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镛
捕蛇者默
这里、那里,一眼望穿。只有草,只有风吹草动。可是,仿佛人们一眨眼,就看见了一条蛇。谁也不敢作声,回头拼命跑,跑回去喊朱二憨。朱二憨一到,的确奇怪,蛇没有挣扎,蛇一点也没有挣扎,就被他捕捉了。但是,随后发生的一幕,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我的爷爷讲过的故事。
那时村庄的前面,是一片荒野。没有树,没有灌木丛。在秋天夕照的光影中,粗犷,肃穆而宁静。
然而,在这个秋天,人们又看见了蛇,又说起了传说中的朱二憨。秋天是五谷丰登的升平世界,在故乡,土地还算宽广、肥沃,有着最大的深度和力量。大地上的果实,镇定剂一样安抚人心。这是一种自然伟力之手的创造,酝酿无声的温暖,让人们生活感到单纯、幸福、平平静静。曾经,蛇的出现扰乱过人们的生活。那是毒蛇,太多的毒蛇。食物满足不了它们贪欲的胃口。它们爬向了村庄。所以,现在人们看见一条蛇的出现,又开始惧怕起来。蛇像以前那样出现,却不知谁又敢站出来,像朱二憨那样捕蛇。当时,我的爷爷说,朱二憨实际上是一个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的人,他连见了老鼠、青蛙、癞蛤蟆这些小动物,都会打冷寒噤。至于蛇,别说亲眼所见,就是听人提起,他身上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或者惊得一身凉汗冒出来。
故乡的人都惧怕蛇。人们说起蛇就心惊胆寒,不是有的蛇带毒,是蛇的冷让人骨头酥。蛇的数量多,会让人失魂落魄。
蛇大胆、邪恶、出其不意。人就被咬伤了。村里很多人不是被蛇咬过就是被惊吓过,牛羊、鸡鸭,都曾遭过殃。朱二憨被蛇吓过,也被蛇咬过。他小的时候,大家都只有一模一样的童年,喜欢在石窟、坟头、田间地头捉蟋蟀。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小伙伴们在一座坟边听到蟋蟀的叫声,但是,每个人听到的方向都不一样。他判断蟋蟀叫声在一个洞里,于是,独自轻轻悄悄走过去,把手伸进洞里。转瞬,他连跑带爬地发出尖叫。尖叫!把月光震碎一地。蟋蟀的确在洞里。只是他伸手进洞时,蟋蟀跳出来了,他的手,触碰到了一种软软的东西,一种冰凉感一下浸透全身,吓丢了半天魂。当小伙伴喊他走了,他才回过神来,指着离他有几米的地方说,那洞里有怪物。趁着同伴的胆量,他捡了一根棍子和一个石头,把洞里软软的冰凉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条小蛇。他打死了它。
后来,朱二憨在割草的时候,从一片小灌木丛中钻出一条粗大的蛇。他被吓得傻了眼,却不知道躲藏和奔跑。蛇吐着信子,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那是一条毒蛇,差点要了他的命。伤口缠缠绵绵近半年时间,才得以愈合。不幸的是,他又被村里的狗咬了一口。但是,狗却死了,嘴里流淌着黑色的血。原来,是他沸腾骚动的热血里,带毒,带剧毒。从此以后,再恶的狗见了他,也不敢下口,只敢在远处汪汪吠着。
安静需要勇气,沉默也是!蛇打开和关闭了朱二憨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血液带毒,羞于和人们在一起,强迫让自己成为闭目塞听的孤独者。一个人寂寞时,抽烟喝酒,太寂寞时,抽太多的烟喝太多的酒,极少出门。那是一个秋天,蛇突然多了起来,有的人不小心就被咬,有时,不仅山上,村子里也出现了蛇。人人惧怕蛇,一个村庄已达到了谈蛇色变的境地。
近乎于一个化学性的变化。朱二憨突然喜欢那个秋天,那个秋天令他兴奋。毒蛇出现,他主动去捕蛇,是蛇令他兴奋。实际是,他为除掉了毒蛇而兴奋。那时,只要人们见了蛇,就跑去找他。他不怕,即便蛇张开血盆大口,圆睁着可怕的眼睛,他也不怕。人们说他憨胆子大,就叫他朱二憨。奇怪的是,蛇不敢咬他。人们猜测,可能是蛇畏惧于他身體的血液里存在着带毒的蛇血。蛇只要见他,就乖得不成样子,不跑,不动,似乎蛇长齐天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盘下饭菜而已。有一条蛇见了他,藏于丛林里,蛇身与秋天淡褪了颜色的杂木混同一色,背上还有几根茅草。可是,他都能把它捕捉起来。一般在九月九的重阳后,蛇要把粮食储藏于洞内,开始进入冬眠。但是,只要遇上他,别说蛇要冬眠,它将度不过最后的秋天。他似乎就是专门为消灭毒蛇而存在的。只要秋天来了,毒蛇出现,他几乎抛尽了现世生计,把惊扰人们的蛇全部除掉。
大自然依旧,土地寂静。人们终于恢复了安宁。
但是,安宁的日子没过几年。那个秋天,木草丰盈,树叶还不见黄,庄稼也不见成熟。人们在村对面的路上又发现了一条毒蛇,那条蛇盘踞在路中间,谁也不敢从那儿走过。人们跑来找朱二憨,一帮人跟着他跑了来,蛇就顺着荒野处跑。那是一条带剧毒的蛇,他追到荒野上,最终捕捉到了蛇。人们的心终于落了地,再不用提心吊胆,再不用怕会受到伤害。
说是荒野,却也有些草,只是没有木。草也不多、不深,还盖不了人的脚背。人们正在高兴,突然间像是谁用魔杖点化,窸窸窣窣从周围钻出了很多蛇,那么快,那么闪亮而来,像浪潮的涌动。一时间,荒野成为了蛇的国土。蛇眼射出挑衅的目光,燃烧着欲望之火。蛇腰扭动,仿佛连空气也流动着四伏杀机,席卷而来。
此时,谁都犹如被闪电击中。如果清醒,谁都清楚蛇攻击的危险。人们都被吓蒙了,在蛇面前,瞬间变得荒谬得弱小。恐惧强烈,人们的汗水像光泽的玻璃珠子,一颗又一颗顺着额头往下滚。随着骨头酥了,人们的双腿折成颤抖中的面条,软在了地上。他们声带沉默,发不出惊恐的尖叫,身体也无法动弹。
即使能发出,谁又能听见?
人们觉得得救的几率几乎遥不可及,已是穷途末路。
只有朱二憨看着这些蛇,他没像其他人一样,也没有沉默,而是喊他们快点跑开。他回过头时,却没有谁跑。他也沉默,然后,走进了仪仗队的蛇群中,抬着头,在沉默中继续沉默。他已经作好保持与死亡相匹配的尊严,准备以一人之身,为他人建构安全。
谁也不曾想过,一声炸雷,没有余音就戛然而止!随后,地上铺了几条蛇的尸首,有几条艰难蠕动,其余无影无踪。
咫尺天涯
秋天谷满粮仓。泰惠老人高兴,高兴得有人进门就说,说的却不是粮食。是说五儿子媳妇良心好,请了个跳大神的人来。
一年一度,大地寂静的时候,泰惠老人就想该跳一次神了。她相信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跳次神开个财门,辟辟邪就顺了。晚辈们不信,还说老人狗拿耗子猫看家是多管闲事。所以,几年了,她的心愿都没达成。这次,她请到了王师嬢。故乡把请神送鬼的人称作师嬢,她一出马,天兵天将就下来,十方妖孽八方鬼怪再不敢近身。
王师嬢五十多岁的人了,平时走路蔫不啦叽,跳起神来却像个体育健儿。仿佛有着某种人所不解的神性,是神附身,或者她便是神,说的话真是神话。开始凡人还能插话,后来一句也插不上。
农村请神,不避嫌,人越多越好。我也挤在人堆里去看。王师嬢上香,烧纸,用桃木剑刺穿一个红纸剪的小红人拿在左手,右手拇指掐着食指,开始请神。再然后,她说神来了,带着天兵天将。她开始是全身发抖,喊人按着自己。抖着抖着,几个人都按不住,跳起来了,越跳越勇,且从跨度和幅度,无人企及。她从亥时直跳到子时,似乎从欢乐跳向了绝望,歇下来。她说现在她已不是凡人,是仙家,凡家是泰惠老人。她说凡家祖上帽顶戴过红顶子,说得在场的人似乎被带进了几百年前。
我很难相信王师嬢说的话。但是,她的唱说,让人没法不聚精会神。她说的是村庄对面的黑石头。那是一座山坡的名字。她说以前全是白石和生石,是后来洒渔河的北风,吹起来狂,风把白石吹黑了。有人问她一座山坡其他地方的石头怎么没吹黑,怎么还像地里的庄稼一样,秋天一到就熟了,山底下肯定有火升起来,石头像烧过似的,可以当成石灰刷墙。
不不不。王师嬢否定了凡人的疑问。然后一口气说的话,谁也插不上嘴。她说祖上搬迁到这里,牵过一匹白色的老马。老马能闻见他们走过的路线。老马在中途虚脱走不动,与他们分离很久又摸黑找到。那是很漫长的时光啊!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种出了金黄黄的稻谷白白的米。老马死去时,人们为了纪念,起名叫白马儿坡。后来改名叫黑石头,原因就在凡人家的祖上。经王师嬢一唱说,一场埋伏的时光和事件,全都复活得清晰无比。
王师嬢说凡人的祖上曾在外做官。在白马儿坡,为了染红他官帽上的红顶子,屠杀了一批当时饿饭抢粮的人。坡上的石头,被鲜血染成了满山的红杜鹃。很多年,山坡上寂静悠久,荒凉无尽,只有风,只有石头,连棵草也长不出来。由于鲜血浸入石内,山坡上的白石头,一天一天的风吹着,逐渐变成了黑色,在每年秋天,又像是大火煅烧过一样,酥软成了石灰。当时长得高的三个石头,没沾上血,活成了菩萨,现在八方人们都要来烧香磕头。
王师嬢说的场景,冷淡、质朴、咫尺天涯。看似生命无痕,实则埋葬了无数的冤魂。她还说那些同命相依的人们,冤屈,在每年秋天都会呼喊救命,或者呻吟。然后是一片打杀声,割草一样。
听着像是真的。谁也不相信是真的。但是,王师嬢说,凡人家要杀头猪来祭奠这些亡魂的话却应验了。
之后,凡人家杀猪,请来了屠户和四邻帮忙。那是一头黑猪,从屠户的刀锋进入后,似乎就一直在四脚乱蹬地挣扎着生。水烧开了,猪毛也褪了,人们帮忙把白生生的猪再次抬上案桌,准备开肠破肚。在村子里一直威望极高的屠户,正夸着海口:“想当年,我一个人就宰……”话音未落,躺着的猪犹如被施了魔咒,或者故意使坏,猪认真用力,一骨碌爬起来跑了。
再请来王师嬢。王师嬢说,跑了好了,所欠下的债,借这神赐的鲜血,得以赦免。
呼吸的水塘
原本是一个愉快的秋夜。
水塘的水,带着一种温柔的表情。从傍晚开始,若隐若现的鼓点乘着秋风,从村前水塘的水面上传来。
咚咚咚,叮叮叮。
是的,就是羊皮鼓声,唤醒了村前水塘秋水的回声。这声音出现在村庄里很正常,不会起啥波澜。但是,对于只有十二岁的朱石青来說,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他的日常生活并未平衡,听见鼓声,又扯心扯肝地想母亲了。他母亲复活的想象,一直成为他精神缺失的护工。
水塘旁边还有棵柳树站在那里,比朱石青的年龄还大。据老队长说,之前是一排,可朱石青的父亲挖水塘,就把柳树挖掉了,独独剩下一棵。后来,朱石青的母亲死了,他家的日子过得有点山穷水尽。
目光。口吻。像关爱有加的亲人。朱石青坐在老队长面前,他从老队长同情心的胀大,仿佛感到了老队长对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友爱。老队长和他说主要是看着他可怜,所以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他了却这个美好的心愿。朱石青很感动。他坐在老队长对面,平静地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让曾经贫瘠的忧伤,永远不再覆盖着他。所以,从老队长嘴里冒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不可言喻的信任。在这一刻,村前的水塘,他已有过虚幻的战败:他沉下去,水塘变平,且宽广无边。然而,母亲就在远处。他找到了甜蜜,多么天真和鼓舞人心啊!于是,他赤裸向前,奔向母亲。同时,他也感到路面在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坍下。
这是朱石青亲口和我说的。他说他的确看见了他的母亲。因为那天,我和他听着鼓声,顺着鼓声的方向,就径直走进了老队长家里。老队长很高兴。那个瘦成根筋的老头,脖子细长,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看着处处钻风。可是老头也精明得要命,他不过是看了一眼朱石青的眼睛,就明白了他对他的信任。曾经,在村子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把算盘珠子拨响的人,有过权威,也受人尊重。然而,他是十分迷信。他家里供桌柜子上,白天黑夜,香的烟雾从不间断,忽飘忽散,像幽灵在到处移动。那天,老队长的客气,超乎寻常,可以说,是我记事以来见到的从未有过的热情,特别是对朱石青。当然,对我也不例外,不但喊我们吃饭,还说晚上用烧纸烧鸡蛋给我们吃。这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他烧的鸡蛋,不是谁都可以吃到的,因为辟邪,有人拿着鸡蛋请他去烧,还要碰运气,看他是否高兴。人都有贪欲,由于鸡蛋的诱惑,我内心激动地想天快些黑下来。
村前的水塘,不知从什么时候有的。水说不上清,却是村里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像村庄的眼睛。它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须,洗衣、淘猪菜,家鸭野鸭在里面洗澡、脱毛,随时笑声咯咯。水塘也欢乐有声。可是,老队长未学到风水这一手之前,曾请过一个跳神的端公,说要让水塘没有呼吸,不然破坏了风水。按照端公的说法,这不是水塘,是一个无底洞,塘里的水,通到了地狱的疆域里。这消息一传出,全村人,除了朱石青的父亲打死也不干,其余一致同意填了水塘。照说他同不同意,已无关紧要,可他以命相搏,就变得紧要起来。于是,水塘依然呼吸。再后来,老队长又找了端公,说还有一种方法,葬下一个童子娃娃依然可以扭转乾坤。
蓄谋已久。老队长出师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办法清除这个水塘。现在,老队长和朱石青,一老一小,在说水塘的事情时,仿佛两个年长者的商量。老队长说,水塘的存在,是一种相冲,特别是对你家里不好,你妈妈不在了就是一个证据。朱石青频频点头。老队长说,如果填了,你妈说不定就回来了。朱石青眼里放光。老队长嘴角上露出了一种笑,笑得有些像他家供桌柜上烧香的青烟,缥缈不定。
水塘里淹死过小孩子是事实。曾毛毛是摔下水塘的,周围没有人,就这样被淹死了。小黑三是下去洗澡,也神不知鬼不觉就沉下去了。但两个人都捞了上来,肚子都像青蛙,圆鼓鼓的,很吓人。我见过当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加之老队长家里笼罩的烟雾,感觉仿佛无处都在移动着无数的幽灵。可企盼吃到老队长烧的鸡蛋,恐惧感又缩小一些。
夜很黑。多数的人家都睡了,偶尔有几声狗吠穿过黑夜。老队长站起来,打开了一条门缝,夜色墨一样地铺在门外边,灯光像把刀子插进夜的心脏。他向外看了看,然后把门关紧,又看着朱石青笑了笑。自从记事以来,我就从未见他笑过。他的笑,总让人感到莫名其妙,长鼻子和胡须围绕着的薄嘴唇,都好像要大笑的样子,每一处都包含着笑的欲望。事实上,他的那种笑,更像是呲嘴,仿佛深仇大恨要爆發的瞬间。
供桌上烧着的三炷香,已经燃到了根部。老队长又过去点燃了三炷,又笑,又开始说话。他自言自语说子时已到,然后拿了三个鸡蛋,用烧纸点燃,放在鸡蛋上烧。纸灰不断地往上飘飞,像黑色的铜钱。鸡蛋熟了,老队长嘴里一阵叽里呱啦,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最后他慢条斯理说的话,已开光,吃下鸡蛋就是吃下了吉祥。
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后半夜,老队长分给我们的鸡蛋,我的没有吃,朱石青的吃了。他告诉我,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拉他。他喊着妈妈,然后躺在了水塘边,一动不动,像一张秋天的落叶。
后来我猜测,老队长可能是来看究竟的。当时,他的身影黑得像黑夜。不,比黑夜还黑。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未走到朱石青身边,仿佛一个人从水里钻出、跳起,像从树上拉着树枝摘果子一样,把他扯进了水塘里。“噗通”一声水响,再无任何声音。
黑夜还会让人害怕,从未有人胆敢污染。水塘似乎在突然间隆起,没有了水,成为了一个土丘。那一刻,周围非常安静,全都留给了黑夜。
寻找自己
我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天,见到他。
他叫杨俊锡,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双目失明。可能是人体存在的各种微量元素,多了或少了,导致他在1995年出生三个月后,眼睛就一直闭着。再后来,他上小学时,天晴的日子,能看见白。这么说来,应该是再亮的太阳,也不过像微弱的火把维持的光亮。即使这样,那也是他最后的光。因为还未上完小学,就是白,他也看不见了。
是什么原因,迫不及待地将杨俊锡彻底拉入黑暗,谁也说不清。他的母亲说,他出生后缺奶吃,吃了奶粉,带去看医生,医生说缺钙,就没有下文。后来直接啥也看不见了,父母只得再次带他去医院检查,可医生给他们的结论是无法治了,说有四种病。具体哪四种,他的父母也说不出来,只得放弃治疗。从此,他的世界里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准确说是一家人的生活里都出现了黑寒,仿佛只有垂败之花,甚至承受不住一个眼神稍微带来的蔑视。但是,他不断确认自己的位置,黑暗和阴影没有给他带来胆怯,反而以阳光的内心来照耀和慰藉他的家人。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第一感觉他很安静,仿佛每一秒都在思考什么。我想起崔健有一首老歌:“那天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也不知他是否幻想还有着热烈的颜色。但是,我问他对白天和黑夜或者心里有没有颜色的概念时,他的回答如此简单。他说如果不摸手机上的时间,他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他的世界里全是黑。或许,也有一种白,那是光,是他的幻想,其余的,就啥也没有,所有的色彩或者肮脏、斑点,都不存痕迹。但是,他对生活永远充满阳光,以此来对抗黑暗和沉寂,或者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他读书时,专门用耳朵听,考试是请老师念题目,再根据他给出的答案填上。小学毕业时,他考上了一所中学的特级班,但他放弃了。理由是他认为自己看不见,远离家后生活还要让父母操心。他已进入一个陷阱就不能再拖累父母进入陷阱。于是,他倔强又平静,任凭父母怎么说他坚持再也不去读书。据他的父亲说,他们家祖辈从贵州搬过来,安居于虎丘村三家寨,性格都倔强。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在开大货车,他就跟着父亲跑大车。发动机正常运转的声音,弥漫在他听觉和记忆的板块里。当时,他并不知道也从未想过,黑暗中发动机传播的声响会成为他生活和精神的一束光。他世界里的黑和白,也像黑白交替的琴键,奏出美妙和铿锵的旋律,比琴声还辽阔。
我很奇怪,他有一套完整的记忆和声音的定位系统?事实证明,是的。
他还是一个孩子时,就开始想到了为生活找出路。他说他要养鸡,父母开始觉得不靠谱,但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最终还是给他买了一些小鸡。慢慢的,他精心喂养,后来规模扩大,从几十上百只发展到了五百只。每一天,他都会听鸡群的歌唱,用手摸鸡身的温度,以此在心灵的深处洞悉诊断它们的健康与疾病。比如哪只鸡拉白痢,哪只鸡呼吸道有问题,哪只鸡又患了蛔虫病,他都一清二楚。他让他的父亲按照他说的话,配药、打针。一天之中,他在自己身边洒下两三次的苞谷或者碎米,鸡就都会足足地围绕在他身边,啄尽地上的苞谷或者碎米,然后在他的手指下,不躲、不跑,纷纷涌近他,乖乖地低头压尾,显得很有教养。他每天抚摸那些鸡,似乎能从指间感受或闻到鸡的体温和气温,以此监测它们的健康。那是他的四季,土地,是他渴望建设的更大的家园。他做得很快乐和很有意义。
但是,灾难,像一枚有毒的核,带着致命的杀伤力。2012年9月7日那天上午,一场地震,他喂养的五百只鸡,一个也没放过。这是他后来回忆起来最伤心的一件事情。他曾说,他从小长这么大,唯一一次让他掉眼泪的事,就是鸡的死亡。这给他的打击极大。在他养鸡期间,准确说他是养成功了,他的父亲也没再去跑大车,买了一张摩托车(当地方言)回来,把他养大的鸡驮到县城去卖。谁也没有意料的灾难毁掉了他拥有的资本。残联的人来帮助过他,让他去搞按摩。他拒绝了,他说伺候人不周到,会让人家看不起。他觉得人该有自己的尊严,自己做事会更心安理得。
谁能占卜命运?谁又能带自己脱离尘世的苦难?他哭过、伤心过、抱怨过。要么啥都不现实,要么啥都是现实。对生活的抱怨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想象也无法丈量和抵达。那就回到自己的内心里。鸡是无法再养了,可他对机电很早就有兴趣。他父亲那辆摩托车,像一个神异的开端。
一次,父亲没在家,他一个人悄悄把父亲的摩托车全部拆散。他摸清了摩托车发动机和线路的构架,又把它原封不动地装上去。他很高兴地和家人说,他要修车。这怎么可能?他什么也看不见。父母坚决反对,想方设法打消他要修车的念头。谁又能想到,他的决定和想象无限接近天际,他不想被自己终身囚禁。于是,他蒙蔽了家人,像中了魔法似的自个儿以电话咨询的方式,摸清了残疾人贷款的过程,独自贷了十万的款买来了修车的设备。
就这样,他带着喜悦、骄傲和未知,开起了修理厂。他让他的父亲和哥哥一起帮着他拿递一些工具,拆装一些大的部件。他的父亲虽然开过大车,并且一开就是三十多年,但是,车坏了,他也听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对发动机一窍不通。说是帮着他修,实际不过是大帮小补跟着敲敲打打。
然而,在庞大无边的黑暗里,杨俊锡成为了修车师傅。修理厂的牌子一挂,路过的车辆有问题自然就找上门来。
但是,开始生意很冷淡,开车的师傅一看他的样子,也不放心拿给他修,有的开走了,有的勉强留下来。他对每一个小问题都极为认真,一边摸索一边做到最好。他以听启动发动机的声音和启动后的声音判断车是哪里出了毛病,让每辆有问题的车开进来,正正常常开着出去。加之他修过的车辆,好用又便宜,消息自然散布在开车人的圈子里。一些开车的师傅听闻后不服气,车坏了故意来试探和考验。原本就知道是A处坏,偏告诉他是B处。但是,他一听声音,坚定地说开车师傅说错了。拆下发动机验证,每次都如他判定。一般情况,监测机电,用电脑测试仪简单又便捷。但是,显示屏上显示什么他也看不见,他只能靠一种非凡的记忆。
他的记忆有正常中的非正常,又似乎是非正常中的正常。他的感觉跟一台计算机测试仪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地准确。
细微的感觉都在神经上,在感应上。
每次,只要他用耳朵一听,就明白故障出在了哪里。据他说,有的是开车的师傅自己清楚,直接和他说,有的确实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而有的是故意不说,但都瞒不了他。你无法说清,他来路不明的技术,缘于他的摸索还是天生的才能?仿佛一言传,就成为一个异人。所以,我曾在开头写道:这确实是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之所以有这句费口舌的废话,是因为没有异,确乎平常,因为他永不沉寂到黑暗里。
声音带着光亮,记忆带着光亮,触感也带着光亮。在遇到一些复杂的问题上,他先听声音,解决不了,他再用以前手电筒的小灯泡,接上去,灯亮就证明路线是通的。他判断灯泡亮不亮,靠手感,灯亮时灯泡会发热。他凭借摸索过的程序一一排除,然后找出问题的根源。时间一长,修车的渐渐多了起来,并且,每次修车的来都要指定他修。在这个修理厂,除了他的父亲和哥哥帮着他,另外还多了几个小工和学徒。現在小工的工资也能挣到五六千一个月。对他来说,这是他的一个新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有自己的制度和原则。任何车辆到了他这儿,一些零件拆下来,如果他摸着还可以用,就坚决不更换新的让人家破费。有的师傅看着他眼睛不好,有时也会多给他二十或者三十元钱,但是,他坚决不收。他说他对每个人都一样,从不多收,也不少收。有一身技艺的他,依然保持着人的最初的心和对人的基本信任。无疑,这是一种品质和底线,与敲诈无关,与施舍也无关,人都不过是相互的救助和温暖。
索求有度,计谋和猎取,在商业模式中,是最难以把握的临界点。我亲自看着他对一辆摩托的检修。车主推着来说发动机坏掉了,请他拆下来修理人就走了。他不断地发动,不断地听声音。听一会儿,他又把点火器扯下来,启动按键对着耳朵继续听,再对着发动机的一个小孔吹气。然后,他喊他哥去重新提个电瓶来,把线接上去,发动机器正常运转了。问他为何知道,他说,在他心里,大车、小车、摩托车,不过是发动机大小而已,原理都是一样的。他说着低下头仔细听了听发动机的声音,就摸出电话,打电话喊车主回来骑摩托,说发动机是好的不用修理,电瓶充点电还可将就着用。
令人惊讶。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地图的经纬度、明细、精准。
他手机里存着一些电话号码,要拨打给谁,就对着耳朵翻动听“踏”音的高低来拨出。如果是新号码,他摸在数字上就把号码拨出去。由于他的汽修配件是从昆明进货,除了第一次,他的父亲和哥哥拉着他去过,后来都是用电话进货,从手机的支付宝支付。所有款项,别说错误,连失误都没有过。
他的修理门面堆满了车轮胎、零配件、修车工具。配件是不用标价的,也没有单独的记录,一切全在他心里。工具是一堆地放在地上,他需要什么样的工具,就会让他哥或者小工去找来。有一次,他哥去找他指定的三号扳手,拿来都不对,他就亲自走过去,手一摸就拿了出来。拆卸和安装车辆的发动机零件,只要没有人动过他放过的位置,他顺手就准确无误地安上去。《百年孤独》的第一页,有这样一个细节:在表演了磁铁的魔力后,神秘的吉普赛人黑尔基阿德斯对老布恩地亚讲:“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我真相信,他把他用手摸过的东西,都唤醒了灵性。一切东西在他手里,是敏感的、明朗的,都足以一一对应,运用自如。
他有最大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阴影,却也有最大的光明。生活的很多乐趣在于,一些事情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的理解。他最得意的是一台在其他地方修不好的发动机,在他手里,他把它解决了。于他而言,虽辛苦却可算作他的一个节日。
当然,黑暗里有哭声。黑暗里也有笑声和歌声。
光在他的生活里,是禁忌。他眼前的每一步,仿佛都是门槛,又仿佛是无望的边缘。或许,生命就是因为留恋,所以有更多的感恩。有人希望能为他解决一些问题。他非常感激,但并不需要,原因之一是尊重了他,他觉得对一个残疾人有着平等的尊重,给了他尊严,已经足够。他有一个富于色彩的梦,自己能自立自强,还可以养活家人。他现在就是一家人经济来源的顶梁柱,生活的支撑,挣钱一大家人用,把房子也修好。最开始,他希望找个媳妇,安静地经营自己的修理厂,过普通人的日子。我见到他时,听说媳妇已经找到了。他现在就是希望把修理厂的门面开到县城,然后再开几家分店。
有些事物,非凡在于能够隐蔽于平凡之间。他也不急,像他修车的过程一样,每一个细节,做得一丝不苟、慢、实。他对生活的态度没有匆忙,没有焦虑,没有不安。每到过年过节,他还要喊一家人出去旅游。出去时他哥给他讲,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一些实物,领着他用手去摸摸。如果在野外,哪里有鸟雀的叫声,或者风吹草木动,他一样地从声音和触摸中感受到光在对他絮絮不休地讲着话。他手感触摸到的那些真实的存在,从声音里用心感受幻想中的美妙,早已胜过黑暗。他所用的,是精神之眼。
我相信,他看不见的黑暗或者说苍白里,有着自由的逍遥。不管怎么说,他已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眼前的黑暗世界里,所有开放出来的花朵,都是如此温馨,散发出黑色的芳香。
(责任编辑:孙婷)
朱 镛 云南昭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七次全国青创会代表。出版散文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五部。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首届滇东文学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第十二届滇池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