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是有规矩的。
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囫囵吞枣等,是饥饿难耐时为了尽快果腹进而维系生命的无奈。
细嚼慢咽、程式规范、礼仪周全等,是生命舒展时尽情享受生活并且赓续生命的优雅。
中国古人关于吃的规矩,有许多的定义和论断,有的已经是上升到哲学层面的思辨之說。西方人关于吃的所谓礼仪礼节,也随着西餐的流入而曾经被奉为圭臬。即便后来西餐没有了高大上的标签,但吃西餐的许多程式、规范、礼节,却被严格地遵守并推崇着。比如左手刀右手叉以及各类刀叉的不同摆放秩序及用途、一块餐巾的铺排叠放遮掩、盘子里的汤汁怎样用面包屑蘸取,等等,许多的规程讲究,错一个都会让人觉得不会吃,自己也自惭形秽。
中西方关于吃的规矩都应该得到尊重。但有一个现象,那就是在吃西餐时,大多数人很是讲究和守规矩,唯恐贻笑大方。而在吃中餐时,却显得粗枝大叶马马虎虎。抛开别的可能的因素不谈,只说这种现象,是不是类似于做客时温文尔雅,而在自家屋檐下就放浪形骸?可能是。
所以,有必要说一下吃中餐的规矩或讲究。只是这里要说的规矩或讲究,礼仪礼节的倒还不是重点,侧重说一下“吃”的程式、规范等等。
中餐在各地都有特色品类,北京的烤鸭、川渝的火锅、西安的羊肉泡等,都是美味,也都深受本地及外地人所喜欢追捧。但对于这些地域性比较强的美食,许多人说有人不会吃,特别是本地人说外地人不会吃,本地的老人说新人不会吃,等等。
怎么还会有“不会吃”的,吃,谁不会?
比如吃北京烤鸭,一只鸭子要切108片,鸭子脑袋和屁股先切下来,给最尊贵的人,讲究有头有尾。第一种吃法是,每张薄饼卷五片鸭肉,配上酱、葱,其中的葱是山东章丘大葱的葱裤。行家讲究所谓一顿吃了“几卷”;第二种吃法是,用空心的马蹄烧饼,单调一碗酱油汁,用肉蘸着酱油夹了烧饼吃;第三种吃法是,用生菜卷着鸭肉吃,蘸黄芥末。这个说法是一个京城文化大家的说辞,当是可信。
比如吃南国的大闸蟹,讲究的吃法极其细致,单是用来分割挑剔的工具就有若干种,一只螃蟹在细致有序的分割剥离下,被吃得干净、如意,不但口腹滋润,而且优雅得法,很像是一回文化体验。
比如吃火锅,虽然是下里巴人的痕迹重了些,但吃起来也有一定之法,比如重庆火锅油大,那就要用香油碗,锅里的东西在调料碗里蘸过之后,等于是清了一次油;比如其他火锅,也要先烫肉荤,再煮豆制品,再涮青菜,这样不但有层次感,而且不至于混为一谈,成了一锅煮。当然,不同的火锅在蘸料上也有讲究,有干果料、有酱香料以及其他蘸料的组合,等等。
但是,在大家口福增长,可以很方便地吃到这些不同地域的美味的时候,许多人却是稀里糊涂,不管不顾,不讲程式规矩,直把一种细法的美味吃得暗无天日、不荤不素的,实在是“辱没”了这些美味,也委屈了自己的味蕾。
所以说,吃一种东西,最好是遵循一定之规,按着规矩吃,这样方能得到实实在在的享受。不能先入为主,不能不问青红皂白,那样,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他人劳动成果的不尊重,可能更是对饮食文化传统党的不敬重。
由此引出长久被误解、被曲解、被不了解不理解而委屈了的陕西的“羊肉泡馍”。
羊肉泡,是有很多讲究的。
“羊肉泡馍”几乎是陕西美食的第一代名词,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提起陕西美食,本地人或是外地人,几乎都会第一时间想起这个排名第一的美食。于是,不但本地人把它作为生活中的莫大享受,外地人到了陕西,不吃一碗羊肉泡也觉得没来过一样,“羊肉泡馍”的地位可见一斑。
但是,许多外地人吃过之后,却说不好吃,或者说没有那么神奇,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即令一些本地人,也会觉得这羊肉泡就是那么回事,似乎还不如家乡村镇那口羊肉汤泡饼好吃。
众口难调。再好吃的东西也会有人觉得不好吃,没有一种东西会被全部的人所接纳并喜爱的,这是常理。
但是,上述这些觉得“羊肉泡馍”不好吃的人之中,有很多的人是因为“不会吃”,所以觉得“不好吃”,并不是羊肉泡真的不好吃。
吃羊肉泡,也是有规矩的(用陕西话说,是有“下数”的)。不守规矩是吃不好的。
为什么会这样说?这个结论来源于许多场合对于许多人吃“羊肉泡馍”的观察:
一些外地人,到羊肉泡馍店坐定,看着店家给的空碗和白饼,先自发懵,这是什么、什么意思、怎么搞?当店家提示,并且看了邻座其他顾客的操作之后,依葫芦画瓢地开始掰馍,但完全不在路数上。有的粗枝大叶地掰成若干大块,愁煞店家,这怎么烹煮?有的大小不匀,有大枣杏仁葡萄干混合在一起的感觉,这更愁煞厨师,我是给你大火煮成一锅糊涂?不然大的夹生小的已经模糊了。
当然,也有许多本地人,掰馍不得法,也是如上所述,于是难以期望之后的良好进食体验。
为什么要“掰馍”?这种烹饪方式是不是太落伍了?这是不是从农耕社会传下来的效率低下的饮食模式?在现在这个节奏快的社会,这样的方式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
咱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说说为什么要掰馍?
羊肉泡馍,核心在馍,着力点在馍、落脚点也在馍。之所以要“泡馍”,是为了让馍更好吃,这是根本目的。至于吃肉喝汤,其实在此时都是附带的。
既然核心在馍,那么就要把馍做好。怎么做好?首要的是“打好馍”。所谓“打馍”,是陕西人对于烙烧饼的地域性说辞。为了让用于羊肉泡馍的馍更好吃,陕西人在打馍的时候,特别地用了心思,那就是在打馍用的面团里,用了八成发面两成死面,注意重点来了,这里说了两个关键词,发面和死面。所谓发面,就是把面团加了酵母之后发酵了的面,这样的面团再经过蒸烤之后,会变得蓬松酥软,不独适口,而且利于消化;而所谓死面,则是不加发酵的清水面团,这样的面团加工出的面制品口感比较筋韧,但相对而言,死面团容易黏结,特别是在死面放冷之后。正是出于对发面和死面的清醒认知,陕西人在制作用于羊肉泡的“饼子”时,采用了死面加发面混合的办法,这样的饼子保持了发面的蓬松酥软,又兼具死面的黏结,在经过热汤烹煮之后,死面部分能够维持馍块的整体性,不至于松散糊涂。经过这一番说辞,大概对于羊肉泡的“饼子”有了理解。
上述的“馍”,做得这么好,那接下来的“掰”馍就是重点了。之所以要掰馍,那是要化整为零,把一块整饼子分散成可以烹煮的块,进而能够进行烹煮。而要进行烹煮,首要的一点实际上是匀称,因为只有大小一致的匀称,才可能达到步调一致的熟度。如果参差不齐,那就会有的已经熟透,而有的还在半生半熟之中,如果要等到半生半熟的那部分也全部熟了,那些已经熟透的就会熟“过”了,这样一碗泡馍的品质就根本无法保证。所以说,掰馍一定要先掰匀称,也就是说,不管你总体大小的规格怎样,但大家要个头一般齐。
其次要说一下掰出的馍块的大小。关于这个大小,西安人最早的说法很诙谐,那就是“蝇子脎”,其中的“蝇子”就是苍蝇,而“脎”则是西安人对于“头”的方言称谓。虽然说苍蝇很令人厌恶,但它那脑袋的大小程度,被西安人用来形容掰的馍块的大小,倒真还是恰如其分。不知道是谁最早用这么个听起来不雅、看起来不洁的词的,但就是这么顽强地流传下来。可能过去吃泡馍的馆子有的比较简陋,就像现在俗谓的“苍蝇馆子”,所以可能在吃泡馍的时候时不时能看到这个东西,于是干脆直观地用它指代大小。那么,蝇子脎大小就够小的了,能做到这一点,这掰馍功夫也就到家了。所以说,从过去人们吃羊肉泡更从容的状态来分析,这可能就是掰馍时馍块大小的至高境界。其实,现在的人更急迫,缺乏足够的耐心,那么,如果达不到蝇子脎那般大小,就后退一步,掰成黄豆粒大小、玉米粒大小,这样基本上也就可以。总之,这馍块的大小是为了在保证有一定承受力的前提下,相对缩短烹煮的时间,从而让烹煮出的泡馍既入味又筋韧,于是,馍块的大小就可以这样理解。
那么,还有一点必须要说的是,所谓的掰馍,还有一个重要的意图,那就是对于“饼子”的再加工。前面说过,这饼子里掺了死面,这部分死面在掰馍的时候,实际上起到的是黏合剂的作用。在手指头用力的同时,原本较为松散的馍块,实际上被捏合得更加紧密,从而让烹煮出的馍块更筋韧。那么,顺着这个说法往下走,在“掰”馍这个总的说法下,就有了“掐”的实际,这个“掐”,就是相声里诙谐的说法,掐人的时候两个手指头那么掐!呵呵,所以,进一步细说,这“掰馍”实际上是“掐馍”。当然,对付一块饼子,在“掐”之前,要做的动作有两个,一是“掰”,也就是横向将饼子一分为二;之后是“剖”,也就是把掰成两半的饼子,再细心地纵向一分为二,变成两个薄片,这个动作谓之“剖”。连续起来说,那就是“一掰、二剖、三掐”,如此这般的手法变换,细微处见用心。
经历了上述对“掰馍”的认知和操作,那这个羊肉泡的第一道程序,也就是由食客完成的这一部分,方告一段落。
按老规矩,掰好了馍,还要用手从碗底“抄”一下,也就是把碗里的馍块抖一抖,从而让馍块中散落的细碎的“馍屑”析出,这样就避免了这部分细屑在烹煮时变成面糊。更讲究的老一辈食客,会把馍块用细筛子过一遍,那就更是讲究了。
好了,这样的匀称的、大小适当的、抖落得清爽的馍块就可以交由大师傅烹煮了。但是,这时候食客还有一个必须由自己掌握的要求,要告诉大师傅,当然也可以由服务员转述,那就是,您的这碗馍,怎么个煮法?
怎么个煮法?大师傅烹煮泡馍的技法实施之前,必须弄清楚食客的要求,那就是食客的食性,也就是说,您喜欢吃什么风格的?是干刨、口汤还是水围城?
所谓“干刨”,指的是烹煮时把炒锅里的汤汁全部收进馍块里,从而让馍块看起来很干爽。这样做法的泡馍口感比较筋韧。当然,汤里的香鲜滋味,也就全部收敛浓缩进了馍块里。这一吃法适合年轻一点的食客,也最考验大师傅的烹煮功力。
所谓“口汤”,有人说是吃完泡馍之后碗底还剩一口汤,存疑。已经吃完一碗泡馍,碗底还剩一口汤,那这汤会有多少?会多么有生命力,一直在馍块里渗着,并且一直往下坠着?不可能,正确的说法是,泡馍端上来之后,上面除过馍块之外,溢出的汤似乎就够一口喝的,喝了这口汤,滋润一下唇舌,然后再吃泡馍。当然,能恰如其分地溢出这口汤,需要大师傅的准确拿捏。而有了这口汤,其他的隐藏在馍块里的汤也不会少,总体属于馍块偏软糯的一种烹煮办法。这种吃法相对比较大众,也是泡馍馆默认的规格。
所谓“水围城”,则是馍块在碗中凸出,像是城池一般。而顺着碗沿一周的汤,则是围着城池的水,十分形象。这种做法也被称为“汤宽”,馍块更软糯,汤更多,适合老年人和孩子等肠胃功能较差的食客享用。
好了,大师傅按着你的要求把泡馍端来了,辛辛苦苦半天掰饃,闻着店里氤氲的香气焦急等待半天了,赶快吃吧!可是,千万别急,千万不可着急,这时候的更重要的说道来了,那就是泡馍的进食之法——
一定要注意“吃相”。
吃羊肉泡馍的“吃相”一定要讲究。首先,最最重要的是不要搅拌、不要搅拌、不要搅拌!因为在烹煮的过程中,大师傅把一碗泡馍是放在大炒勺中加工的,各种作料放入之后,已经进行了充分地搅拌,完全不用食者再搅拌了。更重要的是,加工好的一碗泡馍,肉、汤、馍、粉丝等科学搭配、充分融合、合理配置、有序盛放,分子结构完整、品相美观喜人,是食者与大师傅共同完成的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呢。你看那一碗泡馍端上桌,品相端庄,香气内敛,怎么能胡搅乱拌,破坏美感?再说一通乱搅也“泄了汤”,破坏口感,也会散了暖热之气,使泡馍不能保持持久的热乎劲,等等。
之后,面对一碗泡馍,要心生欢喜与尊重,用筷子细细地溜着碗边,一点点地拨而食之,逐次“蚕食”,由浅及深,细细品味,才能领会这美食的美妙滋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相优雅、细嚼慢咽,这是餐桌礼仪,也更有利于健康。
要特别说明的是,与牛羊肉泡馍一起上桌的一般会有三样小配菜,一是糖蒜,用以解腻爽口;二是辣酱,用以增咸提味,这个辣酱辣味很淡、咸味较重,必须要一点一点地用筷子夹在馍上,逐次涂抹均匀,万不可一大块辣酱再一拌合,那这碗泡馍就咸得难以下咽喽!三是香菜,借以去腥增香。
吃羊肉泡啊,在饭桌上单看吃相,就可以分辨出是资深吃家还是偶一为之乃至初次尝试的。列位不要笑话笔者煞有介事,更勿怨吃个泡馍还这么多讲究,实在是为了大家把好东西吃好。老一辈饭桌上的讲究很多,都是很有道理的,它关乎修养教养,也是一种美好的养成。西方的饭菜简单,但不是有许多的讲究吗?其实我们的饮食文化传统更是丰富的,对美好传统的坚守,也是一种文化的自信和彰显。
再悄悄说一句,就更不要用勺子吃泡馍了,这样做一定意义上类似于用筷子吃西餐,毕竟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道理。正确使用餐具、遵守礼仪,也是对食物的尊重、对饮食文化的重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饮食塑一种性情。陕人喜面食,三餐不离馍,泡而食之,简单而不简陋,低廉而不粗鄙。而今,世界交流交汇有加,各路饮食汇聚一城已很普遍,有的城市中外来饮食几近喧宾夺主,但西安例外,本土饮食与各大菜系、洋餐并行不悖,共同发展,其中“羊肉泡馍”更是傲然挺立,除过土著饕餮,外来者亦大快朵颐。
不揣浅陋,草撰此文,实乃敝帚自珍,把自家的宝贝展示出来,是向传统饮食文化致敬,也是想为众多朋友梳理一份实用的“羊肉泡馍食用指南”。
愿“羊肉泡馍”为天下美食者更好地享用!
(责任编辑:庞洁)
张同武 政府机关供职,著有散文集《未央桥畔》,曾获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等。近年专注于饮食文化研究写作,特别致力于挖掘陕西传统饮食文化积淀,梳理陕西小吃文化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