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灯下阅一卷《植物图谱》,看到了菖蒲。
菖蒲生于水边,与水结缘,广布温带、亚热带,我国南北各地都有它的影子。我之所见,只在秦岭终南山。终南草木繁多,菖蒲与兰花、水仙、菊,并称终南四雅,这就令我对它刮目。那三者仙姿皆出类拔萃,而菖蒲却平实入得烟火。这么想着的时候,纸页上一排碧绿明净的菖蒲缓缓映入眼帘,以至于满纸绿影婆娑,似乎听见了菖蒲沙沙的剑叶挤擦,那种柔腻的水腥气进入鼻孔。
菖蒲有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别名叫水剑草,儿时常去山间水里玩,菖蒲在水边举出一叶叶剑形的青碧嫩黄枝条,令我们怦然心颤,不由得伸手抚摸。端午节到了,大人让孩子们采些菖蒲回家,放在家门口祈福辟邪。虽是驱邪,却也满含敬意。敬天敬地,也应该敬敬草木,那是自然和神明。老人言,菖蒲是剑,艾蒿是鞭,蒜头是锤,挂在门窗上退蛇虫,灭病菌,驱毒邪。早些年读《红楼梦》,贾府的端午好像也是这般过的,叫“蒲艾簪门”。
水里摇曳着菖蒲,风来索索,与水交织,跟虫耳语,这该是诗意的栖居吧。山风吹动,菖蒲泛着水淋淋的绿,摇晃着我的记忆。屈原是深谙人间烟火、体贴自然万物之人,他的《天问》《九歌》的行文密度以及让人读得喘不上气的长章结构,与菖蒲密密麻麻的叶片浑然一体,形成一种意象。若是夜半阅读,会在字里行间嗅到菖蒲的气息,想起终南山中密密排开的菖蒲。
菖蒲在古代是有显赫身份的,古书上的“荃”,指的就是菖蒲,又名荪,比喻君主。《离骚》有两句批评楚怀王的诗:“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意思是“你不深入了解我的忠心,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
一般以为菖蒲分三种——九节菖蒲、石菖蒲和水菖蒲,皆可入药,开窍化痰、醒脾安神。在时珍那里,菖蒲凡五种:生于池泽,蒲叶肥,根高二三尺者,泥菖蒲,白菖也;生于溪涧,蒲叶瘦,根高二三尺者,水菖蒲,溪荪也;生于水石之间,叶有剑脊,瘦根密节,高尺余者,石菖蒲也;人家以砂栽之一年,至春剪洗,愈剪愈细,高四五寸,叶如韭,根如匙柄粗者,亦石菖蒲也;甚则根长二三分,叶长寸许,谓之钱蒲是矣。
依时珍所言,儿时所喜爱的剑叶菖蒲,应是石菖蒲,终南山多矣。
菖蒲为药,始载于《神农本草经》,“上品,称昌阳,以根入药,味辛性温,气味芳香,祛湿寒,聪耳目,通九窍。”古药方上说它治疗心神不安,通脉开窍,配上远志、龟板,治健忘症,当代也有催生红颜黑发之说。
《道藏》说:“菖蒲者,水草之精英,神仙之灵药也。”研究者认为菖蒲含挥发油的兴奋因子,服用后瞬间体力增强,登山尤其有精神,这似乎在佐证神仙故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菖蒲”条中引用了五六则服用菖蒲的神奇传说,让菖蒲走上神坛。
旧时文人喜菖蒲,有“根盘龙骨瘦,叶耸虎须长”“古涧坐菖蒲,根瘦节蹙密”等诗句为证。有文人置之案头静心养性,痴迷者当属东坡先生,赞其“节叶坚瘦,根须连络,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道宗咸雍二年,先生在秦岭初识野生石菖蒲,那芊芊细叶照应着他从容淡然的性情,于是心爱不已,誉之“千岁灵物”,为之写下《石菖蒲赞》,惊叹于石菖蒲只需一点清水、一块石头就可以生趣盎然。在他看来,长于石隙的草木,皆需土壤固定根須,像石韦和石斛虽然用不着土的供养,可一旦挪到别处就生机尽无,“惟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人有自己的命运,草木也有它的生存玄妙。自此,他的情怀就系于菖蒲身上,五十七岁那年九月,他被流放到岭南,途经广州蒲涧寺,此地是安期生隐修与飞升成仙之处,在这里他看见了久违的菖蒲,留下“昔日菖蒲方士宅,后来薝卜祖师禅”的诗句。
没有哪种草药像菖蒲这样让文人付出深情,心怀执念,涂抹出那么多的文字,恰如美学大师马一浮所言:“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草木之心,方是诗人性情。
因了柔韧,菖蒲可编席、编篮、编扇、编草帘,打点着秦岭山民的生活,随便走进终南山哪户人家,谁家没有菖蒲做的物件呢?暄松、温暖、厚实,散发清逸之气。见过僧侣信徒打坐的蒲团,也是用菖蒲编的,坐于其上,如佛静心,更有散漫之人用它做蓑衣披于其身,戴上用竹叶棕丝编织的斗笠,身上散发出的植物清香,被雨淋湿。那样的情态,我太喜欢。
情趣幽幽的菖蒲,像流落在民间的文人,活脱脱一副隐士相,踽踽独行在水生的光阴里。
黄连的名字,时珍说得很清楚:其根连珠而色黄,故名。童年里,我尝过它,大约是胃肠虚弱,祖母便熬了黄连汤喂我,于是从小就尝到了苦味。那时记忆不深,成人后开始写作,常常熬夜,舌红苔燥,泻火很重,白日里心烦意乱,头晕目眩,饭食不安,服用老中医开出的黄连阿胶汤,那种苦才铭记于心,这时祖母已经下世了,看着药锅里黄色的药汁,仿佛一湾沉静的琥珀,想着生命里有黄连垫底,该是能够承受人生中一切的苦。
黄连是有故事的,说它本为人名,在一个陶姓的大夫家里打工,因用一草救得主人之女一命,故命名其草为黄连。故事里没有说帮工的年龄,但人人皆以为年轻。
这故事有个插曲,春来了,主人之女陶幺女去踏青,在山坡上看见一种野草,叶子像鸡爪,伞状的花,花色有黄有绿,也有黄绿色的,悦人眼目,她兴奋地挖回家种在家园里,且精心上肥浇水,那野草出脱得葱绿滴翠。后来,陶幺女病了,黄连想着,既然她如此喜爱这棵草,也许命中有缘,于是将那野草连根拔起,洗净下锅煮熟,又怕汤汁有毒自己先服下,两个时辰过去自己还活着,这才让她服下。
就这些,后面我想知道的故事,没有了。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二句,应是那个叫黄连的年轻人心里的苦。
黄连另有一名,鸡爪连,契合了它卵状三角形的鸡爪之态。百度说它“叶基徨,坚纸质,卵状三角形,三全裂,中央裂片卵状菱形,羽状深裂,边缘有锐锯齿”。这描述像极了陶幺女所认定的鸡爪子。故事的背景为何朝何代,谁也不知,总之很久远了吧。这种穿越了古代一路走来的野草,竟成草药里的神奇。
喜欢在草木间行走,走累了歇歇,听听草木的声音,嗅嗅草木的气息,这样的人生,很是简单,却不单调,有时觉得,我的家其实就在这些草木间,那是我用灵魂供奉的故乡。
因了黄连,我与友人去了太白山。黄连也许有很多的家,太白山算是正宗的一处,它喜冷,喜弱光,太白山的冷环境正好满足了它的生长需求。《水经注》言:“太白山南连武功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皑然。”此为“太白积雪”一词最早出处。言其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即便是三伏盛夏,仍然白雪皑皑,银光四射,景色壮观。看过太白全貌的人都说,即使是夏日,太白山也陷入积雪的围裹中。我们去的时候是秋日,山上刚落过一场雪,游人不见踪影,唯有冷,幽,野,是四季里最安静的时分,亦袒露出它的生命形态——古老,清冷,隐忍,对应着太白山的孤独,而在我们,这是拓展心灵的最佳环境。
在孙思邈看来,天下之山,唯独太白可以称药山,“满山尽灵丹”。秦岭有药草两千余种,太白山占了大约四分之一,有六百多种。
夜晚,太白山接纳了我们。浓墨般的暮色漫起,聲声鸟鸣,摘来李白《登太白峰》的两句:“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我忽发神经,对一同上山的友人说:“趁着夜色去采黄连,如何?”吾辈非药人,采黄连纯属玩笑而已,可我说得认真,友人相视而笑。既然不可寻,那就看百度的介绍吧,于是打开手机查找黄连的药用价值。资料中说,黄连性苦寒,清热燥湿,泻火解毒,能解百余种疾病,称之为国药,数十本药典有记载。黄连阿胶汤是中医经典名方,为张仲景《伤寒论》中极具价值的药方。仲景以为,伤寒胸中有热,胃中有邪气,腹中痛,欲呕吐者,心中烦不得卧者,黄连汤主之。它的主要功能是滋阴降火安神,用于心火上炎所致的心烦失眠,舌红苔燥,脉细数之人,临床上应用于心悸、乙脑后期、失眠、阴虚便血等症状。处方的成分除黄连外,还有黄芩、芍药、阿胶、鸡子黄共五味,以水六升,先煮三物,取二升,去滓,纳胶烊尽,小冷,纳鸡子黄,搅令相得,温服七合,日三服。
秦岭里的黄连为野生,因其珍贵,就出现了人工种植。有资料显示,若论名气,重庆石柱土家族自治县的种植历史可追溯至一千三百年以前的唐天宝年间,曾作为朝廷贡品。世人皆曰黄连苦,石柱人却知其甜,这甜,是说它为石柱人创造了经济价值,润泽了百姓。
黄连下火,家乡人都晓得。过去,乡里人看不起病,就在南山采了黄连,回来切成片泡在水里喝,黄连在水中沉浮,交融,淡淡的黄,看着润眼,喝着苦涩,初喝者会龇牙咧嘴。
苦口良药,这是对黄连极为恰当的描述。
一个人若是尝遍世间的苦涩,站在时间的枝头,是否会苦尽甘来?
黄连和甘草,都是人生意义上的草药。
甘草的别名有国老、美草、甜草、灵通、乌拉尔甘草、甜根子诸种,都是引人嘴馋的名字。其国老也,言及岁月深邃,在草药大家庭中,算是老资格了,两千多年前就入了《神农本草经》的法眼,大约觉得其名过于抽象,又以美草名之。时珍的《本草纲目》将它列为药之上品,陶弘景言之“诸药中甘草为君”,并言“此草最为众药之王,经方少有不用者,犹如香中有沉香也”。
北宋时期的药物学家苏颂少为人知,其原籍福建路泉州同安县(今属厦门市同安区),后徙居润州丹阳县,曾任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尚书右丞,元佑七年(1092年)拜相,博学多才,于经史九流、百家之说、算法、地志、山经、本草、训诂、律吕等学无所不通。他著有《本草图经》,里面提到甘草:
今陕西、河东州郡皆有之。春生青苗,高一二尺,叶如槐叶,七月开紫花似柰冬,结实作角子如毕豆。
甘草的花淡紫相宜,三角状披针形,叶柄上柔毛茂密或褐红腺点,花开七月,与时令一样,开出一年里最热烈的精致,向着夏日雨露、花影月色,开出宁静。
地气那么自然地在秦岭的山坡上、沟壑间、溪水边、岩缝里生出,到处都是草药的家,无人打理,径自生长,这是天赐之物。那些珍贵之草,多从石缝里伸出,这草就筋实。筋实是方言,表明根扎得牢固,枝叶硬气。开春的时候,在秦岭的山石岩缝间,我看见了甘草伸出如槐的叶片,片片绿着。入夏,它便开花,朵朵紫色。它最是感应季节的交替,进入秋天不久茎叶开始枯萎,这是收果的时节。它的果子长圆,表里皆黄,像岁月中的老者。
一场淅沥的夏雨,带给黄柏峪的是一片雾蒙蒙,仿佛仙气。我走在雾里,草木之影不见,走过一道沟,忽见一棵甘草的叶子挂着晶莹的雨珠,叶柄上覆盖着一层亮闪闪的绒毛,令我诧异的是绒毛一点也没有被雨打湿的样子,久久吸引着我的目光。对一棵草凝视的时候,一抹阳光、一缕清风、一声虫鸣鸟叫都是属于这棵草的,沿着这样的思路,我的呼吸也是属于它的。如是的感觉,真好。
一位家在黄柏峪住着的朋友说,甘草喜欢阴暗潮湿,日照长气温低的干燥气候,只要不是大白雨,它的身子就不湿,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山民虽也叫它甘草,但写在纸上就成了“干草”。
粗壮的圆柱形根茎,是它的药用之处。一棵甘草,可以切一大盆药根。药理极广,治七十二种乳石毒,解一千二百种草木毒,且功在调和众药,使各药互相和谐,解其他药之毒性,于调和之中显得补力平稳,缓慢健脾强肺,虚怀若谷,海涵万族。
解毒,是甘草的主业,也是对人体很好的补益草药。《伤寒论》的药方里,甘草用得极多,犹如香中有沉香也,书中最有名的十个经方,桂枝汤、小柴胡汤、半夏泻心汤、小青龙汤、麻黄升麻汤、苓桂术甘汤等六个中都有甘草的影子。
中医专业的说法是甘草味甘,大缓诸火,黄中通理,浓德载物之君子也。由于它的抗炎和抗变态反应功效,西医临床作为缓和剂,缓解咳嗽,祛痰,治疗咽痛喉炎。
甘草其味甘甜,越嚼越有味,诸多的中药药方中都可以见其影,也许有了它,苦苦的药汁就有了一丝甘甜。这就像人生,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那个傍晚,站在黄柏峪高高的山坡上举目四望,蝶形穗状的甘草花一串串插在甘草秧枝叶间,爬满花柱,朵朵密密匝匝,粉若桃花,紫如马莲,紫红相映,荡漾于夕阳的风中,像片片落地的彩霞,冲着四面八方张开,招引来群群蜂蝶。
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好在有同道相伴。他们与我一样,皆为多闻草木、常守清净之人。
季节来去,须以草木之心淡然面对。
月光如昼,雪似的白,汪漾的蓝,甘草的花朵隐没于风里。
甘草可以泡水喝,也可以干嚼,刚入口苦涩,慢慢地就有一丝甘甜。小时常常干嚼,感觉比糖还有味道,全因那种过后甜美的回味。嚼着甘草,整个童年都是幸福的。
生长于秦岭的一草一木,都是大自然的精灵。
黄连苦,甘草甜,植物亦如人生。
茱萸是草药,书页上有它清晰的面容:
茱萸,又名越椒、艾子,别名红刺楤、红刺葱、仁刺葱、刺江某、毛越椒、鸟不踏等,常绿带香,具杀虫消毒、逐寒祛风的功能。木本茱萸有吴茱萸、山茱萸和食茱萸之分,都是著名的中药。
更远的文字里,也有茱萸的影子。《离骚》中,茱萸的别名为椒,古语的香草,实际是茱萸,那时茱萸并不是佩戴在身上,而是悬挂于幔帐和帷帐之中。
《西經杂记》最早记述了重阳佩茱萸的习俗,唐至南北朝最为盛行,人们给予它辟邪翁的地位,在重阳节这天插茱萸可以避难消灾,或佩于臂,或插于头,或作香袋,称为“茱萸囊”。
宋人《容斋随笔》卷四记载了一则故事。诗人刘梦得(刘禹锡)曰:“在诗中用茱萸这个名字的共有三人。杜甫诗‘醉把茱萸仔细看,王维诗‘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诗‘学他年少插茱萸,三个人所写有关茱萸的诗句中,杜甫的最好。”其实,大多数人是记住了王维的那句,杜甫与朱放的两句,能够记住的凤毛麟角。王维所说的“遍插茱萸”并非诗人的发明,但他的这句让重阳节这个民间节日的大众情感有了着落,有了更广泛的民间寓意。被《容斋随笔》收录的茱萸诗有十余首,实际远远不止,王昌龄、戴叔伦、卢纶、白居易、万楚、徐铉等人也有茱萸的诗作,或七言,或五言。若论诗意,白居易的两句“闲听竹枝曲,浅酌茱萸杯”很是不错。九九重阳,秋风渐凉,对茱萸的情思脉脉不断,涌进了怀有茱萸情怀诗人的诗行中。
重阳,带着一种澄明与气爽;茱萸,带着一种思念与温馨。一个美好的节气,一棵美好的草木。
初见茱萸,为辛丑初春,陪伴几位友人去佛坪深山。在一户人家歇息,主人正在阳光下晒红果,远看像是小灯笼,近处又以为是枸杞或者切碎的辣椒,捏一颗,从外红到里,主人说是茱萸,是药。
我们喝水,主人说起茱萸的药效,杀虫消毒,逐寒祛风,治腰膝酸痛、眩晕、耳鸣、遗精、尿频、肝虚寒热,药店的中成药知柏地黄丸、益明地黄丸、爱味地黄丸、十全大补丸、六味地黄丸,都是用它作为主要成分,送到药店去一斤卖三十多元,三十多年前那会儿,成色好的一两百元呢。主人讲了个笑话,一穷汉去女方家提亲,丈母娘拦在门口问家里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没?穷汉回答没有,丈母娘脸一黑说,啥都没有娶什么媳妇?穷汉说家里有十几棵茱萸树,丈母娘立马一脸灿烂:屋里说,屋里说,外边风大。虽是笑谈,可见当时茱萸之珍贵。
阳光下被主人晾晒的茱萸大红大紫,我不喜欢,但我的偏见并不妨碍它的艳世。关键是,它是药,上好的草药。
同行的牛哥问这是在哪儿采的,主人说屋后这山上就有。我们世代山居于此,等待的就是挂果的喜悦。我们这儿向阳的山坡、树林子都有,主人回答说。这东西不仅能入药,还能辟邪驱鬼神,我们这儿叫它“辟邪翁”,重阳节这天,山里人要在身上插茱萸的枝叶,女孩子有的插在头发上,有的缝一个香袋佩在腰间。
主人见我们兴致蛮高,指着房后说,这是我家的山,长着茱萸,几步路就到了。他带我们爬上坡,林深几许,野花奔放。一直以为茱萸也是一种小草,没想到竟是数米高的大树,男子汉一般挺立着。山里刚落过一场雨,树叶挂着晶莹的水珠,保持着一种沐浴的状态。这是秦岭的深处,它们长在这儿有些岁月了,苍老的树枝揽着阳光,抱着山风,尽享天地之福。主人说,听风便可知树的模样,到了夏至,叶片在风里一片喧哗,那时茱萸就结果了。秦岭深处的山民,多是用植物的生长周期判断季节的轮回,其生命的传承在这一山的茱萸以及更多的草药身上承接,在古老的树叶间完成。秦岭是一座草药之库,源源不断地滋养着生命之神。
春风起,树枝摇,初生不久的倒卵形、对生的叶子像是一个个音符,从生命之键迸出,加入满山春的旋律。有三四声鸟鸣,像春风挂在树枝上,不见其影,仿佛有着隐身术。层层叠叠的嫩叶保留着风吹过的样子,从它倾伏的姿态看,是下山风,带着上天的气场,叶面上有弧形的细纹,暗含一些玄机。
仰头,天很近,如在树顶。
没有赶上花期,看不到那金黄的花朵,略有遗憾。主人说,重阳节你们再来,那满树、满山茱萸结出的小果,灯笼般映红一座山。
我们笑了,自是会心。
一叶叶稚嫩的茱萸目送我们下山,期待我们再来。
草药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
某些草木,可以给人带来精气神,如黄精。
黄精的叶子厚实,粗涩,似短竹,花有白有红,形状若伞,观赏着,内心里便有了依恋。它的根扎在山里,视野也在山里,这是它生存的秘诀。平原没有山的营养积蓄,无法让它对人体有灵异的感应。它的根很受看,嫩生姜般的黄,形状各异,我见过的有圆状有长条状,圆似小西红柿,长条像丝瓜,还有的类似鸡头,因之又名鸡头黄精。
弘景的说法是:“黄精根如鬼臼、黄连,大节而不平。虽燥,并柔软有脂润。俗方无用此,而为《仙经》所贵。根、叶、花、实,皆可饵服,酒散随宜,具在断谷方中。”
黄精很神秘,古人称之为灵药。《五符经》认定它获天地之淳精,为草药之上品。《博物志》云:“昔黄帝问天老:‘天地所生,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天老曰:‘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别录》将黄精列于草部之首,仙家以为芝草之类,以其得坤土之精粹,道家用它养生,辟谷修行。如是文字,让汉灵帝也天天食用它,此为《道藏》所载。
道教诞生于东汉末年,早期的雏形叫神仙道,以黄精作为主要的饵药之一。传说齐地一个叫乐子长的道士,在霍林山遇仙人指点,服食黄精,一百零八岁肤色若如少女,后过海在崂山成仙。文字里还有隋末道士岑道原“常食黄精,时百余岁,肤若冰雪”的记载。元时王重阳服用黄精补精气,在终南山创立全真教,修成先天功、金雁功、全真剑法、天罡北斗阵等武功绝学,武功盖世,天下无双。
以上所载并非虚言,中医认为黄精具有壮筋骨、益精髓、补精气的作用,入药补脾肾,润肺生津。如时珍所言,黄精接受戊己淳气,故为补黄宫佳品,母体得到补养就水火相济,木金交合,各种病邪会自然祛除。
想着黄精,古人的诗意扑面而来,他们不会放过这蕴含仙气的草木。杜甫、白居易、岑参、王昌龄、王安石、苏轼、陆游等诗坛大佬都写过,以喜爱的程度,王维为最,为黄精赋诗最多,存十余首,尤喜他的《黄精鹿》,因其写的是华山,我去过不止一次。
太华西南第几峰,落花流水自重重。
幽人只采黄精去,不见春山鹿养茸。
“幽人”何许人也,诗人不说,落花流水之处采得黃精,这就够了,无须再采他药。我不懂草药,枉去了华山几趟。
人与草木,也讲缘分。
黄精可煎汤,可泡酒,可茶饮,或补气血,养脾肺,或滋肝肾,补正气。
野生黄精在秦岭很难找,终南山难得一见。在典籍中流传数千年的黄精之容,被我在秦岭的黑水峪厚畛子见到了。那个夏天我去佛坪老县城,必经黑水峪,峪水极清,西安市民现在的饮水源自那儿。那儿是太白山之边缘,海拔在两千米以上,野生黄精在此活得清静自在。它的茎细长,没有风吹,它也是弯着身子。它倾倒的方向,也是风的走向。它的叶片像极了竹叶,看着极有韧性。它从茎节间抽出一束花穗,伞状,若小铃铛,二至四朵,白黄两色相间。花朵落了,有果生出,起初一个小绿疙瘩,害羞地躲藏在叶下。它的药用部位在根,枝叶枯萎后挖取根茎,除去地上部分及须根,洗去泥土,置蒸笼内蒸至呈现油润时,取出晒干或烘干,或置水中煮沸后,捞出晒干或烘干。黄精的根状茎为圆柱状,结节膨大,色形极似生姜,民间有“老虎姜”的叫法。它还有一个美称:仙人余粮。与众多草药不同的是,它药食两用,古代饥荒时饥民采食黄精以保命。为此,《拾遗》将它列为救荒草的行列。
不时会遇见背着背篓的采药者。那会儿我不识黄精,误以为他们背篓中的黄精叶子是竹叶,便一脸疑惑,不知他们采竹叶何用。考察队里不乏认识草药者,说不是竹叶,是黄精的叶子。自此,我一路闭了嘴,言多必失,我远远没有抵达修行者的境界。
涝河下游村子的一位老中医我认识,常去他那儿把脉看病,他说黄精的根是人健康的宝贝疙瘩,为草药里的气血双王。他从不饮茶,常年用黄精的根泡水喝,八十多岁了依然气血饱满,走路一阵风。
黄精与鸟心有灵犀。又名黄鸡菜、笔管菜、爪子参、老虎姜、鸡爪参、鸡头黄精,在终南山的草药里,它是最具品相的,每次入得山之深处,我的目光总是在山崖间、草丛中探来探去,可总是见不到它的影子。
非心不诚,而是无缘。
黄精之黄,在我看来是一种岁月的苍茫。
其实认真观察,每一种草木都有自己的生存秘诀。
纷繁红尘,多想拥有一颗清简草木之心。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