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頔
那个自然村叫丑可里。
顺着山坡,这个村庄的边界无限延伸,直至与一条无名的江水相抵。
既然如此,它就是丑水了——这是村人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前就达成的共识。
幼年,我曾无数次跟随在城里工作的父母,乘着竹筏渡过那条久也不会开口的丑水,回乡。路只通到乡街,停车后,父亲将那辆借来的北京212吉普的前门重重关上,指着江对岸他无比眷爱而我无比陌生的村子高喊,我们快到家了!
虽然我从小在城里长大,但丑可里人顽固的基因在我的身上疯狂延续,我有一头先天枯黄卷曲的头发,像草苔一样紧贴着头皮生长。在整个学生时代,这几乎成了将我判定为农村人的最有力的证据。所以每当此时,我的喉头深处总会酝酿出一种怪异且剧烈的生理反应——这是你的家!而我的家在幸福路27号!此时,坡坎下升现棕黄色的两瓣叶,铃铛响动——是骡子的耳朵。爸爸笑着说,丑可里家里的人来接我们了。
再后来,我在某个回乡的夜晚做了怪诞的梦——我变成了丑水里的一滴水。
身处其中,整条江水寂寂无声。
我看到了,作为出山与进山必经之路的江边渡。我会与滩涂上的巨石迎头相撞,至此,走完短暂到没有具象的一生。于是,我奋力逃离江岸。天意,巧合,有穿身而过的肉掌将我剜离寄身的母体。人,喝了一口水。指缝开合,我的一部分被放归江河,另一部分永远滞留在陌生人的袖间裤脚。在分离的瞬间我看到自己不规则的具形,依托不明的面料苟延残喘,等待尽知的死亡和未知的轮回。火烫的太阳在我头上滚过,皮脂被蒸发,直到与肉体彻底分离,我作别飘散升腾渐行渐远的自己,同时眷望蜿蜒流淌踽踽独行的自己,我又想到那些浅滩上的死亡、衣褲上短暂的具象、手掌中暂留的虚影,每一种有形或无形的离开都等量于空气,而我,或者我们,都将重新归于平静。
在江河的眼中,水是群居动物。或许,一群人的精神生命就这样被浓缩在一个梦里,每一滴丑水都是村庄里每一个离开或留下的人,而他们本身又被丑水深深地哀悯着。丑水在一遍又一遍地向过往的人聒噪着那件事,那个葬身于丑水的人。直到我经过,它对我与往事主角的亲缘关系心知肚明,它闭上了嘴巴。
原来,某一个体的存亡之于无数个体群居的村庄,只是喑默的引子。
在丑可里,父亲的家族被视为“不易招惹”的,因为人多。近似向阳坡上生的豆瓣香,老桩下乱生着细杂的根须,挖断新锄都未必能牵动分毫,却可轻易被一场短促的山雨冲蚀推倒。是的,它很难长高,村里人叫它千年矮。
七子二女,事实存活六子二女——总会听到他们的老母亲有意无意地提及那个“消失”的儿子。她说,养不动咯,从肚子里抠出来顺着丑水漂了。
回到那个死者,他是我大姑妈的儿子,也是我的哥哥。只有高小文化的爷爷在给两个女儿起名时,动用了他关于知识的浅水洼中两颗最光洁的石头——芝、兰。对于我,与姑妈的视线隔着二十多年的时间交接,我是日渐粗壮蓬隆的树,她始终是那一片黑黄的院坝土,被生活踩得很平。不忍再用符号式的称呼提及她,总想让她有些许不同——芝姑妈,干净熨帖得就像她垂老的身体里安放着六十年悠然平和的光阴。
哥哥的死是人祸。起灵那天,单位临时通知开会,我没有到场。其实,那个会并不重要。
早七点,我接到大伯家哥哥的电话,他说,按风俗,今天送上山前,我们几个兄弟姊妹要给他献一桌酒饭,十七个人,每人拼三十五块三。
我在微信上转账。虽是十七个堂表兄弟合办的献席,但真正在场操持的只有四个人,我想找到一个或两个同样因“工作繁忙”不能回乡的亲人聊几句。而我的手指竟成了锈钝的针,戳破关于亲缘的谎言——我们大部分有着相同的姓氏,血管中流着细弱但相同的那部分血液,十七个人,我只有七个或八个人的微信。
最终,我没有点开任何一个人的对话框,关于死了的哥哥,我们似乎无话可说。也许是为了消解些许的愧赧,我翻看了每一个人的朋友圈,在第五个人的没有围墙的私囿里,看到一条发布于四天前晚上十点四十二分的朋友圈:帮转,本人于今晚走失一条纯白色比熊犬,三岁,聪明乖巧。若有爱犬消息,请速与我联系,必面酬!下面甚至还有一个来自于我的社交“赞”。
而那个死去的哥哥失踪于四天前的下午四点左右。
散居在山中的村人是应声振翅的虫,飞聚在丑水边。天空落下,群山放大,电筒光屏幕光摩托车灯光一线而去,是薄刃划破剥离的异时空。
数十公里之外,城市灯火通明,我们翘着手指,转发、点赞、找狗。
早十一点不到,我收到大伯家哥哥发来的信息——一张照片。他的本意是让我看看大家共同出资的奠席,亮黄的四方桌端正置在灵堂前方,桌上有熟鸡整鱼白豆腐馒头,荤馔素馔的头皮上都绘了彩,戳着常青树的枝。手指在屏幕上缓慢走动,缩小放大,在桌面稍远处,看到土瓷碗盛放的生米,插着红钱,是一朵蜷曲怪异的花。如果纸花在空气中静默自焚,我会透过稀碎的烟看到哥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黑白的脸。
然而,没有遗像。
松毛覆盖的青棚在近正午的阳光下像潮湿的山洞,零星的光斑是不明成因的水渍。
没有红漆的棺材。
一个鼓鼓的半透明的巨型塑料袋,扎口收紧,就像某天在菜市场买鱼,摊主递过来一个装着水充了气的袋子,有限的空间里,鱼在游摆。
在丑可里,“先生”的到来可能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分水岭。那个穿着半旧夹克衫中等身材的先生过了岭冈,在丑可里人(尤其是芝姑妈一家)意念的海上征风召雨。
他来之前,亲人都在泫叹哥哥失踪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意外。他来之后,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隐隐地戚戚“命”这回事,“命”被认定是笼罩在村人头顶上无法摆脱的乌云,而亲人,竟抓摸到几分浅淡的松释和宽慰。
是的,请先生来的时候哥哥还没有死。“不该呀,不该的呀……”芝姑妈浓重的口音与破碎的叙述搅拌在一起是一盆新鲜的鸡食,先生安静啄食着,频频点头。
得益于政府的农村危房改造,芝姑妈家得到了一笔钱。几经商量,门头是最先要翻修重建的,这是以后讨新媳妇的门面。下午三点,干晒的太阳在肩背上慢悠悠地滚过去,像有持久的钝响。大门的工程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好在日渐宽裕的芝姑妈家还请了两个工,哥哥的活计只是倒茶递烟。哥哥自己也抽烟,相对固定的位置是院大门东侧拴着骡子的那棵橄榄树下。烟头明灭,他用两指夹着烟蒂虚画院门。照村里的习惯,修好的大门是平顶的,要装上一组太阳能,门框贴猪肝色瓷砖,门头上依芝姑妈的喜欢,用红色带花的拼字砖贴出“家和万事兴”。院坝西侧台坎往下是平敞地,种的山核桃已经挂果,底下停着哥哥去年买的福田轻卡。时间打头,三十五岁的哥哥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唯一的梗结,年初时他媳妇——娃娃的妈,悄无声息地回了邻村的娘家,再未出现。
有人来,约哥哥去江边触鱼。他们是江边村的,因江边人屡教未改的电鱼陋习,他们的渔器早已被没收,他们知道,居住在丑水边的哥哥家中还落藏着一套由电瓶、逆变器、电线抄网组装的小型渔器。幼时溺水的经历让哥哥对丑水有浓重的厌恶和恐惧,但他的手还是松垮垮地被来人拉了过去。
走前,哥哥应该说了一句,等我拿手机。
“拿什么手机,哪个会找你?”
五个人顺着小路走了,哥哥殿后,他身上褪色的暗绿背心是一片边缘不规则的叶子,渐消失在燥闷微黄的空气中。
五点,当哥哥遗落在家的手机响过第三次,芝姑妈拙笨地接了电话。
“你,回去了吧?”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很大,蓬松而没有实体。
“什么……啊,什么?”芝姑妈耳背,往往因无法判断对方的语义而兀自发出奇怪的声音。
“噢,是大媽……”声音是太阳落山后逐渐凉彻的江水,“你们儿子还没回到家?”
“回什么家,不是听帮工的四贵说跟你们出去了吗?”芝姑妈在笑,“他是不是又跟你们喝酒喝多了?”电话挂断,芝姑妈舀了一碗肉汤晾在灶台上。
芝姑妈的嘴是盛鸡食的盆,此时,这个铁皮盆里的食被吃尽了,先生依旧点头的动作似乎会触发“笃笃笃”的声响,而这触音又真实地存在着,先生在手机屏上打字:“你家儿子什么属相?”
不该啊,不该他呢啊,那几个说要到对面汪潭里拿鱼,他嫌过桥太远,直接蹚着水过去了,他们两个人,偏生就他被冲走了。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他被冲走了,没人救,一个个都跑了……每一个久居农村的人都清楚地知道问属相的冰冷内涵,她在刻意回避。
姑爹开口,壬戌年属狗的。
先生照着手机屏幕念字,啊嘛,就是了,注定的,那天申时龙狗相冲,合该是蹚水的两个人一起遭祸的,气在你儿子属相小扛不住,命里绕不过去的。
芝姑妈的哭叹声渐熄,听清了先生的另一句话:不对不对,你把他生辰写来,我再看看。
哥哥无端落水失踪,对于一个六子二女的农村家族而言是欺头的大事。
当芝姑妈家不大的院坝里挤坐了密匝匝的本家,伏伏起起的谈笑声、叫骂声、私语声冲散了稀薄的哀伤气息,更像乡村中一场亲戚们久别后的攒聚。
“人到现在都没找到,这个事,咋办?”家里最小的六叔开口,杂声持续,只是隐秘地混迹着或轻或重、或快或慢的心跳。由姓氏和血缘编织的线,是先天自带的掌纹,自手心出发,迅速生长,直至将每一个人牢牢捆绑,被推搡着去参与一场即将到来的“会审”——关于哥哥的失踪。
此时,在家门口立着的芝姑妈显得不知所措,她的衣兜里坠胀胀地放着六叔的那句话——看到人来了,往死里哭!
芝姑妈的蹲守没有等来那几个肇事者,却等来了家里的幺女,我的小姑妈。
小姑妈常年蓄着短发,由于天生干枯卷曲,近似于一捧棕褐色的拐枣。而年近六十的芝姑妈,头顶上始终箍戴着一顶灰青色的八角帽,因为口传村外的无主坟收葬着当年牺牲在路上的红军,村里有岁数的老人对八角帽都有莫可名状的好感。我之所以详述她们的头部,是因为它们在数秒后重重地砸撞在了一起。
小姑妈耸颤的肩是低矮的山包,她在离芝姑妈半米处哭瘫在地上:“恨我们两姊妹统共就生下这一个儿子啊……”
此时,小姑妈的哭声是带着腐蚀性的液体,在她与芝姑妈中间的狭小区域疾速漫延。芝姑妈无所遁逃,失足跌落,皮肤、血肉在瞬间被灼烧殆尽,只留下森白的骨架,里面是鲜红活跳的心。她像发疯一般撞向小姑妈,撕扯嗓子叫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我知道的,我哪里不知道!你嫁得好,你从来都是瞧不起我的,现是等着来看我绝户了!”
小姑妈条件反射地伸手拦挡,蹭了芝姑妈的帽子,几绺散发垂落下来,像细渺渺的白烟。她睁开眼,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在家里生下第二个女儿,火塘上架着的水壶黑黢黢的,水煨涨了,门开了,投射进来线直的光。她看到她的母亲走进来,伸手从棉絮底下摸探睡在她身边的新生儿:“绝了么,绝了么,你们家绝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迎着芝姑妈的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这一刻,这对年龄相差十一岁的姊妹哭着抱着相撞着,捡拾并丢弃着半生的记忆,然后,无知无识、孑然一身,执手重回那个相同的母体。
一切可怜可悲可叹可笑都融化在两声痰响、几对脚印、一捧扬尘中。无人注意,四个年轻人像投射在白墙上的虚影子,悄无声息移动到那个人声鼎沸的院子里。
面对四个肇事者,芝姑妈恢复了往常的木讷寡言。
她的五弟——我的父亲,开口时带着明显的哽咽:人,是你们拉出去的,是死是活,你们带回来。
二伯自上衣内袋中摸出一包软珍,撕破了口抖出四支烟。
六叔看着他们接过烟,点燃,烟头是萎谢吐放又萎谢的生命体,像作为公允的第三方参与着这场交涉。六叔骂了一句,烂窝糟根的刷把菌。虽是县中学的老师,六叔骂人水准堪比一个出口见血的村妇。笑出声的人都懂,山上那种聚集生长的贱滥野菌总是烂一窝,而在村人试探揣测的目光中,六叔有意无意地挑起了对峙的帘角。
甚至,在乡村宗族社会的痼识中,生死背后冗长的尾缀比生死本身复杂得多。
约莫半小时,有人跨进芝姑妈家的院子。这个年逾五十的男人套着一件发白的旧迷彩,左右耳后各夹着一根烟,像眼镜的断腿。他的胶鞋帮上沾着黑泥,应是从江边的滩涂地上来,他是丑可里的村长。起让、搭讪、闲谝,他的到来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投进水潭,荡开一圈有限的波纹。他卷了一道左腿的裤脚,露出一块巴掌大的酱色疤,据说是幼年家穷,去偷地里的苞谷被主人家的狗咬了见骨。他默认村民都知道这小截往事,顺趟开口:“现在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谁都想安安生生的,啊嘛出了这种事,都不想。”
村长吸着烟筒,左耳里满灌“咕噜咕噜”的声响,猛抽一口,在喉舌间萦漫的烟味中不动声色地用右耳听着烟筒里徐徐下滴的水声。他自裤兜中拿出一叠厚厚的钱,只说是那四个人凑的。无人应声,村长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地说话、拍桌子:“人,必须尽快找到!”无人接话,他舔了一下嘴角的死皮:“我们村上的意思是,这些钱统共支出,把事办完,尽量不要让你们家欠外债。”办事,当然不仅仅是找人。
芝姑妈无法开口,但却清晰地感受到有人正在狠狠掐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逃避,她对命运长久保持的沉默让她彻底丧失了保持沉默的权利。她像被抽去架杆的瓜蔓,软烂地瘫在地上,她空落落的眼孔被强行塞下杂乱的画面——三伯一指头戳向村长:“找找找,狗日的卵子翻天你去找呀!”无人劝止,六叔的视线自手机屏幕上移,定格在村长的鼻头:“邀约下水,见死不救,那几只烂崽子怕是不懂法。”
村长敏感地觉察到自己的原始动机已然被质疑,骂着脏话走了。
在没有对手的对峙中,我的亲戚们取得了短暂的胜利,芝姑妈的脸上似有一闪而逝的笑,她弯曲的腰杆被几双无形的手撑着,让她稳当当地站着,或者,被推下崖坡。
三天,哥哥像被丑水带到了一个平行的不可触及的世界,在城里工作生活的亲人暂时离开了丑可里,回到另一个平行的相互隔绝的世界。生死暌隔,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世界”有没有重叠的部分。
相差一个多小时,父亲在家中接到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芝姑妈说,采买,请船,办伙食,他们拿来的一万块钱快花完了。第二个电话,村里人说,人找到了。
父亲斜身子靠在沙发上,脱下眼镜,鼻梁上有镜架的压痕。
谁也没想到哥哥能被找到——捞寻无果,十数公里外江水静缓,将要折返的人用长篙拨开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浮物,有塑料的泡沫板,如果丑水是人,应该这就是它漂浮着的苍白发胀的脸。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导致尸身膨胀变形,他们无法把哥哥塞到挤窄的棺材里。
在我记忆里,哥哥是一个清秀干净的人,在我上小学那段时间,他一年中总会有几次在外地和丑可里之间往返,偶尔暂住我家。我隐约地感觉,自小心高气傲的哥哥是在刻意逃离那个瘠病的村子。他耳朵里塞的耳机连着最新款的MP3,他去报刊亭买回来新一期的《当代歌坛》,他甚至在家里来客问他“是不是从老家过来”的时候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轻轻带过。作为一个过来人,父亲不动声色地纵容着哥哥忘本的行为,父亲想在他心中最暗秘的角落种下一颗不安分的种子,对同一个村庄最浓烈的爱和憎恶就是这颗种子亟须的养料。
现在,我的哥哥被装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连同他数年前稚嫩的梦想和三天前对于“幸福”的一切设想。
哥哥就停灵在院子里,芝姑妈没有眼泪,她安坐在檐下的矮凳上,手被村里年老年少的女人们轮流拉着,只有大门被她飘忽的视线反复剐蹭,日光在未完工的大门上投下斑驳残缺的影子,像磨起的毛边。所有人都猜到,她在等一个人;所有人都没有猜到,她等的那个人。
忘记说了,那个先生的鼻梁上始终架着一副眼镜,这让大部分人安心,仿佛通过有科学技术含量的光学镜片的过滤,一切心象都会得到合理的证实。每个人的轸念都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他会暗示你迷宫尽头的存在,但从来不为你指路。也许,这就是他能在复杂的农村小社会中穿梭自如的原因。
主桌,上八位,吃饭还早,已有人用牛眼杯给他斟了一杯酒。酒液与他口唇相触时发出“刺溜”的声音,他用手指在舌尖上蘸了酒与唾沫的混合物,在桌面上写字。他的嘴是一口不深的井,里面有芝姑妈心牵的儿子八字的下落:“我家老姐姐,让他早去……他的八字,他上辈子是个卖酒的,靠着捣鼓掺了水的假酒挣下家业。那天逢着他前世的老娘过寿,他为了给老娘积阴德,破天荒没在酒里兑水。正好一个老主顾来打酒吃,按着平时的量要了两碗三两三,半斤多一落肚,酒劲腾地蹿上来,把头撞了个晕晕乎乎,歪三倒四醉倒在路上,一个大活人被过路的马车踩了个稀烂。所以啊,他是欠下阴司债的,没办法的事……”先生比说书还好听的批命像一根明子点燃了堆叠沉默的柴草,灵堂前延烧起剧烈持续的笑。也许附和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芝姑妈也笑,像簸箕筛下的瘪谷,安静而细碎。
先生又在他亲口营造的绵密切当的空气中慢慢张嘴:“昨个天擦黑,你家是不是死了一头骡子?”又补充一句:“被牵绳绕死的。”
“是,是是是,是!”芝姑妈脸上微动,“就是拴在门外那棵树上的大青骡子,自己硬生生被绕成死结的绳子勒死了。”
先生应了:“有说法的,我望见你儿子就是骑着大骡子走的。”
芝姑妈凹陷的眼窝里渗出几滴泪,是钻的深井见了水:“是呢,这娃娃从小就不爱走路……”
一场乡间寻常的丧事正在按照命运推演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家族赢得了口头上的胜利,家庭得到了内心短暂的平静。然而,這始终是一个无法掩盖的责任事件。
大伯在哥哥的灵前被叫走,作为家中的长兄,他被天然地赋予了家族代理人的身份。
时间不长,他回来的时候把芝姑妈单独叫到厢房。据父亲讲,大伯给她递了六千块钱,至于说的什么话,应该是他们猜测的——他说,那几家商量了,现在是秋老虎,又是泡过水的,当务之急是快点送上山去,不能让你们办事亏钱,这些钱尽着用。
父亲和其他兄弟是在听到炸裂的争吵声时跑进去的。大伯眼瞪六叔,像在看着忤逆的儿子,他抖颤的手背上生了黑乌乌的老年斑,是行走着扩大着的沼泽,即将吞噬所有人的理智。所以,当六叔叫出“不要藏头缩脚,有本事当头对面”的时候,谁也不知是救人的抛绳还是绊脚的水草。三伯在骂,驴日的,干他几儿子去。此时,父亲成了那个不得不开口的人:不是下葬的事,大姐家三十多岁的独儿子稀里糊涂地没了,现在要的是她下半辈子有一个保障。
“我就是五哥这个意思,”六叔的话近似挑衅,“大哥,你说呢?”
大伯性格基因中隐藏着与芝姑妈截然不同的一种呆讷,这种难以言状的处世咒诀让他在县城有了一席之地,撑展起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他已经清晰地预感到,“家长”与“兄长”即将成为耸立在他正前方的一道两难命题。于是,他强迫自己继续保持沉默。
三伯说:大哥你一句话,把人提过来,谈不拢就报警打官司。
六叔添薪:一万六打发一条人命,只当我们这家是死绝了。
忽的,直喇喇的三声唢呐戳破了院坝上空窄小的天,主班、扎帛师傅、白匠都到了。先生将自己从大小的杂声中挤剥出来,拿了一枝三杈松,他要为亡人解结,消除他在阳间的种种愁仇,而对人世的怨结,他无能为力。松枝的根部被削净,他用右手分别在两边的软条上各向前打了三个结,左手反搓一条麻线,用线的一端拴住松柄。做完这些,他拿刀尖蘸了祭牲的血,在松枝和麻绳上涂染。此时,哥哥的孝子——八岁的女儿跪在血红的松枝前面,伸出细短的手指将结挑开。她身后不远处,一树纸扎的塔状大白缓缓立起,十岁一台,一共三台,“塔”身有浅浮雕——女孩和红树。
热闹的仪式与混乱的争吵同时进行,互不干扰,直至大伯半句浅浅的话,让所有的声音烛灭了。他说:“还是算了,他们四个里有一个是江边村村长的外甥。”像将要见底的酒壶,摇晃两下,终是倒出了那几滴残酒:“你们也知道的,我们家罩篮(他的小儿子)媳妇今年才考上江边的村官,以后就怕难相处……”
捆绑或者松释,再无人开口。
金斗银斗马鹿大象铜钱伞,夕阳里有念经人暗色的剪影,他开了嗓,嗨!嗨!嗨!
二伯接了电话,离座起身。三伯问:“回家咯?”“吃饭呀。”二伯出门往东,朝江边去了,那家人办了伙食,叫他去吃饭。六叔骂了一句“叛徒”,语气像个孩子。从未开口的四伯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踩了:“我就在想,我就希望,我们丑可里出个天大地大的官,但就是千万别出在我们这家!”
然而,在家族集体偃旗息鼓之后,事件走向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芝姑妈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款。
有人说,四个肇事者出于人道主义凑了这笔钱;有人说,六叔向他那个在电视台都市频道当记者的同学提供了新闻爆料;有人说,丑可里某个人在县政府政务公众号“回音壁”上的留言引发了关注。
而抛开一切,钱,对于两个日渐老迈的农村失独者而言,才是最大的救赎。
今年是祖母九十大寿,齐聚的儿孙让干瘪熏黑的祖屋焕发了短暂的神采,如同回光返照的老人。
我无意间点开哥哥的微信,他的朋友圈停留在二〇一七年九月。是一个嘈杂而模糊的视频,他的女儿鼻尖上被抹了黄白的奶油,面前蛋糕上插着红的小蜡烛——数字“8”,她的头上戴着用金色卡纸折的皇冠,像个小公主。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亲戚凑头过来,看了我的手机屏幕:“如果不是她妈妈跑了,她现在也不至于那么可怜……”她努着嘴,示意我看向檐下。
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她的到来不可能引起太多关注,她把两提鲜红的大枣牛奶怯怯地放在祖母身靠的那根柱子背后。
她走了,老人站起来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我芝姑妈家嫂子的名字叫什么?”我随口问向亲戚。
亲戚说:“只知道小名跟你哥哥一样。”
“我哥哥叫什么?”
我用前述冗赘的文字悼缅我的哥哥,却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虚伪,又真实。
寿席上,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一份来自六叔的赠礼——他在县城文印店自费编印的《家谱》。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世代务农的家族而言,序言上当头的“男杰女淑,鸾翔凤集”让人惶惶不安。
作为嫁出去了的姑妈的儿子,理论上我不可能在《家谱》上找到哥哥的名字。但是,我的六叔,在宗谱之前种下了一棵虚拟的树,出芽、结果、叶落,他在自创的表格式世系表中记录下每一个与家族血脉相连的名字。
姓名、近照、居住地,哥哥的备注一栏写下这样的文字: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二年,西藏军区某汽车团运输分队士兵,在部队期间忠于职守、勇挑重担,是一位无愧于党和人民的合格军人。
我想,这就是哥哥浅短的一生得到的最好的评述。
离乡返城,汽车在涧底的一条土石路上颠簸,我突然想到那條久违的江水:“爸,这次回来怎么没经过丑水?”
“我们现在走的不就是……”父亲按下前车窗,“南边新修了大坝,山翻过去又有新的回水湾。”
车轮碾过干涸的河道,我的耳洞里冲灌着江水的轰鸣。
村子越来越远。而丑水,短暂消失却又永远存在。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