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文·隐喻·反讽:论东西《回响》的叙事策略

2023-05-21 06:15:57颜同林王太军
长江文艺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刘青达夫大坑

◆颜同林 王太军

作为东西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推出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回响》依然是一部聚焦现代人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的作品,延续了作家长期以来对复杂人性的持续关注和反复书写。小说肇始于一桩残忍的凶杀案,沿着破案缉凶、追查真相的叙事主线,借“推理侦破”之名,行“心理挖掘”之实,传达了东西对于情感、伦理、道德、人性等形而上层面的深入思考。自《回响》面世以来,其文本张力和思想意蕴引发众多知名评论家撰文“回响”,王彬彬指出《回响》是“在人性的平面上表现人性之种种不确定的小说”[1],吴俊认为《回响》“呈现出一个具有生活经验性真实的隐喻文本”[2],张莉表示《回响》“切实写出了当下时代人内心的情感危机”[3]……这些独到的评论,佐证了《回响》的文学价值。

尽管《回响》是一个具有多重阐释可能的文本,但不确定性应该是作品中比较直观且值得推敲的一种意义指涉。小说借助刑警冉咚咚破获“大坑案”的缉凶路径和与丈夫慕达夫婚恋破灭的情变过程,揭示出现代人其实生活在一种不确定的情境里,人的语言、认知、情感、心理乃至生存境遇、精神状态,都处于不确定之中,从而铺陈出人生、人心、人性的不确定性。那么这种不确定性是如何力透纸背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呢?这就涉及东西小说创作的叙事策略了。互文、隐喻、反讽的叙事策略,在东西的创作中屡见不鲜。以长篇小说为例,如果说《耳光响亮》书写的是“后革命时代的悲喜剧”,那么《后悔录》则上溯至革命时代“个人被误置的历史”,而《篡改的命》下启物质主义时代“人的身份的丧失”[4],作家使用互文、隐喻、反讽的叙事策略,将当代历史次第呈现在读者眼前。长篇新作《回响》拆解生活真相和心理真实,探究当代人人心人性的幽暗变化,在叙事上同样采用的是东西最为得心应手的互文、隐喻、反讽的写作策略,因而无论是主题上,还是叙事上,都与前三部恰好构成一个序列,体现着作家对当代中国历史进行编年史书写的宏图壮志。以下将展开讨论《回响》中互文、隐喻、反讽的叙事策略对于文本不确定性意义的生成过程。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互文是一种修辞手法,有“参互成文,合而见义”之义。而在西方文论中,互文是一种文本理论,强调的是文本之间的互涉关系和逻辑生成,使文本从自我封闭的状态转向开放的意指实践。互文的丰富指涉,使之既成为东西组织叙事、建构情节、塑造人物的具体叙事策略,也成为我们认知、阐释《回响》的一种研究视角。

阅读《回响》文本,首先令人瞩目的便是双线并置的叙事结构。小说共有九章,其中第一、三、五、七章以刑侦推理为叙事主线,讲述刑警冉咚咚侦破“大坑案”的过程;第二、四、六、八章以婚姻爱情为叙事核心,讲述冉咚咚与丈夫慕达夫婚姻走向离散的情感际遇;第九章则双线合并,给予案件和情感一个看似明确且圆满的结局。这两条叙事主线既独立行进,又彼此交织,以互文的方式巧妙实现了把案件部分生活化、把生活部分案件化、像侦破案件一样侦破爱情的叙事意图。聚焦小说里凶杀案的侦破进度与两人情感婚姻的离散程度,可以看到,两条叙事主线正是通过情节性关联形成互文的,每当在案件有了重大进展或转向时,冉咚咚与慕达夫的婚姻关系也会出现相应的波折起伏。如冉咚咚因为调查受害者夏冰清身份而调阅蓝湖大酒店资料时,意外发现了丈夫慕达夫的两次开房记录,由此在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且一发不可收拾;而此后每当凶杀案侦破遇阻陷入困境时,冉咚咚和慕达夫总是发生激烈的争吵,关系愈加变得疏远。这之外,两人约定的离婚日期以案件告破为界限,虽然理性承诺的约束力远远比不上感情破裂的速度,但等到案件真相大白,冉咚咚终于坦然面对了自己的内心情感。可见,奇数章的案件推理始终与偶数章的情感纠葛紧密缠绕在一起。东西在《回响》的“创作谈”中明确地指出:“奇数章专写案件,偶数章专写感情,最后一章两线合并,一条线的情节跌宕起伏,另一条线的情节近乎静止,但两条线上的人物都内心翻滚,相互缠绕形成‘回响’。”[5]这种两条主线相互缠绕形成的小说结构层面的“回响”,即是互文的叙事策略所达成的。

《回响》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征是“推理小说”的叙事模式。推理小说是通俗文学的一种亚类型,从这个角度讲,东西借助通俗文学的写作方式展开了严肃文学的社会分析,将思想的触角伸向文学的某种本质——对于幽暗人心、复杂人性的探寻和诘问,从而实现了符合自己纯文学作家身份的强烈现实关怀。这里无意强调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的区别,只是想要引出东西对于当代人情感世界的深入分析与道德层面的透彻解剖,也即对于人心、人性不确定性的思考。评论家王春林指出:“《回响》尽管有着足够充分的推理小说元素,但却仍然不能被归类于推理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文本中那些以冉咚咚的情感世界为主要关注对象的偶数章的存在。更进一步说,整部小说艺术成功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包括冉咚咚在内的若干人物形象的心理世界进行了相当深入的精神分析。”[6]的确如此,虽然小说以命案侦破为叙事的内驱力,情节紧凑、逻辑严密而颇有看头,但文本的叙述重心仍在偶数章的心理勘探与人性剖析之上。冉咚咚和慕达夫作为小说的核心人物,东西在围绕两人夫妻关系从恩爱到破灭的叙述中,大量使用了刻画人物心理细微波澜的笔墨,纤毫毕露地呈现出冉慕二人内心的微妙状态和幽暗变化。具体如冉咚咚在爱情面前的怀疑、纠结、软弱、焦虑不安和慕达夫在婚姻面前的含糊、犹疑、妥协、无能为力,切实写出了当下时代人们内心的情感危机。此外,随着案情的逐步展开,不同人物相继出场,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人物牵扯出另一个人物,像与案件相关的夏冰清、徐山川、沈小迎、吴文超、徐海涛、刘青、易春阳等人,以及掺杂进冉慕婚姻的贝贞、洪安格、邵天伟等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经过了作家心灵的拷问,赤裸裸地揭示了关于物欲、伦理、道德、精神等方面的“病态”症状,直抵人性最真实的幽深处。由此,案件推理与情感推理在叙事内核上也紧密勾连起来,形成小说内容层面的互文。

在小说的叙事结构、内容之外,《回响》的互文性还体现在对其他经典文本的引用、吸收、移植上。首次提出“互文性”概念的法国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文本是一种文本置换,是一种互文性:在一个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各种陈述相互交叉,相互中和”。[7]这种文本之间彼此吸收转换的互文性,体现在《回响》的字里行间,古今中外许多经典文艺作品被作家别出心裁地嵌入了篇章之中,在辅助叙事的同时,也生发了文本的多层意义指涉。这里随手撷取几处略作例证,比如《回响》与《红楼梦》的互文,在冉咚咚询问慕达夫怎样爱自己的时候,慕达夫回答称:“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爱林黛玉,你喝药我先尝苦不苦,若有好玩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要是生气,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你。”[8]联系文中慕达夫与冉咚咚相处的日常,前者确如贾宝玉对待林黛玉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照顾着后者的情绪和生活。又如《回响》与鲁迅小说的互文,在慕达夫回答之所以能够将冉咚咚出差的行李收拾得井井有条时,“他说就像写文章,设身处地,把我当成你,就像鲁迅写阿Q的时候把自己当成阿Q,写祥林嫂的时候把自己当成祥林嫂。”[9]这种不起眼的话语细节悄无声息地凸显出慕达夫的细腻与用心,也流露出他对冉咚咚的关怀和在意。再如《回响》与卡夫卡作品的互文,在冉咚咚出差之后,慕达夫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想象自己是卡夫卡《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因翻不过身来而不得不这么躺着。他就想躺着,觉得做一只甲虫没什么不好。”[10]这里引入《变形记》的“甲虫”,凭空为慕达夫的处境渲染上几分虚无、孤独、落寞的气氛。这些之外,类似文本间的互文还有很多,像与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卡波特《冷血》、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司汤达《红与黑》、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等,以及与电影《泰坦尼克号》《煤气灯下》《阿甘正传》《楚门的世界》等,都形成了一组组的互文性关系,籍此使得《回响》的文本生成了独特艺术张力和多层话语空间。正如有学者所讲的那样:“这些文本的嵌入,使得《回响》不再是一个单一的、稳定的结构,相反,这些文本就像多种声音的交响一样,演绎成一个多声部的、对话性的复合结构,从而展现出交响乐般的不确定性和多元性。”[11]应该指出的是,《回响》中这些信手拈来的文学典故,几乎都出自身为大学教授的慕达夫之口,显然,这是作家出于对慕达夫身份确认的有意安排。

东西在回顾《回响》的创作时说:“这么一路写下来,我找到了有意思的对应关系:现实与回声、案件与情感、行为与心灵、幻觉与真相、罪与罚、疚与爱等等。李叔同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由此引申,小说的奇数章便是主人公的‘念念不忘’,偶数章就是她的‘必有回响’。心灵是现实的回音,善恶爱憎都有呼应。”[12]东西提到的“对应关系”和所谓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正是对互文叙事策略的透彻表达。经由互文,《回响》才在结构层面与内容层面实现了案情推理与情感推理的相互勾连;也经由互文,《回响》才成为具有丰富意义指涉的开放性文本。

隐喻实质上是一种由此及彼的引申方式,指两种现实现象所能表达的意义在一定基础上有着相似相通的地方,因而可以从一个现实现象引申出其他相似的现实现象加以阐释。它既是一种表达手段,也是一种认知事物的思维方式。隐喻用之文学创作,“不仅是写作者在特殊语境中遭遇言意困境时的一种书写策略,也是他们进行终极意义探寻的一条必由之路。”[13]东西就是一个极擅隐喻的作家,他的不少小说文本在意义增生与消解、价值生成与解构等方面都使用到了隐喻这一叙事策略。小说《回响》也存在大量的隐喻,伴随着叙事的推进或隐或现地呈现在文本之中,增强了文字的表达效果,延展了作品的意蕴空间。

小说从一桩名为“大坑案”的凶杀案展开,“大坑”案名即是隐喻。因为被害人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西江大坑段”,所以这一支撑整个叙事框架、贯穿整个故事始末的凶杀案便被正式命名为“大坑案”,自此一语成谶,“大坑”的阴影笼罩了全文。在冉咚咚将案件命名为“大坑案”的时候,文本中的表述颇有意味:“助理邵天伟举手反对,说坑太大会填不平。她说填不平就跳进去,我们不能为了好听而改地名吧,假如取个‘一帆风顺’你不觉得别扭吗?说完,她的脑海迅速浮现一个巨大的坑口,深不见底。”[14]这里的“坑太大会填不平”“填不平就跳进去”“巨大的坑口,深不见底”便是一组组隐喻,小说的后续让人明白,案件、婚姻与潜藏于两者之后的人性,对于冉咚咚来说,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大坑,她宛如掉入深坑的困兽一般,不得不面对“坑里”的残酷与绝望。因此在这个层面上,“大坑”至少有着三重隐喻,分别映射着夏冰清被害的凶杀案、冉咚咚与慕达夫的婚姻、幽暗难言的人性深处,下面稍稍展开。

冉咚咚侦破“大坑案”的过程并不顺利,从徐山川、沈小迎、徐海涛到吴文超、刘青、易春阳,再到夏冰清父母、卜之兰等人,几乎每一个与凶杀案相关的人在接受审讯调查时,都出于各种原因而隐瞒了真相,他们编造谎言、虚构口供,每次所谓的交代皆有所保留,前后接连的口供都不一致,使得案件始终处于团团迷雾之中,几度陷入中断。案件真相掩埋在嫌疑人的层层谎言之下,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为了得到真相,冉咚咚不得不“撕裂”每一个人表面的掩饰,直面所有人心底的秘密。案件的侦破屡屡遇挫,印证了“大坑”案名的第一层隐喻。在调查夏冰清身份时,冉咚咚发现了丈夫的开房记录,由此牵扯出了两人的婚姻爱情,相较于凶杀案在迷雾重重之后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冉咚咚和慕达夫长达十一年的婚姻却彻底走到了尽头。在冉咚咚决心以侦查案件的方式侦查自己的婚姻时,慕达夫便陷入了一种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境里。就开房事件而言,慕达夫先后用和朋友打牌、请按摩女服务的理由向冉咚咚辩解,但冉咚咚以朋友可以作伪证、按摩女出勤记录上显示无服务为由,反而加深了对慕达夫的怀疑。之后,贝贞小说《一夜》中所描述的暧昧故事、卜之兰情恋穆姓老师等,均在冉咚咚的联想下,与慕达夫建立了联系,慕达夫因为无法取信于冉咚咚而始终百口莫辩。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原本热烈的恩爱便开始支离破碎,冉慕二人的婚姻因为怀疑而掉入了永远也说不清楚的“大坑”里,这印证了“大坑”案名的第二层隐喻。无论是案件侦破过程中所牵扯出的受害者与加害者,还是冉慕二人婚姻危机中出现的各类人物,都经过了作者翔实缜密的心理分析,让读者直面了人心深处的错综复杂。以夏冰清为例,在与徐山川的交往中,她从一开始的被强迫、不情愿,到之后的心甘情愿、渴望与徐结婚,再到后来一切破灭后开始反抗、想要讨回公道,夏冰清悲剧的人生既令人哀其不幸——从始至终被徐山川欺骗、玩弄于股掌之中,又令人愤其不争——沉沦于徐山川的金钱物欲攻势之下。串联起夏冰清的点滴人生,她既单纯、骄傲、轻信,又随波逐流、贪恋物欲,性格十分矛盾,但与之相比,表面上云淡风轻而暗地里工于心计的沈小迎、始终不愿面对自己内心真实情感的冉咚咚,其实性格更为复杂。作家借助书中人物的行为抉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心理,揭示出了人性不可直视的幽暗地带,由此印证了“大坑”的第三层隐喻,即人心之大坑。

在解读完“大坑案”命名隐喻之后,回到案件本身的侦破方式上来。冉咚咚何以从枝蔓丛生的纷乱线索中顺藤摸瓜地揪出真凶?依靠的就是自身强烈的共情或同理心。小说开头交代说局领导之所以指定冉咚咚作为“大坑案”的负责人,是因为“局领导相信从受害者的角度来寻找凶手更有把握,而且女性之间容易产生共情或同理心”[15],这里的“共情或同理心”即隐喻了冉咚咚接下来的破案方式。每当刑事侦查进行到一定阶段,冉咚咚总是凭借自己女性的共情能力,与一个个同案件相关的人物建立起同理心,揣摩不同人物在各自身份、立场与情感关系中,会如何去做出应对,从而一次次“屡试不爽”地获得了关键性的破案信息,也因此牵引出人心深处最幽暗的、最隐秘的角落。比如冉咚咚最开始接触到凶杀案时,就迅速与死者夏冰清建立了“共情”,所以才在缉凶过程中坚持己见,一步步逼近真相,并且执意要将罪魁祸首徐山川绳之以法;同时,也正是与沈小迎、黄秋莹、卜之兰等建立“共情”,所以冉咚咚才能攻破徐山川、吴文超、刘青等人的心防,了解案件真相,获得有力证据。不独是侦破方式,这种共情和同理心也隐喻了冉咚咚为人处事、对待外界的方式。就情侦来看,依靠共情和同理心在刑侦中无往不胜的冉咚咚,却在婚姻爱情中遭遇了“滑铁卢”。她因为与夏冰清等人建立起的共情,将徐山川的所作所为“同理”到丈夫身上,认定丈夫出轨,从而导致与慕达夫的婚姻一步步趋于崩碎。这之外,共情或同理心也让冉咚咚陷入了一种矛盾纠结的“疚爱”情绪之中。小说结尾处写道:“她没想到由内疚产生的‘疚爱’会这么强大,就像吴文超的父母因内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阳因内疚而想要给夏冰清的父母磕头”[16],这一连串的因果关系都是因为“疚爱”情绪,而冉咚咚的共情能力又使之对慕达夫产生了“疚爱”,因此故事的最后虽未明示,但显然她已经不可能顺从本心、与自己心生爱慕的下属邵天伟开启新生活了,只会启动心理防御机制,陷入“疚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此外,小说里一些细节上的隐喻也随处可见。比如在冉咚咚搜查吴文超办公室时,发现了隐藏于电脑三层目录下的黄秋莹怀抱吴文超的照片,“怀里的吴文超还是婴儿,嘴里嘬着小指头仰视母亲,母亲微笑俯视他的脸庞,温馨溢屏,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的那幅《圣母与圣婴》。”[17]这里将母子相亲的照片隐藏起来,并与达·芬奇画作进行联系的情节,实际上隐喻了吴文超对于母亲表面怨恨、内心依恋的复杂情感,与后文在母亲黄秋莹的劝说下选择自首形成呼应。再比如在冉咚咚与慕达夫情变的过程中,冉咚咚饭店里向邵天伟索吻,慕达夫请求邵天伟帮忙开导冉咚咚,以及离婚后慕达夫第一时间告知邵天伟结果等情节,初读起来似乎有些突兀,好像没有任何先兆,本来存在感不强的邵天伟突然“插足”了冉慕婚姻。直到后来冉咚咚直面内心对邵天伟的情感时,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早先的情节是为后文冉、邵二人互相欣赏所做的铺垫,所以邵天伟的“乱入”其实就成了冉慕两人婚姻早已千疮百孔的前置隐喻。这之外,较为明显的隐喻还存在于慕达夫分享给冉咚咚的《故乡》一诗里。冉咚咚在埃里村等待真相的时候,慕达夫分享了一首名为《故乡》的诗给她,诗中写道:“故乡,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静静地站立/许多小鸟在春天从鸟巢里飞出去/到冬季又伤痕累累地飞回来”“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18]。这是一首描写春去冬返、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的诗歌,随着真相浮出水面,易春阳暴露在读者视野里,这首诗也具备了隐喻的功能——前半段隐喻杀人凶手是一个失意的农民工,后半段隐喻凶手残忍切断了夏冰清的手臂。类似细节上的隐喻还有很多,多数情况下为后续故事的发展变化指明了方向,这里不再一一展开。这些由此及彼、相互辐射的隐喻情节,一方面读起来饶有兴味,另一方面也昭示出作家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叙事技巧。

作为小说《回响》的重要叙事策略,很多时候,隐喻并没有明确表明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系,像“大坑案”的命名、共情的破案方式等,都需要读者在阅读前后文之后去慢慢体味和感知,由此读者便自觉参与到了文本意义的建构之中。这种作者、文本与读者的互动,形成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自然导致了作品多重话语维度与多层意义空间的衍生与发展,也就生发出作家关于不确定性的意义建构。

与互文、隐喻一样,反讽也是一个意义指涉相当广阔的概念,既指一种语言修辞技巧,也指隐含在叙事中的与正面描述意义相悖的暗示或对照,体现为表面含义与内在含义的冲突。东西小说中的反讽,其实更接近于一种艺术效果,读罢他的作品,现实的荒诞感、人生的虚无感、命运的悲剧感会在悄无声息间慢慢滋生,令人百感交集、欲言又止。有学者直白地指出:“东西小说给人的另一个最大的感受是反讽,通过对现实结果与目的的悖反;语言表层含义与深层含义的对立;主题与内容不协调达到以形式对抗现实的目的。”[19]《回响》同样使用了反讽的叙事策略,无论是刑侦主线中一众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口供、作案手法,还是婚姻主线中冉咚咚、沈小迎、卜之兰等女性幽暗难明的情感心理,抑或是文本中不同阶层人物身份、道德的错位,都具有反讽的性质,给读者阅读黑色幽默小说一样荒诞不经的体验。

首先来看《回响》刑侦主线中在讲述嫌疑人犯罪动机、口供和作案手法上使用的反讽叙事策略。回顾整个案情,谋杀夏冰清的罪魁祸首是与之长期保持情人关系的徐山川,直接凶手是易春阳,但徐山川与易春阳之间并无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徐海涛、吴文超、刘青三人,层层转嫁、委托,最终达成了谋杀的闭环。从犯罪动机来看,作为罪魁祸首的徐山川为了逃离夏冰清的纠缠而暗示徐海涛“解决”夏冰清,但夏冰清对他的纠缠其实是徐山川一手促成的,他一开始强迫、伤害了夏冰清,又用金钱腐化、笼络了夏冰清,而当夏冰清情系于自己之后,徐山川又想要摆脱与夏冰清的亲密关系。对比徐山川前后的所作所为,作者讽刺的笔锋直指凭借金钱、权势、地位而胡作非为的资本阶层。相较徐山川,作为直接凶手的易春阳,犯罪动机“单纯”得出人意料。作家安排与夏冰清素不相识的农民工易春阳来充当最终凶手,他杀人看似是屈从于金钱之下,实则是出于对刘青欣赏自己诗歌的感激,甚至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想要夏冰清的手臂,如此一来便彻底消解了夏冰清之死的意义,使得整桩凶杀案变得荒诞和戏谑。从警察审讯时获取的口供来看,面对公权力机关,嫌疑人并无敬畏之心,他们用谎言掩饰真相、用借口为己开脱,不断推翻前一次的供词,并且每一次的证言都有所矫饰,每一次的回答都不够完整,但偏偏每一次被审讯都能自圆其说、有理有据,以至于屡屡骗过文本中的警察、文本外的读者,使得整个案件扑朔迷离。仅从口供内容来看,除了徐山川之外,主动或被动参与作案的其他人似乎都“情非得已”且“情有可原”,但在被残忍杀害的夏冰清尸体面前,所有的推诿借口、脱罪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如此读者再面对他们口是心非的辩词,便陡然只剩下希冀他们早日伏法的心思了。再从凶手的作案手法来看,夏冰清被易春阳残忍杀害,并被冷血地切下了手臂,究其原因,是因为易春阳沉迷于“被爱妄想症”的精神疾病之中,他由暗恋之人缺失手臂而联想到维纳斯雕像的断臂,幻想着送给暗恋对象一只完美的手臂,而夏冰清的手臂恰好符合了他的心理期待。由作案手法联想到犯罪动机,或许导致夏冰清死亡的根本原因是一个精神病人对完美手臂的痴迷?如此一来,小说反讽的意味便不可谓不浓厚!

有必要梳理一下犯罪嫌疑人之间存在着的金钱关系:徐山川为了逃避夏冰清的纠缠,特意“借给”徐海涛二百万元“买房”;徐海涛找吴文超策划夏冰清远离徐山川的方案,愿意支付五十万元(实际支付的金额是二十五万);吴文超又将这件事情委托给了刘青,先后两次共付款十万元;而刘青以一万元的代价将解决夏冰清的事情委派给了易春阳,于是便有了凶杀案的发生。因而事实上,夏冰清青春靓丽的生命,在逐层剥离、“分包”之后,竟然“贬值”到区区一万元,令人感到十足的戏谑与讽刺!这之外,这个残忍诡谲的凶杀案,在一众施害者眼中,竟然只是一单被层层分包的生意,文中写道:“冉咚咚想他们都把做这件事当成做生意,徐海涛是这么说的,吴文超也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20]活生生的人的生命被金钱量化,成为一件供人挑选的商品,这段冷酷到极点的话语所折射出来的人性冷漠程度与沉沦程度可见一斑,由此小说反讽的意味更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其次再来看情侦主线上在剖析冉咚咚、沈小迎、卜之兰等人真实情感心理时使用的反讽叙事策略。在选择以刑侦方式侦测感情之后,敏感多疑的冉咚咚不断地寻求证据来证明丈夫出轨,她先是怀疑慕达夫两次与情人开房幽会,接着笃定慕达夫与女作家贝贞有染,最后又试图证明慕达夫与卜之兰发生过恋情。但实际上,慕达夫自始至终都深爱着冉咚咚,从头至尾都不曾有过不忠于婚姻的行为,反而是冉咚咚自己早早就精神“出轨”了邵天伟,只是囿于道德良知的约束,刻意掩饰住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所以想着转嫁责任,将变心的过错安置在慕达夫身上。从结果回推过程,冉咚咚在一力推动与慕达夫离婚的过程中,愈是义正辞严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表现出一副情感洁癖的模样,也就愈显得她色厉内荏、方寸大乱,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因为小说主要沿着冉咚咚的视角展开叙述,所以读者下意识地会将冉咚咚当作了可靠的叙述者,于是很容易同冉咚咚一起对慕达夫生出了怀疑之心,但到了小说结尾却发现原来可靠的叙述并不可靠,反而歪曲了真相、颠覆了认知,这就陡生出一股反讽的意味,既有对掩饰自己变心真相的冉咚咚的反讽,也有对轻信于作者叙事话语的读者自己的反讽,还有对当代人婚姻爱情忠贞性、唯一性、神圣性的反讽。

相比于压抑真实情感的冉咚咚,沈小迎身上的反讽意味更重。沈小迎一开始是以婚姻受害者身份出现的,作为徐山川的妻子,她为了孩子成长、家庭完整,不得不忍受徐山川在外面花天酒地、沾花惹草,并且还要经常帮助丈夫处理“桃色”后事,应对找上门来的诸如夏冰清一类的丈夫情人,表面上看似乎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内助”。但这样一个外表“佛系”、对丈夫无可奈何的可怜女子,背地里却一直在报复徐山川,她不仅与健身教练保持亲密关系,还生下了别人的女儿,并且一直监听丈夫、录下丈夫的犯罪证据。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家庭关系中,沈小迎看似柔弱顺从逆来顺受,处于绝对弱势地位,但实则内在一直在反抗,并在关键时刻迸发出了摧毁一切的能量,这一人物形象前后、表里的巨大反差和割裂使得文本生发出极大的艺术张力。如此再来回想徐山川为了维护家庭关系而决定除掉夏冰清的犯罪动机,似乎显得更加的可笑又可悲!

如果说从冉咚咚、沈小迎身上让读者看到了当代人的婚姻危机,消解了婚姻关系的忠贞与神圣,那么从卜之兰身上则让人体会到了婚姻的前置关系——恋爱的不可靠。在刘青眼里,卜之兰是一个完美的恋人,美丽、浪漫、深爱着自己,即便是中间不告而别,也在命运的安排下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挽救自己于平庸生活之中。但事实并非如此,刘青只是卜之兰报复心爱之人的替代品,她最开始醉心于穆姓教授,与刘青的高调恋爱是爱而不得之下刺激穆姓教授的举动;中途离开刘青的三年时间也是因为穆姓教授的召唤,选择以助理身份追随左右;而重新回到刘青身边则是出于对穆姓教授给不出婚姻承诺的失望,以及伤害刘青后滋生的“疚爱”情绪。文中写道:“她说刘青伤没伤害夏冰清我不确定,但我伤害刘青是事实,所以我会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他”[21],这里“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他”即是“疚爱”,但“疚爱”是爱情吗?毕竟“疚”在“爱”之前。美丽的谎言一经拆穿,丑陋的真相便立刻浮出地表,让人难以直视。东西《回响》中的女性人物似乎都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往事”,作家依靠对人心、人性最隐秘角落的逐层剥露,实现了对当代人婚姻爱情关系和情感心理世界的解构与反讽。

最后再来看《回响》在描写不同阶层人物身份、道德错位时所使用的反讽叙事策略。如果从财富程度来划分人物阶层的话,小说中的徐山川、易春阳正好对应了贫与富两个不同的阶层,这里以两人为例,简要分析一下身份与道德的错位关系。徐山川作为一个财力雄厚、家境殷实的资本家,本来家庭幸福、生活美满,但为了满足自己的肉欲,多次出轨女下属,甚至为了摆脱麻烦铤而走险。在得知自己阴谋败露的时候,徐山川第一反应不是认错、不是忏悔,反而是满腔怨愤:“他恨得咬牙切齿,说早知道沈小迎监听我,出卖我,那我做掉的就是她而不是夏冰清。我想过跟她离婚,娶夏冰清为妻,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没有离,我当初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狠人?”[22]可见徐山川对于杀害自己情人一事从未后悔过,人性的酷烈恶毒竟然如斯!无怪乎小说里冉咚咚从一开始就对徐山川抱有强烈的怀疑与敌意,并且全程矢志不渝地要他认罪伏法,这除却是出于同情夏冰清遭遇和刑警多年直觉的原因,未尝没有作家着意安排的成分在,由此折射出作者对资本社会和金钱物欲的批判。处于社会底层的易春阳是书中十分悲剧的一个人物,他挣扎在贫困线上,患有精神疾病,为了一万块钱就敢于杀人,似乎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实际上呢?易春阳热衷于诗歌创作,亲近美好的事物,重视、珍视爱情,还是一个努力赡养父母的孝子,甚至最后还想要向夏冰清父母下跪来表达自己的忏悔。对比徐山川与易春阳,一个身居高位但品性卑劣,一个虽是底层却心思单纯,这种贫与富、德与位的参差令人瞠目之余,颇值得反思,籍此小说也引申出了贫富分化、城乡有别的社会命题。

在反讽的叙事策略之下,谎言与真相、起因与结果、表面与内在、想象与现实、意识与潜意识,乃至于富与贫、城与乡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关系,被作家置于悖反的情境之中,使得彼此之间的界限极为模糊,从而生成一片具有含混意义的话语空间。在《回响》所营造的含混意义空间中,我们一度笃定无疑的事物都被无情地解构、祛魅,比如真相,比如婚姻,比如现实,比如人心,而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我们唯一能够证实的,只能是万事万物的不确定性。

结语

不确定性是现代科学与哲学的本质属性之一,从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到沃纳·海森堡发现的量子世界不确定原理,再到香农的信息论,以及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混沌理论和复杂性理论,都表明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一个复杂、混沌、动态、相互联系的系统,不确定性才是世界的常态。[23]在我们还在本能追寻“确定性”的时候,东西已经借助自己的小说创作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不确定性”世界。在《回响》中,东西凭借互文、隐喻、反讽的叙事策略,使得文本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单一走向多维,从而衍生出了丰富的指涉意义,造成文本的多义性、文体的丰富性,向读者传达出包括现实与情感在内的万事万物不确定性的哲思。在这个意义上,《回响》不愧是当代的优秀之作,既有对现实世界里人心、人性的深刻诘问,也有对抽象世界里不确定性哲学的深入思考。

猜你喜欢
刘青达夫大坑
聚焦2022年高考中关于“集合”的经典问题
Quantum dynamics on a lossy non-Hermitian lattice∗
猫和猪
金秋(2020年1期)2020-01-02 06:00:39
绿水青山图(一)
白宫天坑
环球时报(2018-05-31)2018-05-31 04:15:21
百花洲(2018年1期)2018-02-07 16:34:08
绳子
故事会(2017年22期)2017-11-23 14:30:19
乖乖蛋,不捣乱
想念一位辞世的人
Views on Learning to Te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