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荔
她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下身一条破洞牛仔裤。一头长发,一双大眼睛,闪烁于那张黝黑的脸庞上,清亮,纯净。她抬眼、微笑,招呼我进店,在与她对视了两秒钟之后,我判断,她是与我同龄的中年人。我的目光迅速扫描一下她,一身与她年龄不符的装扮,暴露出了潜在的秘密。对于女人,这个复杂而又简单的物种,一半被时光善待,一半被遗弃。她们这一生的幸福、苦难、学识、修养从来不会被隐藏。
我移开与她对视的目光,转向了小店里的物品。一个红色大坛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走上前去,问,这里装的是什么?她毫无表情地随口应道,是散装酒。指着坛子旁边塑料瓶装的黑色液体,是桑葚酒吧?我继续问。她专注于手机上看电视剧,答道,是桑葚酒。对于我的到来,她也作出了相对准确的判断,如我一类人进入小店,直奔酒坛,分明不是来买东西的。当我准备再询问时,她突然抬起头,微笑着问,你要买什么?我连忙掩饰说,我就看看。此刻,她在显示一个店主的风度,或是识破了我到小店的真正目的。一到小镇上,就听到关于这家小店女主人的闲谈,说她人长得漂亮,时尚能干,但大字不识一个,是这条街道上的一道风景,被好奇驱使,我来到了这家小店。我顺手将随身携带的一本书放在了柜台上,继续打量小店货架上的物品,并寻找新的话题。她在看到那本书的刹那,就对我警觉起来了。她瞬间停止了微笑,用凝固的笑容认真地打量着我,迅速地在我和她之间建造了一堵墙,把我挡在她的安全距离之外。她恢复到最初的状态,头也不抬,继续在手机上看电视剧。对,她没读过书,不认得字,这条街上很多人都知道,我不是这条街上的人,我也知道。我还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识字,并对她游离于文字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用将信将疑的眼神回应了她瞬间转变的态度。我知道,那本随手放在柜台上的书刺激到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行到岁月深处的女人,在殊途同归的路上,一个眼神,就能读到一种答案,构成一个玄妙的世界。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感受到互相亲近或者拒之千里的气味,这是女人特有的气味。我和对面这个女人,见了一次面,并未说过几句话,我们只用眼神来互相探究。我想到了电影《朗读者》里的汉娜宁愿承受牢狱之灾,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识字,她躲闪、掩饰、慌乱又不屑一顾的眼神,与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多么相像。我终于没忍住,揭开了我想要探究事物的主题:你真的不识字?看着真不像啊……是啊,我真的不识字,一天学也没上……她的回答出乎我意外,我想象的是愤怒的回击,或直接把我赶出去。顺着她平和的回应,我得寸进尺地向她靠近。“看着,真不像!”我低声地回复了一句。她警觉地看了我一眼,又瞬间放松了警觉,大概也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善意和质疑。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们的世界像一泓激流的溪水,带着各自的愿望,互相试探着。我向她靠近,她逐步后退。她努力地搜集更多的信息,拼尽全力要证明一个问题,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不识字,没进过一天的学校。而她实在又不想去那么费力地参与这场与她有关又无关的猜疑,那双清澈的眼神从带有一丝惶恐到愠怒再到不屑。我为了私己的好奇,用质疑入侵了一个秘密建造的世界。这个世界曾经是每一个女人共同拥有的,童年少年青年到成年,它完美无缺,又各自绚烂。因为缺少文字,它又千疮百孔。它的主人不停地修复,不停地建立防御,不停地被击垮。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女人对立着。她们像岁月深处两只温顺的羊,都正在被生活放牧,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从女孩儿到女人,从少年、青年再到中年。在岁月的牧场上,她们时而相遇、时而同行,更多的时候,互相观望,互相猜测质疑,甚至是互相排斥。为了缓和瞬间凝固的气氛,我故作轻松地问道,老板,你这里有西域春酸奶吗?没有,她淡然地回答了我。其实,她已知道了,我想买酸奶的做法是对她的一个示好,同时也暴露了我的秘密——我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你一个字也没学过?你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吗?你可以学的,我随口而出的问题,又一次触及了她脆弱敏感的神经。我好为人师的优越感彻底地激起了她的反感,她像战士一样瞬间把自己武装起来,脸色一沉说着,她就这样生活几十年了,也曾努力地去学认字写字,早上学,下午忘。晚上写会了一个字,早上起来,又什么也不记得了。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竟无言以对,我不也曾以相同的理由为自己辩解过吗?我和她所走的道路迥异,而我们所去往的终点大致相同。
这时候,有位顾客正在买东西,三双手套、一根铁锨把子、一瓶可乐。她边点数物件,边算账。手套三块钱一双,三双九块钱,铁锨把子十五元一个,可乐五块钱一瓶,一共二十九块钱。顾客给了她一张百元现钞,她熟练地数着五十、二十不等的钱钞,给顾客找回了七十一块钱。从算账到找钱,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她算账的熟练和精准,让我继续对眼前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产生幻觉,她是在说谎,还是在表演?刚刚建立的信任,又被否定,突然觉得自己不够善良,不能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应该笃定地相信事件的真相。我要相信她,相信她就是相信了自己。她仿佛看清楚了我内心深处的疑虑,快速地拿出手机,把她与别人银行往来信息的文字截图拿给我看,并把她与女儿的语音对话让我听。她问女儿,刚才截屏上的字说了些什么,她女儿语音回复道,说你给对方转了五千元,对方没收到钱,是因为他的卡被锁了。她把这个金钱往来的隐私拿出来证明自己的确不认得字,而不是装的。我已经相信了她说的话,我又开始对她为什么没读过书而好奇。“好奇害死猫”,我就是只好奇的猫。我说,我相信你真的不识字。她直了直身子,舒缓和放松了许多。我和她的距离瞬间被拉近。我再一次表明,我并无恶意,我只是对她的生活感到了好奇。说出这些的时候,我的声音逐渐地低下来,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探子,在做一件并不光明磊落的事情。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窥者,正在偷窥别人的人生,一种负疚感瞬间而生,我打算就此结束谈话,离开小店。突然,她从柜台里走出来,从冰柜里拿出了一个雪糕,满眼含笑地送到我跟前,说,天热,吃根雪糕解暑吧。我稍微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支雪糕,是接受,还是拒絕。从她纯净的眼神里,我找到了答案,即便有各种规定,即便身体不适,也不能拒绝这根雪糕。她见我迟疑了一下,就把雪糕塞到我的手里,我后退了一步,连忙道谢。她见我接受了她的馈赠,并感受到了我内心瞬间的慌乱,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柜台里面。这一根雪糕算是拉平了刚才的误解。我再次道谢,并告诉她,这是我今年吃的第一支雪糕,并且是我最喜欢吃的“大甜筒”。人的味觉也是有年龄的,人到中年的淡然,也包括了对食物的需要和选择。年轻时贪恋的食物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地被遗忘或远离。因为畏寒,已经好久不再吃凉的食物了。但,我无法对面前这个敏感、善良的女人说明这些。我剥开了雪糕,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我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与一位好友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吃着雪糕,说着心事,校园的小路很短,雪糕化得很快,但记忆却是悠长和恒久的。我边吃着雪糕,边询问她小店的生意情况,以及她爱人和孩子的情况。说起小店的生意,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在这条街上,她的小店开门最早,每天五点半准时开店(在新疆,十点钟机关单位上班)。她说,小店开了五年多了。每天,闹铃一响,她就觉得小店门口有人叫开门。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小店。无论她五点半还是四点半来,小店门口都有人等着买东西。她说,自己辛苦点,起个早,方便了别人,自己也能多挣点钱。我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幸福的。我的这个中年普世哲学并没有引起她的共鸣,她按照自己的思维继续游走,她说,只要来到这个小店就觉得特别踏实。我说,还真有点羡慕你了,快乐充实地过日子。她的表情凝重起来了,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是可怜的,只要出了这个小店,去往任何地方办事,她都必须找人陪着,帮她认字,帮她签字。不过,我遇到的都是好人,他们都很乐意帮我,所以,我觉得,我是一个命好的女人,她说。在这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她给我讲了她与文字之间的失之交臂。在没有文字的人生里,童年的快乐等量置换成为了成年后的尴尬。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她拿出了善良柔软向这个世界示好。她付出的每一分善,都能感受到回应。她把所有的善和美,都归结成了自己的命运,她从始至终都肯定地说,自己是个命好的女人。这个“命”字是她四十多年来一直乐此不疲的信仰。
她刚从甘肃老家来到这里时,一家人住在租来的民房,三个孩子、三个大人挤在两间屋子里,她和爱人白天出去干活,她的妈妈在家里照顾孩子。遇到农忙时,她的妈妈会多烧几壶开水放在家门口,看到邻居干活回来,总是热情地说,家里要是没有热水,我家有,喝口热水解解乏。在共享泥土芬芳的人们之间,因相同的气息而自然亲近,即便,他们互相不知道姓名和来处。她们家从两个暖瓶逐渐增加到十个,以至于后来更多。她问妈妈,你不嫌累吗?自己做饭带孩子,还要免费给别人烧热水。妈妈说,不累,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帮助了别人,别人舒坦自己也舒坦。那个小巷里的人大多是来到这里承包葡萄地的外乡人。平日里,邻里互相帮忙,互相谦让。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带着不同的生活理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种植和养护的土地写着别人的名字,他们依然无私地把汗水和理想种在了土地上,似乎这土地就此属于他们了。她说她租种的葡萄地,收成还算不错。但是,再怎么用心种地,地也是别人家的。于是,她和爱人商量,自己攒钱在当地买了一处民房,开了一个小商店。
她以为,买了房子以后,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成为本地人了。搬进属于自己房子之初,她们一家人依然保持无私帮助邻里的热情,而他们的做法不再被人接受,还遭到了非议。她抬起头看着我说,那里的人都不像以前租住房子的邻居那么好相处了,他们大多看不起外来人。接着,她不屑地说,我就以此教育我的孩子,你们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每一个人开一辆豪车回来,把这个巷道的路停满,让他们再看不起我们!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极为认真,像在为简单的生活树立一个宏伟的目标,并且一定要实现它。
我笑着问她,有人怀疑你假装不识字吗?她说有的。因此和别人还吵过架。去年冬天,她的小店里需要架炉子取暖。清倒炉灰要倒到离城区较远的专用垃圾箱里。离她家比较近的那个垃圾箱,专门标了“禁止倒煤灰垃圾,以防火灾”,而那些白纸黑字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她发现很多人都在这个垃圾桶里倒煤灰,她也顺手把炉灰就近倒到了垃圾箱里。一天,不知道谁倒的煤灰余火没有灭净,那个垃圾箱起火了,幸好被她及时发现,避免了一场意外的火灾。社区、派出所相关单位都来找她,指控说,垃圾是她倒的。他们找她谈话,做她思想工作,并批评她不遵守规定,说她明知故犯,明明有文字标牌,她却视而不见。她觉得自己很委屈,但百口难辩。生性执拗的她一遍一遍地描述事件的真相,她来倒煤灰的时候,已经起火了,但没人相信,最终,她与来处理此事的人狠狠吵了一架。说到此事,一丝防备在她的眼里闪过,她问我,某某没给你说过吗?我笑着说,这是小事儿,他们可能早就忘记了。她说她将永远会记得。
我问她,小時候没有读书,干什么去了?她说,放羊了。她是家中老小,人长得漂亮,胆大活泼,整天像个男孩子一样爬上爬下,深得父亲的宠爱,父亲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她家在一座大山里,祖辈以养羊为生。因为家里羊多,父亲一人忙不过来,一看小女儿手脚麻利,能吃苦,是个放羊的好手,五岁的时候就让她跟着上山放羊了。她清楚地记得,天还没亮,父亲叫了她一声,她就从睡梦中一咕噜爬起来,跟着父亲和羊群进了大山。她像一只小羊一样跟在父亲的身旁,父亲为了照顾她走得很慢,羊群也走得很慢,遇到高山的时候,她赖着不走,让父亲背着自己爬山。她说到这些时,关掉了正在手机上看的电视剧,沉浸于她幸福的童年时光中。她说,即便让父亲背着自己放羊,父亲依然喜欢带着她。那是一座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大山,那座大山是她祖祖辈辈的家。他们在大山里结婚生子,生老病死。还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出过山。你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吗?我问。她说,不知道。但那是一座非常好看的山,山上有好多树木,树已经长了很多年,那些树陪着她长大,她结婚成家了,那些树都还在。把羊散放在大山里,只要父亲手里的羊鞭一响,羊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向她奔来,一声口令,羊就从她的身旁又奔向大山。那么深的大山,父亲从来不会迷路,从来不怕羊走丢,她也不会。大山的世界,只有蓝天、白云、绿树和一个又一个绵绵无尽的山头,有时候,她看这些山头就像她和父亲的羊群。她常常看山看得入神,父亲自己去管理羊群。他们常用羊鞭的声音来交流,羊鞭扬得越高声音就越清脆,只要鞭声一响,她会迅速地判断出声音的方向,和那鞭声的意义——该回家了,该吃饭了。在山上吃饭的经历也是她最难忘的记忆。她和父亲经常天不亮就出发进山了,带个可以烧水的壶,带一些母亲做的饼子、咸菜,饿了就找个避风的山头,烧一壶开水,她和父亲围着茶壶,边啃着手里的饼子,边说着羊群里每一只羊的脾性。那只黑羊有点“拐”,总是抢白羊的草;那只花头羊最好,发现好的草地总是“咩咩”地大叫,呼唤同伴来共享美食。为了让羊吃到更为鲜嫩的草,她和父亲通常要翻越许多个山头,走很远的路。她说,那个时候,从早上走到晚上也不觉得累。对于她来说,父亲是她的大山,羊群是父亲的大山。她从四五岁就跟着羊群进进出出大山,一直到十七岁。我问,看到别人去上学,你没想到要读书吗?她说,在大山里,读书和放羊是一样的。她的父亲没读过书,但吃苦耐劳,在村子里,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在山里,和她一样的姐妹大多都不读书,生活过得也很精彩。她轻松愉悦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把对她所有的疑问收回来,回归到我的本身,重新审视装在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我眼前正在经历的生活好与不好,和过去和未来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呢?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和评判是来自于别人的标准,而不是自己的。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拥抱这个始终与世界保持距离的女人。如果把中年的生活比作一群羊的话,她一定是一位优秀的牧羊人,而我不是。
在她五岁的时候,她与同村家世相近的男孩子订了娃娃亲。那个男孩子与她一起长大。七岁的时候,男孩子叫她一起去读书,她说,比起读书,她更喜欢放羊。男孩子拗不过他,就自己去学校读书了。学校离大山很远,男孩子从家到学校,来回要走四个小时,有时候回来晚了,自己打着火把回家。有时候,她也会把羊群赶到男孩子上学的路上,等待男孩子从山底下经过。男孩子看到山顶上的她,挥挥手,打个招呼。更多的时候,男孩子看不见她,只能看到她的那群羊在山坡上吃草撒欢。她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看着男孩子从山脚下路过,她靠着树,直到看不见那个身影,才回过头来,听着一群羊边吃草边咩咩地交谈着。羊仿佛知道了她的心事一样,她安静地坐在羊群中间分享着她的快乐和忧伤。她说,与一群羊相处久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比如年龄稍长的羊吃饱了,就会卧在草地上休息,年龄较小的羊会在山坡上玩耍,你追我赶。羊很少单独行动,只有不小心掉队的羊,那是放羊人的失误。有一次,羊群里的一只小羊走丢了,她边哭边找,在一棵树下找到了那只惊慌失措的小羊。当她奔向那只小羊时,脚底一打滑,和小羊一起滚到了山坡的下面,她被一棵枯树枝挂在了半山腰,而那只羊滚到了山底下。那只小羊爬起来一路咩咩地大叫着,迅速地找到了羊群,并带着她的父亲找到了她。她说,羊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灵性、最善良的动物。我对面的这个女人,说起羊,她的脸上泛起了明亮纯净的光华。她见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很有成就感,并若有所思地对我说,那个时候的老家穷,现在已经越来越好了。但是,他们再也不想回去了。我点头表示认可。已把他乡作故乡,这是我们每个人正在进行的生存哲学。
十七岁的时候,她与躲在树后偷看的那个男孩子结婚了。在那座连绵起伏的大山里,青春的萌动无法冲破大山的深重。每当她和那个男孩子走在一起的时候,村里人都会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两家人一合计,干脆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吧。十八岁那年,他们结婚了。她说,结婚的那天,那个男孩子特别地紧张。在拜堂成亲的时候,她看到他满脸通红,双拳紧握大汗淋漓,她说完哈哈笑了起来。我笑着问她,你不紧张吗?她自豪地说,我不紧张。女人都是要走这一步啊,有什么好紧张的?她的早熟和坦荡一定和她行走的大山有关。我笑着问她,你俩没谈恋爱,就直接结婚了?她说,我们俩是娃娃亲啊,谈恋爱不就是为了结婚吗?再说,谈恋爱结婚了,过得也不一定就好。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这时候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面对这样一位清澈透明、毫无遮掩的女子,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对这个世界隐藏的了。在岁月的牧场里,她一生都在放牧着人性之中最可贵的真和善,如她少年时光里那一群温顺而快乐的羊。一下午的时光,被这位开朗的中年女人打开又缝合。
她十八岁结婚,十九岁生孩子,孩子两三岁之后就跟着老公出来打工。村里的姐妹们找到她,让她带队到新疆来捡棉花,她一口答应,她与姐妹们跟着捡棉花的大队伍,走出了大山。她说,她干活快还出活,老板特别喜欢她。她一天捡的棉花重量,总比别人多一半,捡的棉花也干净,没有杂质。因此,她成为了老板钦点的捡棉花领队人。每年摘棉花季节,都会有家乡的姐妹来找她,她带的队伍越来越大。老板看她踏实肯干,还有一定的组织能力,要给她人头费,她拒绝了。她说只靠自己的双手挣钱。老板夸赞她做人厚道!她笑着说,这个比拿到钱还开心呢!她觉得摘棉花太辛苦了,干了几年,就不再去摘棉花了,来到了小城一家餐厅当服务员。第一天到餐厅应聘的时候,她就坦诚地跟老板说,她不识字。老板就给她一块拖布,说,餐厅的地板是木地板,不能用湿拖把拖,必须用抹布擦。她二话没说,接过抹布,跪在地上,开始擦地板。地板一次擦不干净就再擦一次,直到自己满意了,请老板来验收。老板看着光亮的地板,二话没说,当场就录用了她,并告诉她,识不识字没关系,能把活干好就行。她满怀感激地进入了窗明几净的饭店。她非常珍惜这样的工作机会,每天总是第一个到餐厅,最后一个离开。一年下来,她的膝盖跪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老板看了后很感动,就给她送一些小礼物,比如头花、皮筋之类的。受惠于人的她更是卖命地干活。她在同行的服务员中,工资一直比其他的人高。可惜,她只做了清洁员,自始至终没能进到包厢里做一名真正的服务员。她说到这些经历时,眼里闪过一丝的哀怨。她说,那个时候,刚从老家山里出来,还傻着呢,老板给一点好处就让自己那么卖命地干活。我听了笑笑说,那个时候,你工作是不是很开心?她说,是的,每天就是想着怎么把地板擦得更干净。眼前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不停地帮助我揭开生活的真相。
这时候,店里來了几个客人,他们买手套、烟、水等杂货,她顺口说出每个人应该付多少钱。这一点让我再次惊叹。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边整理物品边说,别看我不识字,我算账特别厉害。小时候,跟着父亲放羊,除了每天要数羊之外,父亲会把一些小木棍用绳子穿起来,让她学加法、减法。在羊休息的时候,会捡好多石头,分成一堆一堆的,让她按规定的数字分开,再合到一起,再分开。只要上山放羊,穿树枝分石堆就成为了她的必修课,这个很神奇、如猜谜一般的游戏,让她越玩越喜欢。从一到一百的数字,她不会写,但是,算数从来难不倒她,也以此练就了会算账的本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自豪地说,这算是天生的吗?你看,我根本不用计算器,我也不会算错。我说,你就这么相信自己啊。她说,那当然,一般我都不会算错的。要是真的算错了,找错钱了,也会有人给我退回来的。她的世界就这么简单,要么相信自己,要么相信别人。而我们更多的时候怀疑自己,也怀疑别人。
可能因为我饶有兴趣地倾听,也可能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对她生活的羡慕,她本来认为富足的人生此刻更为富足了。我们成了一对久未谋面的好友。在中年女人的话题里,除了对青春的凭吊,就是对孩子未来的向往。接下来的话题自然是孩子了。我问她几个孩子?她说三个,大的今年二十五了,是个女孩子,在乌鲁木齐开化妆店;老二是儿子,在一家餐馆当后厨;小儿子在县二中读高中。她说着,边翻手机里的相册,找孩子的照片,拿给我看。相片里的女孩子大眼睛、白皮肤,长发齐腰,青春靓丽,男孩子一身牛仔,时尚有活力。我问,他们都上大学了吗?她说,没有。老大在内地读完三年级,来到这里学习跟不上,只好从一年级再读,读到初二的时候,就不读了。她先是在美容店当学徒,后来自己学了化妆,靠家里资助在乌鲁木齐开了个化妆店,生意越做越好。如今在喀什东路已经开了两个店了。儿子只读完初中,再也不愿意去读书了,跑到一家餐馆做后厨,切菜、配菜。儿子今年才十七岁,每个月赚三千五百元的工资,会交给她三千二,自己留下三百块钱开支。她说这些的时候,眉目间对孩子们的体谅和懂事感到心满意足。我附和着说,真不错。我说,你的儿子还小,应该去学一门手艺,不过在食堂后厨也能跟着主厨学到手艺。她说,不行,以她在酒店打工的经验,在食堂后厨做饭、配菜的男人,以后生不出儿子来。她正在劝说儿子去专业技术学校学一门时髦的手艺,目前还没和儿子达成一致。我又一次被她的生活哲学“开悟”了。
夕阳西斜,小店在一天烈阳的炙烤下,闷热难耐。我提议到门口聊天。她说,我给你开空调,我说不用,不爱吹空调,还费电。这时候来了一位顾客,一身的衣服被泥土与汗水混合着看不出颜色,裤管卷得很高,一看就是刚从葡萄地里干活回来的,说要一瓶冰镇啤酒,想在店里喝。她二话没说,把空调开了,麻利地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凉啤酒,打开,放在小店的桌子上,又从外面搬进来一个凳子。这位稍显木讷的客人就坐在临时搭建的酒桌前,自斟自饮起来。从头到尾,再没听到他说第二句话。忙完这些,她对我微微一笑说,走,到外面说话。这时候,饭馆、粮油店一天的生意接近尾声了,店主们坐在自家店铺前乘凉和聊天。不少人和她打招呼,有的还和她开玩笑,说,你家可乐怎么一天一个价啊?她马上不屑一顾地回答,那你肯定记错了,不是我的店。可以看出来,随口开玩笑的男人们,多是与她逗趣的。
暮色临近,喧闹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她带着一丝窃喜的语气悄声对我说,这家牛肉面馆的老板娘是她的好朋友,只要有表格要填,都得找老板娘来帮忙。每次,老板娘都要多填好几份表格。老板娘说,有一个不识字的朋友和邻居,好麻烦啊!她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我说,是好朋友才会这么直接!她说,对!虽然她这么说我,但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帮助我。只要她家有事儿,我关上店门也要来帮她的。这是一种怎样丰盈而温暖的人生体验啊。站在我对面这个女人,仅用了两个小时就对我的心灵进行了一次诊断、治疗。不远处的葡萄地里葡萄正在抽穗,桑葚为这个世界贡献最后的甜蜜,烤馕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我突然有点舍不得离开她,离开这里了。我拿出手机,请求加她微信。她同意了。(不久前,我拒绝了一位想加我微信的纯善之人,我又一次进行自我检讨和修正。)她告诉我她姓杨,所以她小时候喜欢放羊。说完哈哈大笑,与我挥手道别。
天色慢慢暗下来,小镇的路灯亮了。那些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们在灯光下一闪而过,身影或明或暗,我与他们行走的方式和奔赴的终点大多是一致的。就像我和她,我们行走在一天的时光里,她有她的山头,我有的我沟谷,我们都有一群属于自己的羊。我们努力成为放牧者,而我们同时被岁月放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打开了她的微信。微信头像是一张美颜的大头照,青春靓丽。她微信名字叫喜气杨样;微信说明是“你三心二意没结果,我一心一意又怎样”;朋友圈里一片空白。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