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大清早,我去城里办事,不得不在路上走。迎面相遇的,却是雪花。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洁白的气息。
忽而,我的视线里出现一只狗,黄得没一丝杂质的狗。此刻,它同我一样在雪野里溜达。只是,它的嘴巴里叼着一个黑物,更为扎眼。恍惚,物件的黑与雪花的白形成鲜明的对照。我正看得入神,那狗突然将物件使劲一甩,“噗啦”,呈曲线似的滑向稻田。瞬间,黑拉拉的家伙什歪在那里,要倒不倒。我不知这是一个物件走到生命的尽头还是怎样。正纳闷间,狗昂起脑袋,朝那物件使劲地汪,一下接一下地汪,好似一种抗议。
哦,明白了。这不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一只废弃不用的火烙——乡下裁缝用于熨烫衣服的器皿。喇叭状的斗孔,可装木炭。往往炭一烧,散发着扑腾腾的热气,似乎把一个日子给燃烧起来。
由雪花而狗,由狗而火烙,由火烙而日子……恍惚中,诸多生活断面连缀起来,跟电影里的蒙太奇不相上下。倏然,我脑子里展开一幅图画:古老的梅溪绾连着一座座村庄,组成一个鲜活的场域——不单溪水哗哗流淌,就连人也成为奔忙的动点。每到寒冬腊月,那些拽着火烙的人,准会沿着溪水的方向走进一户户山野人家,以打理他们的手艺。我就想,这何止是讨生活的法子之一,未必不是一种生命样式的呈现。
一晃,时间的屏幕上切换出另外一个场景——许多年前那个冬日的早上,也跟现在一样白得耀眼。只是,铺在地上的不是雪,而是霜,白得近乎迷幻的霜。门一开,我娘望了望满地的霜花说,今日是个好天气,会出大太阳。说罢,拿起笤帚准备把下堂屋扫个干净。我问干啥,她说接裁缝。哪个裁缝?嘿,除了苏家畈的耀跛子,还能是谁?可我想了好一阵,怎么也无法把一个跛子与手艺高超的裁缝画上等号。好在不多久,我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嘿,这耀跛子不光手艺好,人也极低调矮面……再说他们家吧,那可是这方圆十里鼎鼎有名的高门大户,不但祖祖辈辈生得高大魁梧,浑身透着一股斯文气,而且一门做裁缝的绝活,谁都比不上。尤其,用火烙烫出的衣服,那叫一个平展,瞟一眼,舒服得不行……其时,他说得眉飞色舞,两只眼睛里散发着晶亮的光芒。我满以为就此打住,谁知他接着又说,不过,他们家有个铁板钉钉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但凡男丁必先上私塾,读“子曰诗云”,然后方可登堂入室……我正听得起劲,谁知他话锋一转说,哪想等到耀跛子出世,读了不到两年私塾,死活不去了。不去也罢,还三天两头把他爹的剪刀偷出来,跑到稻田里捉蛤蟆……蛤蟆?(梅溪乡下把青蛙统称为蛤蟆)我一脸惊愕地问。对,正是蛤蟆。起先,那家伙将一条条腿脚“咔嚓咔嚓”剪断,随后躲到树荫里用针线一一缝起来,弄得满手黏糊糊的,一塌糊涂。他老子见了长叹:要命哪,要命哪……只不过,突然发觉这小子天生是块做裁缝的料。
我爹说得浑身是劲,话里话外充满不可思议的钦佩。倘若从文学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写给一个家族的赞美诗?而我,老觉得人世阳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比如落在地上的霜花或雪花,你能说仅仅只是洁白吗?
太阳一出来,我同爹去溪水那边接耀跛子上门做手艺活。这是礼节,也是习俗。
不出五里地,便是苏家畈。
冷不丁,爹喉咙一滚,抛出两个字:到了。定定神,进入眼眶的是一栋青砖瓦屋。屋很老,浑身凸显着数不清的沧桑气息。恰恰这时,一个又矮又黑的半老头子拎着一只黑咕隆咚的火烙正向外走,跛着的脚一动,身体跟着在晃,连同地上的影子也一瘸一拐。这情形,让我大吃一惊。不是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长得高大魁梧吗?不是说浑身透着一股斯文气吗?似乎刹那间,将我听来的“高大形象”击得粉碎,连捡拾的机会也没有。可等爹上前说明来意时,对方将身子一欠说,老哥,今日恐怕不行,得给邓婆桥的二新爹做一天,明天罢。语气客套得无法形容。说完,又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行至大门口,将火烙往门墩上一放,“吱呀”,推開大门,要我们进去坐一坐,喝喝茶。爹说,莫客气,你忙,你忙。接着又睃了我一眼,示意打道回府。这当儿,我哪顾得上他的眼色,趁机把耀跛子瞄了个够:一副山顶洞人式的面盘上,吊着两条又浓又黑且翻卷着的眉毛,眉毛之下藏着一双深凹的眼窝,偶尔翻一下眼皮,射出的光芒冷冷的,直直的,有着刀子一样的锋利。我吓得一搐,赶快把目光收回,然后移向堂屋。其间最打眼的,要数东边墙上挂着的一长溜画像。尽管有了年月,仍从一双双眼睛里感受得到文质彬彬的气息在流动。很显然,画像上的人物是他的祖辈。目光向下移,依次可见供着一个神龛,神龛上设有香炉,香炉上烟雾缭绕……此等模样,让你骤然觉得许多日子在云缭雾绕的气氛里起承转合。我猜,每次出门前,耀跛子少不了要点上一炷香,朝着画像鞠几个躬,或者在心里默默念叨一番,以祈求他们家的手艺长盛不衰。然而万万没想到,整个屋子里除了腿脚不大灵便的耀跛子,不见其他半个人影。我不禁茫然起来,这到底是“裁缝世家”,还是被孤独包围着的世界呢?
一路上,歪歪蹩蹩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动,如一贴甩不掉的膏药。我心想,这是怎样的难受,是否隐含着比霜花还密集的惆怅?
回头去问娘,她却把我拉到一边说如此如此……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耀跛子那只跛脚原本好好的,九岁时偏偏叫一只饿疯的野狗给咬伤,连胯裆里的生命部件也被咬坏。加之爹娘相继离世,就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也才明白,他为何不肯继续上学,并将一只只青蛙捉了用剪刀剪去腿脚……想想,这样的遭际,又怎不是下着一场鹅毛大雪呢?那天夜里,一连串的景象在我梦里出现,一忽儿,一只野狗“呼”地一声扑来,只一下,便把耀跛子的腿脚咬得血流如注,大喊娘啊娘啊……一忽儿,他用剪刀把一只只蛙腿剪断,“咔嚓咔嚓”的声音听得很真切……
如此一来,我打心眼里觉得,狗似乎成为耀跛子一生的隐痛。
翌日清早,爹去邓婆桥挑家伙什。不半晌,田畈里出现一头挑着木箱,一头拽着缝纫机逶迤而来的情形。仿佛,把无限的喜悦给挑了回来。娘也没闲着,一溜碎步到下边的梅子市肉食店割一块连皮带骨的鲜肉,打两斤谷酒什么的,以料理一天的伙食。转眼,爹将担子往下堂屋一放,便去张罗裁剪布料以及熨烫火烙的案板。另外,还把木炭拿出,将扯来的新布往木案上一摊,像摊开一个日子的心情。
恰巧这时,我家那只大黄狗的视网膜里,陡然闯进一条人影。对,是人影。具体说来,最先进入的是一双深凹的眼睛,接着是黑如锅底的面盘,然后是又矮又瘦的身子骨和一摇三晃的步态。此外,那只拎在右手边的火烙也在晃动,晃出一个物件应有的节奏和味道。不用猜,这人是耀跛子。
狗站在大门口,瞳孔睁得又大又圆。想必,它同我头天见到耀跛子一样也感到十分惊讶吧。此刻,耀跛子突然放慢了脚步。看上去,好像在掩饰什么。可事实上,投在地面的影子早已暴露目标——摇摇晃晃的姿态,一如古代壁画里的某种图案。爹见裁缝来了,立马迎上去,满脸堆笑说,苏师傅早,稀客,稀客……且一边说一边接过火烙。耀跛子却说不早了,不早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话头刚落,径直往大门口靠拢。可就在他迈出蹒蹒跚跚的一步时,我家的狗将他的形貌以及火烙的轮廓,认认真真注视了一番。说不准,将成为它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视图。
要说,我家的狗活了近二十个年头,凭它日积月累攒下的经验,足以辨识各种气味。然而面对耀跛子和他的火烙,整整用了一分钟时间没弄出个究竟。它有点沮丧,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特别是塌陷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让它招架不住。狗思忖了一会儿,认定对方不可小觑,得严阵以待。耀跛子遇见狗,先是条件反射地一怔,接着一块块头皮发紧,如临大敌。回头再看狗,呼吸明显加快,胸窝子一起一伏……种种迹象表明,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果不其然,刚等我吁口气,耀跛子突然眼珠子一鼓,“哧溜”,射出一道光,“哧溜”,又是一道光……这情状,有如无数的箭镞一齐射向狗,好让它知道什么叫目光的力量。狗后退一步,又立马迎上来,抛出一串响亮的吼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别吵,烦不烦?我意思是说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毛头小伙怎么行呢?可它不买我的面子,稍稍安静一会儿又汪起来,似乎不给来人一点警示,就不知啥叫“看家护院”——把一切不大正常的气味拒之门外。爹气得跳脚,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啊?“大户人家”也咬,不知死活啊……骂声未落,又将硬邦邦的火烙使劲一砸,“哐当”,黑愣愣的家伙什捣在狗的头上。狗不敌,大叫一声,逃走。
耀跛子踩着狗的叫声踅进堂屋,继而又从我爹手里接过火烙搁在木案上,与新布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期间,我猛然发觉火烙把它的黑光尽情释放出来,一股脑儿送给崭新的布匹,仿佛在说,等一会儿让你们尝尝烫抹的滋味……倒是布显得风平浪静,好像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不料,刚等耀跛子用篾尺量完布的身体,马上逮着新布“嚯”地一声展开,有如展开一种生命的图谱。片刻,又摸出一块粉红色的画粉,沿着篾尺的方向在布匹上横一下,竖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地画将开来。不到一个时辰,十多件衣服图样一挥而就,熟练得如打理家常便饭。这时,我娘还有几个隔壁的女人围上来,在图样上左瞄右瞄,并发出一连串的赞叹:啧,啧,画得真好,了不起……不好,不好,就讨碗饭吃。耀跛子的声音原本不大,现如今细得像蚊子在叫。我想,这几近谦卑的话,大约是从血肉深处发出来的吧。
狗小心翼翼回到大门口,两腿一缩,蹲着,顺便望了下案板上的火烙,仍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呜呜了几声。耀跛子拿起剪刀时,看见了狗,心一紧,惊慌失措弄成打击状。这动作,传到狗的神经中枢,以为在跟它摆龙门阵,只好支起身子掉头就走,一股“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气息从鼻孔里漫出。
狗撤退后,耀跛子开始用剪刀下料。晃眼之间,“咔嚓咔嚓”的声音密密响起,有着音乐般的节奏。此时此际,他不敢抬头望狗一眼,生怕它突然发生暴动,将会陷入万劫不复。
狗并未走远,就待在地坪中央。它的目光却撒开一张网,将耀跛子和火烙紧紧罩住。也许,它是这样想的——既然你耀跛子的面盘跟火烙的肤色那么相似,料定是一伙的,说不定早已沆瀣一气。不过话说回来,这火烙还真多事,它的职责无非是熨烫衣服,何必遂了我爹的心愿充当人类的帮凶?哪怕就一下,也让我家的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把一个早晨的心情搞得乱七八糟。
照实说,我对火烙也心存疑虑。譬如它为啥这么黑,是不是与生俱来?再比方,它为何让一只足够强大的狗败下阵来?同样,又为何把人间的衣物烫得平平展展……总之,让人云山雾罩,不明就里。终于,我忍不住用手在火烙上敲了一下,想试试它的钢火,却不料被我爹逮个正着,毫不客气给了我一丁弓。
痛汹涌而至,以至于我的身体像触电似的痉挛。我把头歪着,眼睛鼓着,愤怒地,不依不饶地望着爹,也让他领教一下目光的力量。心想,人家“书香门第”的耀跛子都没吱声,关你屁事,真是狗拿耗子。此刻,弄不清我的一举一动是否被火烙瞧見,我想,倘若它像人一样会开口说话,定会送我两个字:活该。转而再看耀跛子,他夹了一抱衣料拐向缝纫机,而后一屁股坐上木箱,继而飞快踩动缝纫机底下的踏板,顷刻,机头上的轮盘飞速转动,一片恍惚。此时的耀跛子精神焕发,在欢快的机器声里,将一截截布料连缀起来,显示出一件衣裳的气象。
我鬼使神差般地靠上去,一不小心挡了他的亮光。起先,他望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等我把光线挡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吞吞地说:“相公,让开一点好不好?”那语气客套得让人不好意思。哪承想我爹一闪身奔来,照着我的脑袋又是一丁弓。
我气鼓鼓地退到一边,不理他——好像我的脑袋不过是他的训练场,以捍卫他那所谓的家长尊严。狗听到缝纫机的声响,一不留神又汪了几口。想必,它同我一样也在为耀跛子的手艺点赞吧。我爹瞅准时机,近乎谄媚地说,师傅,歇口气吧,时间还早嘞……耀跛子不说话,依旧踩着缝纫机,发出的欢乐声与狗的叫声融为一体,共同制造沸沸扬扬的声场。
中午,饭桌上香气缭绕,成为诱人的一景。爹见我馋得直流口水,立马盛了碗饭菜往我手里一塞,说到外边去吃,别占了位置。我清楚他的想法,无非是说我碰了火烙,挡了裁缝师傅的亮光……可我就是不走,哪怕再挨他几下也不走。低头一瞄,发现我家的狗趴在桌底下啃食着人们抛弃的骨头,啃得“切切嚓嚓”地响,有如雨打芭蕉的情韵。抬头看耀跛子,他却在桌子旁慢条斯理地吃,吃得那么细致、安静,仿佛吃出一副大户人家才有的斯文派头。这关口上,我爹不停地给他夹菜,即使把一只饭碗码得装不下了,还在夹。他说不要了,吃不完……一边说一边将捏着的筷子摇得像一面旗帜。爹却毫不气馁地回应:莫客气,咱小家小户没那么多礼数,放肆吃,放肆吃……我很不是滋味,好像耀跛子家跟我家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甚至只配给人家提尿罐。我正如此想着,不料隐隐听见木案上的火烙朝我发出一串哧哧哧的笑声,这声音坚定、执拗、诡异,与黑夜里蝙蝠发出的笑毫无二致。如此一来,让我更加气恼,索性又朝桌底下瞄了一眼。不瞄还好,一瞄,惊得两眼发直——耀跛子脚边的骨头堆积如山,俨然一个生命的终结挨着另一个生命的终结,又像尸首遍地的战场。偏偏这节骨眼上,他的跛脚用力一踩,不偏不倚踩到狗的脚爪。哪怕就一下,也把狗积压了老半天的愤懑给调拨起来。刹那间,狗将所有的力气聚到牙齿上,而后奋力一咬,仅一个动作,便让耀跛子如遭电击。痛,沿着那只跛脚出发,源源不断传到身体的每个角落。瞬息,他那脑海里贮藏多年的记忆扑闪而出——野狗的毛发、牙齿、眼睛等等,成为怎么也绕不开的心理病灶,抑或生命里的大坎。这时候,我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色由黑变红,由红转青,由青而紫,慢慢地,变成一块流油闪光的腊肉,抑或色彩鲜明的版画。
我曾在一本课外书上读到这样一些句子:每个人的体内都隐藏着另一个自己,一旦触动机关,马上变成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人……想想,还真有点道理。要不然,耀跛子也不会如此之快像换了个人似的——两只眼珠子鼓得状如探照灯,射出的光芒尖锐、凌厉、刚猛,一点不亚于雪亮的刀光。紧接着,牙一咬,嘴一张,甩出一串坚硬无比的脏词——遭天杀的,不斩了你不是人……如此发泄一通后,又将一只饭碗高高举起,本想弄个粉碎,岂料脚一滑,轰隆,跌了个狗吃屎。我爹觉得很没面子,飞快抓起案板上的火烙,朝着狗的脊背使劲一下,来了个“独劈华山”。狗不敌党同伐异,裹着一声尖叫仓皇而出。自然,桌底下没了它的位置。
狗坐在溪边一言不发,连周边的空气也在一块块板结。有那么几回,它扭过脑袋想用舌头舔一下脊背上的伤口,但因距离问题屡屡以失败而告终。此时的天底下,除了它的影子与身体不离不弃,便是溪水哗哗流淌。然而,流不走的却是直抵内心的沮丧和憋屈。我当然不会弃之不顾,筷碗一丢,赶快尾随而来。其时,我看见我家的狗背对着村庄蹲着,就那么静静地蹲着。这个姿势,很容易让人想起法国雕塑家罗丹的作品《沉思者》。那么,它在思考什么呢?是否想到人与狗到底不同,彼此间隐伏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沟的这边是人,那边是狗,二者永远无法合而为一;是否想到它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生命符号而已……等等这些,对一只狗来说是永远无法弄懂的问题。不难想见,它与我爹这种见风使舵、蛮不讲理的人狭路相逢,注定是失败的一方。尤其,拿坚硬无比的火烙毫无办法,只能默默承受。只是,我分明瞧见它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用说,它的内心涨满无以计数的伤感与惆怅,大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况味。便想,如若换作是我,定会大哭一场——哭天,哭地,哭命运的不公……而我,望着那脊背上带血的伤口,说不出有多心酸,马上联想到我爹是怎样用力,简直在下死手——以不顾一切的方式挽回他的颜面,也想象得到这伤口是由某个锐角所造成的,有着刀砍斧削般的决绝。一时间,火烙在我心里沉重起来,像块巨石压得人气喘吁吁。现在,我力所能及的是,用手一遍遍抚摸狗的身体,或用灵魂的羽毛擦拭它的伤口,让它从无形的陷阱里挣脱出来,正视一个个如期而至的日子。
被狗咬伤后,耀跛子的骂声风起云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之心也急剧高涨。不过活没有中断,下午移到地坪。
终于轮到火烙上场了。我想,这才是它的本职工作——用熨烫的方式将一个个褶皱抹去,以达到赏心悦目的效果。只是从狗被打的那一刻起,我娘的动作有了细微变化。透过日光,我亲眼目睹她把火烙往阶基上一撂,弄得“咣当”作响,然后装上发燃的木炭,让逼人的火焰烧得一个器物瑟瑟发抖,更叫火的力量与铁的坚硬一决雌雄。这细微的变化,耀跛子自然不会在意,他仍被愤怒包裹着,不可自拔。此刻,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掌摊开一件衣裳,随后端上一碗清水饱吸一口,然后憋着一股狠劲喷射出来。噗。噗。噗。漫天而降的水雾将崭新的衣裳渐次浸透,也把一团空气浸得能捏出水来。我却恍若看见一群群愤怒的分子在涌动、铺排、跳跃、飞翔,似要占据一方天地。
不一会儿,我爹鬼鬼祟祟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通。我不知要干什么,却发现耀跛子的脸上蹿起一抹诡异的笑。那笑张牙舞爪,扭腰弄肢,不知怎的,又化作一股奇怪的力量沿着他的手臂传给火烙——抓着的物件在衣服上猛地一蹭,哧——白晃晃的热气腾空而起,将那黑不溜秋的脸盘遮得一片模糊。天空下,火烙一路游走,以势如破竹的力量将衣物上的褶皱通通抹去,成为一马平川的坦途。我傻傻地想,倘若这样的烫抹,能把人们心灵上的褶皱抹去该有多好。可惜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再说耀跛子吧,他像进入了另一种场——全神贯注地摆弄他的火烙,用极为娴熟的动作来来回回地烫,大块大块地烫,把他们家的手艺展示得畅快淋漓。冷不防,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将火烙移到一边,而后风一般地蹿进堂屋,拖出一把薅锄往木案边靠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气呵成,以至于我怀疑他的“跛”是不是带有水分。
太阳仿佛是在火烙的烫抹下滑向山坳的。这个时间节点上,天地间的事物渐次走向平静。比如火烙慢慢冷却下来,把又黑又硬的皮囊交给一天中剩下的时间。我老是想,假如它是个人,一定会想到黄昏之后是黑夜,黑夜带给人的除了静谧、安闲,还有跟大白天迥然不同的纯粹与简致——朝着一元的世界迈进,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表情被夜的纱缦遮蔽,仿佛走向空无。再比方,我家的狗面对落山的太阳,又想到了什么呢?我猜,大概同我一样想到热力再强的太阳光也会变弱,仅显示一种生命的过程,就像流星划过长空时唯留下些许痕迹……既如此,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于是乎,你的视线里出现它那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脸释然回到蜷伏多年的门湾屋角的情形,随后盘曲着双腿开始打盹。的确,我家的狗太累了,需要以淡然的姿势把一天中的遭遇放空,以达到心如止水,恒定守一。然而就在它閉目养神时,却遭到耀跛子的突然袭击,承受着暴风骤雨式的灭顶之灾。显然,这是一只狗没想到的,简直比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还要荒诞。
哪怕时间锋利如刀,也消磨不了刻在我脑子里的记忆。那天傍晚,耀跛子干完所有的活后,突然将那双拿惯了剪刀与火烙的手,伸向靠在木案边的锄头。然后高高举起,然后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冲向大门口的墙角,在我家的狗来不及作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断然实施与我爹蓄谋已久的计划——轰,狗的天灵盖叫垂直而下的薅锄给砸破,砸得如此干脆利落,一点商量都没有。可惜我年纪小,想拦也拦不住。但,分明感到疼痛正从薅锄制造出的伤口出发,一下进入狗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让它痛得魂不附体、骨头散架。紧接着,它的身子开始摇晃,体内的血液纷纷改道,一如被篡改的生命。尽管如此,它仍咬紧牙关,慢慢支起身子,试图迈出艰难的一步或打量一下夕阳缤纷的人间,然而一切变得那么奢侈,眨眼之间,火烙,这原本给生活带来美感的物件,顺着耀跛子的手臂拔地而起,继而朝着狗的脑袋呼啸而下。“咣当”一声后,狗的身子慢慢倾斜,倒向黄昏里的地平线,连同它的影子一起倒下去,倒下去……最终与大地贴在一起。迎迓它的,只有如血的残阳以及潮水般哗哗涌动的惆怅。惆怅如水。一想起这个词儿,我的心口就怦怦直跳。
大门口。狗的尸骸。静止的时间。默默无语的夕阳……组成一只狗最后的生命镜像。于我而言,恰恰像个被缩小的世界,这世界里,一股股的血,带着生命体温的血,从狗的脑袋、眼睛、鼻子、耳朵和牙齿里渗出来,蛇一样蠕动,丈量着它与日子之间的距离。至此,我才明白我家的狗以将近二十年的生命为代价,以一次貌似人狗对峙为拐点倒下了,倒在它日日坚守的岗位上,倒在一只黑色火烙与火烙般黑得一丝不苟的耀跛子的剪屠下,化为静止的符号。想想看,这何尝不是掩藏得最深的内心隐秘的呈现——将他少年时失去的一切从我家的狗身上扳回来,进而让满世界的狗知道什么叫人,什么叫人的手段和神圣不可侵犯……我说不出话,唯有以泪洗面与这不堪入目的场景形成对抗。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狗的毛发和伤口上,模糊一片。我搞不清是倒下的黄狗模糊了我的双眼,还是我的泪水打湿了此刻的时间。只是,我体内的怒火熊熊燃烧,有着无以言说的炽烈。于是嘴巴一张,喷向怪模怪样的耀跛子:“你个混蛋,活该就是跛子,跛子,跛子,跛子……”如此骂了一通,又放声大哭:“狗啊,狗啊,我的狗啊……你起来呀,起来呀……”然而即使哭得昏天暗地、嘶声咽气,也不起丝毫作用,我家的狗啥也听不见了。谁知,爹一脚跨进地坪冲我直吼:“这畜生死了,哭什么哭……”
直到这个份上,我才相信狗真的死了,死于非命。也才想到,它日夜看家护院、尽职尽责,到头来却得了个不雅的称号。
是夜,我家的瓦屋里飘满狗肉的清香,是那种香得让人大哭一场的味道。热气腾腾的饭桌旁,跛子与我爹兴致甚高,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劲头推向极致,并一边喊着“五魁首,六六六,八匹马”的酒令,一边敞开肚皮喝。我爹被酒一灌,晕晕乎乎。没多久,又夹起一块狗肉往跛子的碗里一放说,兄弟,吃,吃,吃。仿佛,一个“吃”字成了此刻的盛筵,也成为一只狗赋予人间最后的物质意义。倒是,我娘习惯性地盛了碗饭送至大門口,然而定神一瞅却是空的,只有夜色静静降落,覆盖着狗生前守候的位置。我反复在想,设若这样的情景被火烙撞见,不知作何感想。恰恰这时,户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顷刻将偌大的夜空挤得密不透风。出门一望,满村子的狗狂吠不已,好似一种抗议,又像为我家的狗招魂。
夜半忽然下起了雪,如同天国撒下的大片福音,更像一种洁白的祭辞。清早开门一看,白得深邃迷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