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璐
叶琼琼在中国现代诗歌本体研究领域深耕多年,发表了一系列较有影响力的论文。《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集中展现了作者十余年的研究成果,该论著以词汇隐喻、意象隐喻与结构隐喻三个角度为切入口,系统探讨了中国现代诗歌代表性诗人的隐喻艺术,及其对东西方诗歌隐喻风格的融合与创新,从隐喻思维与认知的角度勾勒了中国现代隐喻诗学的发展轨迹,探究了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形式建构的关系,论述了中国现代诗歌中隐喻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型过程中所起的根本性作用。
隐喻是东西方人文学科历史中一个亘古不衰、历久弥新的研究对象,它发端于亚里士多德的意义转换理念,也流淌在中国古典诗学的比兴传统中,始终作为一种辞格依附于修辞学研究范畴下,发挥着语言修饰、意涵替换等功用。20世纪以来,传统的隐喻理论经理查兹(I.A.Richards)、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莱考夫(George Lakoff)与约翰逊(Mark Johnson)等西方学者的发展,从根本上获得突破与转向,逐渐与语言学、认知哲学、人类学等跨学科、多领域融合,展现出全新的理论面貌与生命力。
叶琼琼的《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是在诗歌视阈下展开的对隐喻概念的重新审视与理论应用,它拥抱了西方学界隐喻转向的新气象,也继承了国内优秀学者融合中西隐喻的新思路,以中国现代诗歌为试验场,探索诗歌与隐喻深厚的渊源,以及隐喻理论在诗歌领域的萌芽与发展。
在梳理了隐喻概念的发展历程,以及国内外学者对隐喻的不同认识的基础上,叶琼琼以独到眼光对诗歌隐喻重新进行了精准的定义:“隐喻是在不同的事物、思想、情感之间发现、创造联系,并在这个建立联系的过程中认识世界,激发情感,创造新的意义,开拓新的审美空间,创造新的言说方式和抒情方式的过程,是一种心理活动、精神活动与言语活动。”[1]这一定义肯定了西方在认知语言与哲学层面对隐喻内涵的拓展,同时吸纳了如季广茂、张沛、陈庆勋等国内学者对诗性隐喻的理解,将隐喻在诗歌创作中的功能,提升至语言修辞之外的思维与意识的境界,并将其作用推进到诗歌的词汇、意象乃至结构等各个方面,达到了隐喻无常形常态、诗歌即隐喻的诠释高度。
具体而言,这一诗歌视阈下新的隐喻理解展现出了三个方面的开拓性。其一,明确了隐喻在诗歌创作中的独创性。隐喻通过赋予传统词汇、意象以新的含义,打破了旧语言固化的使用方式与语境,使诗歌中的死隐喻转化为活隐喻,使僵化的词语鲜亮起来。中国现代诗歌接受了西方“象从意出”的主体性意象诗学,扭转了古典诗词“意”“象”应合的传统,赋予两者主观创造的联结。[2]叶琼琼认为,隐喻的独创性不仅体现在诗歌的语言层面,即本喻体之间的创造性联系与距离感而达成的陌生化效果,从而获得新鲜的阅读体验,更体现在思维与文化层面——隐喻通过打破旧有词汇所代表的集体无意识,拆解传统意象所表现的文化原型,实现了对传统的“祛魅”与对现代的“赋魅”。在这一意义上,中国现代诗歌所体现的隐喻独创性,是“断裂—修复”的过程,在阻断词汇、意象与传统文化内涵的连结的基础上,赋予其新鲜的、个人化的隐喻风格,从而在对断裂意涵的修复中,展现出新诗的隐喻现代化特征。
其二,强调了隐喻在诗歌语篇中的建构性。叶琼琼挖掘了新的词义、新的意象隐喻背后所蕴含的思维与文化更新,也进一步将隐喻在诗歌中的功能提升到语篇建构的高度。在词汇与意象之外,诗歌本身便具有整体性的隐喻结构与逻辑,如同一股暗涌的潜流,将诗歌表面呈现的形式与内容、片段或意象,悄然联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正如书中所言:“它是诗歌根本思维方式之一,它能使破碎、混乱的经验世界超越日常的逻辑和理性思维方式,建构出一个井然有序、紧密相连、有机统一、清澈澄明的诗意空间。”[3]在这一意义上,隐喻更多地可被视为“反概念”的(anti-conceptual)。在对正常概念、结构的破坏、粉碎中,一种普世观念无法接近的、个人化的世界观与全新洞见由此被折射出来。[4]
其三,凸显了隐喻存在方式的灵活性。相比传统的隐喻定义,叶琼琼对隐喻在诗歌中的形态做出了更包容灵活的评价,认为它不只是以语词或意象的形式出现,也可能是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篇章,甚至一整首诗歌、一种思维方式与行文逻辑。这一点与隐喻的前两个特征一脉相承,又从形式层面补充了隐喻的外在特征,更烛照了诗歌隐喻的本质——诗歌即隐喻,隐喻也可以是诗歌中的一切。
由此可见,《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立足于诗歌视角,对隐喻做出了不同于前人的,更具针对性、更完整丰富的诗性理解。无论是隐喻的独创性、建构性抑或灵活性,实质上都是对隐喻与诗歌关系的本质把握,以及对诗歌视阈下隐喻性质的独到诠释:隐喻是诗歌中被赋予新的意涵的词汇,是被创造新的本喻体连接关系的意象,是被建构的诗歌篇章与语言的深层流动逻辑,更是所有这些千变万化的形态背后,最内核的现代化思维方式与新文化赋魅的理想。而这一诗歌视阈下的全新隐喻理解,也为隐喻理论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具体案例中的实践应用敞开了无限的可能性。
在廓清隐喻概念的基础上,《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的研究主体部分,分别从意象隐喻、词汇隐喻与结构隐喻三个视角切入,探讨了中国现代诗歌代表性诗人诗歌创作的隐喻内涵、成因、功能与特征等。可以说,该书并不满足于在诗歌视阈下丰富并开拓隐喻理论,更旨在借助隐喻这一把钥匙,为中国现代诗歌研究打开一扇尘封的大门,系统推动中国现代诗歌本体研究的学术进程。
在意象隐喻部分,叶琼琼分别探讨了穆旦诗歌中的“春”意象与基督教意象隐喻、徐志摩诗歌中的“水”意象与动物意象隐喻、戴望舒诗歌中的“夜”意象隐喻、艾青诗歌中的“太阳”意象隐喻,在全新的隐喻视角下挖掘诗歌意象的独特意蕴。例如,传统的“徐志摩诗歌意象研究”往往仅从意象本身出发,分析诗歌的情感、艺术特征与诗人的人生理想,对意象表达效果的分析多停留在古典诗词赏析的层面。而叶琼琼则另辟蹊径开拓了徐诗意象隐喻的思路,通过“意象群”所展现出的诗人的不同思维与抒情特性,将动物意象划分为游鱼、走兽、飞禽三类并进行定量统计,由此获得徐志摩对动物概念与人类社会交互认知、对世界的隐喻思维方式的崭新切口。动物的身体形态与运动状态构成了徐诗动物意象内涵的隐喻基础,游鱼的优美与灵动、走兽的凶猛与矫健、飞鸟的轻盈与自在,无不成为徐志摩讴歌自由性灵、鞭挞污泥浊水的重要言说方式。书中也进一步指出,徐志摩的动物形象并非仅仅停留在意象隐喻的层面,更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与“自然中心主义”在诗人思想中的天人交战。这一立足于诗歌本体的意象隐喻实践,进一步呼应与诠释了诗歌视阈下的隐喻体系———在语言与语篇之外,隐喻更是诗歌的诉说方式、诗人的思维过程。它为诗歌隐喻敞开了更丰富的面向与分析维度,补足了传统的诗歌意象分析所欠缺的高度与广度。
在词汇隐喻部分,叶琼琼分别探讨了穆旦诗歌中的词汇隐喻、闻一多诗歌中“红”与“黑”的颜色词隐喻、戴望舒诗歌中的“青”色词隐喻,以探究中国新诗对传统词汇的现代化翻新。戴诗“青”色词隐喻研究是这一部分的重要创新成果。叶琼琼在采用语言学的颜色词分类方法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补充了“含彩词”这一类型,以呈现戴诗的颜色词使用特点。论文首先分析了“青”所自带的物理属性与视觉效果,为剖解隐喻的生理感受与认知经验奠定了基石。戴望舒的“青”并不满足于视觉传统所唤醒的文化经验与情感,而是突破了古典诗词中的常规隐喻,编织起独具特色的光怪陆离的青色世界,同时也是隐喻诗人的爱情体验、思乡之情与家国情怀的精神家园。但即便如此,叶琼琼进一步强调,戴诗的“青”色词同样也是个体经验、文化传统与现代精神的熔炉下炼制的复合产物,它的“破坏性”与创新性,并非虚妄的天马行空,而是源于戴望舒个人的过往经历,及其创作中对古典与现代因素的平衡把握。在这一意义上,戴诗的“青”所具有的所有特性———对古典的继承、对现代的拥抱、对传统隐喻的更新、对西方流派的吸纳等等,皆是具体的人格与时势所造就的特定历史文化经验与时代记忆的产物,也是隐喻生生不息、与时俱进的根源所在。
在结构隐喻部分,叶琼琼分别探讨了穆旦、李金发与闻一多诗歌中的隐喻建构功能,以及郭沫若诗歌中的神话隐喻。在穆旦诗歌隐喻建构的研究中,叶琼琼提出了隐喻的语篇建构功能:它是诗歌的整体思维,也是其中各种材料的黏合剂,使之呈现出不同于现实世界但又自洽的经验逻辑。穆旦诗歌的隐喻结构主要表现为“片段化”、原型与潜意识、文体杂糅式三类。破碎的片段“堆砌”、凌乱的思绪游走、混杂的文体并置,都是深层隐喻结构粘连下,幻灭、无助、绝望的情感体验的诉说,是潜藏于人类原始经验记忆与文化原型母题中的神话与无意识心理状态,也是文体的反差中碰撞出的语言反讽与文化张力。该文以深邃的洞察力,敏锐发掘了隐藏在穆旦“无序”诗歌语言背后,理性与感性并重的诗性隐喻思维,并通过丰富的结构形式加以呈现。正是因此,诗歌中看似飘零的意象、琐碎的词藻、跳跃的句段,才真正闪现着隐喻澄澈、灵动的诗性光辉。正如论著所述:“隐喻与诗歌都是人类智性与审美的高度凝练,而诗歌结构隐喻则是二者的完美统一。诗人的伟大之处在于用语言将外物存在与内心感兴相联系,构建起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诗美境界。”[5]书中对结构隐喻的独到分析,是在词汇与意象隐喻研究之上,向诗歌与隐喻的关系,甚至诗歌语言与思维本质的关系更进一步审视。这一部分研究也超越了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甚至中国现代诗歌隐喻研究的传统方向,使隐喻不只是诗歌枝叶的装饰,更在根源上立足并贯通于诗歌的方方面面。
可见,本书从词汇隐喻、意象隐喻到结构隐喻的编排,体现出作者对诗歌隐喻高屋建瓴的学术见解,既系统性地构建了中国现代诗歌的隐喻类型与特征,也循序渐进地挖掘隐喻在语言、情感、思维与认知等不同层面的建设性功能。总体而言,这一隐喻思维下扎根于中国现代诗歌本体的研究,具有三方面的优势与创新点:其一,开阔的学术视野。以往的中国现代诗歌研究主要局限于诗歌内部艺术与情感风格的探讨,对解剖诗歌的深层肌理与背后成因如同隔靴搔痒。而本书则选取了隐喻这一跨语言学、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研究视角,将诗歌置于语言修辞、情感表达外更丰富的意识、认知、经验等层面的考察,由此挖掘出诗歌隐喻思维的本质特征,其分析与见解更加鞭辟入里,也开拓了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的学术视野。
其二,系统的隐喻实践。中国现代诗歌的隐喻研究相比国外诗歌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虽有零星的学术成果,但尚未形成体系。本书则在定义了诗性隐喻概念的基础上,又向中国新诗的隐喻研究实践迈出了一步,第一次系统性地从词汇、意象与结构隐喻三部分,完成了对中国现代诗歌代表性诗作的隐喻分析与充分的文本细读,建构起较为完整、全面与深刻的现代诗歌隐喻体系,开拓出不同层次隐喻功能的互动与共鸣空间。
其三,创新的研究方法。相比以往较为空泛的诗歌赏析,《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完美融合了定量与定性的研究方法,使文学研究不落于空疏的文字游戏,而有扎实的案例与统计的根基可循。例如,书中收录的多数论文均以表格的形式,列举了所研究的相应诗歌的隐喻现象数据,突出了研究的问题意识,也精准呈现了不同类型的隐喻在某位诗人诗歌中的分布状况。其中对诗歌隐喻内涵、特征与风格的分析,也建基在对诗人个体、时代与中西文化背景等多重因素的深刻审察中,充分诠释了隐喻理论与诗歌实践的互补性,其研究成果也由此格外扎实而充沛。
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关键组成部分,白话新诗运动站在历史与未来的交界处,接受着中国古典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合流的洗礼。一方面,中国新诗是“新”的,寄托着变革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现代化理想,因而本质上是一种求新求变、带有浓郁西化色彩的诗体;但另一方面,中国新诗也是中国的,它脱胎于数千年底蕴深厚的传统诗词文化,同时也孕育着现代文明的中国式情怀,因而又在骨子里流淌着不同于西方的本土血液。只有准确定位中国新诗所处的历史语境与地位,才能掌稳后续隐喻研究的舵盘。而《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则充分把握了中国新诗的多元化特性,借助隐喻这条导火索,使新诗暗藏的星星之火足成燎原之势。正如书中所说:“中国现代诗人们借助隐喻重新认识世界,谈论世界,表达抽象思想和具体情感,对自我与世界的关系重新进行定位,创造出与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既有关联又有质的不同的中国现代诗歌。”[6]
因而,比较视野是贯穿本书研究的一大核心思路,主要包括中国现代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比较、中国现代诗歌与西方现代诗歌的比较,以及更宏观地,本书的研究对象“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便是西方理论的中国式实践。
中国现代诗歌虽蜕变自古典诗歌的传统,力求对传统创作形式与内容的革新,但始终无法抹去母体语言、文化与思维的烙印,有意或无意地吸纳了优秀的诗歌传统及其原型隐喻,因而本书也恰切把握了中国新诗所具有的古典色彩的尺度,并从隐喻角度剖析其深层的意义空间与文化经验。在穆旦诗歌“春”意象隐喻的研究中,叶琼琼着力分析了穆诗的“春”对传统的继承与偏离。一方面,穆旦继承了传统诗歌的“春”对时间起点与生命力量、希望、情欲等经验的书写,在盎然蓬勃的春意中,诉说着温润厚重的古典“情话”。但另一方面,穆旦的“春”又不落于传统的窠臼,在继承的基础上更添现代个体生命的反叛、张扬与激情:高涨的“性”意识冲破了封建伦常的桎梏,讴歌身体的肉欲体验;满园春色在盛放中焦灼、延宕,在诱惑中攻讦、侵略,它击碎了古典的“春”宁静、温润、矜持的田园牧歌,化作动荡年代迷惘、悲怆甚至冰冷的现代心灵。论著自觉地以辩证思维审视中国现代诗歌与古典诗歌忽远忽近的“机动距离”,而非将两者置于二元对立的立场上。隐喻的研究视角意味着,在诗人积极的主观意图之外,其隐含的集体无意识与文化原型的消极影响与驱动力,同样构成了诗人创作、诗歌隐喻内涵与风格的重要因素。在这一意义上,《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在中国新诗传统性的分析上所做出的努力,是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创新意义的。
中国现代诗歌向往同时代先进的西方诗学理念,试图从语言、风格与审美趣味等各方面汲取外来文化资源,完成对中国传统诗歌的突破与现代白话、自由诗体的重建。与传统性的挣扎相类似的,中国新诗的“西化”之路同样是在摸索中行进、充满矛盾的,对这一悖论的思考也充分体现在论著的隐喻研究中。例如,穆旦诗歌中神与魔意象,根源上便是西方基督教信仰下的产物,代表了诗人有意远离本土气质的西化倾向。但本书在分析了神魔意象的基督教特色与根源之外,并不局限于仅仅下定义式的给穆诗意象贴上异域性的标签,而是沉潜在诗歌细读与时代影响、诗人背景等多维度的互动分析中,发掘出穆旦对基督教意象的中国式理解运用。该论著认为,穆旦对基督教信仰既认同崇拜,又怀疑困惑。他笔下的神亦正亦邪,带有救世主与压迫者的双重特征,而神与魔善恶边界的模糊乃至混沌,竟有几分弥尔顿《失乐园》中上帝与魔鬼的个性。这种基督教信仰的矛盾性是穆旦对西方文明欲迎还拒态度的真实写照,他仍然一定程度地保留着中国式基于家国情怀的宗教理解,企图搬请西方的神明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同时,他也能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站在普世人类命运等更高维度,思考弥合中西文化分殊的超验问题。论著由此细腻而深刻地诠释了穆旦诗歌神魔意象的中西方元素的碰撞、交融,其实是诗人叛逆、超越又依恋、回归的欲说还休,也是诗歌外在形式对诗人内在感发的不同类型的展现,两者在中西诗美的平衡中达到了圆融和谐的境界。
更进一步而言,“中国现代诗歌与隐喻”这一研究本身,就是对西方前沿隐喻理论与中国新诗的巧妙融合。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论著采用的隐喻理论,突破了古典的修辞学范畴,将西方对隐喻概念的更新定义与理解,运用在中国新诗的探讨与赏析中,因而也超越了传统诗歌的评价体系。在论著的前言部分,叶琼琼论述了隐喻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不可取代的地位:从更新词汇、扩充白话词汇的现代内涵,到更新意象、创造古典意象的新鲜诗意,再到更新结构、丰富新诗结构的呈现效果等等。“隐喻(尤其是西方隐喻理论)在中国诗歌由古典形态向现代转变的过程中发挥了根本性的作用,但是以中国现代诗歌为对象展开的诗歌隐喻研究目前并不多见。”[7]
因而本书的研究从根本上是站在宏观的中西比较视野下,对西方隐喻理论系统实践于中国现代诗歌的大胆尝试。例如,叶琼琼借助隐喻的显微镜,窥探了李金发诗歌“双声部”特征背后复杂的思维根源。异国情调中萦绕着乡土情怀,象征主义的审丑诗学里流淌着中唐诗人的怪奇之风,欧化文体的异质成分中纠缠着古雅的文言用法,这种力求以怪诞、诡谲,又在民族性与异域性之间显得“不伦不类”的诗风,虽备受争议,但不可否认具有在中国现代诗坛中独辟蹊径、推动新诗创作的无限可能性。在这一意义上,《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真正触及了中国现代诗歌鲜活生命力的核心——“隐喻的互动性和自我革新的机制”。[8]它使新诗始终处于与时俱进的更新状态中,不断生成新的话语、意象与结构,以呼应、表达现代诗人崭新的思想与孜孜以求的启蒙之路。隐喻从而成为管窥中国现代诗歌生生不息之源的显微镜,而中国现代诗歌的创作经验与民族声音,也为隐喻理论注入了中国的本土话语与缤纷色彩。
《隐喻与中国现代诗歌研究》梳理了中西方隐喻历史,尤其吸取了西方现代隐喻理论重视思维认知功能的优势,开展以中国现代诗歌为研究对象的隐喻实践,一方面进一步完善了现代隐喻诗学,在西方中心主义的隐喻理论中开拓出中国特色的诗歌隐喻路径,另一方面在诗歌本体研究层面,突破了中国现代诗歌艺术形态的传统研究,系统建构起隐喻视阈下中国现代诗歌词汇、意象与语篇结构等艺术研究新方法、新路径,为中国现代诗歌与隐喻敞开了更大的可能性。论著的核心部分揭示了隐喻作为一种诗性语言,在诗歌中不仅发挥着传统传情达意的作用,更具有创造词汇意象新内涵、建构诗歌语篇形式、表现诗人认知与思维活动的重要功能。中国现代诗歌在现代化的发展进程中,面对古典与西方文化的冲突、传统与现代观念的碰撞,其诗学理念、艺术形态在变革的夹缝中发生了质的转变。现代诗人借助隐喻重新定位现代诗歌与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调整自我对世界的理解与认知,使中国现代诗歌焕发出与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不同的时代光辉。
当然,中国新诗兴盛的三十年间,代表诗人、诗歌形态与流派众多,诗歌批评与论争更是卷帙浩繁,更何况隐喻理论本身也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概念的梳理与厘清也离不开精深的考察。诚如作者所言,该书对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诗歌隐喻艺术的系统性建构,也只是处于填补空白的起步阶段,后续的研究工作依旧庞杂而艰深。正如隐喻的自我更新与互动性,中国现代诗歌隐喻的学术研究也具有强大的生成性和与时俱进的生命力,期待作者在本书体系的基础上,贡献更精进、更丰硕的学术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