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思瑶
2022年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巍巍江汉关——为钢琴独奏、编钟与民族室内乐而作》顺利演出多场后,观众反响热烈,专家们也给予一致好评。本人很荣幸聆听了该作品所有的演出场次,每听一次都有新的感受。整部作品以钢琴为主奏乐器,将西洋乐器与编钟、中国民族乐器等进行创新编配,形成别具一格的音响色彩。该作品是一部以英雄城市英雄人民抗击新冠疫情的事件为题材的室内乐作品,是一次既追求人民性、雅俗共赏、可听可感性,又追求高水准、专业性的器乐艺术创作活动。这部作品坚持了“和而不同”的中国传统乐学创作理念,秉持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文化意识,并以作品彰显的纪实性、地域性、延展性、融合性特征,使该作品成为献给武汉人民的赞歌,成为给英雄城市和英雄人民留下的永远音乐记忆。
任何音乐作品都是社会现实生活在音乐家头脑中反映的产物。用音乐表现现实,是音乐家的使命和责任。室内乐体裁的音乐作品,标题具有强烈的引导性。《巍巍江汉关》这一具有指向性的标题,明示了该作品表现对象的具象性特征:融合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和英国钟楼建筑形式,已有百余年历史、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建筑艺术价值的江汉关大楼,是武汉的标志性建筑。这部作品以江汉关命题,用音乐将人们带入“抗疫”中的武汉这座英雄城市,使听众充分认同音乐主题与叙事形象之间的意义关联。具体来看,作品创作具象到了特定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时间:2020.1.23;地点:武汉江汉关;事件:从武汉封城到解封;人物:群像。从这一角度来看,《巍巍江汉关》属于标题类作品,突出了地域性,也有利于作品融入湖北地方性的音调,例如武汉的“开簰号子”、湖北长江的打硪号子、鄂东小调“送亲人”等,融入音乐作品中,体现了音调展演的地域性特色。特别是一唱众和的劳动号子音调更是有利于作品渲染集体劳动的磅礴气势。标题别具深意、文字背后透露出厚重坚韧的力量,引人感慨与沉思。在作品标题中嵌入“巍巍”二字,更能使听众在聆听前产生从具象(江汉关)到抽象(作品中的武汉)的审美思维跨越,产生对作品表现对象——武汉这座英雄城市的无限联想:一座历史之城,一座巨变之城,一座充满活力与希望之城……
《巍巍江汉关》这一具有指向性的标题,明示了该作品表现形式的叙事性特征:作品是以室内乐形式,“记录”武汉抗击“新冠”疫情的事件,“讲述”在武汉这座城市发生的抗击新冠疫情故事,紧扣当代主题。主创团队将“2020.1.23”武汉“封城”的具体历史时刻,创造性地转化为音乐中相对抽象的“DDCDE”音符,作为整部作品的主题动机,用音乐的方式记录下这个值得世界人民铭记的日子,并在后续“抗疫”叙事的音乐发展中将此动机进行重复、变化重复以及和声色彩、织体对位、乐器音色配置等多方面变化、展衍。将此音乐动机贯穿全曲,保证了作品主题的统一性,完成了对武汉“抗疫”音乐叙事的完整过程。同时,这种叙事性的表现方式,也有利于听众随着作品音响的不断“冲击”,回忆起抗疫过程中经历的点点滴滴,唤起某时某刻的情感记忆,联想起“抗疫”斗争中的各种社会形象。
由于地理、语言、社会、民族、民俗尤其是早期古代文化等因素存在着诸多差异,所以,各国度、各民族、各地域音乐文化的风格特性、形态特征迥然不同,形成了各自纷繁、绚丽多彩的体系。《巍巍江汉关》的主创团队,把握住音乐艺术表现的这一特点,运用具有湖北传统音乐特色的基因要素,来表现在特定地域(武汉)抗击新冠疫情的事件。如主创团队除了用“2020.1.23”的数字对应“DDCDE”的音符为动机材料进行创作,还在“逆行”乐段中,选用凸显集体力量和进取精神的武汉“开簰号子”、湖北云梦县硪歌“伙计们都攒劲”,作为这个乐段的音乐主题素材,并进行主导音型组合的密集性、紧迫感发展,形象地表现了人们对新冠疫情的强力抗争。又如在“希望”乐段中,吸取湖北黄冈县民间小调“送亲人”作为音乐主题,用二胡较为完整地演奏呈现,该主题在二胡与钢琴声部的“对话”中交替出现,辅以扬琴和钢琴低音声部六连音音型的流动性与连绵感,生动地“描绘”出“疫情”中人们或惺惺相惜、或难舍难分、或憧憬未来等多重画面。还如在作品的“尾声”乐段,以明亮且充满生机的湖北田歌作为音乐素材,在欢快、愉悦的高潮中结束全曲。总之,该作品立足荆楚之地音乐文化深厚根基的创作思路,在凸显了作品表现对象地域性特征的同时,也彰显了主创团队弘扬重演奏法、重音色、重节奏组合等中国民族音乐的传统气质,继承了中国民族音乐传统中的音平等观念,声、音、调、宫、均等乐学体系,调转换的自由意识等,体现出创作团队实践“大音希声”的美学追求。
音乐作品的结构形式,是音乐构成的整体或载体性因素之一。音乐作品力图表达的内容和表现的意义,往往是随着作品结构形式的构建、成型,而延展性地呈现出来。《巍巍江汉关》的主创团队,运用“不间断演奏的组曲形式”进行作品结构布局,通过加大作品结构的张力,使作品按武汉“抗疫”的现实进程,分为“封城”“逆行”“送别”“希望”和“尾声”五个乐段,用音乐的结构形式表现了武汉“战疫”的全过程。
第一乐段“封城”(1—14小节)。该乐段以2020年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封城”的时间为音乐叙事的开始,将这个历史时刻转化为与之对应的“DDCDE”音符,形成作品的主题材料,并在纵向上以五度音程作为和弦主干音对应时间轴上的“10点钟”,还用编钟独有的音效与旋律完美融合,连续奏响10次,烘托出悲壮的氛围,展现出独特的标题性音响音色造型。“封城”乐段用音乐形式表现了人们在面对疫情突发时的惊恐与焦虑不安。
第二乐段“逆行”(15—77小节)。该乐段运用多个具有荆楚传统音乐基因的民族民间音乐元素进行创作,同时融入现代作曲技法,在有调性和泛调性音乐中自由转换,实现音乐主题张力和内含情感的有机衔接,表现全国各地的医疗志愿者们在党中央的统一部署下,紧急集结,“逆行”赶赴武汉及湖北各地区,参加“抗疫”战斗。同时,该乐段运用多个湖北地区民族民间音乐元素来展现湖北地区的音乐特征,实现了中国传统音乐语言与西方现代音乐作曲技法的巧妙融合,在有调性和泛调性音乐中自由转换,实现音乐张力和情绪的最大释放。此乐段的后部分,在逐渐加快的速度和逐渐加强的力度中,音乐逐步转向色彩明亮的大调色彩,预示着危机总会过去,坚信依靠众志成城、守望相助能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整个乐段展现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同胞之情和大爱情怀,展现出全国人民为武汉及湖北加油鼓劲的巨大热情,展现出人们战胜疫情的坚定决心。
第三乐段“送别”(78-101小节)。该乐段回归到“DDCDE”的音符作为主题素材,江汉关上钟声的报时曲如同“安魂曲”般再次响起。编钟和武汉锣叠加的音响依旧模拟出江汉关的钟声。与第一个乐段不同的是,钢琴演奏家在弹奏时,需要将音乐的情绪转化为哀悼的挽歌。这段音乐中,导入了不断变化的二音重复音型素材,以不规则的重复节奏和“贴键”“慢触键”“大触键面”等多种钢琴触键方式结合的音色处理,更为生动地刻画出悲悯低沉的哭泣之声,以祭奠和送别那些牺牲的英烈和疫情中逝去的亲人朋友。
第四乐段“希望”(102—145小节)。该乐段运用湖北黄冈县民间小调“送亲人”作为音乐主题,力图描绘感动武汉、感动湖北、感动中国的各地援鄂医疗队即将离开武汉及湖北的动情画面,讴歌这些“逆行者”舍生忘死的牺牲和奉献精神,展现武汉及湖北民众对于援鄂医务工作者的依依惜别和深沉的感恩之情。这个乐段中,编钟、武汉锣鼓再次响起,与钢琴织体有机配合,连绵不绝、充满希望的对位呼应、交替呈现,江汉关的《威斯敏斯特钟声》报时钟声恰似带给人们的“希望”之音,奏响江城、久久回荡……寓意2020年4月8日,武汉“解封”,人民生活恢复正常,抗疫取得胜利。
第五乐段“尾声”(146—154小节)。该乐段以湖北田歌为音乐主题素材,明亮的音调预示着武汉这座城市的复苏与期望。经历过疫情的人们,静心沉思、心向美好、怀抱希望!
总之,从作品第一乐段重点表现人们面对疫情危机时的惊悚、焦虑、悲伤情绪,到作品第二乐段着力表现逆行抗“疫”中的“人城一体、家国同运”,“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坚韧、奋斗情怀,再到作品第三乐段倾情营造的对“抗疫”英雄的缅怀、对失去生命人们的悼念氛围,进而到作品第四乐段渲染的取得抗“疫”重大成果后的感恩、惜别、喜极而泣,继而到作品第五乐段擘画的充满希望的抗“疫”前景……通过有机连接的“五个乐段”结构形式,生动表现了人们的抗疫情感与意志,凸显了作品的延展性特征。
追求音响色彩的标新立异,是当代音乐创作者追求的目标之一。室内乐《巍巍江汉关》这部作品,采用钢琴为主奏乐器,融合中国两千多年前的古乐器编钟和武汉独有的武汉锣、鼓、钟琴、颤音琴等打击乐器,辅以笛、二胡、扬琴、笙等民族乐器,尝试用古今中外乐器的组合形式,创新超越时空的音色音响,共同表达“抗疫”主题,凸显出鲜明的融合性特征。
主奏乐器钢琴的多声部旋律共鸣与古编钟、武汉锣等打击乐器,与二胡、竹笛、扬琴、笙等民族乐器,在演奏时音响音色彼此融合、织体对位交相呼应,形成别具一格的听觉感受,使作品呈现出音效模拟化、更具场景性的表现力。如在“封城”乐段中,运用编钟独有的钟声音效,发出钢琴键盘小字组“#5”音高和小字一组的“#1”音高,巧妙地将千年古乐编钟浑厚有力的声音,融合在旋律的进行中,连续奏响10次,与钢琴声部一起营造出深沉而悲壮的和鸣效果,以音乐的方式敲响江汉关的钟声。同时,通过武汉锣、通通鼓、颤音琴、钟琴等打击乐的强弱力度、乐器色彩的音效对比,呈现出疫情的危机、人们的焦虑与惊恐,以及街道上行人寥寥的异样景象,以音乐情绪、力度、色彩的强烈对比方式定格这一历史瞬间。
这部作品全新的乐器组合样式,为各类乐器“优势”音色的展现提供了“平台”,为作品的感染力增光添彩。作为作品主奏乐器的钢琴,在二度创作时就发挥出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多次将传统的演奏技法与现代钢琴演奏技巧大胆结合。如在“逆行”乐段中,演奏家就运用对救护车、飞机的轰鸣声等实体音效及远近交错的模拟,将紧张、急切的气氛展现出来,使听众产生身临其境之感。而在“送别”乐段中,演奏家则运用手指“侧击”的触键方式,表现生者“滴落的眼泪”。正如钢琴主奏金荻所说:“不能仅仅使用俄罗斯乐派、维也纳乐派或者现代乐派等弹奏法来演奏这部作品,需要根据作品中不同的音效来调整演奏技法。如作品中有一段左手快速的跑动,在触键方法和踏板的使用方式上都要进行调整,让钢琴的声音模仿出江水涌动的声响效果。”
作为主奏乐器的钢琴,牵引着整首作品情感与意志表现的走向,其它乐器的演奏在凸显其音色特点时,也都准确表现出作品创作的内涵,并以富有创造力的深度演绎,拓展作品的艺术张力:如古编钟、武汉锣及其它打击乐器的敲击造成的音响震动,给听众带来撞开心门的感受;笛子运用丰盈的气息在高音区演奏出的带有“嘶沙”态的音色,给听众带来撕心裂肺的音响体验;二胡用富有力度的连弓演奏出的深沉饱满音色,给听众带来拨动那根最柔软心弦的听觉美感……总之,以室内乐体裁形式建构的抗“疫”情感与意志,被全新的乐器组合混融而成的音响色彩,器乐化地完整表现出来了。
综上所述,作品室内乐《巍巍江汉关》前半部分的紧张、压抑、沉重与后半部分和谐明亮、充满生机的音响色彩形成鲜明对比,生动地展现了民众抗击疫情的不易与战胜疫情的决心。作品在结构上的起承转合,体现出叙事性、学术性、戏剧性,做到了真正的雅俗共赏。音乐创作本身富有特色,将湖北民族民间音乐特色与湖北抗疫时事相结合,体现了主创团队坚持时代性和人民性的艺术追求。从演奏方面来讲,不论是钢琴主奏的呈现还是乐队部分的表达都颇富感染力,二胡、笙、扬琴和钢琴的组合较为大胆,演奏家们的精彩表演,让中、西乐器在相融共生的音响世界里释放出作品的张力和激情。作品的精神意蕴和艺术底色扎根于荆楚之地的音乐文化传统,不仅反映了特殊时期荆楚大地的人民和全国人民一道同心抗疫、共赴时艰的慷慨与勇敢,同时也为当代中国沉淀下来的伟大抗疫精神抒写了亮丽的乐章,体现了作品创作团队的高度艺术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