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宗 郑雪礼
从文学的发展演变史来看,作为人类生存家园的“大地”因承载着诸多人类活动而显得实在又深邃,实在意味着人能够在物理意义上脚踏实地,进行各种人类活动;而深邃则更多地来源于“大地”所能够容纳的人类活动及人类从历史事件中进行的哲学思辨与经验总结。随着时代的演进,“大地”得到更多的阐释,其意蕴也共占丰富与深刻两端,体现为一种坚实的精神属性。
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基于原始农业与家畜饲养的出现,以及原始农具的使用,人类对土地的崇拜与日俱增,上古时期关于女娲与后土的神话佐证了这一点。女娲以华夏民族人文先祖的创世神的姿态出现,仿照自己抟土造人,其子女的骨架与肉身均取材于大地,而女娲后来的补天救世,也是出于对洪水肆虐,淹没人类耕地的不忍;后土则执掌阴阳生育、万物之美与大地山川的秀丽,对大地予以适当的变化使之适应人类的耕作,是基于土地给予人类福祉的女性神。女娲与后土均有着“大地之母”的称号,在几千年的文化传承中,她们与大地的紧密关联使其称号均具有了原型色彩,是中国古代社会人类与大地长期存在深厚情感的映照。存在于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大地以物质形态存在,深刻影响中国先民的衣食住行以及各类文化活动。
在道家原典中,常有将天、地、人以一体论之的论述,它们不仅说明了人类在衣食住行等物质层面对大地的依赖性,同时也从精神层面讲述了大地对人类艺术空间的介入。老子言:“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这就意味着,天、地作为人生存的根本,对万物的出现与生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虽然“地法天”直述了地之于天的第二性地位,但是“人法地”说明了大地对人类的承载之恩与人的行为效仿大地、依赖大地的合理性,是对人类与大地间亲缘关系的合理说明。如此看来,道家强调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相处不无道理,从“命系天,根在地”的朴素哲学观,到庄子基于自然对人的塑造作用提出的“与人为善、与物为春”的生存要义,均显现出道家哲学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抛却大地的物质属性,其形而上的色彩也在道家哲学中十分明显。天地与艺术空间、艺术精神相联结,人类能够通过精神的升腾与超脱,运用种种语言和符号,打破物理世界的时空,进入“精神纵横驰骋、灵活自由翱翔之空灵领域”[2]。庄子承载着出世的睿见,不拘泥于有限的现实世界,主张将精神化为大鹏,扶摇而上以背青天,最终上达精神世界的至高点——“寥天一”处,进而达到“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于我为一”的境界,此即“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能“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当实现艺术升腾的人类从凌云之处俯视人间,便可顿觉自然之美丽,而现实世界的种种焦躁与虚浮在这一过程中烟消云散。在象征世间一切事物运行规律的“道”的统摄下,天、地、人三者交错勾连,“大地”之于人类的重要作用在哲学层面得到奠基。
在工业革命深入发展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农业文明的发展不断加深着人类与土地间的人身依附关系,不够先进的劳动资料、单一的劳动对象,均导致承担社会发展重任的劳动者尤其是农民不得不时刻感受自然带来的压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成为了交往半径受限的人类的常态,这就使得“大地”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存在同样显现出了与自然的亲缘关系。以“大地”为基础的自然书写始终是古代文人的难以割舍的创作核心,据民俗学家孙作云先生统计,《诗经》305篇中共记载了动、植物252种,涉及到的山、水、草、木、鸟、兽、虫、鱼不胜枚举,这些颇具灵性的自然事物存在于天地间,以“象”的身份满足了诗文创作者抒发情感的需求,也为接受者提供了会“意”的可能,在《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有“君子于役,不知归期”,从地理角度反映出男子从军的路途遥远,又有“日之夕矣,羊牛下括”,从农业生产的角度展现了生长于天地间的自然万物供人取用的生活现象,两者均是“人法地”的结果。陶渊明栖身南山、采菊种作,以魏晋名士独有的隐逸生活彰显“大地”之上的闲情雅致,至于后来陶家“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则也说明了延误农时、不擅耕作只会无限扩大土地对人类限制,进而导致“大地”仅能够存在于文人的抽象表达中。对自然的渴求并非是魏晋文人的专属,在整个封建时代,士大夫阶层的文人往往对庸俗繁杂的社会生活感到困倦,并将“大地”之上的自然万物作为调节情绪、陶冶情操的有效工具,由此,出游宴饮、寻山问道、农事耕作等活动在文人群体内风靡,结伴出游如“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亲近农事如“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麦苗渐长天苦晴,土干确确锄不得”,贬谪自慰如“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古代文艺创作者不断以他者的视角尝试将“大地”融入到文艺实践中,体现为借自然物象以抒情言志,反映天、地、人三者的合一。
不同于中国古代社会中“大地”概念显现出的自然色彩,“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大地”与中国人民的家国情怀结合得更加紧密。鲁迅对故园、乡土及生长于其间的生命有着深刻的思考,在小说《补天》中,他以地母女娲为原型,书写她炼石补天、哺育人类的辛苦与疲倦,展现出对祖国大地极具历史感的深厚情愫。鲁迅也在《故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调用罗汉豆、乌篷船、菜畦、桑椹、蜜蜂等多种意象,在对故乡的回忆中塑造家园的温馨。鲁迅将故乡的风景、人物与风俗融为一体,将其塑造成为那个外忧内患的时代中国独特的乡土“大地”。沈从文则在《长河》《边城》等作品中借湘西地区自然景观与风土人情,塑造了满满、天保、傩送、夭夭、翠翠等纯粹又美好的形象,勾勒出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湘西“大地”。在战乱年代,家与国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鲁迅、沈从文从“家”着手,描摹了中国美好的乡村“大地”,给予遭受多重打击的“国”以精神力量,也有萧军《八月的乡村》与艾青《我爱这土地》等作家作品在中国人民如火如荼地投入抗日战争的背景下,以积极抵抗的个体及其感触为核心,直接表达对“家”被破坏的痛惜与对“国”将奋起的真切期盼。毛泽东同志在其创作与讲话中同样展现了“大地”所具备的家国情怀,他在早年写就了气势恢宏的《沁园春·长沙》,“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直击灵魂的一问,凝结了毛泽东本人对中华民族走向何方的忧虑与思考,也展现了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与追求,带有浓厚的爱国主义色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毛泽东为团结抗击侵略的一切力量,建立文艺统一战线,对党的文艺工作作出了“扎根生活、服务人民”指示,要求文艺工作者要在生活与人民间扎根,谱写祖国大地上的华章,并催生出了一批服务于社会现实的优秀文艺作品,如杜鹏程的《保卫延安》,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贺敬之的《回延安》等。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同志鼓励艺术领域“百花齐放”,郭沫若的《蔡文姬》、杨沫的《青春之歌》、老舍的《茶馆》等一大批优秀文艺作品就此产生,报告文学、杂文、散文、诗歌等多种体裁的作品走向繁荣,极大地丰富了建国后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
近十年来,不论从文艺政策的引导还是作家的创作上看,对“大地”进行阐释已经成为了一种颇具规模的共识。第一,在文艺作品数量激增与文艺表现形式逐渐多样的背景下,“大地”被视为创作者释放艺术想象力的根基,许多具有极高文学素养,并已创作出优秀文艺作品的艺术家获得了正本清源、创造新时代文艺精品的动力,而他们的创作需依靠的,便是以爱国主义为核心,能够推动人民文艺发展的“大地”。第二,中国文学在海外渐受关注,莫言、余华、残雪的创作使得外国读者获得了观察中国、了解中国的契机,而“大地”在此形势下也成为了文艺塑造中国形象、传播中国声音的生长土壤。
综上所述,文艺创作意义上的“大地”具备双重意蕴:一是生发于中国上古时期神话传说与道家自然感物观的自然意蕴,既包括能够承载人类衣食住行的物质形态的“土地”,又包括实现精神擢升的人类在艺术空间中“看到”的、根据自身生活经验想象出的“大地”,带有一定形而上的意味。赋予“大地”自然意蕴的哲学家、艺术家们要求创作者“心在物外,身与神游”,尽力实现精神的升腾,体味自然与人类社会的美丽;二是在百年中国近现代史中呈现逐步发展状态的从“家”“国”合一到“扎根生活、服务人民”的社会意蕴,反映了先进知识分子在爱国主义引领下,对人民及其生活进行高度关注并总结书写的全过程,关涉不同历史条件下中国人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状态。这要求文艺创作者能够顺应时代的发展,在当下合理使用媒介技术辅助创作,对现实生活加以观察与总结。“大地”的双重意蕴并未在文艺实践的历时性发展中被割裂,古代文学中的“大地”同样具备社会意蕴,如“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万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晋英雄”等诗句中便展现出了作者兴国安邦的夙愿以及对个人与集体力量的辩证看待;现当代文学中的“大地”也显现出了自然意蕴,如鲁迅、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借家园的美好对地方风土人情进行的记录式叙写。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艺作品是时代的产物,有着不同的侧重点,封建社会时期的中国以农业生产为主导,自然以其原生的面貌介入人类的生产生活,此时的“大地”之于人类处于第一性地位。而近代以后,人类对自然的改造日渐增多,“人法地”在过去存在的诸多不便得到缓解甚至消除,“大地”在城市化的不断推进中不再具有绝对的独立地位,而成为人类自然书写在文化与社会领域的延伸。
中国进入新时代以来,以“大地”为依托进行的文艺创作与批评成果斐然,按照创作主题与内容进行划分,这些成果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对直接提及“大地”的既有文艺精品进行的文艺批评,如对赛珍珠的《大地》,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范稳的《悲悯大地》等作品的批评;其二,对当代作家作品进行的文学批评,并指出了该作品在书写过程中的“大地”特性,如被称为“书写乡村大地回声”的莫言,热爱土地的“大地之子”海子,“于大地上书写”的路遥等;其三,对“大地”相关的文艺理论进行的研究与阐释,如对海德格尔“大地”理论的解析与应用,又如对“大地”进行的符号学阐释;其四,对国家在推行文艺方针政策时所论述的“大地”相关内容进行整理与解析,涉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产生的诸多问题。这四个部分并非呈现各自独立的割裂状态,而往往存在一些交叉甚至重合的部分,对“大地”涵义的阐述与其对文艺创作的重要作用便体现于此。
以“大地”为依托进行的文艺创作与批评成果斐然,究其根源,第一,在于“大地”本身意蕴的丰富性,既包含作家在创作时对自然的描绘或在字里行间体现出的对自然的深厚情感,也包括作家笔下的那些受社会影响颇深的地域与在其中生存的人民;第二,在于作家与“大地”间存在不可分割性,他们或生长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土高原,创作风格极尽粗犷豪迈,或生于皇城相府,在京味的喧嚣中展现时代的风云变幻,亦或久居于江南小镇,在阴雨绵绵中书写边城情话。人不能脱离他所生长的环境,作家更需要在其生活经验中提炼出可供言说的精品。
“大地”是一个发展中的概念。近十年来,互联网不断发展,人类逐步数字化地生存于社会中,作为与文艺创作有着强关联性的“大地”逐步向虚拟化的数字平台靠拢,为公众提供“喧哗”的机遇。“喧哗”对于“大地”的建构是双向的,一方面,创作者的泛化使得不同审美情趣、不同创作水平的作品大量产出,如当下在各个网络平台泛滥的网络小说和以个人拍摄为主、作品内容受时长限制的自媒体文艺作品等,其审美的积极性、内容的专业性都值得商榷,需要接受者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就对“大地”的时代性转化产生了阻碍;另一方面,在“喧哗”中也有理性声音的存在,不排除诸多具有正确价值观导向与一定专业性知识的个体创作者创作出了具备相当程度审美性的文艺精品,他们深谙网络运行规则,是“流量密码”的破解者,也是“网络爆款”的制作人。与此同时,部分专业作家也加入到了数字平台的创作中来,他们或对自己书籍进行进一步的阐释,或借由网络对其作品的改编进行宣传,以促成文艺作品的最大化传播。文艺创作的数字化趋势实质上是对“大地”概念的充实,使其不仅具有对“家”“国”发展的殷切期盼,还有对个体生活在数字化潮流中产生的变动的反馈。
新时代的文艺创作者们无法离开网络,他们的生长环境是虚实结合的,既有对现实或深或浅的介入,又以网络冲浪的方式便捷化地接受在现实中难以接触的信息。所以,新时期的“大地”不能停留在自然与社会等实体的范畴,还应对虚拟空间的文艺创作表示欢迎。
紧贴“大地”是一种创作选择,也是创作者在时代影响下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创作立场。从方法的视角来看,“大地”对文艺创作的构塑至少需要三方面的努力,即关注个体与集体经验、平衡文艺作品与媒介技术、塑造中国故事中的中国形象。
在北京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人民在文艺实践中的重要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人民既是历史的亲历者,也是历史的创作者,他们并非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文艺创作若以人民为中心,便不得不关注“具体的人”与“集体的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试图洞悉人类内心世界时感慨道:“我爱人类,但我对自己实在大惑不解,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即一个一个的人。”[3]所谓“具体的人”是以个体的形式存在的,可以被真实感受到的,时而显现人性的美好,而永远存在瑕疵。当下社会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彩中飞速前进,诸多非理性的、反传统的文艺创作成为了现代社会的文化景观,如讲述世界在病毒中毁灭又重建的末日题材作品,塑造超级英雄惩恶扬善、拯救世界的个人英雄主义作品,均基于宏大视角展开叙事,而主角身边小人物的生存与死亡、个人价值的凸显均被纳入一场视觉狂欢的背景板。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古老中国在近百年来的发展中历经坎坷,而人民有着对于时代发展最为直观、最为深刻的体验,他们是社会变迁中的“具体的人”。创作者只有立足人民生活的土地,开展广泛的田野调查,观察农人、手工业者、农民工、城市新锐们的生活并与之交流,总结个体经验以反映群体状态,给读者以感同身受的激烈美感。不少当代作家会采用关注“具体的人”的方法来反映时代风貌,他们在对人民不同视角的观察与书写中显现出对人性的深刻洞见。当代中国主流文学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给予了现实主义题材的创作以相当力度的支持,从全景式表现上世纪末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平凡的世界》,到以“延津”为“大地”,展现两代人失去与追寻故事的《一句顶一万句》,再到书写“五十年中国百姓生活史”的《人世间》,作家不拘泥于人民生活的现实表象,而凭借自身的生活经验,以真挚的情感与笔触表现时代变迁与人事纠葛的切肤之痛,于表象间展现深邃,于平凡中铸就经典。
马克思与恩格斯指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4]长期以来,中国古代社会十分重视农业生产,但生产力水平受限,大量劳动人口只有联合起来参与农耕才能满足自己的基本生活需要。集体主义传统在这种农耕文明的影响下起源并发展,个体行为逐步与小农经济时代最重要的“集体的事”,即农耕相结合,个体的价值也在与集体的强关联性中得到凸显。直至2020年,中国历史性地解决了贫困问题,自然经济生产力的提升与商品经济的繁荣使得“集体的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文化作为社会前进的支柱之一,成为了一项需要群策群力的事业。从宏观层面讲,“具体的人”需要有“宏观的事”作为指向,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发展目标,国家以增近民生福祉为基础,对法律法规、医疗保障、生态环境、文化事业与文化产业等多方面“集体的事”进行了规划,也为未来十年中国的文艺创作提供了指向与丰富的素材。诸如取材于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的《姜子牙》《白蛇传·情》,以历史典籍为基点进行创造性改编的《中国奇谭》《长安三万里》,都是国家“讲好中国故事、塑造中国形象”号召下的产物。从微观层面讲,“集体的事”也需要“具体的人”的大力支持,“具体的人”始终是文艺的叙事主体与对象。在城市化迅速推进的当下,大量农村劳动力选择远离故土,去往城市从事手工业、服务业;部分优异者经过筛选考入大学,经过进修后在城市获得了一席之地;还有响应“青年下乡”政策的下乡创业者,为乡村带去新的面貌,他们都是“集体的事”的亲历者与讲述者,也是文艺创作应当关注的对象。诸如反映时代交替中农民与工人生活的影片《三峡好人》《山海情》《隐入尘烟》,又如讲述大学生返乡参加建设工作的作品《秀美人生》,也有再现城市新锐的奋斗生活的作品《人生第一次》,均显现了为“集体的事”奋斗的个体形象。
“文章和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艺作品的创作与改编在形式与方法上应当与时代发展带来的创新性技术相结合,在主题与内容方面则要切合当下时代的主旋律,任何固步自封的与过于超前的文艺作品都难以形成文学经典应具备的固定接受者群体。
在电子媒介被广泛使用以前,在西方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才应运而生的现代科学技术尤其是媒介技术,对文艺的介入微乎其微,文字在文艺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文艺创作选用不同的书写对象,以散文、小说、诗歌等不同书写建构不同的故事,但在书写与传播的媒介上没有根本性的进步——均以物料、纸张等实体物品为主体,这也使得文艺创作仅能从静态的文字、图像或动态的语言、讲演中刺激读者的感官,而无法给予读者一种持续的、直观的感受。所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古代文人对文艺作品“意境”的理解与阐释实际上也是接受者感官与艺术作品间存在隔膜的表现。而当互联网的发展进入新阶段,数字媒介依托于多种创新性技术获得了快速的发展,文艺作品的表现形式得到了声音、图像、影像的全方位拓展,文艺创作也拥有了更多具备可行性的选择,包括摄影、电影、电视在内的电子媒介开始运用自身在复制、储存、传播等方面的巨大优势,创造出更多文艺类型,同时拓展了文艺边界。于是,当下时代的创作者不得不关注到创新性技术对文艺创作的强大辅助作用,图像化、影视化、电子游戏化的文艺作品均是二者相结合的产物,如古代文学经典的改编纪录片《中国》《书简阅中国》,电子游戏《黑神话:悟空》《全面战争:三国》等;还有诸多当代文学精品的影视化作品,如《活着》《红高粱》等。在技术的加持下,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得到延续,并留下了更加广阔的阐释空间。
技术对艺术的辅助有时会演变为二者间此消彼长的博弈,而长期以来高居艺术殿堂主位的文字通常是受到压制的一方,正如本雅明所言:“将来的文盲是不懂得摄影的人,而不是不会书写的人”[5]。图像与影像“杀死了”过去那种纯粹的艺术,并不断蚕食文字具备的意义生产权力,本身就不具备大量阅读兴趣与能力的读者不再是文字阅读的潜在客户,转身就投向了此类看似同样具备强大文化属性的文艺奇观,沉沦于新技术的声色犬马而不自知。人类从当代高科技媒介手段中获取方便与舒适的同时,与世界直接获取连接的能力却遭受弱化,接受者像是被隔绝在电子孤岛上的哲学家,总试图以绝对理性评判新生的文艺作品,却在孤寂的生活方式中丧失感性的能力。综上,文字依然需要占据文艺创作的主体,文艺作品依旧需要主导媒介技术的使用。
在中国的文化资源得到进一步挖掘的趋势下,讲好中国故事,展现可爱、可敬中国形象成为了新时代文艺发展的要求。中国形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而中国形象的“可爱”,则是在向世界传递中国走和平发展路线,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愿望。
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与深厚的文化传统,从文化典籍中拔擢而出的中国形象数不胜数,并于近代在海商与艺术家的共同努力下踏上享誉世界的征途,有从历史中挖掘出的真实形象,如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关公”关云长,忠孝两全、替父从军的巾帼英雄花木兰;也有从神话中发源的虚构形象,如拒斥成规、百折不挠的“斗战胜佛”孙悟空,斧劈华山、一心救母的沉香;还有在当下,为向世界传递中国声音而创造的新形象,如北京冬奥会的“冰墩墩”与“雪容融”,这些中国形象依托于其背后的故事,为新时期的文艺创作提供了素材与经验。值得注意的是,居于民族共同体内的中国形象是自构的,能够得到广泛的肯定与赞誉,而跨区域、跨民族的中国形象存在他构的现象,其形成与传播造成的危害极大。1913年英国小说家萨克斯·罗默在其《傅满洲》系列小说中创造了身体瘦削、面部狭长、眼露凶光的“傅满洲”形象——一个集天才与邪恶于一身的科学家,它集中了西方人对中国人的妖魔化想象,是“黄祸论”最直接的体现。直至今日,“黄祸论”虽然不再像百年前那样被西方人广泛认同,但随时代的发展,它依旧为中国人留下了许多诸如“体型瘦削,双眼狭细”“凝滞呆板、缺乏创新”的刻板印象。
中国形象来自于不同时代自然与社会发展下的文艺“大地”,对中国形象的塑造就是对中国历史文化的再现与阐释,也是对“大地”自然与社会功能的彰显。文艺创作作为讲述中国故事、塑造中国形象的必要手段,必须发挥自构的作用,对文艺作品中的中国形象进行影视化改编,从性格到外貌对其进行全方位的审视与重构,既要符合原著的人物形象,又要尽量贴合大众的审美趣味。经此过程,文艺创作对“大地”的介入才能深化,新时期的中国形象才能随中国故事一起进入当下时代的“大地”的范畴。
“大地”首先是一个多重的概念,它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既是自然的,又是社会的。它从“大地之母”的神话中发源,在道家自然观中得到哲学阐释与理论总结。以此为基础,近百年来的文艺创作者及党的领导人在对现实的观照中不断挖掘“大地”的社会意蕴,并分析出了“大地”蕴含着的爱国主义情愫与人民意旨。其次,“大地”是一个发展中的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迁而不断充实自身,并在对文艺创作的介入中取得了文艺创作与批评方面的丰硕成果。最后,文艺创作者凭借对人类、技术和符号三方面的关注,促使文艺创作向“大地”靠拢,从方法论的视角阐述了新时代文艺精品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