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海有很多种声音
很多神明和很多声音
盐在多刺的玫瑰上
雾在冷杉树林中
大海的嚎叫
和大海的呼喊,是不同的聲音
常常能同时听到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节选
订一家民宿的房间,在手机上翻看着订房软件上的图片,面积都是一样大的,但能看到海的房间要贵两百块,介绍的文字说,“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海”,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价两百块的那间,页面上显示,“仅此一间”了。
最近的海,离我居住的小镇约三百公里。在看不到海的日子,倒不是十分想去看海,对一个出生于既不靠山也不靠海的平原村庄的人来说,对山和海都没有什么执念。总觉得秀美的山和开阔的海是属于别人的,而我只有走在无边无际的麦田中的时候,内心才会有那种悸动或震撼。
下午的时候出发,全程高速,历时三个多小时,到达了海边的那个社区。导航把我带到了民宿中心,要在那里登记身份。宽敞的前台那里,有四五位服务的工作人员,每个人的柜台前边,都排了一小长队人,约一半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一半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今天是工作日,非周末,只有不上班的人才会来海边度假。没想到,不上班的人,也有这么多。
在前台递过去身份证,通过了人脸识别比对,前台并没有把身份证还给我,而是从柜台里递出来一张纸,纸的抬头位置印着“承诺书”三个字,下面的条款显示的是“不要把车停在草坪上”“不要按喇叭”等注意事项,我签了。随后又接过一摞A5照片纸大小的彩色印刷品,大约七八张的样子,每幅上面印着不同的提醒:如何下载社区软件并生成访客码,怎么寻找饭店和食堂,房卡的获取方式与刷卡开门的技巧,房间温度的调节办法,等等……
从民宿中心到达订好的房间所在的楼栋,还有近两公里的距离,客房服务员通过电话告诉了我一家服装店的名字,说导航到那里就可以见她,手机信号很弱,输入了那家服装店的名字,手机导航地图画面的圆圈一直转个不停,好不容易信号强了一些,但却没有搜索到那家服装店,服务员又告诉我说可以搜索“置业中心”,说楼栋就在“置业中心”的对面,她会在路边等我,带我去房间并把房卡交给我。
去往“置业中心”的路上,起雾了,本来薄一层厚一层的雾,一下子浓稠起来,像被打倒了的墨水瓶。打开了大大小小所有的车灯,车在雾里缓慢得像船一样朝前滑行。路上没有别的车子,或许有,只是彼此都看不到,路两边是不高的楼房,全部被刷成了乳黄色,也可能早先涂刷的是乳白色,只不过在海边被海风蚀成了乳黄色。整个社区很安静,真的没有人按汽车喇叭,但听不到一点儿噪音,反而让人有点儿不适应。
车到达导航地址,一个女孩等在路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海呢?”“在那儿。”她往东边的方向指了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雾弥漫,听不到海浪声,也闻不到海水特有的腥味,只觉得那雾无边无际,充满神秘。当时是春天,海大概还没有完全从冬天苏醒过来,只有夏天狂热的太阳,才可以激发海的野性,使得海散发出它的全部魅力。海是属于夏天的,春秋和冬天的海,一直都有说不出的孤寂与忧郁。
趁着天黑之前,去海边图书馆。开着手机步行导航功能,向一公里外的地址走去。海边为什么会有一间图书馆?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许多人不远百里千里前来,被好奇心驱使着,就像去拜访一个身处乡村的神婆,不为得到一个答案,只为一个过程。海是最神通广大的神婆,它知道世间所有的秘密,但却保持着巨大的沉默。那间图书馆,是海巫的会客厅。
在网上看到过许多次这间图书馆的照片,晴朗的日子,无论早晨、正午还是黄昏,都能拍摄出有着惊人之美的照片,可在这大雾又接近天黑的时间段里,一切有关这间图书馆的影像记忆都被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感觉到有些惊悚的陌生——有时候实物或者说现实,远远比虚拟与想象更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这陌生本就是最珍贵的,人们乘坐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在地球上奔来走去,为的就是在陌生感的刺激下,觉察到自身的存在。熟悉的是安全的,但却像隔夜的馒头,软塌塌的,暗藏有馊味,只有陌生,会散发着无法言说之美。
一座不起眼的水泥建筑,在一阵强风撕开浓雾的口子之后,闪现在视线里,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大宏伟,有点儿像最简单的单色积木,随意而粗糙地搭建在那里。有一条悬空的通道,正方形,位于建筑的一侧,通过这个通道,可以看到一方正方形的海,海水像是被装进一个方形的水碗里,荡漾着,旋转着,通道的中间,摆放着一张休闲椅,一个衣着休闲的女孩,顶着海风坐在休闲椅上摆出好看的姿势,同伴在给她拍照,她的红色围巾在风中飘荡。
红色围巾,感染了周边的灰、黑、蓝、白。红色是一种救命的颜色。无论在火车站、机场、海边,无论这些场所是拥挤还是空旷,只要有一点点红,就会抓住你的视线,让你牢牢地盯着它看。但这只能是一点红,一条红,一小片红,不能多,多了就泛滥了,就令人感到枯燥和烦闷。
走进了图书馆,先看到了许多人,图书馆内部被搭建成观众席的样子,一排书架的背后是一排座椅,一排书架的背后是一排座椅,就这样一直排列到顶端。有人在翻书,但更多的人在走路,走三步停一步,走三步停一步,有规律,像跳舞一样。我在地面的位置抬头向上看,感觉像处于一个戏剧舞台的边缘,眼前看到的人,是在认真地排练,或者在做正式的演出。我本来是观众,可一旦看到他们,就身不由己地成了演员,第一个念头告诉我,要赶紧走,不,逃脱,这儿不是图书馆,这是一个戏剧小舞台。
一个海边的舞台,以孤独的名义,吸引那么多喜好热闹的人前来,表演一会儿安静,表演一会儿孤独,表演一会儿人生。我在书架旁拿起一本书,书架里的书,无一例外都被翻出了白色的毛边,那些卷起的白毛边,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像是走下生产线的水洗牛仔裤。我看了看书名,但看不进去里面的任何一行字,换了一本,依然如此。有人在等候我迈三步了,只好放下书离开,找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但发现坐不了几分钟就如坐针毡,图书馆里的人口密度,还有不断响起的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让人心慌。
靠近大海的玻璃落地窗那里,有一排墨绿色的躺椅,靠边的一个位置空了出来,我坐过去,刚才浮躁的情绪,旋即消散。落地窗外的海,卷起舒缓的浪花,一波波地涌上海滩,慵懒又缱绻,那些浪花是一張张巨大的手掌,轻轻拍抚着海滩,仿佛海滩上有熟睡的婴儿,这样的拍抚有着静音的效果,让人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海的气息与节奏当中。人来到海边,为何要走来走去心神不宁呢?所谓的看海,就是静止不动,一言不发。看够了,转身离开就是。
在房间里给一位朋友写信,背靠着大海。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昨晚的浓雾散去,因为醒来得比较晚,错过了在房间里看日出的机会,但并不觉得遗憾,日出日落,潮涨潮退,星明星灭,这些都是按照古老规律运转的事物,不会因为一个人多看一眼或少看一眼而怎样怎样,只需知道,在你熟睡的时候,日头的确按时升出来了就好,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早晨金黄的阳光铺满了海面,与你酣睡中的梦境,产生了无形的衔接——睡在海边,与睡在城市当中,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每一次出行外地,在酒店里给朋友写信,总会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很多字想写。那些信写在随手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写在酒店的专用信笺上,也写在随便从某处扯出来的几页纸张上。写信不是说话,话语是通过大脑输出,由嘴巴表达,有时候来不及措辞,会有混乱与不准确,但写信无需张嘴,每一个字都是由心而生,那些句子在心里就先排列好了顺序,落在键盘或纸张上的时候,就有了秩序、情感与气质。
每次到海边,都会在酒店给朋友写一封信,为的是表达,也是纪念。人在海边与自己相处的那些时间,会是很真实的状态,身体内里的浑浊,仿佛可以被海风带走,头脑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清醒,情绪稳定到波澜不惊,因此才可以有效地输出真实的所思所想,这是一次自我校对、自我清洁的过程。
但我知道,即便在海边写信,也没法做到言无不尽,这是封要在公众号上公开发表出来的信,它第一时间被写出,第一时间被寄达,第一时间被阅读,读到它的人数,可能有几百,可能有几千,因而这些冠以私人通信名义的内容,便有了那么一点点公共性,所以有些想法还是在写信的时候被过滤掉了,那些没法被公开书写的内容,或许才是我们的人生真相,但那些被隐藏的生活本质,其实还是在书信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中,留下了入口,写给一位朋友的信,其实是写给许多人,包括许多陌生人在内的信,在书信中,书写者拥有着一种无形的权利——在表达与沉默之间的遥远距离中,他得到了某种自在或者说自由。
海明威一生写过六七千封书信,其中不少是在他居住的古巴海边写的,他说“书信会比我的生命更长久”,他还在信中写道,“假如运气是雨滴,希望你是密西西比河。随后是脸颊贴在悬崖的草上,远眺大海。啊,有多少可看的东西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断了给我写信。是啊,书信是生活的保鲜剂。”写信时的海明威,一点儿也不猛男,他变得如此敏感、脆弱,就如同他写给一位女友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我写信是要让你开心,也因为我孤独。”
在海明威与好朋友菲茨杰拉德的诸多合影中,有一幅他俩站在捕鱼船上的照片(记忆里这幅照片的中间,或许还站着他俩共同的出版人珀金斯),这是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合影,因为照片上海明威的气场中,充满了舍我其谁的主场优势。在古巴,与一位老渔民的偶然交谈,催生了创作《老人与海》的灵感,或也正是这本书的缘故,海明威在古巴住了二十二年,他还把《老人与海》的原稿和所获的诺贝尔奖章都送给了古巴。
许多作家都痴迷于海,但像这样把海洋当成一种生活方式普及开来的作家,海明威无疑是影响最大的一个。对许多中国读者来说,来自西方的海明威,还有来自东方的海子,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海洋想象”的文学脊梁。海明威笔下的海是动的,与海搏斗,其乐无穷;海子笔下的海是静的,“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是,二战结束后,海洋生活与越来越追求安全感的现代人越来越远,乘坐豪华游轮游逛大海,几乎被限定为普通人接近深海的唯一主流方式。还有一部分人被房地产商的广告语吸引,真的在海边买了一所房子。但然后呢?“在没有船的文明里,梦想会干涸”,就像福柯所说的这句话一样,在只能于浅海边的沙滩湿湿脚的时代,所有做过与大海相关的梦的人,他的梦想都会干涸。
二〇一六年有一部名字叫《海边的曼彻斯特》的电影,非常受欢迎,它被各国的观众们喜欢,而被喜欢的理由很简单,它所展示的海边生活,一种被静谧、琐碎、心伤所重重包围的生活,更为贴近当代观众的真实内心,对大海充满掌控与征服欲的时代,早已离人们远去,而对大海的力量感一无所知,甚至对大海视而不见的生活,早已渗透到每个人的生存细节中,每时每刻,都有惊涛骇浪在袭击着普通人的心灵,可呈现在他们的面孔上的表情,却是平静、无奈和悲伤。
《海边的曼彻斯特》的拍摄地,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的名字就叫“海边的曼彻斯特”,在电影公映之后,许多人慕名而来,寻找电影拍摄时出现在大银幕上的画面,在我看来,那些从世界各地不远千里万里赶来的游客们,其实都在寻找着一种奢侈品,这种奢侈品的名字叫“他人的感伤”,是的,在一个感伤主义重新席卷而来的全球背景下,遥远的他乡,属于别人的感伤生活氛围,竟然具备了一种治愈的效果,而有什么,能比海更适合做感伤的容器呢?
最近看了二〇二二年马丁·麦克唐纳执导的电影《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片中爱尔兰的伊尼舍林岛,是一座被海隔绝的小岛,居住在岛上的一对好朋友,友情突然产生了巨大的裂痕,那是因为其中一位意识觉醒,不愿终生荒废时光,他决定结束每天闲聊、喝啤酒的生活状态,致力于音乐创作,追求千古留名,为了追回友情,被“抛弃”的那个朋友,执着地释放和好的善意信号,而得到的回报,却是以前好朋友扔到他家门板上的切断的手指……这部电影比《海边的曼彻斯特》还要“丧”,“丧”到了极致,乃至于产生了喜剧片的效果,如果没有那几根以示绝交决心的断指的话,大可以当成喜剧片来看,可是那血淋淋的断指,还有孤独的海边,使人无比确信,在这样的岛上居住,如果没有人打交道,没有情感方面的支撑,人真的是要发疯。
我在海边的时候,一些关键词在脑海中翻滚而过,从众,假文艺,真矫情,浪费时间,荒废时光……这一切与海相关的世俗诠释,都会在某个海浪翻起、海风劲吹的时刻,被瞬间打碎。退休的老年人,失业的中年人,争吵的夫妻,蹦跳着走路的年轻人……他们在海边,身份都被还原成了同一种人,海控制着他们的表情与情绪,海在白天与深夜给他们提供着同一种力量源泉,他们心甘情愿地被某种无法命名的力量操控,是的,没有谁的权力会比海更大更高。
我在平原上一个县城生活的时候,就写过许多次海。那个时候我的双脚还从未踏出过县域土地,但借助一些盗版的影碟、当作废品卖过来的香港杂志还有电视机上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我仿佛去过了很多地方。记得第一次到香港的时候,对那儿一点儿也不陌生,站在维多利亚港旁边一栋高楼的通道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那些非常眼熟的风景。后来我反思过自己为何早早地便失去了激动的能力,那是因为少年时代疯狂的想象,以及透支了期待。
“我想我是海”,这来自于一首流行歌曲中的五个字,在青少年时代,如同五把锤子轮番锤击着我的想象,不需要其他的词句了,只需要这五个字。虽然对海充满想象,但却迟迟没有去看海的想法与冲动,哪怕有过几次机会可以去海边,但还是想方设法拒绝了。但人的一生,总还是避不开遇到海的,我第一次站在海边时,是冬天,冬天的大海,是一块躺倒的铁幕,充满着冷静与严肃,目光所及之处,其实仍然不过是几百亩的海,人的视线,永远无法到达海的那边,无法真正体会和丈量海的全部,那时我在海边静静地站了半个小时,大脑一片空白,词汇全部枯竭。
海再一次让我感到震动,是第一次知晓距离我居住的县城大约七十公里外,就是一片著名的海湾时。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那儿有海,可以通联四方的海。身邊肯定有人曾谈论过那片海,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可能觉得他们在说天方夜谭——海,怎么可以离我们这么近呢?本能中,我早已把海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如地中海、加勒比海、波罗的海、死海,我似乎没法面对自己其实严格意义上也住在海域辐射范围内这个事实。四十岁左右那年,我终于开车带上孩子,去离故乡七十公里的那片海游泳,潮湿的海风,酸涩的海水,柔软的沙滩,一切都如此真实,从那之后,我对海的所有的疯狂的想象,全部消失殆尽。
可以不再谈论海了。
但隔一段时间,还是要去看一看海。不管怎样,海都像是一位老朋友。你可以不认识他,但他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他永远在那儿等你,你在人世间有许多辛酸苦楚,他都知道。在海边,你一句话不说,但仿佛心事都已倾诉完。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陈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