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平
刘纲纪先生是共和国第一代美学家,其美学研究的成就,学界早有定评,如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就公开说:“我觉得他的水平很高,思想深刻。在目前的中国美学界,无论从美学理论上还是从对美学史的了解和掌握上,他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一直埋头工作,不计名利,对科学有献身精神。”直到2002年,李泽厚在《浮生论学》一书中仍坚持这一看法,他说:“做美学研究的当代我们这辈人中,我认为刘纲纪是最不错的。”[1]并认为“他有哲学深度”。另如美国著名华人学者傅伟勋教授在一些文章中也谈到,刘纲纪具有哲学家的风骨,且为人诚挚可亲,实不多见,治学之勤,功力之深,令人叹赏。
学界所看到的,是一个作为美学家的刘纲纪,先生也确实是一个典型的书斋型学者,常常是不分昼夜地在书斋劳作,很少参加非学术的社会活动。这就使得他书斋以外的社会关怀和多方面的贡献,为世人所不见,所以也常常被忽视。这里,就以对先生的粗浅了解,简单谈谈先生在学术研究以及与学术相关的,甚至是社会关怀等多方面的贡献。一方面是通过这些回顾,进而窥知先生的学术特点;另一方面也让学界更好地了解,一个真正的美学家,一定是一个具有博大学术胸襟和深厚的人文关怀的知识分子。而一些看起来学术以外的社会关怀其实拓展了其学术领域,也成为了其学术研究的内在组成部分,并决定了其学术研究的底色。
对于一个美学家而言,艺术是美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对艺术的关注似是意料之中,但也不尽然。我们看到学术史上大量的美学家并不关注具体的艺术和艺术家,更不会关注艺术的发展。而刘纲纪先生对艺术和艺术发展的关注,即使是美学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已经转换成了艺术哲学的今天,大多数美学家都不可避免地会关注艺术发展的情形下,仍然非常突出(他在80年代就写作了系列文章《美术概论》,并出版了《艺术哲学》专著)。因为今天大量关注艺术的美学学者或者囿于美学的哲学学科思辨特征,或者对艺术缺乏足够的感性经验,其艺术美学的思考仍多停留在思辨的层面。
而刘纲纪先生则有所不同,他在小学阶段就跟随传统功力深厚的老师学习书画,打下了较好的传统艺术的笔墨基础。进入学术领域以后,更是抱着对艺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目的,从画论研究开始了其美学的研究。在这方面,或许是受到了乃师北大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影响。朱光潜先生认为,文艺理论研究不能只做空泛的思辨,只有立足艺术实践和实际感受,研究才能立得住。所以发出了“不通一艺莫谈艺,实践实感是真凭”[2],的感慨。显然,刘纲纪的美学研究是从艺术研究起步的。他不仅用力于古代艺术,也关注当下艺术的发展,他和周韶华等著名美术家有很深的交往,也写作艺术评论;他不仅关注中华民族的传统艺术,也关注楚国地方传统艺术。有幸陪先生看过几次当代年轻艺术家的展览,他非常有兴味,看得很仔细,并且随看随评,显示出了很高的艺术判断力。
看先生的著作年表,作为著名美学家的刘纲纪先生,其实是以一个美术史学者的身份进入学界的。1956年,刚刚大学毕业的他以年轻学者的理论锐气,在《美术》杂志发表了对胡蛮中国美术史著作的批评。其后,他开始聚焦于画论和艺术家个案研究,1957年发表了《关于“六法”的初步分析》,三年以后,“六法”的研究成果以《“六法”初步研究》出版,这是先生出版的第一部著述,1962年,画家个案研究《龚贤》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此后,刘纲纪先生一生没有中断对艺术的研究与关注。现在来看先生的学术,具备一般美学家不具备的特征,可以说是理论与实践两翼齐飞,抽象思辨和艺术鉴赏并重,先生的研究范围由一般美学理论到艺术哲学,由美学史而艺术文献,由艺术门类研究到艺术批评。其中一以贯之的,是一条艺术串起来的主线。
在学术研究中是这样,在学术组织上也是这样,我们看1981年湖北美学学会成立时学会领导的人员构成,副会长四人中的刘岱来自文学界,阮璞,汤麟,周韶华皆来自美术界;学会聘请的五位名誉会长骆文,姚雪垠,徐迟,曾卓,杨立光也全部来自文学艺术界。这固然有当时美学界学者现状的原因,但从根本上看,与作为会长的刘纲纪对美学研究方向的侧重不无关系,即以艺术这个核心对象为基础进行美学研究。正是基于这个侧重,形成了湖北美学研究的突出特色,这在全球当代美学研究整体向艺术学转向的大背景下,不能不说是一个偶然中的必然。也正是刘纲纪先生的提倡和推动,湖北美学界成长起来一大批以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美学学者,助推了我国艺术美学的发展。
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宋元以后,文人画逐渐发展成熟,诗书画印逐渐成为文人画的必备元素,书法成为文人的基本功。对书法的研究也与之相伴随发展起来,古人留下了大量的书论文献,但由于书法自身的独特性,用现代学术的方法即美学的方法对书法进行研究,使书法真正进入世界艺术的行列,在新文化运动之前,不可能实现。这一切因为新文化运动有了改变,1927年,梁启超在清华大学发表了《书法指导》的演讲,第一次提出了书法有四个构成美的要素,“书法美”横空出世;几乎在同时期,蔡元培在“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中提出了书法美育的思想。第一次用美学方法来审视书法现象的当属朱光潜,他提出了书法具有移情作用,而真正成为书法美学研究第一人的当属宗白华,宗白华先生的书法美学研究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跨越到60年代。三四十年代对书法美学研究作出贡献的,还有邓以蛰以美学眼光对书法史的审视。尽管如此,书法美学在还没有学科化和体系化时,就完全沉寂下来。
以上不厌其烦地回顾中国书法研究的历程,正是为了凸显刘纲纪先生在书法研究上的开创之功。上述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蛰先生都是刘纲纪先生在北大哲学系的老师。或许是受到三位美学家的影响,或许用美学的方法来研究艺术现象正是刘纲纪先生的基本方法,所以新时期以后,他以敏锐的理论眼光关注到书法美学问题,几乎是一种必然。1962年,刘纲纪先生发表了第一篇书法论文《书法是一种艺术》,1979年,他出版了中国第一本书法美学专著《书法美学简论》。不必讳言,这本著述今天看来自然有它的局限性,但他的贡献不言而喻,不仅填补了空白,更重要的是著作出版后的反响,它引起了全国书法美学的大论战。现在看来,由《书法美学简论》引起的书法美学大讨论,不仅提升了书法界乃至文艺界书法美的意识,更直接推动了我国书法美学研究的深入,成为中国书法美学研究全面勃兴的一个序曲。它对整个中国书法研究的影响,乃至今天书法艺术的学科化的影响等,是怎么估计都不为过的。
20世纪80年代以后,刘纲纪先生的主要精力集中于中国美学史的研究,不再关注书法美学的具体问题,除了1995年应邀为“中学生美学文库”写过一本《书法美》的普及读物外,不再写作书法美学研究的文章,但《书法美学简论》的出版,成为中国书法研究绕不开的路标。
刘纲纪先生对美学事业的推动,可以分为人和事两方面。在人这一方面,主要是对后学的培养、鼓励以及付出。先生为人朴实亲和,乐于帮助有学术追求的年轻人。在80年代美学热前后,刘纲纪先生多次给素昧平生的美学青年回信,并在家中接待慕名前来的求教者,回答他们有关美学的问题,鼓励他们学习研究美学,不少青年学者在他的鼓励引导下走上美学研究的道路。在先生的言谈和观念里面,美学事业的未来,必须寄希望于青年,所以他对学生总是耐心细致,不惜精力。先生晚年,获评终身教授,又开始带博士生,而这个阶段先生招收的博士生,不少出身于美术、音乐等实践类专业,文史基础相对薄弱,博士论文做起来比较吃力,有的甚至语言上都有一些硬伤,先生从来不是只提意见,而是亲自修改。我见过一篇先生正在修改的博士论文,稿子上密密麻麻修改的批语达到数万字,错别字和错误标点符号全部批改到位。当时先生已是年过80岁的老人,在博士毕业季常常中断自己的研究为学生修改论文,充分体现出先生对学生的无私付出,令人感动和不忍。他对学生从来都是鼓励包容,鼓励他们根据各自的专长寻找研究方向,所以先生的学生也做到了在各种不同的美学和艺术研究领域开掘,取得了不少学术成果。
先生常说,大家要一起努力,保持湖北美学研究在全国的领先地位。而湖北的美学事业正是先生开创的。先生推动湖北美学事业发展的举措,首先就是继北京、上海以后,在全国率先成立美学学会。在先生的积极筹备下,湖北省美学学会于1981年3月25日至27日在武汉成立并举行了第一次学术讨论会,会议选举了25名理事。先生被推举为湖北省美学学会会长,并在会上作了题为《中国现代美学研究的历史和现状》的报告。此后,在先生的主持和推动下,湖北美学研究确实走在了全国的前列。
为了推动湖北美学事业的发展,先生团结文史哲学界及文艺界同仁一起推进美学的研究,在他的努力下,学会坚持召开湖北省美学年会,支持成立了湖北省中青年美学研讨会,这个研讨会定期开展学术活动,研讨会聚集了哲学界、文学界、史学界、艺术界甚至经济学界的优秀青年学者,如邓晓芒、易中天、张志扬、鲁萌、皮道坚、彭富春等,都是研讨会的中坚。研讨会起到了交流思想、推进研究的作用,扩大了湖北美学界的影响。此外,先生还积极筹集经费出版学术刊物,他先后在学会主编和与人联合主编出版了三种丛刊。1981年开始出版《美学与时代》,1983年主编了《美学述林》。新世纪以后,又支持接任湖北美学学会会长的著名美学家彭富春主持出版《美学与艺术研究》丛刊。截至2022年,该刊物已连续出版11期,成为省内外美学与艺术研究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重要的学术研究平台。
先生对美学事业推动,还体现在很多方面,如60年代初,他就积极参与了全国第一本美学教材《美学概论》的编写。改革开放以后,又积极加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王朝闻先生的博士导师组,讲授美学等课程,协助培养了新时期第一批美学和艺术学研究者,这批博士后来成为我国艺术理论研究的重要学术力量。先生的美学研究,有浓厚的艺术底色,因此,他由关注艺术理论的研究的发展,进而关心艺术学科的发展。他是艺术学学科独立最早的动议者之一,也是美学界少数关注艺术学发展的知名学者。他在2005年就发表了《略论艺术学》一文,后来又积极参加艺术学年会并发表演讲,为艺术学科的独立作出了贡献。
刘纲纪先生日常生活起居,除吃饭散步,其余时间都在书房,非常珍惜时间。他常常在晚饭后开始工作,一直工作到第二天凌晨,期间不断地抽烟、喝咖啡以保持精力。凌晨开始睡到临近中午,利用夜深人静的时间高效率地工作。但是,他对两件事情舍得花时间,一是晚上学生或同行到家请教或交流,他从不厌烦,总是非常详细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所以访客常常会抓住机会多谈一会,很晚才离开。二是每晚必看新闻联播,有时候也会看大事件和重大新闻的转播,目的是关注国家和社会的发展。刘纲纪先生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时时刻刻关注祖国的发展和政策动向。他很少抱怨,即使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也尽量去理解,把它看成国家发展过程中的曲折。“文革”期间,他被下放到水乡放鸭子,他在放好鸭子的同时,利用放鸭子的间隙画画、阅读,充满乐观精神。
正是因为对国际局势和国家发展的关注,他常常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在重大问题上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这些,也成为了他学术研究的一部分,履行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和对社会的责任。同时,刘纲纪先生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有坚定的政治立场和学术立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更不会做骑墙派。正是因为这样,他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实践美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先生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学者,在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上,他会和人争论,但在他的争论文章里,不打棍子不戴帽子,而是以学理服人,更不会记仇,有谦谦君子之风。
70年代后期,有感于国家和人民曾深受“四人帮”的祸害,他积极参与了对“四人帮”的批判,分别在《美术》杂志发表了《努力塑造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批判“四人帮”的三突出》,在《美学》杂志发表了《姚文元“美学”的反科学性与反动性》。这是那个时期少有的以学术理论方法回归学术研究的重要文章,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另一个例子是,90年代初,台独势力甚嚣尘上,先生义正词严地连续发表了《两岸统一与意识形态问题》《美国价值观念的霸道主义》《新八国联军也吓不倒中国人》等四篇文章,一改先生学术文章平和的文风,具有雄辩的风格,颇有社论的气势,为维护祖国统一鼓与呼,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风骨。除了关乎民族大义和国家利益的大是大非外,先生对党和政府提倡的与文艺文化相关的大政方针,也从学术上进行提倡与论证,如他发表过《“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与艺术的发展》《努力构建和谐文化》等文章,力图以此丰富和推进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在中国当代的发展与创新。
值得提及的是,先生对马克思主义实践论美学的提倡,不是挂在嘴边,而是研究示范,正是因为他的理论感召,使湖北一批重要的美学家如张玉能等学者加入实践美学的阵营,使湖北成为实践美学研究的重镇。难能可贵的是,2017年先生发表了《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的文章,在这篇先生去世前发表的最后一篇重要文章中,先生用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对党的十八大以后提出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做了创造性解读,认为美从一开始就是与人民生活中的美联系在一起的。并提出:“这个梦是同美不能分离的,他是一个集美之大成,众美汇聚的梦”。[3]
借这次湖北美术馆举办《美学哲思——刘纲纪文献艺术展》之机,我们追思先生的道德文章,缅怀先生的学术以及学术以外的贡献,深感先生虽然离世了,但他学术生命还在延续,不仅在他的学术著述中延续,也在他培养的学生和他开创的美学事业中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