中更热爱画画,也更有艺术天赋。

“有些是在数学课和历史课上画的,有些是在学校附近的星巴克画的,没给他看过。我爸觉得我啥都不会,什么都不如他。我不想被他看扁。”说完,小穆脸上又滑过那个招牌式的冷笑。

罗飒总算知道,他的数学和历史成绩为什么差了,也理解了他的笑,他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穆先生虽然看起来温和,但对小穆却十分冷漠和严厉,没有亲昵的肢体表达,她甚至很少看到他对儿子微笑,还不如给罗飒的微笑多。中国父母普遍不擅长表达爱,认为爱是不需要专门表达的,她以为穆先生会是不一样的父亲,毕竟他的作品里充满了情感,但似乎这些情感也都被困在作品里,或许他对穆太太的爱也是如此。

“我觉得你应该给他看看,不要因为对抗父母,舍弃一条更正确的路。”罗飒说。

在白页与白页之间,藏着两幅小画,是一位女性的速写。穿黄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背靠一架黑色的钢琴,眼神明亮,神态却十分严肃。罗飒认出这条连衣裙,她有条一模一样的,连上面的纹路细节都被捕捉到。小穆有些慌张地想要拿回速写本,罗飒顺势往后翻了一页,是一个女人的裸体:丰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裸女闭着眼睛,身后是一片蓝色海洋,几条迷你小鲨鱼在她棕色的发丛中游动,水草刚好遮住那块黑暗的隐秘之地。罗飒突然明白过来,她快速将本子还给小穆,两个人都十分尴尬。小穆将那张画撕下来,攥成球,塞进牛仔裤口袋,然后将本子重新放回书包。他们不再谈论前面的话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次轮到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罗飒感到十分困惑,她无法理解这对父子,也无法自然地处理自己此刻的心情。为避免尴尬,并且不伤害小穆的自尊心,罗飒尽量不讲多余的话,只按部就班地把课上完。至于以后要继续弹钢琴,还是选择画画,那都是小穆自己的人生,与罗飒无关,该由穆先生来操心。

平安夜的晚餐非常丰盛,是一些中西结合的菜。柠檬烤鸡、清蒸鲈鱼、黑椒猪排、油焖虾、奶油蘑菇汤、什锦炒饭、寿司、清炒秋葵、西兰花和火腿做的圣诞树沙拉、蓝莓山药、奶油蛋糕。看着一桌美味佳肴,有人突然用手机放起圣诞音乐,屋子里瞬间升起欢快愉悦的气氛。

穆先生让大家随便坐,不用讲究。小穆坐在罗飒的左边,右边是音乐人,穆先生与汤小姐坐在对面。罗飒注意到汤小姐脖子上的金苹果项链,悬挂在黑色的紧身针织衫外,她刚才进门脱掉大衣的时候脖子上还没有,应该是穆先生刚刚送给她的。罗飒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夜光苹果,她安慰自己,亲手做的会更珍贵一些。即使在她心里,穆先生已经不再是那个完美的人,她还是吃醋了,她很难不进行比较。罗飒对自己说,不要把奇怪的情绪写在脸上。穆先生和汤小姐用眼神交流时,表现得十分暧昧,音乐人甚至开玩笑调侃他俩:“老穆这一辈子真牛,每个人生阶段都能遇到知心美人。”

罗飒虽然没有去看小穆,但是她猜到他的脸上一定正在飘过那种招牌冷笑。穆先生让音乐人不要这样,当着孩子的面不要乱讲。汤小姐的脸颊却渐起红晕,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那句玩笑的作用。女人的直觉告诉罗飒,汤小姐是喜欢穆先生的,并且汤小姐不喜欢她。这时,罗飒喝汤的勺子掉在地上,她俯下身去捡。

穆先生与汤小姐的膝盖靠在一起,她重新回到桌上时,穆先生与她的眼光交会,她感到一阵剧烈的不舒服。在那个眼神里,她读出很多重意思来。罗飒的时空发生错乱,她的记忆突然跳出了那个晚上的场景,那个干瘪的吻,天上的星星正在快速滑落。紧接着,记忆的银幕上出现一团粉色的云,它在一点点变得暗淡无光。转而,画面切换到小穆的画,在红酒的作用下,仿佛真的有迷你鲨鱼在她的脸和头部周围游来游去,而她也仿佛真的被扒光衣服之后放在这里。她那对远没有小穆想象中丰腴的乳房,正对着那条早已被大卸八块的鲈鱼。各种画面和信息不断穿插闪烁,罗飒感到一阵腹痛和头晕。

她想找个机会提前离开。但就在她起身时,不小心将身边的碗碰到地上。她连续说了几句“对不起”,大家似乎并不关心这个碗,没有人在意它是否被打碎。小赵过来把碎片清掃到垃圾桶,又重新给罗飒一个新碗。

从洗手间回来后,音乐人正在讲一个关于女性的笑话:“等红灯时,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着急过马路,男友试图制止她,告诉她闯红灯不好。女孩却理直气壮地反驳他:‘老娘红灯的时候,你少闯了吗?”

罗飒不知道这个笑话哪里好笑,也不明白这个层次的人为什么还要讲这种段子,只感觉到一种生理不适。但大家都笑了,连小穆都意会了,汤小姐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却也没说什么。罗飒头顶上空的最后一颗星星彻底陨落,原来,穆先生也喜欢听低俗的笑话,愿意开女性的玩笑。

罗飒走到桌前,鬼使神差地拿起穆先生的酒杯,把杯里的红酒喝光,然后对音乐人说道:“去你们的红灯吧!”说完,拿上自己的大衣走到玄关。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穆先生打算站起身,后来又不动了。音乐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位钢琴老師过激的反应,觉得莫名其妙,罗飒注意到小穆脸上吃惊的表情。

从楼道里出来,清新的冷风迎面吹来,天空又开始飘雪花。罗飒知道自己还是没能忍住,也知道可以更委婉地表达离开,她把一切都搞砸了,但她感觉很好,前所未有地好,难以描述地好。这是她第一次当众表达自己的愤怒,第一次捍卫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第一次敢于不顾形象地让别人失望。她对某些事情的反应就是过激的,她就是不能接受的,过激就是她真实的态度。

那一刻,她似乎找到了自己。

小熊玫瑰

公交车站的广告牌被更换掉,那个双手叉腰涂着鲜艳口红用力微笑的女明星不见了,换成某快餐品牌的广告。几只穿羽绒服踩滑雪板的小老虎,正快乐地朝路人挥手,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饮料和汉堡。罗飒把包里提前准备好的杂志铺在不锈钢椅子上,这样就不用有种凉到肠子里的感觉。她耐心等待着603路车,心里一点儿都不着急,她知道它总会来的。

她大概不会再进入那个房间,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将再次向她关闭。罗飒回顾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觉得有趣,无论说给谁听,恐怕都会认为她在编一个极为狗血的故事。她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她需要足够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些经历。她忽然理解了穆先生说的话,人只能被自己照亮。

罗飒给穆先生发去消息,向他提出辞职。她不想再见到他了,因为那会不断提醒她梦是如何在现实里破碎的。她不确定他看到这个消息时会怎么想,他应该明白,她已经很温和委婉。她心里喜欢过他,可是她拒绝他无理由的冲动,拒绝他的不解释,拒绝他试图亲吻她之后又与另外一个女人暧昧。

地面上的雪已经积起薄薄一层,马路上车来车往,很快就融化成泥泞的黑水,然后蒸发,又迅速落下新的洁白的雪屑。车站来了一对情侣,两个年轻人穿戴得严严实实,一个人绿色的头发从毛线帽的边缘溢出。一个觉得没必要继续等车,因为他们只有一站就到家了;另一个觉得一站地也要走好久。怀抱花束的老人从天桥上下来,走向公交车站,准备把最后一捧娃娃花束推销给他们,黄色包装纸里大概有八朵红玫瑰和五只白色小熊。

老人的背呈现出奇怪的弧度,正常人即使刻意扭曲也难以抵达那样的弧度,仿佛他的背上多长出一块形状诡异的骨肉。他过去常在这一带卖花,罗飒已经有一阵子没看见过他,她好奇他的背为什么长成那样,应该是天生的。两个人礼貌地拒绝了老人,老人大概早已尝惯被拒绝的滋味。他想给他们便宜些,但最终,他们还是拒绝了,并决定走路回去。他能够理解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吗?罗飒想,这个世界早已变得与他出生时完全不同,甚至与她出生时也不同。她没那么害怕直视老人的后背了,他人的痛苦,仿佛也是她的痛苦,她不再像驱赶和回避瘟疫那样,驱赶和回避孤独。

这时,手机里收到两条消息。

一条来自妇科医生,他问罗飒这个周末有没有时间,他买了两张电影票,想请她一起去看。

另一条来自小穆,他说她刚才实在太酷了,可是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愤怒,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她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很快,小穆又发来消息问她,如果以后不再弹钢琴,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罗飒摇了摇头,把屏幕摁灭。

老人把小熊玫瑰举到罗飒的面前,这一次,她不打算拒绝他,外面太冷了,她希望他能早点回家。老人拿出微信收款码,罗飒坚持用原价买下这束花。这让老人觉得意外和感动,他不停地说着“好人一生平安”之类的话。眼泪仿佛随时会落下,滑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揉了揉那双浑浊的眼睛。罗飒问他为什么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还要出来卖花。他说他要挣钱给儿子治病,前段时间病情恶化,他想趁平安夜多赚一点钱。可是这些花能赚多少钱呢?怕是连一天的住院费都不够吧,罗飒有些难受。老人看出来,默默地走开,那奇怪的后背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穆先生没有拒绝她的辞职请求,他的状态显示正在输入,却没再发来任何消息,只是说了一声“好的”。

她刚想退出微信界面,婉婷就发来消息。是一张落地灯的照片,它正在照亮她干净舒适的房间,那只布偶猫像一块巨大的抹布,四仰八叉地趴在旁边的地板上。婉婷说她很喜欢这个既美丽又实用的礼物,问罗飒这个周末有没有空,她发现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逛街,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聊聊。

罗飒不确定周末是否要和医生一起去看电影,她想等到明天醒来再回复他们。

这时,603路车正朝这边开来,车窗上反射出一小块鲜亮的绿色光斑,边缘带着一点点橘色调,若隐若现,几秒钟后消失。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