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申占科
【摘要】以群际情绪理论作为理论基点,发现网络公共事件背后多为圈层化、部落化群体之间所生产的话语的高度冲撞和对立,而话语又是在情绪化的非理性情感裹挟下生产和传递的,呈现出集群对峙下的价值错位、道德捆绑中的偏见强化以及情绪站队下的话语霸权的逻辑表征。并由此在非理性话语情境下衍生出舆论环境内的谣言倾泄、情绪背景下的事实消弭以及社会系统中权威消解的失序风险。通过切入对话理论,从媒体、意见领袖和官方权威机构三个维度对网络话语失序现象的疏解路径进行探究。
【关键词】群际情绪;群际冲突;非理性;话语表达
社会转型期加剧了公众的焦虑心理,并对社会心态渐次渗透,近些年突发群体性事件是伴随着转型期社会形态的转换而表征出的社会阵痛,[1]其爆发有着重要的情感归因——群际情绪的对垒和冲突。群际情绪作为群体态度中的重要效能因素,引领并影响着突发群体性事件的基本走向。[2]話语对人主观意识的黏连性使其具备高度的意志外露特质,网络空间中话语的拉扯和对立所引发的群际情绪的冲突,更是撕裂了线上和线下的舆论场秩序。
美国学者Smith和Mackie认为,群际情绪是指当个体认同某一个社会群体,并对影响该群体的事件或者目标对象做出情绪化反应时产生的情绪,从而形成对内群体和外群体的情绪评价和体验。[3]群际情绪理论假设认知、情感、个人以及群际现象是一个整合的有机体,群际情绪是认知—情绪—行为的三件套。[4]作为一种群体层面的情绪表露,相异于个体独立的情绪特征,愤怒的群内情绪会对内群体形成强势评估,对外群体产生敌视或侵犯行为,从而导致群体之间的冲突,此即群际冲突,并在群体层面建构起负面的群际关系,阻断群际沟通的良性渠道。本文以群际情绪理论作为主线,分析在群际情绪的高度冲撞和对垒过程中,非理性话语在生产、传播和实践中所呈现出的逻辑表征与风险具象,并辅以“对话理论”作为切入视角探究其化解风险的应对策略。
一、问题凸显:群际情绪冲突中的非理性话语表征
多元化的意见洪流中,群际之间的情绪往往敏感多变,非理性情绪作为一种在社会实践中所形成的非秩序、非条例化的精神现象,往往会导致群际关系恶化、群际情绪对立、群际敌视加剧等问题。群体冲动易变、偏执专横且往往容易受到暗示,群体情绪的易感染性使得群体多以非理性的姿态呈现,冷静、理性的姿态在群体中丝毫不起作用。[5]在高度情绪化规制的话语场景中,对立主体间的话语从认知、态度和行动维度上分别凸显出不同的表征,在网络空间内部形成巨大的非理性话语景观。
(一)认知:集群对峙下的价值错位
社会认同理论认为,个体通过社会分类实现对群体归属感的认同,从而产生内群体偏好和外群体偏见[6],个体在自我归类到其认为具备共同价值和理念的群体过程中,实质上是“去个体化”和自我“合法化”的过程,群体成员沉迷于“群体即正义”的迷思状态中。内群体成员在社会比较过程中形塑起基本趋于一致的对外群体的愤怒、恐惧、无奈等负面情绪,成为一种想象性的“偏见的共同体”。福山在《身份政治》一书中指出“21世纪通向承认的斗争聚焦于身份认同,这时候的敌人不是王权或资本,而是他者或者想象的他者”,即一种对群体身份合法性的承认以及对群体归属感的追逐,而这种群体心态往往局限于在和“他者”的比较过程中得以彰显和强化。此类群体身份的比较常常成为唤醒内群体对外群体展开对峙的关键,进而也使得内群体情绪作为一种隐性动力机制化约为非理性话语表达的内驱力,加固群体融入和沟通的边界,使其具备较强的区隔特性。
价值错位指的是认知双方对事件本身所具备的符号表征和意义表露发生认识断裂、错乱的现象。基于二元对立的思维起点和高度情绪化的语境,“我群”在认知层面即对“他群”产生一种去经验式的价值认知错位。群体双方在未对彼此群体的生存情境、认知理念及认知系统进行体悟的基础上便对其进行群体价值定性,冲突的双方群体生存在不同的流动的价值空间维度,价值认知的错位是流动空间生产冲突与矛盾的出发点[7],拥有不同的生存空间和价值判断理念。在身份认同和情绪归属的规制下出现了“我群”内部情感空间的合谋并形成对“他群”集体式的对立和敌视,群体内部的情绪性话语在群体感染下出现闭环式循环强化效应。
(二)态度:道德捆绑中的偏见强化
当下网络空间话语的生产中普遍出现“泛道德主义”的倾向,指的是以伦理道德标准为衡量一切的价值,使之具有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和全面的社会影响。[8]在主要以匿名性和碎片化为特征的网络空间中,面对突发性事件,公众在接收信息的一瞬间根据目前残缺式的新闻报道会对事件进行基于自身价值理念和认知思维的道德判断,并以此作为对事件性质的认知,在弱关系的新媒介环境中出现认可同一道德标准的部落和群体并迅速聚集。正如埃里克·霍弗所说:“爱一个对象的时候不会寻找同好,甚至将爱一个对象的人视为竞争者,但我们恨一个对象时,却总会寻求志同道合之人。”[9]融入群体中的成员,其观念的同质性固化着个体的观念和认知,群体成员从而沿着同一方向(包括风险性方向和谨慎性方向),经由群体讨论之后所形成的群体态度,往往比讨论之前的群体成员个人态度的平均值更趋向极端化。[10]其所形塑出的群体极化倾向使得泛道德主义更加强烈,道德捆绑现象也多出现在对不符合“我群”道德标准的行为和话语进行强烈抨击。
从建构主义的视角看,事物本身及其意义是在关系互动情境中社会建构的产物。而群际偏见的创生则更多蕴含于群体之间对事件核心议题的意义争夺与博弈的过程中,在冲突化认知不断强化的语境下,内群体通过意义赋予与价值定性等方式归纳应对策略与组织规范,进而抵御外群体的话语入侵,而“道德话语”则是获得社会支持与现实合法性的关键路径。当个体基于情感需求融入群体内部,其对群体立场合法性的追求迅速上升为一种“信仰政治”,在道德性话语的刺激下建立起隔离外群体的藩篱。从群际情绪的角度看,偏见往往是维持群体之间差异性的态度策略,成为在网络环境中维持内群体社会地位的关键。
(三)行动:情绪站队下的话语霸权
互联网作为虚拟空间场景,其高度的延展性使得相同情绪能够实现高速聚合,建构起情绪共同体,情绪站队则成为社交媒体环境中舆情衍化的重要力量。群体间在情绪先于事实的逻辑下所进行的标签化定位及给予个体或群体“扣帽子”的行为加重了“我群”对“他群”话语表述的强势性,话语霸权现象更能显现于群际情绪的冲突中。话语霸权又叫作话语强占,指的是在当前热点议题中,通过建构一种话语表述,形成框架并提供观点、立场,引发认同,以引导舆论走向,实施话语表述的控制。[11]作为一种单方的话语行为,尤其在事件未得到有效控制的后期,呈现出片面化、情绪化、简单化以及强势化的逻辑表征。
网络公共事件的发生、发展在新媒体时代往往源于以新技术平台为依托的自媒体组织,而官方权威部门囿于体制性的事实核查与信息应对,在信息流的时效跟进中较为迟滞,也给予群体间争夺事件意义和价值的时空间隙。拥有强大道德资源与情绪体量的一方群体便占據着大量的话语权利与言说空间,在官方机构尚未介入到事件真相的前提下生产出独有的群体话语框架和修辞策略,凭借大量的话语映射出“人多力量大”的势力对比,并实施着话语霸权的行为。在话语实践的过程中,进一步使社交媒体的网络对话情境掉入情绪化、非理性的话语表达陷阱中。
二、风险生成:群际情绪冲突中非理性话语危机呈现
话语本身就是风险的隐性或显性呈现,那么话语权利背后黏连的复杂社会心理及多元突发风险理应被认真审视。[12]风险社会中的群际情绪呈现出高度敏感化的特质,每一群体归类于不同的社会文化场景中,群体成员在不同场景的浸润中形成不同的认知、态度和理念。基于媒介空间所演化出的网络话语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处于冲突性情绪文化的观照下被赋予特定意义,基于意义的演化与拼接而成的谣言便成为群体间对抗的有力武器,并在情绪背景的铺陈下予以其广袤的传播空间,挤压着社会事实的生产与传播,进而在社会信任系统中酝酿出权威消解的系统性风险。
(一)网络话语空间内的谣言倾泄
群际情绪的冲突在涉及当下公众关心的敏感议题时,面对争论话题还未完全“脱敏”的状态下,由于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之间在媒介资源、受众基础、社会信任和行政管制等方面具有很大的差异,权威性信息话语的离场在一定时间内造成公众的信息饥饿感,公众强烈的信息需求与信息提供机制之间在网络环境中凸显出强大张力并促动了负面情绪的传染。此时,谣言就成为公众对于信息需求的情感补偿剂,弥补信息真空环境下的公众对于事件信息的补偿性需求,也成为事件舆情发酵的关键风险因子。
此外,群际情绪冲突中的谣言仍具有风险放大的效用,基于冲突情绪所演化而来的谣言具有强大的目标指向性。在群际博弈的过程中,较为强势的群体依托强大的话语资源与道德能量制造出充满风险性的谣言话语,标记着对立群体的身份属性与价值彰显,导致群际之间的敌视程度日益加深。如若达到群际冲突的情绪阈值甚至会演化为由媒介所联动的线上线下的风险行为,如线上的人肉曝光、人身攻击、隐私泄露等,线下对人际沟通中主体认知的标签化建构,使得认知主体忽视事实的发展,反而以标签化、道德化的视野对交往对象进行认知。
(二)情绪对垒背景下的事实消弭
网络公共事件的发生、发展直至消退都在公众的日常记忆中留下叙事痕迹,万物互联的媒介环境推动其体量和留存方式的拓展,内容的相互连接便会形成个体大脑中的长时记忆,共同组成相对稳定的社会情绪记忆场域。[13]敏感的情绪记忆形塑对社会事实的认知图景,沉浸在个体和群体的生命体验中成为一种结构性存在。换而言之,将其纳入网络事件的视野中会发现,权威机构在对事件的治理过程中局限于对“事件”本身的表层治理,但是酝酿在事件过程中的社会情绪则嵌入群体感知系统中充当下次事件爆发时的情绪背景,助推着群际敌视现象的生成。
网络事件中群体之间的非理性话语恰恰彰显出社会问题在公众印象中的历史遗留并未得到有效解决,从而唤醒公众对记忆场域议题的提取。使其在未对基本事实核实的基础上便对事件中的个人或者群体进行是非曲直的价值定性,加剧了主体的刻板认知程度,使得网民群体的情感表达与对垒更具备反事实性,阻隔了理性话语表达的机制建设。
(三)社会信任系统中的权威消解
新媒体空间的网民群体都试图主导对事件的表述,因为这关系到话语权的归属,因而话语表述在不同层面展开竞争。[14]而网络技术的话语表达和情感输出机制更是能够在此特性的牵引下加大话语生产主体的规模且增加话语实践的广度。
在网络事件中,对立群体双方的话语冲突在爆发期间多为非理性的言语对立,在叙事内容上呈现出意义连接的裁剪性和叙事内容的随意性,随之而来的是冲突性话语在网络空间中的反复书写消减了作为舆论引导主体的媒体机构、官方部门以及意见领袖的话语权威性,渐次蚕食着经由社会文化与制度规范通过精细磨合而培育起来的社会信任架构。在长时间的话语拉扯中,事实和真相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网络上充斥着非理性和暴力性的话语内容会在不同的媒介平台上留下数字痕迹,促使权威性话语内容以及权威本身的意义消解和合法性模糊。而伴随着网络事件的进一步演进与更迭,网民中的看客群体更能基于网络空间中的话语痕迹,结合自身在日常实践中的媒介体验和经验调适,溢散化对权威观念的认知,导致社会信任系统中的权威消弥并出现扩散化的趋势。
三、规避“独白”:对话理论视域下的非理性话语疏解路径
(一)媒体平台形塑对话仪式
媒体在参与新闻事件的报道过程中以显性或隐性的方式进行议题建构,运用一定的话语修辞策略和文本叙事结构形塑网民对事件的认知,以期进一步达成共识,在充当把关人角色的同时,从引导、讨论、协商的过程中实现理性、温和、非情绪化的对话和表达。
在参与式治理过程中更应发挥媒体的主体性,在平台化的环境中发挥好话语把关者功能,形成一套属于平台或媒体自身的话语仪式。詹姆斯·凯瑞认为:“传播的‘仪式观并非直指信息在空中的扩散,而是指在时间上对空间的维系;不是传达信息的行为,而是共享信仰的表征。”[15]不同于微博评论的高度开放性,微信公众号筛选性的评论机制,给予信息发布主体高度的主体性,更利于平台对话情境的仪式化建构。媒体在报道相关内容的同时营造出理性、和谐的网友辩论环境和秩序,这将会有效遏制非理性话语的生产以及话语霸权等行为的发展,使得公众和群体在相互沟通和尊重的基础上进行对话。
(二)意见领袖建构交往理性
互联网环境的再中心化凸显出意见领袖在群体对话中的核心地位,在巨量信息的冲击下使得公众往往处于一种认知过载的情境中,“被信赖的信息委托人”便成为新互联网环境中意见领袖的新身份标识。群际情绪的冲突和对立背后的实质就是情绪、观念、立场的冲突和对垒,意见领袖的对话和沟通的方式在以圈层区隔化为布局特征的话语场域中起到了稳固对话秩序、涵化交往理性、规避话语冲突的关键效用。
哈贝马斯主张通过重建交往理性,构建一个和谐交往的合理化社会。交往行动就是主体之间以语言为媒介,通过对话达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顺利沟通。[16]交往理性以语言行为为基础,以交往过程中的相互理解和相互协调为基本机制,以达到交往共同体各主体之间共同认可的合理目标为目的。[17]面对群际情绪的高度对立和冲突所引发的谣言和事实消弭的风险,作为“被信赖的信息委托人”更是要提升媒介素养和交往理性,在理性交往和对话的基础上传递正确声音,建构交往过程中群体间相互承认和尊重的情境氛围。
(三)权威机构破除非理性误读
网络环境的复杂性是对官方网络话语治理能力的一大考验。面对网络空间中的非理性情绪和话语,地方管理机构首先要深刻认识到话语事件背后的深层次动因和动员机制,在事件原始属性的基础上把握事件爆发原理、动员逻辑、规模程度以及社会影响等各方面,实现对事件的均衡认知。其次要对理性和非理性因素进行正确权衡,打破对非理性的妖魔化认知,一刀切式的将事件进行简单的标签化归类,会给事件的治理指向带来更大的困难和挑战。造成理性对话的破裂,不利于营造风清气正的网络对话环境。地方管理部门在处理由群际情绪的话语冲突而引发的网络舆情事件的时候,在舆论倾向并未“定格”之前要努力营造协商环境和表达空间,增强对网络话语的人性化管理和柔性治理,并以正确的价值观和理念施以合理引导,使得对话能够在正确观念的指引下顺畅进行。
四、结语
群际情绪的冲突作为网络公共事件的一个重要导火索,始终是治理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在精英化网络话语的叙事环境中,部分网民的边缘化心理和相对剥夺感加重,网络公众的部落化分布特征加强了圈群之间的连接与共鸣,也加剧了群体之间源于偏见和敌视形成的冲突。非理性情绪作为一种隐形的表达机制以话语的形式在网络事件中显现出来,如不加遏制,也会出现类似人肉搜索和话语暴力等行为,以致严重干扰网络言论环境的和谐发展。本文以群际情绪理论为视角,虽一定程度代表非理性话语的部分表征及其衍生风险,但情绪冲突的实质和内核理应从更加系统的角度梳理,以期有利于网络话语表达秩序的再建。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21&ZD316)]
参考文献:
[1]李春雷,钟珊珊.风险社会视域下底层群体信息剥夺心理的传媒疏解研究:基于“什邡事件”的實地调研[J].新闻大学,2014(1):90-99.
[2]张逸菲.突发群体性事件中媒体对群际情绪的引导[J].南昌工程学院学报,2017,36(2):43-47+79.
[3]Smith E R,Mackie D M.Intergroup emotions[J].Handbook of emotions,2008,3:428-439.
[4]刘峰,佐斌.群际情绪理论及其研究[J].心理科学进展,2010,18(06):940-947.
[5]秦璇,陈曦.偶像失格、群体非理性和道德恐慌:粉丝群体互相攻击中的举报策略与诱因[J].新闻记者,2021(10):52-66.
[6]张莹瑞,佐斌.社会认同理论及其发展[J].心理科学进展,2006(3):475-480.
[7]李佩菊.邻避事件的空间认同与话语表达[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1):173-178.
[8]王君玲.网络表达研究[D].武汉:武汉大学,2009.
[9]埃里克·霍弗.狂热分子·群众运动圣经[M].梁永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53.
[10]Myers D G,Lamm H.The group polarization phenomenon[J].Psychological bulletin,1976,83(4):602.
[11]陈龙.话语强占:网络民粹主义的传播实践[J].国际新闻界,2011,33(10):16-21.
[12]李春雷,孙苗.网络舆情的阶层化话语表达研究[J].南昌工程学院学报,2017,36(2):22-27.
[13]刘珍,赵云泽.情绪传播的社会影响研究[J].编辑之友,2021(10):49-55.
[14]陈龙.对立认同与新媒体空间的对抗性话语再生产[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21(11):70-79+126.
[15]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M].丁未,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18.
[16]杨凯,吴芳.论西方对话理论的源起与发展[J].巢湖学院学报,2009,11(2):14-18.
[17]龚群.道德乌托邦的重构:哈贝马斯交往伦理学思想研究[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3:28.
(李春雷为广州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申占科为广州大学硕士生)
编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