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理查德·赖特
黄昏时分,天色渐暗,戴夫独自穿过田野,时不时望着家的方向。在地里跟那帮黑鬼瞎说有个屁用?他的母亲已经做好晚饭,在布置餐桌了。那帮黑鬼屁事都不懂。总有一天他要弄把枪,练习射击,这样他們就不会再把他当小孩了。他放缓脚步,看了看脚下。操,就算他们比我大,我也不怕他们!哼,我知道我要干啥……我要去老乔的店,搞到那本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商品目录,然后盯着枪那部分看。没准儿妈从霍金斯老头那儿领到我的工钱的时候,会让我买一把。我会求她给我些钱。我差不多该有一把枪了。我都十七了。差不多是个男人了。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感受着他的长胳膊长腿。操,一个男人干了一整天活儿之后就应该弄把枪玩玩儿……
乔的店映入他的眼帘,门廊上的黄色灯盏亮着。他走上台阶,拨开纱门,听见它落回自己的身后。店里弥漫着煤油和鲭鱼的气味。等他看到胖嘟嘟的乔从后门走进来,他依赖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勇敢,而非方才满当当的自信。
“哈喽,戴夫!你想买啥?”
“乔先生,你好。嗯,我没想买啥。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本商品目录。”
“当然可以!你想在这里看?”
“不是,我想带回家看。我保证明天这个时候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带过来。”
“你打算买东西?”
“是的,先生。”
“你妈现在让你自己管钱了?”
“操。乔先生,我马上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和大伙儿一样。”
乔笑了,用红头巾抹了一把他油腻的头。
“那你准备买啥?”
戴夫盯着地上看,先是挠头,而后挠大腿,接着笑了笑。他抬起头,一脸羞涩。
“我可以告诉你,乔先生,但你保证不说出去。”
“我保证。”
“我呀,我要买把枪。”
“买枪?你买枪做啥?”
“我就想弄把枪放着。”
“你还是个孩子,枪不是给你瞎玩的。”
“让我看看那本商品册吧,乔先生。我明天带回来还给你。”
乔往后门走去。戴夫很兴奋,他扫视着店里大桶大桶的糖和面粉。听见乔回来了,他探长脖颈看他有没有把商品册带过来。他带来啦。上帝啊,他带来了!
“拿去,记得明天带回来。我只有这一本。”
“一定一定,乔先生。”
“嘿,假如你真想买枪,干吗不跟我买?我这儿卖枪。”
“这枪能开吗?”
“当然能开。”
“啥型号的?”
“哦,型号有点老了……左轮手枪。是手枪,但是大号的。”
“枪里有子弹?”
“都装满了。”
“我能看看吗?”
“你钱带来了吗?”
“你要多少钱?”
“两块钱,我卖给你。”
“只要两块钱?操,我从我妈手上拿到工钱的时候就可以买了。”
“那我帮你留着,等你拿钱来买。”
“好嘞,讲定了,我会回来买的。”
他推门而出,听见门在身后“乓”的一声关上了。我要从妈那儿搞到钱来买枪!只要两块钱!他把那本厚厚的商品册夹在腋下,急匆匆地往家赶。
“你去哪儿了,孩子?”她的母亲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黑眼豆。
“嗷,妈,我刚在路口跟其他孩子聊了两句。”
“你不该让做好的晚饭等你。”
他坐下来,把商品册放在桌角。
“你先起来,去井里把脸洗了!我家可不喂脏猪!”
她揪着他的肩,推搡着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口,接着拐回来拿那本商品册。
“这是啥?”
“嗷,妈,只是本商品目录。”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乔的店里弄来的。”
“噢,好东西。我们可以用来垫东西。”
“不行,妈。”他一把抢过来。“妈,把目录册还给我。”
她不放手,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许吼我!你怎么回事儿?脑子出问题啦?”
“妈,求你了。这本目录不是我的!是乔的!他叫我明天还回去。”
她让他抢过去。他把厚厚的目录夹在腋下,走下后门的台阶。他往脸上拍了点水,再匆匆洗了手,接着摸进厨房的角落抓毛巾。他不小心撞翻一把椅子,弄得地板咯吱作响,商品目录掉在了脚边。等他擦干眼睛,他赶紧捡起目录,还是夹在腋下。他的母亲正站在一旁看他。
“假如你再这么瞎折腾那本书的话,我就把它烧了。”
“不要,妈,求你了。”
“那好,给我坐下,不要瞎捣鼓了。”
他坐下后,把煤油灯拉近,一页接着一页翻看那本目录,完全不管母亲放在桌上的菜。他的父亲过来了,而后是他的弟弟。
“你在看啥,戴夫?”他的父亲问道。
“就是本商品目录。”他答道,头也没抬。
“啊,终于找到了!”一看到那些蓝黑色的左轮手枪,他就两眼放光。等他抬起眼来,立即感到罪咎——他的父亲正盯着他看。他赶紧把目录悄悄滑到桌下,搁在腿上。等祷告结束,他开始吃饭。他一勺一勺往嘴里塞豆子,那些肥肉,他嚼都没嚼就吞下去。白脱牛奶可以帮他把食物灌进肚里。他不想在父亲面前提钱的事。这事情要趁母亲独自一人的时候,去逼问才能成。他感到不安,用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打量着父亲。
“孩子,你能不能放下那本该死的书,用心地吃你的饭?”
“遵命,爸爸。”
“你跟霍金斯老头儿处得怎么样?”
“您说什么?”
“你连我说什么都没听到?你耳朵没在听啊?我问你跟霍金斯老头儿处得怎样?”
“哦,我们处得很好,爸。我比其他人耕的地都多。”
“噢,你应该专心做事。”
“遵命,爸爸。”
他往盘子里倒满了糖浆,而后用一块玉米面包蘸着吃。等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吃完离开,他还坐着,继续看目录里的枪。他多么渴望有勇气跟母亲开口。上帝啊,要是我能有这把漂亮的枪!他简直能感觉到手指拂过丝滑的手枪。要是他能有那样的一把枪,他会每天把它擦得锃亮,绝不会让它生锈。上帝哟,我还会时刻都装满子弹!
“妈?”他的嗓音有一丝迟疑。
“啊?”
“霍金斯老头付给你我的工钱了没有?”
“付了,可你别想乱花。我会帮你把钱存着让你冬天回去上学。”
他站起来,手里揣着摊开的目录,走到她身边。她在洗碗,她的头挨得很低,几乎贴着水槽里的平底锅。他腼腆地举起目录,嗓音打着颤,有点沙哑。
“妈,上帝知道我想要这一页里的一样东西。”
“啥东西?”她问道,没有抬眼。
“就是这里的一样东西,”他重复道,不敢指给她看。她抬头瞅了一眼目录,而后瞪大眼看着他。
“黑鬼,你脑子坏掉啦?”
“妈……”
“滚出去!不许跟我提枪!你这蠢货!”
“妈,只要两块钱,我就可以买一把。”
“说什么我都不许!”
“但是你答应过我……“
“我才不管我答应过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
“妈,要是你让我买一把,我保证今后绝不求你任何事情。”
“我叫你滚出去!你别想用那笔钱里的一个子儿买枪!这就是为什么霍金斯先生要把你的工钱付给我,因为我知道你整天胡闹。”
“但是妈,我们需要一把枪。爸没有枪,我们必须在家里放一把枪,你永远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孩子,别想着你可以拉着我跟你一起胡闹!就算我们家有枪,你也不能碰!”
他把目录放在厨房台面上,双手绕住母亲的腰际。
“妈,我整个夏天都这么认真干活儿,而且什么都没跟你要。我乖不乖?”
“你就应该这么乖!”
“可是妈,我想要一把枪。你可以就把我工钱的两块钱分给我。求你了,妈。我可以把枪买来让爸收着……求你了,妈!我爱你,妈妈。”
她的语气立即柔软下来。
“戴夫,你买来那把枪要做啥?你不需要枪。有了枪,你会惹麻烦的。要是你爸,光是想想你有钱买枪,他就会气坏的。”
“我会把枪藏起来。妈,就是两块钱的事儿。”
“上帝啊,孩子,你到底中了什么毒?”
“我什么毒也没中。妈,我已经快是个大人了。我要一把枪。”
“谁会卖枪给你?”
“老乔会把店里的枪卖给我。”
“那把枪只要两块钱?”
“对的,妈。只要两块钱。求你了,妈。”
她正把盘子竖起来沥水,动作很慢,思索着。戴夫在一旁等着,不敢吭声。终于,她转过身看着他。
“要是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让你买那把枪。”
“啥事,妈?”
“你买好枪直接拿来交给我,听见了?这会是你爸的枪。”
“遵命。让我现在就去,妈。”
她弯下腰,撩起一侧的裙边,从裤袜的最上角里取出一小卷钱。
“给,”她说道,“上帝知道你不该有枪,但你爸应该有。你一买好就拿回来给我,听见没有?我会收起来。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会让你爸打得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遵命。”
他拿了钱,跑下台阶,穿过了后院。
“戴夫!喂,戴夫!”
他听见了,但他可不想折回。“没门,上帝!”
第二天早上,他刚醒就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枪。晨光熹微,他轻轻把枪拿起,感到权力在握。这枪可以毙掉一个人。不管黑人白人,谁都可以毙掉。假如他手里有枪,谁也不敢欺负他,他们非得尊重他不可。是把大手槍,长枪管,手柄很沉。他一会儿把枪举高,一会儿又放低,惊叹枪的分量。
他没有听从母亲说的,一买到枪就回家。从店里出来,他去田里待了一阵,把新买的武器握在手里,时不时瞄准想象中的敌人。但他没有开枪,怕父亲有可能听见。而且他不太知道怎么开枪。
为了不上缴这把枪,他一直等到家里人都睡着才回家。等母亲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的床边,要他交出手枪,他先是装睡,接着骗她说手枪藏在外面,次日一早他会把枪拿给她。此刻,躺在床上的他用手慢慢转着枪。他把枪拆开,取出弹夹,摸了摸,再装回去。
他轻轻起身,从皮箱里取出一条旧法兰绒围巾,把上满子弹的枪包起来,系在大腿上。他没和大家一起吃早饭。尽管天还没全亮,他已经出发去吉姆·霍金斯的种植园了。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来到了放骡子和犁的谷仓。
“嘿!是戴夫吗?”
他转过身。吉姆·霍金斯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
“你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起这么早,霍金斯先生。我正准备给老珍妮装好驮鞍,带她下田呢。”
“好样儿的。既然你已经早到了,要不把林子边的那块地犁了吧?”
“好的,霍金斯先生。”
“好样儿的,去吧!”
他给珍妮套上犁,开始耕作。哟呵!这正称了他的心意。要是他能下到树林深处,就没有人能听见他开枪了。他跟在犁后面,听见土地破开的响声,枪紧紧地贴着他的大腿。
等犁到林子边缘,他翻了两排土之后才掏出枪。他迟疑着,警惕地扫视四周,而后才解开围巾,把枪握在手里。他微笑着看那头骡子。
“知道这是啥吗,珍妮?不,你不知道!你就是一头蠢骡子!告诉你哟,这是手枪,可以打的,上帝哟!”
他伸直手臂,做出瞄准的姿势。管它的,我要打这蠢货!他再次看向珍妮。
“听着,珍妮!等我扳动扳机的时候,你别给我瞎跑,也别犯蠢。”
珍妮垂下脑袋,她的短耳朵竖得笔直。戴夫大概走到二十英尺之外,伸直手臂,把脑袋歪向一侧。管它呢,他对自己说,我才不怕呢。他似乎没有握牢枪,有一阵枪在他的手里晃了一晃。接着他闭上眼睛,使劲按下扳机。嘭!这声音差点把他震聋,他觉得自己的右手似乎和胳膊脱节了。他听见珍妮在哀鸣,看到她乱跑乱跳。他跪在地上,把手夹在两腿之间。他的手麻了,他吸吮手指,试图给它温度,也试图止痛。枪落在他的脚边。他不太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他站起来,盯着枪看了一阵子,简直担心它是个活物。他咬了咬牙,一脚踢开枪。你差点弄断了老子的胳膊!他转身找珍妮。她已经跑到田上去了,摇晃着脑袋,疯狂地蹬腿。
“待在那儿别动,老骡子!”
等他追上她的时候,她正站着发抖,对他翻白眼。犁落在远处,犁好的地又被踩烂了。紧接着,戴夫突然停下,他愣愣地看着,不敢相信:珍妮在淌血。她左边的身子全是血。他靠近她。仁慈的上帝啊!我怎么会打到这头骡子啊?他把手指探进珍妮的鬃毛。她往后缩,发出哼哼声,而后转了几步,脑袋别到一边。
“待在那儿别动。”
他这才看到珍妮的肋骨之间有个洞。洞是圆的,湿的,红的。鲜血顺着前腿淌下来,血流得很快。上帝啊!我刚没有在打这头骡子啊。他感到心慌,知道自己必须止住那些血,不然珍妮会死的。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他追着这头骡子又走了半英里路,试图抓住她。终于,她停下脚步,重重地喘息,粗短的尾巴半弓着。他抓到了她的鬃毛,把她领回犁和枪所在的地方。他停下来,抓了几把潮湿的黑土,用来堵珍妮身上的弹孔。珍妮瑟瑟发抖,发出哀鸣,再度离他而去。
“别跑!待在那儿别动!”
他又试图堵上弹孔,但是血还在不断往外流。他的手指热乎乎,黏嗒嗒的。他用手心使劲搓土,试图让它变干。他再次把土往弹孔里塞,但是珍妮又跑了,双腿踢得老高。他绝望地站着。他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又去追珍妮,她继续跑。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沿着珍妮的腿流下来,在她的脚边形成一个血泊。
“珍妮……珍妮……”他无力地喊道。
他的嘴唇在打颤。她会流血流到死的!他望向家的方向,很想回去,想回去叫人帮忙。但是他又看到手枪还躺在潮湿的黑土上。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假如他能做些什么,这一切不至于此,珍妮不会在那儿流血流到死。
这一次,等他追到她身旁,她没有跑。她站着,双眼无神,像在瞌睡。当他的手指碰到她时,她发出低沉的哀鸣,双腿跪地,她前腿的膝盖浸在血泊里。
“珍妮……珍妮……”他轻声唤道。
有很长的时间,她的脖子还是挺直的,接着她的脑袋慢慢地沉下去。随着吸气,她的肋骨扩张了一下,而后她完全倒下了。
戴夫感到胃里空空的,很空。他捡起枪,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然后,他把枪埋在一棵树的下面。他拾起一根树枝,企图挖一些土来盖住血泊——可那又有啥用?珍妮张大嘴巴倒在那里,双眼翻白。他可不能告诉吉姆·霍金斯是自己打了他的骡子。但是他必须有个说法。好吧,我就跟他们说珍妮忽然发起疯来,而后不小心卷到犁下面……不过这种事几乎不会发生在骡子身上。他慢慢地穿过田野,垂着脑袋。
日落时分,吉姆·霍金斯的两个手下正在树林边挖洞,好把珍妮埋了。戴夫被团团包围,这些人都在看死去的骡子。
“我怎么都想不通会有这号事发生。”这已经是吉姆·霍金斯第十次说同样的话了。
人群分出一条空隙,戴夫的母亲、父亲和小弟弟来到中间。
“戴夫在哪儿呢?”他的母亲问道。
“在那儿呢。”吉姆·霍金斯说道。
他母亲一把抓住他。
“怎么回事,戴夫?你做了啥?”
“啥也没做。”
“快,孩子,说实话。”他父亲说道。
戴夫深吸了一口气,重复了那个没人相信的故事。
“喏,”他拉長声音说道,“我把老珍妮带到这里准备犁地的。我耕好了两排土,就像你们看到的。”他停下,指了指那两道长长的翻开的土痕。“接着,准是老珍妮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她就是不听话。她开始哼哼唧唧,一直在蹬腿。我想抓住她的,可是她拉着犁跑了。等到犁弄翻的时候,她也被拽倒,正好摔在犁上边……她的身子戳穿了,然后开始流血,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就这么死了。”
“你这辈子听到过这种事情没有?”吉姆·霍金斯问道。
人群里既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嘀咕着,戴夫的母亲走近他,直视他的眼睛。“讲真话,戴夫。”她说。
“看起来她像是挨了一颗枪子。”一个男人说。
“戴夫,你用那把枪做了啥?”他的母亲问道。
人群围近了,看着他。他把双手插进裤袋,慢慢地摇着脑袋,往后退了几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都睁疼了。
“他有枪?”吉姆·霍金斯问道。
“上帝哟,我就跟你说那是枪伤。”一个男人拍着大腿说。
他的父亲抓住他的双肩,使劲晃他,一直到他的牙齿咯咯作响。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个无赖!说啊……”
戴夫看着珍妮僵直的腿,哭了起来。
“你用那把枪做了啥?”他母亲问道。
“他哪儿来的枪?”他父亲问道。
“说真话吧。”霍金斯说道,“没人会伤害你的……”
他母亲紧挨着他。
“你开枪打了那头骡子,戴夫?”
戴夫还在哭,泪眼里是模糊的黑脸和白脸。
“我……我没……没想……打她……我可以对……对上帝发誓……我……我没……我只是想……看看……看这把老枪……能不能打……”
“你从哪儿弄来的枪?”他父亲问道。
“我从老乔的店里买来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钱是妈给我的。”
“他一直求我,鲍勃。我没办法。我叫他一买到枪就拿回来给我的……枪,枪是买给你的。”
“那你怎么会去打那头骡子呢?”吉姆·霍金斯问道。
“我没有在打那头骡子,霍金斯先生。我按下扳机的时候,枪跳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珍妮会在那里流血。”
人群中有人笑出声来。吉姆·霍金斯走近戴夫,直直地看着他。
“好吧,看样子你给自己买了一头骡子,戴夫。”
“我对上帝发誓。我真的没想杀死这头骡子的,霍金斯先生!”
“但你确实杀死了她!”
人群里的人几乎都在笑。他们踮着脚,争着看热闹。
“好吧,孩子,看起来你买了一头死骡子!哈哈哈!”
“真是把脸丢光了。”
“呵呵呵呵。”
戴夫低着头,不断地用脚在地上打转。
“不过,你不必担心,鲍勃。”吉姆·霍金斯对戴夫的父亲说,“就让这孩子继续干活,每个月还我两块钱。”
“您这头骡子要多少钱,霍金斯先生?”
吉姆·霍金斯眯睎双眼。
“五十块钱。”
“你后来把枪弄哪儿去了?”他父亲厉声问道。
戴夫不吭声。
“你是不是要我用树枝打到你开口?”
“不是,父亲!”
“你把枪弄哪儿去了?”
“我扔掉了。”
“扔哪儿了?”
“我……我扔到小河里去了。”
“先回家。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里把枪找回来。”
“遵命。”
“你买枪花了多少钱?”
“兩块钱。”
“找到枪之后还回去,退回的钱拿给霍金斯先生,听到了吗?别忘了我会因为这个把你打到屁股开花!现在滚回去!”
戴夫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家。他听见人们都在笑他。戴夫瞪大眼睛,眼里噙着泪水。他怒火中烧,他只能把怒气吞下去,继续往家走。
戴夫整夜没睡。他高兴的是杀了那头骡子之后没被怎么追究,但他也被深深伤害了。只要一想到那些人是怎么笑他的,他就觉得体内有火辣辣的东西在翻滚。他辗转反侧,觉得枕头很硬。爸还说要打我……他想起之前几次被打,连脊背都抽搐起来。不行,不行,我可不想他再那样打我。这些人统统该死!没人给他任何东西。他整天都要干活儿。他们对我就像对骡子,还要打我。他咬牙切齿。妈还告发了我。
假如他非这么干不可,他会给霍金斯老头那两块钱的。但那就意味着要把枪卖掉。他想留着枪。一头死骡子要五十块。
他再次翻身,回想他之前开枪的情形。他渴望再开一枪。要是其他男人能开枪,上帝哟,我也行!他静静躺着,仔细听着。或许他们现在都睡着了……整栋屋子都静悄悄的,他听见弟弟轻柔的呼吸声。是的,就趁现在!他要去林子里把枪拿回来,然后看看他能不能再开一次!他偷偷下床,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
月光很盛。他几乎是一口气跑到树林边的。他趴在地上,搜寻着埋枪的位置。好,找到了。就像饿狗见到骨头那样,他一把抓起枪。他鼓起双颊,吹走扳机和枪口的尘土。他拆开手枪,发现里面还剩四颗子弹。他望向四周:这儿很安静,洒满了月光。他的手指紧箍住手枪,不过,一旦他想扣动扳机,他就闭起眼睛,把脑袋歪向一侧。不,我不该闭着眼歪着头开枪。他训练自己一直睁大双眼,而后扣动手指。嘭!他整个人都是僵的,屏住呼吸。枪还握在手里。管它的,他做到了!他又开了一枪。嘭!他微笑着。嘭!嘭!再扣,再扣。啊,已经空了。如果其他人能开枪,他也行。他把枪插进屁股后的口袋,横穿田野。
等他走到山脊的高处,他在月光下站得笔挺,感到自豪。他望着吉姆·霍金斯家白色的大房子,感到口袋里的枪沉甸甸的。上帝,要是我还能多一颗子弹,我会朝那幢房子开。我想吓唬吓唬霍金斯老头……吓唬吓唬他,好让他知道戴夫·桑德斯也是男人。
他左手边的道路打弯,转向伊利诺伊中央铁路的铁轨。他探头倾听。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那是八号车。他瞥了一眼吉姆·霍金斯的白房子,想起了爸爸、妈妈、弟弟,还有其他的男孩。他想起死去的骡子,又听见“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呼噜噜噜……”他僵在那里。每个月还两块钱……我想想……就是说要两年才能还清。操!我要完蛋了!
他站在路口,面对铁轨。好呀,她来了!他就站在铁轨边,不允许自己退缩。她来了,拐过来了……来吧,你这慢家伙!快来呀!他的右手按在枪上,胃里有什么在抽搐。接着火车呼啸而来,灰色和棕色的车厢铮铮作响。他紧紧抓着枪,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来。我敢说比尔没这个胆子!我敢说……车厢擦身而过,钢铁摩擦着钢铁。我今晚要乘上你看看,保佑我吧,上帝!他浑身发热,只是迟疑了一秒,而后抓住车厢上的抓手,一跃而起,跳上火车。他摸着屁股后的口袋,枪还在。月光下,铁轨很长很亮。他眼前的铁轨延展着,延展到远方,延展到能让他成为男人的地方……
责任编辑:易清华
理查德·赖特(1908-1960),著名非裔美国作家,出生于密西西比州的种植园,父母分别是磨坊工人和教师。很早就被父亲遗弃,童年不是住在孤儿院就是跟随母亲在不同城市周转流浪,母亲死后,他也是如此,居无定所。一九二七年,他来到芝加哥,加入共产党,开始写作。一九四○年首部长篇小说《土生子》的出版奠定了他的文坛地位。他之后还出版有自传小说《黑孩儿》《局外人》等。国内译介过《土生子》和《黑孩儿》,《几乎是男人》选自他一九六一年出版的短篇集《八个人》,国内尚未译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