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方
这幅匾额我一直想挂,却一直没挂。三十多年了。
匾额是莫应丰先生写给我的。丙寅年,就是他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第四年秋天,我刚逾而立之年,在湘钢办报纸。因为办报,时给省城和北京的报刊写点小文章。那时,我只知道莫应丰的长篇小说《将军吟》获茅奖了,他在省文联任什么职,我不清楚。第一次看见莫应丰的模样,是我在报社资料室翻阅报刊时,在《湖南画报》上看到他与古华几个版的图片。因为他俩同时获茅奖,而首届茅奖共六位获奖者,湖南就有两个,这可给文学湘军长脸了。我记得那次《湖南画报》的报道有好几个版页的照片,他和古华一起登山的,两人单独的,还有介绍他俩获奖的一些文字。画报上的他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眉宇间透出一股神圣的傲骨,与保持着笑容的古华形成明显的反差。因为我骨子里是喜爱文学的,因为常听我大哥杨容方讲到他俩,自然是肃然起敬。
此前我听说他的长篇《将军吟》投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引起关注,出版社把他请到北京,社领导和编辑们与他一起研究,商量,出主意,建议对作品中有些太露锋芒的内容进行修改。他在招待所搞了几天后,作品原封未动地交给出版社,说,这是我把脑袋吊在裤腰上写出来的,我不想改,也不好改。你们敢发,就这样发,不敢发,就算了。最后,是社领导韦君宜拍扳,同意按他的原稿发表出版。他坚决不同意修改,当时那个神情,我琢磨着应该和这画报上的神情差不多。他写的作品要到出版社出版,是他有求于人家,对人家还是这样的神情,如今又获了茅奖,看来,他会更是不好说话,难得接近。
后来与他接触,一切都出人意料。那天,我从湘钢来到长沙八一路的省文联,不知他在哪一间办公室。爬上四楼,我向走廊的人打听,忽听一句宏亮的呼喊在楼道震荡:“华方,我在这里。”这句呼喊声若洪钟,在楼道里震荡着,如雷贯耳,很有穿透力,且让我感觉亲切、温馨,似听到兄长在向弟弟呼唤的声音。几十年后一想起都感到温暖。我十分欣喜,朝声音处一望,只见他从楼道档头的一间办公室大步走出来,穿着西装硬朗的身板“呵呵”地迎上来,笑着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
“华方,我在这里。”后来,这声音总在我耳边响起。以致后来每次在书橱看到他写给我的匾额,就仿佛听见他如雷贯耳的呼唤:“华方,我在这里。”
这匾额是那年他来湘钢写给我的。那天他住在湘钢招待所主楼。湘钢当初是苏联援建,招待所主要是招待苏联专家,所以都是按苏联的设计建的,两三层楼高,墙很厚,木地板。那天我们吃了晚饭,在所里的林荫小道转了几圈,然后到他住的外屋聊天。湘钢报社的美编刘原,是齐派画家,在广州军区时和他都是文艺兵。刘原善谈,时不时讲起他俩在广州军区大院的趣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就呵呵地笑。到晚上十一点多,我平常这个时候都上床了。然而他兴致正浓,大家也都很开心,我也不想辞别。可能是发现我时不时按摩眼角太阳穴,他忽然说:“有纸笔吗?”画家刘原忙说:“有,有。”因为国务院和省有关领导常来湘钢视察,招待所常备了一些宣纸和笔墨。刘原拿来宣纸笔墨,对我低声说:“莫夫子的字,千金难求。”然后说:“莫夫子,是题词还是?”他说:“華方,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的,我给你画下来看看。”不知他还会画画。既然他说画,看看他会把我画成什么样子。我精神了,正襟危坐。他拿毛笔蘸着墨,说:“放松点,不是开会,不要那么严肃。”我不由咧嘴笑了。只见他手上的笔或勾或圈,时涂时点,不一会,拿起那张纸对着我看了一下,又悬腕补了几笔,说:“看看。”我一看,这是一幅毛笔画的漫像,线条粗放,似是非是,但神似。我不知他还有这一手,不由得对他更是敬佩。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同事小游,看见他给我画的漫像,上前小声说:“莫老师,能不能给我画一幅?”他抬头望了他一眼,也不问他姓甚名谁,何方神圣,只说:“你坐好。”然后又提笔左一画右一撇,又是勾又是圈,涂一涂,点一点。“你的名字?”“游小军。”他在游小军的漫像边写上他的名字。游小军接过漫像,喜笑颜开。
见我们开心地笑着,再无困倦之意,他微笑着又裁了一张宣纸,手拿毛笔在砚池里蘸呀蘸的,蘸了几下,忽然手一抬,笔走龙蛇,霜苔墨数点,老干鳞皆花,笔一收,一个雄浑饱满的“勤”字落于纸上。刘原画家在一旁拍手叫道:“好!好!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莫夫子起手不凡,起手不凡呀!”他只“嗯嗯”一声,眼睛没离宣纸,又把笔上的墨蘸得满满的,挥手写下“于耕作”三字。刘画家在一旁又兴奋得叫了起来:“苍劲有力,雄浑飘逸。好!好!还有一个落款……”他换了一枝小毛笔,写下几个清秀飘逸的小楷。刘画家一看,有些失望地叫道:“莫夫子,不是给我写的呀!”
我真是孤陋寡闻,原只知他讲话的嗓音洪亮,有磁性,好听,不知他多才多艺,歌唱得好,美术书法功底也这么好。后听刘原画家说,他的字在长沙城里是很难求到的。直至今天,他这样的书法功底在中国文学界也是罕见的。“勤于耕作”,这字当然不用解释,我明白他的心意。此前,他和我聊天时,说到写东西。他说我哥杨容方写的那个灯伢儿,在河边钓鱼,一甩钓竿,那鱼钩子勾住了身后那土匪的耳朵,这个细节很有趣。他也讲到我写的那个锣鼓班子,说那个吹唢呐的一口气吹几个调子,有特色,配的那个插图也很好。我当时很惭愧,偶尔才写了那么一点小东西,他碰巧看到了。我的这点小玩意,在他那获奖的鸿篇巨制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说你要多写呀。那一晚,他和我聊天,那洪亮的嗓门,很有感召力的话语,让我感觉他就像一个兄长,希望我这个小弟能有点出息。我口里没说,在心里暗暗思忖,过几天请人把这匾额裱一下,用镜框装好挂起来。以后,有这幅匾额相伴,就如他在我身边,激励我“勤于耕作”了。
然而,当我请人把匾额裱好后,却卷好收藏在柜子里。
那晚他的鼓励,在我心中像燃起了一把火。加之我大哥那时也发表出版了几部小说,我更是雄心勃勃,豪情万丈。可一到实际中,那燃起来的火又被日常的忙碌一点点熄灭。湘钢是一个国有大型企业,湘钢报社就是湘钢的喉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我那时任职社长,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有一份责任,每天八点前必须到办公室,一坐下来,便忙忙碌碌,陷入事务中。晚下班是常事。记得有一次大年三十晚,我还守在报社,等记者采访湘钢领导去一线慰问的消息。这幅匾额裱好后,有位书法家看了,说,一看这字,是很有功底的,一些什么著名书法家写的都没这个神韵。你怎么不挂?他只看到他的墨迹的珍贵,却没想到这四个字的含义和分量。我把这匾额挂出来,不能“勤于耕作”,如何面对这幅匾额?
当时我大哥给我出主意,如果想写点东西,还是要离开工厂,换个地方。我想这个主意好。海南建省那年夏天,我出差到海口,听说湖南文学界有一批人都来海南了。莫应丰也到了海南。那天,我吃了早饭,坐一辆边三轮出租摩托来到刚成立的海南省文联。大概是上午九点多钟,我在文联的招待所见到他。他还斜躺在床上,似有些疲倦。床边有个垃圾桶,桶里丢了些揉成一团团白色的纸。我想可能是他感冒擦鼻涕弄的吧。海南省刚组建,那时条件还不怎么好,刚成立的省文联,那招待所自然很简陋,并排摆了一溜四张矮矮的小木板床。他还没吃早饭,斜靠在床上嚼着饼干,被饼干噎住了,就端起杯子喝一口白开水。我有些骇然,他怎么住这样简陋的招待所?他怎么这样疲惫憔悴?早餐竟然是以饼干就白开水来对付?他平常可是昂首挺胸的军人身板呀,他在湖南文学界可是领军人物,在全国文学界也是熊猫国宝级的人物,怎么会狼狈成这个样子?
在某种程度上,他把我当作小弟。按现在的时尚,我也可算是他的忠实粉丝。他在湘钢,我把他当兄长,让他住好的房间,给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在他身边,他就是不讲文学,随便说点什么,就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嗓音,我都会很喜欢听,会静静地听。那时他曾说,你要在长沙,有什么想法,我们就可以随时聊聊。可这是在海南,刚成立的比较穷困的省会海南,招待所相当于湖南一个县的招待所。我坐在他床边的一张空床上,看他吃着饼干,木讷地不知所措。这时,从走廊那头的房间走来一个女人,我发现这个房间好像还是一间过道屋。那女人经过他那床铺时说:“你又是饼干对付呀!”可能刚咽下一口饼干,他又噎住了,喝了一口白开水,“哼嗯”地清了一下嗓子,说:“嫂子不管,我只有这样了。哼嗯,哼嗯……”那女人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办法管你呀”之类的话便走了。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也没问他她是谁。我只想着那女人的那句话:“又是饼干对付呀!”看来,他在海南的日子,常常就是这样对付对付。
他说他在筹划一个叫“南南”的项目。湖南文学艺术要繁荣,需要经费呀。湖南和海南,都有个南,两个南,所以,这个项目简称叫“南南”。
我听他雄心勃勃描绘的宏伟蓝图,心里有股异样的感觉,他说的那个“南”,我听到的似乎是“难”。到底是“南南”,还是“难难”?这“南”,不就是“难”么。还两个“南”,“南南”,“难难”……这让我马上又想起李白那首《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可那时机关单位兴起办三产业热,举国上下办公司热,一大批机关干部和文人迎难而上。文人办三产业,有几个办成事了?隔行如隔山。我不解,这“南南”的事,并不是他的强项。他应该去挥毫作画,笔走龙蛇,或者是伏案疾书。有一次,我看了他获茅奖后的新长篇小说《桃源梦》,被那小说里梦幻般的人物和故事所吸引。《桃源梦》里讲天外天有个首领龙居正,以大善童子作偶像,确立了以善为本的信条,却在开荒圈地时发生了凄惨的流血事件。他的家乡是湖南益阳,益阳有个桃花源,从这《桃源梦》的生活可以看出,他把笔墨从部队转到故乡的土地上来了。这部充盈着质朴纯洁梦幻般的长篇,与获茅奖的《将军吟》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某些方面,我感觉《桃源梦》比《将军吟》还要好看。我对他说:“您自己认为哪一部好?”他说:“都不怎么好。好的还没写出来。”看来,他还在思考,还在探索,还有更好的构想。既然还有更好的构想,正值英年,为何把笔搁下了?为何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这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上,在这条件简陋的招待所里端着白开水嚼饼干?
他在我面前,言语温和如一个兄长,但他在责任面前,没有了温恭谦让,却是一股傲然正气。他写长篇《将军吟》的时候,文革还没结束,他是冒着坐牢甚至被杀头的危险,躲在浏阳文家市的一间楼上,日以继夜,伏案疾书。写完了又担心被发现,将一捆厚厚的稿件用油纸包好,又塞进塑料袋装好,悄悄找个地方埋起来。他想做一件事,凭着一股信念,不讲什么条件。他那时在创作《将军吟》的激情中,粗茶淡饭饱即休,被破遮寒暖即休,煙虽劣质抽即休……在处于“南南”事业的激情中,他也是板床薄被睡即休,开水饼干饱即休……
我本是来寻找机会的,看来,不一定要寻了。他有比《桃源梦》和《将军吟》还好的构想都搁下了,在做这难于上青天的事,我还有必要从围城里出来吗?我与他告别后,在刚成立的海南省文联转了一圈,在一楼的一个厅里,看见那里正举办一个文学讲座。一块小黑板斜靠在一个木架上,黑板边一个清瘦的和我年纪相近的年轻人,正在向厅里几十个听众神采飞扬地讲着。厅里只有他的声音,大家听得很认真。我估计他就是写《爸爸爸》《女女女》的那位,他这两篇小说,让我看得如痴如醉。刚才莫应丰说,他刚从国外回来,叫我和他见面聊聊,会有收获的。我很想和他打招呼,可他正在讲课,厅里那么多人在听,上前打扰多有不便。若等他讲完,会还要一段时间,可那天上午我另外还与人有约。我在旁边站了一会,想,以后会有机会的,便悄悄地离开了。
回到湘潭,我就又待在那“围城”中,缩在那“井底”里。
这年底,在市里开会,听从长沙回的一位文友说,他住院了。我的心骤然一沉。我问那人他住在哪个医院。他说好像是湖南医学院,又说可能是肿瘤医院。我打听了这两家医院的路线,都是在岳麓区。那时的岳麓区属长沙的偏僻地区,从湘潭搭车去长沙市中心,来回要一天时间,然后搭车过河去岳麓区,这车还不好搭。眨眼就过年了,事也多,我想等到厂里有车去那边时再去看他。过了年,听说他是绝症,动了手术,还是走了。走了?怎么说走就走了?他的身板那么挺拔壮实,精力那么饱满充沛,说话总是声若洪钟,和他在一起总能被他旺盛的生命力感染。他说过他满意的东西他还没写出来,我一直在期盼着,等着读他自己也感觉好的新作品,可没等到,他怎么就这样匆匆地走了?他那雄浑充满磁性的声音还没听够,他鼓励我多写,我有想法了还没去和他说,他怎么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呢?
他去世后的第二年,我搬了套两室一厅的新屋,从柜子里拿出这幅匾额,脑海里浮现的就不再是他那呵呵的笑声,而是他端杯白开水嚼着饼干憔悴的脸容。我不忍心看那脸容,没有把匾额挂出来。
我后来看过几篇报道,香港消委会在饼干中检出致癌物丙烯酰胺;世界卫生组织下属的国际癌症研究所按照致癌证据,认为丙烯酰胺属于2A类致癌物;广东省中医院临床营养师林淑娴也指出,丙烯酰胺在颜色越深的饼干中含量越多。偶尔吃几块饼干,也许没事,但把饼干当饭吃,致癌物进入人体也就多了,营养跟不上,人体免疫力肯定会要下降。免疫的堤坝垮了,癌细胞自然乘虚而入,自然如洪水泛滥成灾,进了医院又是开刀又是化疗,再健壮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后我听说,那时湖南省作协在上大垅建的院子,筹资、设计、施工、质量监督,都是他跑前跑后地操劳。当房子建好,省会的文学人高高兴兴搬进去,居者有其屋了,他自己却没住进去。他那时谋划的“南南”三产业项目,就是想为湖南文艺界积蓄一点经费,改善文艺创作的环境。说来说去,他走进“南南”这个“围城”,就如他给我写的匾额一样,希望更多的人能安心“勤于耕作”。
他曾说:“我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就是作家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作家对于时代,应该是一面镜子;作家对于读者,应该是一个良友;作家对于妖孽,应该是一把尖刀;作家对于明天,应该是一只雄鸡。”
跨入新世纪的第一年,我搬了个新屋,四室两厅,有一百多平,空墙面多了。这时,我走出了企业那个“围城”,在市里上班,并做点文学工作,也能抽空写点东西。我找出这幅早已裱好的匾额,打算挂在书房。看着那几个字,犹豫半天:“勤于耕作”,我做到了吗?我已过不惑之年,却难做到不惑。他那时刚过不惑之年,就写出了惊世之作。我做不到“勤”,怎好意思挂出来。
等像个樣,再挂吧。那年开始,我努力让自己“勤”起来。二十年来,发表、出版两部长篇。第二部长篇出版这一年,我又搬新房,面积大了约二十平,空墙面更多了。我兴致勃勃地从书柜里找出这幅匾额。“勤于耕作”这四个字写得多好,字字雄浑厚实,笔笔酣畅淋漓,摆在一起,魁伟雄奇,就像他那厚实挺拔的身板。
可我还是没挂。他当年给我写这幅匾额,是希望我勤奋,多写。可那时没勤。现在稍稍勤了几天,比起那些两三年拿出一部长篇的人,比起那些作品出来全天下都知道的人,我远远不够“勤”。何况现在年岁大了,想“勤”,也难以“勤”起来了。
“华方,我在这里。”三十多年了,每次看到这幅匾额,他声若洪钟的召唤似又在耳边响起。
这幅匾额虽没挂在墙上,却一直挂在我心里,沉沉的,有时感觉就像吊着个秤砣。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