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经典的短篇作品中,素来不乏傻子的形象,譬如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而作家什海的《巨石》,塑造了一个叫胖子的当代民工形象,他诚实,憨厚,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在野外劳作时不计得失,却往往被人嘲笑,被人当作傻瓜而不自知,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抱怨,也不怀疑,即使在危险到来之时,也要体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在这个遭受损毁的世界,苦难的生活如一块块巨石在洪流中朝他涌来,却不能将他淹没,反而让他的身上闪烁着一种晶莹剔透的光芒。这种光芒,来自一种相信的力量。
是的,相信。
因为相信,那曾经迷失的光,也在作家的字里行间闪烁,得以重返我们心间。
整个夏天,我们在斜坡上栽水泥墩子,装光伏板。斜坡西边的沙丘一直堆到山脉下,东边是片洼地,那里藏个镇子,不知道是雾还是炊烟,抹平了洼地与斜坡间的那条河床,只见几栋楼探出半个身子,像水里的石头冒着热气。
我們一共二十个人,分成十组,其中一个是组长,另一个就觉得自己是副组长。那个指挥我们干活的队长是当地人,我们叫他哨子。他每天看着太阳挪动,像看钟表上的某个指针,挪到他认为该出工的位置,开始吹哨子。哨子声把我们从帐篷里揪出来,站在斜坡上张嘴打呵欠。他开始数人,数着数着就喊,胖子,胖子......帐篷里的鼾声如同火车后面的车厢撞着前面的车厢,咣当几声就听不见响了。他继续喊,胖子,赶紧给我滚出来,等太阳烤你的屁股眼吗?我们看见帐篷开始剧烈摇晃,又有个东西把帐篷顶起来,慢慢挪到帐篷口,一颗脑袋伸出来了,看上去比我们的脑袋大两圈,脖子上的肉壅得一绺一绺的,脸上布满了麻子,像块大大的芝麻饼子,眼睛热热的、亮亮的。我们觉得胖子的眼睛没理由那么热、那么亮,带点一厢情愿的、想讨好谁的味道。
胖子亮着眼睛看我们,说,你们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们见拉水泥沙子的蹦蹦车咣咣咣地开进工地,谁也没说话。
胖子的眼睛还那么热,那么亮,说,你们咋不叫我一声啊?
哨子说,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赶紧给我滚出来。
胖子从帐篷里钻出来,才伸直了腰,仿佛他刚才扛着一根大梁。他一条腿比我的两条腿加一块还粗,噗嗒噗嗒往前走。我想起我们前几天在镇里集合,胖子坐在我旁边,屁股下的铁凳子吱吱作响,原来是凳子的四条腿正慢慢变弯,我赶忙站起来,好在凳子腿并没有当场断掉。我不知道胖子为何总爱撵我,让我立即闻见一股热烘烘的汗腥味,仿佛谁把一泡热尿撒在晒热的石头上。
我刚想往旁边挪挪,哨子开始安排我们今天要干的活,其他人又张嘴又打呵欠,胖子亮着眼睛“昂”一声,答应得毫不含糊又蛮有把握,等哨子安排完活了,胖子悄悄问我,我没记住他刚才说的话,你能不能再给我说一遍?
我指着已经熄火的蹦蹦车说,他让你把东西全卸下来。
好嘞。胖子蹿到蹦蹦车边卸水泥,肩上扛一袋,胳膊夹一袋,大步朝斜坡上走去,踏得地面微微发颤。别人见胖子卸水泥,全站在旁边看,好像胖子在表演。我想提醒胖子,你悠着点干,又没吭声,因为我想起胖子睡觉,把床板压得比别人低一截,偶尔翻翻身,床板吱吱呀呀响,我担心通铺塌了,一直提心吊胆的。更要命的是,胖子的呼噜声太吓人了,嘴里轰隆隆响,身子也轰隆隆响,仿佛柴油机突突突响得机身抖个不停。我觉得呼噜声塞住了我身上的毛孔,憋得我快要爆炸了,就喊,胖子,快起来吃饭。胖子滚下铺,忙忙朝厨房跑,不一会就回来了,舔舔嘴唇说,你们咋不叫我?伙房都关门了。大伙笑起来。有人说,你也不看是什么时候了?胖子看了看天色,摸摸头说,我说呢,咋不对劲。
我们在斜坡上挖坑,再把四四方方的水泥墩固定在坑里。等太阳挪到中天,能把我们晒得皮上流油。看到胖子背心湿透了,我说,胖子,你渴吗?胖子摸摸头,说,对啊,我怎么忘了喝水了。急忙趴到水桶上,汩汩汩喝了个饱,摸摸肚皮,朝我笑笑。我往斜坡上背沙子、水泥,胖子顺手推着我往上走,我身上的重量明显减轻了。我扭头看胖子,他眼睛那么亮,我都不好意思看他了。
哨子从蓝幽幽的光伏板下钻出来,吹响了歇工哨声,我们嗷嗷叫着窜进营地,看着太阳慢慢挨到西山上,跳啊跳的。我想起半夜勃起的东西,也是这么跳的。当夜幕落下来,盖在斜坡上,远处的灯星星般闪啊闪,一天结束了。
公司给我们雇了个当地人做饭。那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天天给我们蒸馒头,挥着铁锹在大锅里铲包包菜,铲出来的包包菜甜里带点咸味,没别的味。
每次到吃饭时间,我们端碗水煮包包菜或水煮土豆片,吃几口就不想吃了。胖子一根筷子上串五个馒头,两根筷子串十个,端上满满一盆水煮包包菜或水煮土豆片,吃得呼呼响。等他吃完十个馒头一盆菜,摸摸肚皮,打着嗝,脸上泛着满足得令人羡慕的光泽,说,吃饱了,吃饱了。我们觉得胖子的脑子要么跟我们不一样,要么就是一个没脑子货。说实话,我们干一天活,除了挣三百元钱,还时不时想吃顿红烧肉或炖羊肉什么的,难道胖子来这就为了吃水煮菜的?看到他那么容易满足,我们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多了——我们太缺钱了,家里的破事都等着拿钱去摆平,而且破事一个接一个,我们的心乱糟糟的。到了晚上,二十个人挤在帐篷里放屁、磨牙、说梦话,帐篷里的味像睡了一夜的人张开了嘴。我望着帐篷顶裂开的缝隙,夜空上无数颗星星闪个不停,显得很遥远。偶尔有颗流星划过夜空,我想起以前看电视,外国科学家说流星是太阳从别的星系偷来的一块巨石,原来太阳是个小偷。刚想到这,不知道谁的被子呼哧呼哧响动个不停,仿佛那人顶着被子给自行车打气。我听着胖子的鼾声,如同坐着火车咣当咣当回家了,老婆钻进我怀里,身子绵软得像一团云,我急切地顶上去,戳到哪,哪就变得硬邦邦又空荡荡的,始终无法顺畅地干我想干的事。不知道折腾了多长时间,我猛然听见哨子响,急忙从通铺上翻起来,见地平线上闪着模模糊糊的亮光,逼着黑夜一点一点朝西退去,远处慢慢露出延绵好几十公里的斜坡,缓缓伸到山脉下,山脉上雾气缭绕,像一个个巨大的、冒着浓烟的火堆。朝东的那一面山坡、树,以及镇子里的房墙亮得如同炉火烧旺了,烤得斜坡渐渐热起来。
到工地挖坑,时不时会碰到石头,我索性挥动铁锹砍石头,不一会,后背有点扎,如同理发后脖子上还留着碎头发,那是后背的毛孔开始出汗了。
斜坡酷似一块慢慢烧红的铁板,把大伙烤得蔫巴巴的。大伙躺在斜坡上,一副晒死拉倒的样子。唯有胖子闷头挖着坑。遇到连撬杠都撬不动的石头,他撅起屁股把石头周围的土抠出来,再左摇摇右摇摇,长吸一口气,借着那二百多斤重的身体突然站起来的力量顺势拔起石头,举着它转一圈,大喝一声扔出去,然后拍了拍手,舔了舔嘴唇,又扭头去提水泥墩。水泥墩看着没多重,其实很重,两个人抬着才不那么吃力。胖子双手各提一个,跟在我后面,我感到一个硕大的身影从后面移到侧面,走得咚咚的,像铁锤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脸上的麻子略略有点泛红,一副从来不知道偷懒,不知道干多了会吃亏的架势。哨子来工地巡查,大伙赶忙爬起来。哨子拍拍胖子,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胖子舔舔嘴唇,好像在舔一块糖。大奎跟胖子一个组,这家伙干点活,腰来腿不来的,不但帮不了胖子,反而影响胖子干活。胖子说,组长,我一个人干就行了,你歇会吧。大奎说,没事没事。等哨子走了,大奎急忙缩着脖子窝到地上,美滋滋的,好像他能遇到一个好搭档,就应该少干点活。没人打扰胖子干活,胖子终于能甩开膀子干了,看上去又带劲又享受,汗流到眼睛里,胖子抹把脸,把汗甩在地上,汗又很快流到眼里、嘴里,胖子舔舔嘴唇,仿佛汗也是甜的。
其他人看见胖子这么干活,再次爬起来继续干。
大奎还躺在地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大奎,你好意思躺在那,啥也不干吗?
大奎吐个烟圈,说,咋,眼馋了?谁叫我的运气比你好呢。
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嘴粘得咋能张开了?
你这是养不下娃娃怨炕嘛。大奎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我想怼大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一组的组长撇了撇嘴。
看人大奎的组长当得,人那才叫当组长的,比哨子牛逼多了。
大奎龇着牙说,没办法,运气好,挡都挡不住。
你别睡得把腰闪了。组长又撇了撇嘴。
我说,胖子,你脑子没毛病吧?拿吃亏当喝凉水啊?
胖子看着我,眼光又热又亮,说,我刚喝的水,等会再喝。
你劲多,没地方用了?那也不是这种干法吧?
胖子说,我有的是劲,有劲不用,留着干啥呢?
我想,胖子那颗大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我们回到营地,哨子坐在由两个集装箱改装成的工具房里熬罐罐茶——他把红牛罐的盖子揭了,用铁丝拧个把,放在电炉子上熬砖茶,熬好一罐罐,倒在茶盅里,噘着嘴吸溜吸溜地喝。喝完茶,又开始煮荷包蛋、方便面。
哨子的臉是方的,脸上的每个毛孔能塞进一粒沙子,工服洗得蓝盈盈的,每周还要去镇上理一次发,像个当领导的。遇到我们偷懒,他说,你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睡觉的,想睡回自己家睡,想咋睡咋睡。我们无话可说。碰到我们争吵,他说,吵架能挣来钱,你们回家天天吵,干吗跑到这受罪?我们还是无话可说。到了晚上,我们钻进工具房,他熬好罐罐茶,给每人倒点,我们一口喝完,等哨子熬下一罐。胖子端杯茶,受宠若惊的样子,也不敢噘着嘴喝。哨子边喝茶边讲,我们干活的这家私人公司老板是靠着谁捞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傍上谁,拿下甲方公司的某个人,顺利进入能源行业,这几年又挣了多少钱。说完这些,他又说,你们能到这个公司干活,运气太好了,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就是进不来。
我们连连点头,觉得他比我们混得好,有资格说这种话。
胖子看着哨子,如同第一次学开车的人坐在驾驶室里,双手攥住茶杯,盯着哨子,既兴奋又慌张的样子。哨子说话时,谁要插句话,他脸一沉,斜着眼看那个人,看好一会才说,你让我说完你再说,行不行?我们觉得那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这要有你说话的份,你会跟着我们一块干活?遇到哪个人说自己的关系有多硬,家里的条件有多好,我们就问他,既然你有那么硬的关系,条件又那么好,你跑到这干这种活,尻子痒得找抽吗?说白了,来这干活的人,写简历写不到十个字就没词了。只有哨子讲话,我们心里服气,谁叫他是领导呢?他每天早上起来,连馒头也不吃,先喝几罐罐茶,小眼睛开始放光,腰板也挺直了,单等公司或甲方的领导来了,站在斜坡上向四周指指点点,他给这个领导点头,给那个领导哈腰,领导走了,他钻到光伏板下查看我们前面干的活,喊我们这修修那补补,看上去像个大领导。胖子看见哨子,眼光融化了,快要流下来了。
哨子拍拍胖子,扭头走了。
胖子看着我,说,亮子哥,哨子天生就是当队长的。
我说,屁,谁都会当队长,就是当不上嘛。
胖子说,除了哨子,别人当不了队长。
我说,你知道啥?人家后面有人。
胖子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说的话。
我说,当队长牛吗?
太牛了。胖子舔舔嘴唇。
你想当队长吗?我直起身,看着他。
我咋能当队长呢?胖子不看我了,仿佛我说了句脏话。
我们从斜坡一直干到洼地,这里的土层很浅,下面全是石头,我们跟当年修红旗渠的人一样,主要靠抡大锤砸钢钎挖坑,浑身全是石头冒火星子的味道。洼地旁边有条沟,常年没水,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盐碱把石头表皮蚀成灰白色,风一吹,石头粉末浮起来,落到眼睛里,伤口上撒盐似的,眼睛很快又红又肿。沟边的地如同在盐碱里泡了好久又晒干的老牛皮,白刺刺又灰苍苍的。
大伙呆在这种地方干活,干一下歇三下,坑也挖得越来越浅了。
哨子看看我们挖的坑,说,我啥也不说,你们说,公司能验收上这活吗?我们都不说话。胖子说,我是按标准挖的。哨子说,我没说你,你干你的。胖子“昂”了一声,干得更欢了。哨子又看着我们说,挖成这个屌样,咋挣工钱?我咽了口唾沫,还是没忍住,说,干这么重的活,一天挣几个钱?让我们返工,得加钱。其他人听我这么说,都看着哨子。哨子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说,不是我想为难你们,公司规定挖多深,就得挖多深,得按规定办。我说,按一天挣的钱算,我们只能挖这么深。哨子看着我,说,你挖不挖?不挖,我找人挖。我说,你爱咋咋吧。哨子在原地转了两圈,说,我看这样吧,想挖坑的专挖坑,我给加钱,不想挖坑的,每天扣二十。大伙都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拿主意。
我挺了挺腰,说,你要这么安排,我们不干了。
哨子没理我,说,谁想干啥,赶快吭声。
大伙都不说话,没想到,胖子开口了。
我专挖坑,行不行?胖子看着哨子,舔了舔嘴唇。
我楞了一下,瞪着胖子说,你就这么爱钱?
胖子说,挖坑苦重,我适合干这活。
我说,你这马屁拍得到位啊,心眼够活的啊。
胖子舔了舔嘴唇,没说话。
哨子说,你们这些人毛病真多,能愁死人。
我不知道哨子为什么烦我们,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让我恼火的是,我把胖子当哥们,没想到,他会跟哨子站在一起,这说明他不傻,知道给谁献媚。我早就知道,献媚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我们都是在最底层混日子的人,谁也帮不了谁,只有在谁也不尿谁这点上,我们是相似的。
我们从斜坡移到洼地,洼地里稀稀拉拉长些柠条和红柳,草围着一簇簇灌木一圈圈往外扩散,好像那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不容许别人随便进入。
胖子每天专抡大锤,其他人坐在地上,只要扶稳钢钎就行了。
跟着我安装光伏板的人见胖子干得那么卖力,私下里议论,早知道安光伏板这么累,还不如跟着胖子挖坑呢。我想找茬,又想到我打不过胖子,也没有权力开除他,除了恨得牙痒痒,没有别的办法。跟我干活的这些人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故意地、没话找话地跟他说话。胖子边答应边干活,一连着挖了好多坑,估计暂时够用了,又开始扛光伏板。别人是两个人抬一块,他双手举一块,远看像装上底座的光伏板在移动,光伏板上的光反射到岩石上,岩石亮闪闪的,如同铁块在高温里熔化时发出的强光。他放下光伏板,左扭扭,右拧拧,让光伏板反射出的亮光照照山沟,又照照沙梁,随后照在我脸上,一团白光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对面传来一阵笑声,感觉像你捂住别人的眼睛,那人问你是谁,你绷不住了,发出了笑声。我不知道该骂他几句,还是跟着他笑出声来。也许他见我不理他,又拿个小锤子敲光伏板,响声在蓝幽幽的光伏板间回荡,他侧耳听这种声音,仿佛在听乐器是如何发出声音的。有人喊他,胖子,你劲多,用不完,过来帮我干干。胖子“嘘”了一声,眼光随着光伏板慢慢转动,转到斜坡上,看着那里的一大片光伏板随着太阳转,不停地舔着嘴唇,仿佛在看一个巨大的、蓝幽幽的向日葵随着太阳转动,眼睛越来越亮,感觉像爱车的人看着刚买回来的车,又像孩子看见蝴蝶,开始在幻想的世界漫游。随后,他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开始擦光伏板,笨拙又暗含柔情,像摸孩子的头,摸完了这个又摸那个,被他摸过的光伏板比平时亮多了,能看见平原尽头钢蓝色山脉上闪烁的光芒。
他扭头看我,说,这东西咋这么好?咋这么神?
我没吭声。
等这完工了,我给我家地里也栽上这东西,天天看着,多帶劲。
我还是没吭声。
哥,这完工了,我就跟着你干,行不行?
我想说,哪有以后啊,说实话,这的活还没干完,我就开始发愁,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我没给他说这个想法,并不是怕他为以后发愁,而是怕他小看我。随后几天,胖子开始往高处运水泥墩、架子和光伏板,然后单手抡锤,另一只手握住钢钎,慢慢把钢钎砸稳了,这才双手抡锤,钢钎冒着火星,一点一点钻到石头里,紧接着,他开始栽架子、安光伏板,一个人完成了整个流程,好像从此刻开始,这个工程已经成为他一个人的工程了,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时开辟出一个新的地盘。我感到胖子越玩命地干活,越有种目中无人的感觉,好像在这个工地上,从开始到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干活,会干活,其他人就是混工资的。
我给哨子说这事,哨子说,人都像胖子这么干,早交工了。其他人见哨子这样说,索性坐下看胖子干,哨子喊他们,他们好像没听见。
到了晚上,我隐约听见洼地高处那里传来砸石头声,又发现胖子不见了,就跑到斜坡上,见胖子双手抡锤,砸一下嗨一声,每次嗨一声,浑身就能积攒起更大的力量。我说,深更半夜的,你瞎折腾个啥?胖子看着我,嗓子呼噜噜响个不停,仿佛嗓子里有个旋风。我说,你不要命了?胖子喘了一会,说,我睡不着嘛,不干活,干啥?我说,你这么干,谁给你工钱?胖子看着我,眼神怪怪的,好像我刚才放了个屁,他忍不住笑了,说,你不干活,凭什么拿工钱?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只好说,干是对的,你也不能这么干吧,你这么干,别人还干不干了?胖子说,我不管别人的事。我说,你傻过头了。胖子没说话,继续干活。
大奎斜着眼看胖子忙活,撇撇嘴,又撵到胖子那踹光伏板架子,边踹边说,就你知道显能?就你能?胖子把大奎举起来,转了一圈,又夹在腋下,斜着胯往前走。大奎边挣扎边喊,你快把老子放下,不然老子弄死你。
哨子从工具房里钻出来,说,胖子,你狗日的要干啥?
胖子说,他踢我的架子。
你狗日的想造反啊?赶紧把人放下。
胖子楞了一下,乖乖地放下大奎。
大奎跳着脚说,你个死胖子等着。
胖子直愣愣地看着哨子,似乎在等哨子替他说句公道话。
哨子说,楞啥楞,该干吗干吗去。
胖子低下头,噗嗒噗嗒走到刚才干活的地方,开始擦光伏板,不一会儿,他挪到高处,低处的光伏板反射出的光照在他身上,他闪闪发亮,四周是大片蓝幽幽的光伏板,开始围绕着他旋转,并向四周扩展,荒原不再荒凉,变得如梦似幻,如同波光荡漾。我愣住了,因为他通身透明,像巨大的冰块,很快跟蓝幽幽的光融在一起,随后又从光里凸显出身影。我没敢给别人说这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继续埋头干活。我觉得他不像现在的农民,更像多年前的农民,男人干完农活,还要铡草喂牲口,打扫牲口棚,挑水扫院,女人从地里回来,洗衣做饭带孩子,喂鸡喂猪,反正谁也没有闲时间,也闲不下来。
等他装完高处的光伏板,我们坐在洼地吃早饭,高处的光伏板随着太阳慢慢转动,突然间,一大片光照在洼地、帐篷、岩石和沙梁上,仿佛幻觉里出现了一片水光。胖子哇哇叫了几声,翻身而起,钻进这片光中,昂头看光伏板,眼睛闪闪发亮,双臂缓缓伸展,然后边叫边转圈,感觉像聚光灯照亮了舞蹈演员,他在那片光里翩翩起舞。我们张着嘴看他,他转着转着,渐渐通身透明,跟那片光融在一起,更离奇的是,我们看见那片光里有个更亮的东西在旋转,好像他才是那片光的光源,晶莹剔透,最初那片光又缥缈又虚幻。等那片光渐渐挪到沙梁上,我们才看到胖子身上的光消失了,又变成了我们熟悉的胖子。
第二天,那片光再次出现,我让胖子等等,先钻进去,抬起头望着天空,双臂伸展,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奎说,你是块炭吗?黑不溜秋的。我钻出来,看着大奎他们一个个钻进去,做一样的动作,看上去那光仅照亮了人的衣服,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我们让哨子钻进去试试,哨子边摇头边躲进工具房里。
接下来,我们都不敢钻进那片光里,只有胖子站在里面,通体渐渐发亮,仿佛这是他的一个仪式,并通过这个仪式在告诉我们,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在光里通体透明。我有点想不通,我们都是靠苦力谋生的人,为什么我们不发光?我放空了脑子里的所有想法,遗憾的是,身体还是不能发光。
第二天早上,哨子把我们撵到帐篷外,胖子望着高处,仿佛风突然吹掉了他的帽子,下意识抱着头,四下寻找他的帽子,我才知道,高处的那块光伏板不见了,只剩下架子。胖子双手抱头,在帐篷周围乱转,给人的感觉是,他一旦看到那块光伏板,就能立马伸手抓住它,冲到高处安起来。光伏板架子上没有光伏板,就像大树没有头。其他人看着胖子,都笑起来,然后敲打手里的工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好像胖子丢了魂似的四处找那块光伏板,是件特有趣的事,他们想看看这个大胖子接下来会不会闹出更大的笑话。胖子绕着帐篷转了几圈,又爬上斜坡,在大片光伏板底下寻找那块光伏板,随后又转到沙梁上,仔细搜寻着。大伙边干活边看胖子找东西,笑得合不拢嘴,如同胖子在挠他们的痒痒肉。我知道那块光伏板就在刚卸下来的那堆新光伏板里,他就是想不到去那找,也想不到给那个架子再装块光伏板,非要到野外找原来那块光伏板,这是不是很有趣?
胖子找遍整个沙梁,摸摸头,又转到斜坡的另一头,我们看着他慢慢消失了,又笑起来。哨子并没有说什么,好像他也想看看这个浑身有用不完劲的人犯起傻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胖子还没有回来,大伙吃着水煮土豆片和包包菜,嘴响碗也响,而且有人边吃饭边笑,差点笑喷了,那个高兴劲,平时很难见到,就连他们给家里人打电话,也是说着说着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到了下午,斜坡那里出现一个黑点,我们知道胖子回来了,偏要看他如何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成个大胖子的。而大地忽高忽低伸向远方,间有一堆堆的树里藏着村庄,村庄外是玉米地,近处绿油油的,远处越来越灰,跟天连在一块,天上的云堆得很高,比山脉高多了,边缘白得刺眼,如同雪山。我们眼见胖子从天高地远的景象里剥离出来,越来越清晰,他背后的大地、云堆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胖子站在我们面前。哨子说,找到了吗,胖子嘟囔道,你说那么好一个东西,咋说不见就不见了?大伙都笑起来。大奎笑得嘴都咧到耳朵那了,还差点打起滚来。哨子说,说不定跑到你老家了,你要不要回家找找啊?胖子张了张嘴,啊,会跑那么远?那我得去找找。接着他摸摸头,似乎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笑得捂住肚子又跳又叫。胖子舔舔嘴唇说,你们笑啥嘛?啥意思嘛?哨子直起腰说,那你准备啥时候回老家找啊?胖子说,队长让我啥时候回去,我就啥时候回去。哨子说,回去找不到咋办?胖子说,咋会找不到呢?哨子说,万一找不到呢?胖子摸摸头说,不会吧?哨子说,万一它跑到天上呢?胖子张大嘴望着高空,说,啊?这……这可咋办?我们都笑得不会喘气了,好像胖子越迷茫,我们就越开心,不开心就对不起自己,很快,我们笑得腮帮子疼,嘴也发酸,才知道笑也是个体力活,时间长了,就顶不住了。到吃晚饭时,胖子端盆菜,串十个馒头,边吃边走到那个架子旁边,抬头看天,似乎在琢磨它用什么法子跑到天上去的。天黑后,他又坐在沙梁上,望着满天星星,仿佛他熟悉的那片光就藏在星星里。我知道坐在晒热的沙子上很舒服,你可以把它当成老家的热炕,也可以把它当成女人的肚皮。我撵到他身边,他看了看我,说,哥,你说我要不要回老家去找呢?我忍住笑,说,我正想问你,你老家在哪啊?
在盼泉。他指了指北邊,说,你去过吗?
我摇摇头,但听到那两个字,我基本上知道是个啥地方了。
哥,你帮我出出主意吧。
我闻见一股热尿浇在热石头上的味,就想到每天晚上,这个柴油机抖着抖着,像根条石压在我身上,我使劲推他,他鼾声如雷,我根本无法撼动他,仿佛他就是块巨石。这让我觉得,他的这股味里应该藏着特殊的含义,但这一点我知道,他不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他,那块光伏板放在新拉来的光伏板里,因为我想看看他去哪找那块光伏板。胖子看着我,我突然发现,他眼里空荡荡的。
这时,有颗流星划过天空,像有人在夜幕上划着一根火柴。
胖子看见了那点光,眼睛亮了,说,哥,你说它是不是变成流星了?
我说,那谁知道啊。
我以后能看见它吗?
你心里有它,就会看见它。
我知道了,哥真好。
他坐在沙梁上,望着天空,好像地上的东西都不会发光,他只能在天上找那块光伏板。大伙看见他,敲打着手里拿的铁家伙,好像胖子找不着光伏板,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胖子干完活,要么四处转着找那块光伏板,要么去擦斜坡上那些蓝幽幽的光伏板。有时哨子喊他干点什么,他拧头看了看哨子,又继续埋头擦光伏板,难道他身体会发光了,就忘了哨子是谁了?这让我觉得,不管是谁,一旦有了过人之处,就不会把别人放在心上。
哨子见了胖子,眼里也空荡荡的。
过了七八天,太阳挪到天中间,天慢慢变成黑蓝色,水汪汪的,斜坡、山脉也湿漉漉的,像泡在深海里。这时候,天地间没有一丝风,静显得很重,仿佛巨大的铁块静悄悄悬在头顶,随时会砸下来,把我们砸成肉泥。我们不敢大口喘气,等那一声霹雳突然把我们狠狠地吓一跳再说。也就半个多小时,黑云里亮刺刺一闪,如同闪着诡异光泽的枯树杈,把湿漉漉的黑云劈开一条缝,雷声在黑漆漆、水汪汪的天空炸响,又在天空深处滚来滚去,大雨倾泻而下,斜坡和洼地开始冒烟,我才看见雨点砸在地皮上,白烟滚滚,白烟比荒草略高点,又被雨点压在地面上,地面很快闪闪发亮。由于帐篷在洼地,我们顶着衣服待在高处。天地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万马奔腾般的响声把我们淹没了。胖子顶着衣服蹲在那个架子旁边,他身边又是一大片光伏板。那片光伏板蓝幽幽又黑漆漆的,感觉像雨水全积蓄到那里,成为一片汪洋,水面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雨声、流水声淹没了我们的喘气声。我看见水顺着坡上那些或深或浅的沟壑倾泻,石块似乎比洪水快,已经滚到河床里。接着,沟里传来山体垮塌般的响声,我突然想到,这应该是洪水来了,急忙站起来,喊大伙往高处跑。
胖子也猛地站起来。
不行,我得到洼地里看看……
你不要命了,万一洪水下来了,你往哪跑?
不行,这么好的东西,咋能让水冲走……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子如同一块巨石顺着斜坡往下滚,砸在草上,草咔嚓咔嚓响,砸在石头上,石头跟着往下滚。等他跑到沟底,我眼睁睁见沟里冲出浑浊如泥浆般的大浪,浪里巨石翻滚,石块撞在石块上,有的石块飞出去,砸在沟边,那个地方就轰隆隆地响着坍塌了,光伏板也跟着倒在洪水里。胖子拽住一块光伏板,举起来,眼睛瞪圆了,大喝一声,如同打雷,扔铅球那样转一圈再扔出去,光伏板呜呜响着飞到斜坡上,紧接着,他又拽住一块光伏板,正准备扔出去,可能看见了洪水来了,张了张嘴,楞在那里。我眼见第一波浪头打在胖子身上,胖子还站在原地,如同裹上淤泥的巨石,眨眼间,又一波浪头打在胖子身上,胖子在水里翻了个滚,不见了。洪水里的巨石相互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呆站在岸边,脑海一片空白。
过了几秒钟,一块光伏板露出水面,紧接着,两根裹着泥巴的树杈伸出水面,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两条胳膊,死死抓住光伏板,光伏板如同巨大的船帆徐徐升起,让汹涌翻滚的泥石流瞬间安静了许多,水面也开阔起来,这时候,一个裹着泥巴的脑袋露出水面,扑哧扑哧地喷着水,感觉像鲸鱼浮出海面,喷出了几米高的水柱。我们沿着沟边奔跑,眼见几块巨石在泥浆里翻滚,石头垒在石头上,仿佛鲸鱼露出了它弯曲的脊梁,其中一块石头突然顶起一个浑身裹满泥浆的人,他高举着光伏板,脚踩的那块巨石稳稳当当浮在水面上,好像他的重量恰好让那块巨石立即失去了翻滚的能力,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成为光伏板的一部分,成为巨石的一部分,没有任何力量能分开他们。我们跟着他,一直跑到黄河边,黄河水暴涨,有几公里宽,数不清的漩涡在河面上冒着气。等他从水雾里现身,浑身赤裸,那块光伏板也变得蓝幽幽的,在水雾里闪闪发亮。我怀疑他举的那块光伏板,就是以前丢失的那块光伏板,打心眼里替他高兴。也许别人也是这么想的,都替他呐喊助威,胖子,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啊......奇怪的是,他从始至终没看过我们,眼睛直视前方,好像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胖子,而是一个在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对眼前的漩涡有清晰的判断,也完全有能力掌控汹涌的大浪。我们只好盯着那塊在水雾里时隐时现的光伏板,沿着河岸奔跑,感觉黄河的大浪随时会打翻他,但他还站在巨石上,举着那块光伏板,好像他只要举着光伏板,光伏板的反光会照到他身上,我们就能再次看见他是如何通体透亮的。
在黄河的拐弯处,我们停下来,看着他和那块光伏板时隐时现,接近峡口时,那里的雾气更浓,他和那块光伏板同时消失了,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水雾,还有留在岸边的那些巨石。我并不伤心,只是惊讶,惊讶过后就是迷惑——他是如何做到的?我怀疑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胖子,而是偶尔在梦中飞翔的那个人。
这的工程结束后,我专门去黄河边上那些城市打工,不论去陕西宁夏,还是河南山东,所到之处,心里就会涌动起一股热望,好像我马上就能见到胖子,或者遇到跟胖子一样的人,结果我一直没遇见这样的人。去年,我在黄河三角洲转了好几天,见白鹳、丹顶鹤在湿地公园上缓慢飞翔,翅膀闪闪发亮,我突然想到,这些鸟会发光,也许只有它们能看到胖子。
今年除夕夜,我陪家人吃完饺子,坐等春节联欢晚会结束后,开始放炮。这一夜,家家户户的灯得一直亮着,人也得坐等到天亮。我默默望着远方,那里黑漆漆的,时而这亮一下,时而那亮一下,好像那里有人朝我这个方向开炮。
楼上的窗户如同后半夜的路灯,睡眼朦胧的样子。当春晚主持人开始倒数十秒钟,花炮在高空一闪一闪,炮声在楼群间回荡,整个城市沸腾起来,远处的窗户也突然比以前亮了很多。我望着烟花说,胖子,又过了一年,你啥时候回来啊?
话刚脱口,一颗流星快速划过夜空,如同一根树枝划过快要熄灭的火堆,火堆突然亮了,像裂开的伤口,又慢慢愈合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