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苦”与“圣”

2023-05-30 06:48张艺君
考试与评价 2023年1期
关键词:石壕吏寒士茅屋

张艺君

《石壕吏》作于杜甫46岁之时,即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58年)。这时的诗人从洛阳回华州,途经新安、石壕、潼关等地,亲身感受安史之乱形势发生逆转,唐军全线崩溃,退守河阳,四处抽丁补充兵力,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诗人根据目睹现实写下一组诗,《石壕吏》便是其中一首。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则作于诗人49岁,即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此时,已弃官西行的诗人开始了颠簸流离的生活,好不容易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在成都浣花溪边盖起了一座茅屋,总算有了栖身之所。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和大雨,却打破了诗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平稳生活,加之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让诗人感慨万千,写下这一脍炙人口的诗篇。

杜甫之诗素有“诗史”之称,所写皆是纪实。这两首叙事诗具有较大的同质性,杜甫或以用旁观者的身份,或用亲身经历者的口吻,将他看到的和亲身經历的事情,娓娓道来。在现行的部编版教材中,这两首诗更是同时入选八年级下册教材,并放于第六单元第24课中。

所以,通过比较阅读的方式,从共性入手,理解诗歌内涵,对诗人形象的探究具有重要意义。

一、杜甫之“苦”

在这两首诗中,无论是旁观者的杜甫,还是经历者的杜甫,都非常“苦”。这种苦不仅是自己经历的磨难,更是一种看到百姓的艰难和国家的不幸后的无能为力。

1. 苦百姓之艰难

在这两首诗中,诗人并未直述百姓的艰难,而是以有代表性的儿童和老人的遭遇,让读者感受处于战争背景下的百姓生活的艰难和不易。

(1)儿童之不幸

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写道:“光看过男人的悲惨,等于什么也没看见,应该看一看女人的悲惨;光看过女人的悲惨,也等于什么都没看见,应该看一看孩子的悲惨。”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是民族的希望,可在这两首诗中,出现的三个儿童,却如此不幸。

《石壕吏》里的“乳下孙”是尚在襁褓的幼儿,此时懵懂无知的他却已遭受人间疾苦,祖父的年老力衰,祖母被迫“急应河阳役”,父亲参战甚至可能已经死亡,母亲无完裙,在这样一个连基本生活甚至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家庭里,幼儿的命运可想而知。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群童”处在理应受教化的年纪。可他们却在八月的雨后无视“老无力”的诗人的追喊,公然抱走他赖以生活的茅草,这是无礼的,是未开化的抢掠。而这样没有得到相应教育的顽劣儿童却并非个例,而是一群,这是群童的悲哀,是社会的悲哀,更是唐王朝的悲哀。而“娇儿”是诗人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跟着父亲过着颠簸流离的生活,居无定所,好不容易有了可以容身的茅屋,却偏逢大风大雨,以至于在漏雨的茅屋里,盖着“似铁”且一蹬就破的破旧被子,度过漫漫长夜,可谓身心饱受煎熬。

诗人对儿童形象的刻画没有丝毫刻意,而是在只言片语中,不着痕迹地将他们的不幸、将战争背景下儿童的生存现状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具有代表性。

(2)老人之凄苦

这两首诗中出现的老人形象是《石壕吏》里的“老妪”“老翁”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自称“老无力”的诗人本身。他们是诗人刻画的重点内容,深刻揭露战争背景下老人生活的凄苦,具有典型性。

“老妪”“老翁”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三男邺城戍”让他们生活在劳动力缺失的家庭里,生活贫困,“二男新战死”更是让两个老人饱尝丧子之苦,只得与“乳下孙”和“出入无完裙”的儿媳相依为命。但差役的到来让这个本已摇摇欲坠的苦难家庭雪上加霜,老翁“逾墙走”,有家归不得,年老力衰的“老妇”更是“急应河阳役”,饱受应征之苦。

而自称“老无力”的诗人在几经颠簸流离后,终于有了安身之地。但所住为十分简陋的茅草屋,所用为已使用多年、坚硬如铁、极不保暖甚至一踢就破的旧布衾,一场“怒号”的秋风、一场不合时宜的夜雨,让他本已困窘的生活雪上加霜。其实,《石壕吏》的“暮投”指出诗人投宿于贫寒百姓家中,亦从侧面体现诗人生活的颠簸和窘迫。

儿童和老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相应的生存状态是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所以,两首诗中儿童、老人的形象具有象征性,他们的不幸和凄苦象征饱受战火百姓的艰难,深刻揭露战争之下四海皆困穷的现状。诗人目睹百姓因战火而生活于水火,却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内心充满愁苦,体现诗人的忧民思想。

2. 苦国家之危难

其实,导致百姓生活艰难的最根本原因是战争导致的国家的危难,这便是导致诗人内心苦不堪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诗人以“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直述自己因安史之乱的爆发而深夜难眠,甚至流泪到天明。这种苦,是在战火纷飞的社会背景下,诗人无力改变自己的艰难处境,亦无法改善子女的生活状况,饱含无奈,更饱含为人父的内疚与自责;这种苦,是看到天下寒士和自己一样过着颠簸流离的困难生活;这种苦,更是看到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王朝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苦。而这,也是导致诗人一家和天下寒士生活流离的最根本原因。此时,诗人的茅屋无异于百姓之国、寒士之国,目睹唐王朝遭受战乱,满目疮痍,岌岌可危,作为国民的自己却无能为力,诗人更是充满了忧愁与痛苦。

《石壕吏》中,诗人投宿在距离战场中心不远的石壕村,近距离感受战争给唐王朝、给普通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期间亦是直接目睹差役趁夜捉人及老妇一家的不幸遭遇。在诗中,诗人看似不动声色,亦未伸出援手,但其实一句“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已暗示自己目睹吏夜捉人后内心的波澜起伏,甚至夜不能寐。此时诗人的内心是矛盾、纠结的,这个矛盾是看到个人小苦难和国家大苦难后的苦闷与无奈,更是在百姓与国家间艰难抉择的挣扎与痛苦。

可见,在目睹国家苦难之后的诗人饱受精神折磨,愁百姓之苦,更愁国家之危,这才是诗人彻夜难眠、未老先衰的最根本原因。

二、杜甫之“圣”

恩格斯说:“当我们面对重大灾难却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如实的记录它。”

“圣”意为“最崇高的”。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面对百姓的苦难、国家的灾难,无能为力,但他依旧义无反顾地以笔为器,将忧国忧民之心化为文字,为百姓、为国家、为时代发出自己的呐喊,这就是杜甫的“圣”,这就是他“最崇高”的济世情怀。

1. 从“小我”到“大我”的大眼界

在这两首诗中,诗人以小见大,以小人物、小家庭为切入点,用小人物的凄苦不幸的遭遇揭露战争的罪恶,揭示社会现实的大主题,揭示时代的大主题。

《石壕吏》中,诗人以“老妪”“老翁”“三男”“孙母”“乳下孙”这些小人物构成的小家庭为背景,让读者直接感受老妪一家的不幸遭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则以诗人自己的小家庭的遭遇為背景,虽然只出现诗人和娇儿的形象,但诗人一家的不幸却丝毫未减,给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

但诗歌的意蕴不止局限于此。无论是选取的小人物,还是笔下的小家庭,他们的遭遇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都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深刻揭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生活的不易,体现诗人对百姓命运的关注,具有张力。诗中,诗人虽然并未用文字直接写对国家的担忧,但在字里行间,我们都可以深刻感受到诗人对国家命运的关切,对时代大主题的关心。

从小人物、小家庭的经历入手,到对百姓的艰难的同情,再到对国家命运及时代大主题的关切,从“小我”到“大我”,深刻体现诗人忧国忧民的思想。

2. 舍“小我”为“大我”的大情怀

忧国忧民是这两首诗的主旋律,但当“小我”与“大我”,即自己与天下寒士、“民”与“国”,可以取舍或者必须取舍时,诗人最终都坚定地选择了舍“小我”为“大我”。

《石壕吏》中,诗人作为旁观者,目睹战争给普通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作为国民,他深知战争已让唐王朝岌岌可危,更知道差役征兵对唐王朝的重要性。在这个过程中,他既目睹了百姓的不幸,亦看到了国家的危难,这二者在“吏”与“老妪”的互动中矛盾尽显。在全诗的最后,诗人即使内心纠结,甚至夜不能寐,但最后还是选择不动声色,“老妪”最终还是“急应河阳役”。其实,这已暗示诗人的选择——当国家的大不幸和人民的小不幸发生矛盾时,当国与民之间的利益发生矛盾时,诗人有着挣扎,有着克制,但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国家利益。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纵使自己甚至连带自己的家人都饱尝苦难,诗人无奈且自责,但诗歌的最后一句“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可以看到饱尝苦难的诗人最终选择不拘泥于个人及小家庭的范畴,跳出“小我”眼界,即使牺牲自我、牺牲自己的小家庭也要为天下寒士祈求广厦,这便是诗人思想和境界的升华,亦是现实到理想的跨越。

别林斯基说:“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从目睹不幸到亲身经历悲哀,从对普通百姓的同情,再到对天下寒士的推己及人,从忧民再到忧国,其实,诗人在诗中所呈现的既有经历苦痛的苦闷,更有痛定思痛的冷静。他擅与他人共情,与天下共情。

所以,天下寒士和国家利益是他的最终选择,舍“小我”为“大我”的思想在这个过程中尽显,这便是杜甫的“大我”思想,是他的济世情怀,更是他的家国情怀。

3. 从“有我”到“无我”的大境界

在这两首诗中的前面部分,杜甫是存在于诗中的。《石壕吏》中,“暮投石壕村”,交代了诗人以旁观者的身份存在,见证吏夜捉人的过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诗人则以主要人物的身份存在,以自身经历和遭遇为背景。应该说,在诗歌的开始部分,诗人是“有我”的。

但读到诗歌的最后,读者感受到更多的确是老妪一家的悲惨遭遇和天下寒士的颠簸流离。虽然《石壕吏》的最后交代了自己目睹吏夜捉人后的反应和第二天与老翁告别,表面上,诗人有写到自己,但更多的是为了侧面交代老妪被捉的事实,而且,读者此时早已沉浸在老妪一家的凄苦遭遇中无法自拔,所以,此时的诗人早已“隐身”。

另外,从杜甫的出身和经历看,虽然写《石壕吏》之时,他的官职低微,纵使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他已弃官西行,但从本质上看,他是属于统治阶级的一员。可似乎杜甫早已忘却自己统治阶级的身份,体会民生疾苦,与天下百姓共情,为天下百姓呐喊。

他忘却了自己的出身,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作为诗人,在看到国家的危难、看到了百姓的水深火热,毅然提笔,记录时代真容。这便是杜甫从“有我”到“无我”的大境界。

三、结语

无论是《石壕吏》,还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通过比较阅读的方式,我们可以看到杜甫之“苦”,他为儿童和老人的不幸遭遇而苦,为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而苦,亦为战争的罪恶、国家的危难而苦;我们亦看到了杜甫之“圣”,他从小人物、小家庭入手,以小见大,彰显时代大主题,亦是在自己与天下寒士的可以取舍、老妪一家与国家利益的必须取舍间,坚定地选择了天下寒士和国家利益,在这个过程中,他忘却出身,甚至忘记自己,只是作为诗人,为百姓、为国家、为时代呐喊。

在与诗歌文字的厮磨中,我们可以看到,现实主义诗人杜甫饱尝苦难,看遍民生疾苦,但却依旧心怀天下,有着忧国忧民的思想和体察人间冷暖的济世情怀。他一个仁厚的长者,是一个以笔为器记录时代真容的史家,他是有着从“小我”到“大我”的大眼界、舍“小我”为“大我”的大情怀、从“有我”到“无我”的大境界的国士,是当之无愧的“诗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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