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贻斌
那天我去朋友家里,准备跟他杀几盘棋。
朋友姓向,向前进,我们是多年的棋友。向前进手里有点闲钱,便在老家砌了栋别墅。当时我住在乡下姑妈家画画,距离向家不远,仅仅五百米左右。
向家的别墅为园林式建筑,院子里有山有水(不是假的),淡黄色琉璃瓦,四周围墙为通透式,嵌着绿色瓷制翠竹。向家喂养了一条大黑狗,见我进来,摇头摆尾,很亲热,这是因为我经常来。天气很热,我走进客厅,顿感凉爽起来。不用开空调,只有一台站立式风扇在自作多情地转动着。
我跟向前进打了个招呼,他给我端来茶水,两人便在客厅一角坐下来准备对弈。这时他家里来了两个老人,看来是对夫妻。向前进告诉我,两个老人的年纪都上了九十,可称为鲐背之年。
我们这地方将男人称为男侉,女人称为女侉。年纪大的,便在前面加个老字。我听向前进说过,老男侉比老女侉还小三个月,是他的远房亲戚。
我扭头一看,老男侉气色很好,脸上竟无几粒老年斑。一头银丝,腰板挺直,短衣短裤,棕色凉鞋。老女侉脸色也不错,竟然没有干瘪的迹象,只是黑色的老年斑多点而已。白短衣,黑长裤,黑色凉鞋。总之两个老人显得比较利索、干净,不像乡村老人那样邋遢,或不讲究。据我估计,他们肯定不是地道的乡村老人。
当时我跟向前进已经摆好棋子,准备大杀一场。又想,既然来了两位老人,向前进应该要去招呼一下,这样肯定会暂时影响我们下棋。谁料两位老人仅仅跟向前进打了个招呼,老男侉便径直朝大厅东墙的电视机走去,自己熟练地打开电视机,又拿着遥控器,调至适中的音量,似乎不想影响我们下棋。如此看来,老男侉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其实我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少,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的确有点奇怪。他老伴很配合男人,立即搬来两条木椅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并不看电视,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去院子里走走,好像自己是老男侉的侍者而已。
老男侉稳稳地端坐在木椅子上,居然没有戴眼镜,十分投入地看着电视。我以为这位老人只要看上几分钟,肯定就要栽瞌睡,像许多老人那样,银白的脑壳慢慢一歪,便闭上了眼睛,在梦中回忆自己漫长的一生,说不定还会流出清亮的口水,然后让人扶到床上继续做梦。谁料我的猜测居然大错,老男侉竟然看得非常入迷,一点也不感到疲倦,上身微微前倾,双眼盯着电视,一动不动,似乎电视机有种无穷的魅力。向前进下棋虽然很少悔棋,每脚棋却要思考很久,因此我称他为思考者。所以我趁着下棋的空隙,偶尔朝那边瞟一眼,发现电视里无论发出惊叫或哭泣,炮火喧天或杀声一片,总之情节无论如何紧张,或扣人心弦,老男侉居然没有一点激动,没有像别人一样,不时地随着情节的跌宕,发出惊讶的叹息。一头银丝稳稳地贴伏着,竟无丝毫颤动,似乎跟着老男侉在淡定地盯着电视。
我跟向前进的棋艺旗鼓相当,所以杀得天昏地暗,硝烟弥漫。有时候一方悔棋,另一方制止的声音不免大起来,一大,又觉得会影响老男侉看电视,立即又把声音降下来。这种状况曾经出现过多次,虽然没有让老男侉感到烦躁,但我跟向前进对视的目光里,还是能够看出双方怀有一丝愧疚。
两个老人在看着电视(老女侉是否在认真看,暂存疑问),我跟向前进在专注杀棋,互不相干。老男侉看电视,反正也不影响我们。他像一坨千年岩石,稳妥地坐在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任凭电视里风云变幻,杀声震天。
时间过得很快,直至吃中饭了,老男侉仍然在看电视。而且我发现他一不抽烟,二不喝茶,三不说话,四不东张西望,五不东走西转,六不上厕所,整整一个上午,便是独自专注地看着电视。老男侉也不关心老伴是否看电视,似乎只要自己在看,至于别人是否在看,便不关他的事了。我暗暗佩服这位老男侉,我不明白他的精力从何而来。或许他是练功的高人吧,精力旺盛,不同于一般人。因为此地习武的风气很浓,无论大人或细把戏都有两手功夫的,老男侉或许练成精了,因此有如此坐功。我想问问向前进我的猜测是否准确,又碍于大家都在客厅里,便没有发问了。
吃午饭时,向前进的老囡李姐(此地称老婆为老囡)出于礼貌,轻轻地走过去,客气地请老男侉上桌,老男侉竟然不去,眼睛仍然盯着电视,一只手朝李姐摆了几下,明确地表示自己不上桌吃饭,似乎这样会耽误自己看电视。他居然连话也懒得说,竟然用手势说话。
老女侉也对李姐摆了摆手,向前进的老囡这才走向饭桌,招呼我们。老女侉简直像老男侉的贴身服务员,起身走向饭桌,拿饭碗装上饭,夹上菜,然后端去送到老男侉手上。老男侉边吃饭,边看电视,竟然没有掉落饭菜。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因为缺牙,或嘴巴包不住饭菜,吃饭时总会掉落饭菜。据我猜测,老男侉这个一心二用的功夫,没有几年时间的训练,是达不到如此境界的。老女侉自然也没有上桌,自己装上饭,夹点菜,安静地坐在老男侉身边吃饭,似乎陪着他吃饭,饭菜会更香些。老女侉边吃饭,边观察老男侉吃饭的速度,看到他碗里的饭菜吃完了,便立即起身再添一碗,夹点菜,又送到他手里,一点也没有耽误老男侉看电视。
其实在准备吃饭之前,我便朝向前进眨眼睛,意思是叫老男侉夫妇上桌吃饭,不然显得不太礼貌。向前进扬了扬手,大大咧咧地说,不要管他,他是个电视迷。
老女侉也说,喊不应的嘞,他不会坐到桌上来吃的嘞,在家里也是这样的嘞,电视是他的命嘞。说罢,便吃吃地笑起来,露出黑黄的缺牙。如果不是李姐心细,去叫他们上桌吃饭,那么我觉得还是少了个礼貌的环节。
只是我疑虑重重,这种疑虑并没有在杯觥交错的气氛中消失,我不时对着向前进眨眼睛,又把目光转向老男侉。向前进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却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我的疑虑是,老男侉的精神状态,真的如此饱满吗?怎么一点也不感到疲倦呢?或许,他嘴里含着西洋参吧?总之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和怀疑,因为从进屋到吃饭,我估计老男侉已经看了三个多小时电视了,竟然没有一点倦意。那么他中午應该要午睡了吧?午睡可以养精蓄锐,到下午可以继续再接再厉。哪知他并没有午休的习惯,继续看电视。
这是我跟随向前进上楼睡觉时,他才告诉我的。
我不太看电视,也不知老人在看什么节目,所以在上楼前,有意走过去瞄了一眼,哦,原来是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几个年轻男女在疯疯癫癫地打闹着,嬉笑着。那么先前发出的枪炮声一定是上个电视剧了,这应该是另一个电视剧开始了。老男侉看得极为专注,竟然连我出现在他眼前,也没有看我一眼,似乎他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那是不可分神的。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继续观看吧,我们到楼上午睡去了。
躺在床上,我一时没有入睡,我仍然在想着这个老男侉。按他的年龄来说,不可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所以我觉得这值得医学家们来研究一下,然后可以让绝大多数老人们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振作起来,让这个已经步入老龄的社会,其精神面貌能够有所改观,至少也显得有些朝气吧。
等到我们午睡醒来,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半,我和向前进又准备拉开楚河汉界大战的序幕。上午向前进输了三盘,很不服气,决心下午扭转败局。我们下楼来到大厅一看,天哪,老男侉竟然还坐在那里看电视,身子坐得稳稳当当,纹丝不动,脑壳伸得很近。他那种入迷的样子,似乎恨不能将脑壳伸进电视机里。尽管电视剧在哭哭笑笑,或要死要活,但老男侉的神态一直极其稳定,既不惊叹,也不激动,就是那样默默地观看着,好像是个极其冷静的旁观者,在观看剧情中的世间风云。又好似一个严肃的文艺判官,在评判该剧的品位之高下。我甚至还以为,老男侉肯定当过军人,所以一直还保持着军人强健的体魄,当然还保持着那种沉着跟镇静。不然像这个年纪的老男侉,是不可能具有这种精神状态的。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从生死决战的硝烟中走出来的人,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样一个漫长的下午,又被老男侉打发了过去。
说实话,我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楚河汉界上了。我甚至认为,棋盘上的风云厮杀,已经抵挡不住老男侉对我那种罕见的诱惑力,以至于我频频败下阵来,这让向前进极为不悦,以为我在故意放水。我朝他眨眨眼睛,又朝老男侉瞟一眼,他才似乎明白我心不在焉的原因。其实向前进应该早已明白,从这位老男侉看电视开始,他便应该明白我心里的疑虑了。是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精力旺盛的老男侉,如果说出去,没有谁会相信。
吃晚饭时,老男侉仍然像吃中饭那样,让老伴夹菜送饭,他仍然坐在木椅子上边吃边看,吃饭的动作以及姿势,跟中午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我们说说笑笑,他似乎一点也听不见,也不关心,他的眼睛和耳朵已被电视画面和声音深深地吸引了过去。他腰背不酸吗?屁股不痛吗?我真是无法理解。
夜晚来临,我和向前进终于偃“棋”息鼓,靠在大坪里的躺椅上,歇凉、喝茶、抽烟、聊天。大山里很凉快,根本不像是炎热的夏天,简直像秋天的气温,晚风徐徐吹来,像绸缎轻轻地滑过皮肤。老男侉也不出来歇凉,仍旧固执地坐在大厅里看电视,他老伴则像个忠诚的卫士,一步不离地陪伴着他。我想,这样的老伴也真是罕见。
我禁不住问向前进,哎,老人每天都是如此吗?他不是没有看过电视吧?
向前进一笑,解释说,他怎么没有看过电视?他自从退休后,每天都是如此。况且老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打麻将,也不跟任何人聊天。现在掐指一算,已经整整看了三十年电视了,家里的电视机,都被他看坏了六七台。
我又问,哎,老人以前是做什么的?
向前进说,乡村教书匠。
我说,以前难道不是军人吗?
向前进肯定地说,不是。
我说,哎呀,这真是个电视迷,全世界都难得找出一个,真是不可思议。所以我觉得那些电视机厂,应该要授予老人荣誉员工的称号,每年还应该请他夫妇去北戴河疗养。
向前进哈哈一笑,赞同说,兄弟说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又问,每天晚上不知他要看到什么时候。
向前进伸出两根手指头,像剪刀,说,那起码要看到两点钟,然后清早五点钟准时起来,又接着看。
哎呀,我几乎惊呼起来。
他们有崽女吗?我试着换了一个话题。
向前进又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头翘,说,六个崽,没有女。
我说,那应该是很幸福的呀。
谁料向前进脸色一变,忿忿地说,幸福个鬼,他娘的脚,两个老人辛辛苦苦把他们带大成人,按说在当地应该是很风光的,六条龙呀。老人送他们读书,又帮他们成了家,现在他们都老了,竟然没有一个崽愿意接他们去住。两个老人如果去他们家里小住,那是有先决条件的,一定要交伙食费,每月一千五。他们想,既然如此,还不如住在自己屋里,两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睡觉就睡觉,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没有任何拘束,也不会产生什么矛盾,实在是省心多了。其实他们也不是交不起这些钱,而是觉得后辈们的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让他们寒心了,没有什么意思。
向前进的话让我惊讶不已,六个崽竟然没有一个孝顺之人,这也是世上少有的。我想,两位老人辛苦了一辈子,原以为可以享天伦之乐,到每个崽家里住住,逗逗孙辈,那也是很快乐的,哪知落到了需要交钱进门的地步。那么老男侉是否为了忘记这些难言的痛苦,忘记那种世俗的尴尬,便把全部精力和时间,投入在看电视上面了呢?用电视里那些粗糙的故事与情节,强压住内心的愤懑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想,这个罕见的电视迷,如果去争取吉尼斯纪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想对向前进说出自己的想法,向前进忽然伸出一个手指头,朝别墅那边一指,我们隐隐地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很压抑。
侧耳一听,应该是老女侉的声音。
那年回家过春节,火车晚点,我觉得极其无聊,加上候车室人多声杂,心里有点烦躁起来。我心脏不太好,因此提醒自己尽量地平静下来,以适应这种嘈杂的场合。望著候车室拥挤的乘客,我想,这芸芸众生,我除了清楚自己的去处,不知他们去处何在,当然各有各的归宿吧。
我想找坐在身边的人说说话,借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我左手边坐着一个小妹子,穿着红色羽绒服,估计是刚读大学的吧。她戴着耳机在听歌,没有跟人说话的欲望。再说我跟她也没有说话的基础,至少有代沟吧。再看看我右手边,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部肌肉结实,皮肤黝黑,大眼睛,个子在一米八以上,穿着黄军大衣,颇有军人的感觉。
我轻轻地碰他一下,微笑地问道,哎,你会武功吧?
他转过脸来,大眼一张,惊讶地说,你怎么晓得?
我笑,又说,你的工作应该是保镖或保安。
他简直要跳起来了,说,对呀,你怎么晓得?
我哈哈大笑,说,还不是乱猜的呀。
这不是说谦虚话,我的确是乱猜的,居然都猜准了。有了这个不错的铺垫,他便摸出烟来,准备递给我。想想又说,哦,不能抽烟。又把烟塞进烟盒。
然后他幽默地说,那请你再帮我猜猜吧,我下半輩子到底能够做哪样?
我一听,笑得透不过气来。
他惊愕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说,你真的把我当成江湖上的看相先生了。
他也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也许他肚子里憋着许多话,一定要说出来吧,所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叫刘朝阳,有叫我朝(cháo)阳的,也有叫我朝(zhāo)阳的。你贵姓?哦,姓李,那是大姓。我是在湘西大山里长大的,多年来每天眼里就是树林、草地、石头,还有猪牛羊。我除了读书,还要放养这些牲畜。它们都很听我的话,从来没有淘气,总是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吃草。那时候我就想过,这辈子就在这大山里放养牲畜吗?想想,心里就比较灰暗,像黑云从天上压下来,觉得生活没有多大意思。
后来我去了训练保镖的公司,才终于走出大山。不瞒你说吧,在我身上有许多第一次。嘞,第一次看见火车。嘞,第一次坐火车。嘞,第一次吃冰棒。嘞,第一次看见长江黄河。总而言之吧,是个货真价实的乡巴佬,所以经常惹得他们笑话我,说我没有见过世面。其实我也明白,有些人也有许多第一次,只是他们隐瞒不说罢了,不愿意暴露自己也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害怕别人笑话。他们不像我这样蠢里蠢气,见到什么就大惊小怪,并且大声地承认自己是第一次。哎呀,这个就不说了吧,如果继续往下面说,肯定会笑断你的肠子。
到了保镖公司,我毫不谦虚地说,自己是很能吃苦的,大山里走出来的后生,不怕什么苦。我刻苦训练,不甘落于人后。比如说练俯卧撑吧,你猜我能做多少个?一千二百个嘞,他娘的脚,谁也比不上我。尽管我训练出色,考核榜上有名,一些荣誉却没有我的份。比如评选优秀保镖啦,大家——包括队长他们——似乎都把我忘记了,同时还忘记了我那些优秀的成绩。我实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心里感到很委屈。我想,可能是自己在某个方面还做得不够吧。哎呀,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太年轻、太幼稚了,所以做出的事情也是很好笑的。
他宽大的脸庞竟然爬上一丝羞涩。
刘朝阳将军大衣拢了拢,接着往下说——
在那个公司,谁都想表现好一点,只想把自己快速地训练成一个出色的保镖,让别人来优先挑选。所以除了白天训练,我每天都凌晨三点半便悄悄地起来打扫卫生,扫了大操场,又打扫走廊。每天打扫完了,他们还没有起床。我坚持了几个月,都没有引起队长的注意,更没有表扬过我,所以我心里难免有一点沮丧,有两天就没有打扫卫生。说实话,我的确有功利主义思想,这不可否认。后来我看见有个姓李的东北人——对,也姓李——五点半钟起来打扫卫生,仅仅打扫了两次,就被队长发现了,居然就得到了表扬。我这才明白,这个李姓东北人打扫卫生,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推荐到一家大公司上班去了。说实话,这对我的打击很大,他娘的脚,老子打扫几个月卫生,居然当不得他打扫两次。我闷闷不乐,又有三天没有起床打扫卫生,心想,即使打扫也是白打扫。当然啰,我心里虽然不太愉快,后来还是坚持打扫卫生。最后我得到了什么好处呢?好处还是有的,他们终究推荐我到一家小公司工作。
看着这个结实的后生,我觉得他还是比较可爱的,虽然也脱离不了世俗的成分,却还没有完全被世俗所污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保持这份纯洁,也是极不容易的。
哦,你问我去了那家小公司没有,当然去呀,我还能去哪里呢?难道回到湘西那个穷山沟去吗?哎呀,我已经回不去了。趁春节期间,我到老家看了看父母,然后决定脱离那家小公司,去东莞打工。说实话,我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找工作非常困难,我觉得并不困难,而且很顺利地就找到了工作。
我插话说,你还是去当保镖的吧?
保镖?刘朝阳摇了摇头。说实话那我还不行嘞,保镖的要求很高,要么是特种兵出身,要么是武林高手,我仅仅只会几路毛拳,离保镖的标准还有点距离。所以我去应聘保安,心想老子当个保安,应该还是比较适合的。那家工厂老板看过我的简历,再把我上上下下地扫了几眼,然后肥手一挥,说,那你就去当保安吧,你要记住,要给我严格把门,一旦有了失误,不要怪我炒你的鱿鱼。我想,当个小保安对于我来说,还是小菜一碟的吧。比起那些在车间上班的人来说,可说是天上人间了。在车间上班的人,每天累得像孙子,他们吃饭或上厕所,都是用分秒来计算的。当然我深知当好保安也不容易,要有责任心,要遵守厂规,注意扒窃者,还不能讲人情,不能让那些没有穿工装的人随便出入。
说到这里,我有个小小的插曲,当然是属于感情方面的,似乎又不是。
厂里有个女工叫张玉娜,是车间检验工,老家是湖南岳阳的。中等个子,还算比较清秀,她居然看中了我。你说,每天上下班那么多人,我哪里会注意到她呢?这个妹子鬼得很,每天居然悄悄地往我口袋里塞一把东西,我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塞给我的。你猜是什么东西?就是那种小包装的青豆。我后来问她,你给我塞青豆做什么?她说担心我上晚班栽瞌睡。我感激地说,那你也没有必要给我塞青豆,我自控力是很强的,不能栽瞌睡的时间,是坚决不会栽瞌睡的。我以为她要跟我谈恋爱,所以心里也有种甜蜜的感觉,我还没有谈过爱,没有想到张玉娜主动把甜蜜送来了。后来我才明白,她并没有要跟我谈恋爱的意思,那么她目的何在?原来她是要我每晚上专程送她回家,担心路上不安全。夜里的确不太安全,有抢劫的,还有强奸的,还有奇奇怪怪的骗子。有一次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她说有。我一惊,说你既然有男朋友了,为什么不叫他晚上来接你呢?她居然说,她男朋友胆子很小,到晚上就不敢出来了。我一听,简直哭笑不得,他娘的脚,那我成了什么人?难道白天我是厂里的专业保安,晚上就是你私人的业余保镖吗?我原以为她是想跟我谈爱的,原来是让我护送她回去。我算了算,自己整整送了她五个多月,风里雨里的。后来她可能也感到不好意思了,才终于说出她是有男朋友的。
你看看,我这辈子都碰到了这些鬼脑壳事情。
这次我还是算比较聪明的,送到四个多月的时候,我便发现,她还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表露——除了送青豆,我想也可能是我自己不主动吧。有天晚上,我说要去她租屋看看。她反应却十分强烈,激动地挡住我说,你绝对不能去。她的呼吸竟然变得急促起来。我感到很奇怪,说,你说你是一个人住在租屋里,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去看看?我难道是个坏人吗?我如果是坏人,那你为什么每晚要我送你呢?这时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苦苦求我不要上去,好像租屋里有什么重大的秘密。据我猜测,不是藏着贩毒者,就是卖淫场所。我又问,为什么不能去?你说吧。她泪水流出來了,呜呜地哭起来,这才很不情愿地说出了实话。
说她男朋友的左手被机器截断了,一直待在屋里,情绪坏透了,尤其是疑心太重,她如果不按时到家,他就要狠狠地打骂她,还把菜刀摆在床头,随时威胁她。她想跟他分手,又于心不忍。她是他从乡里带出来的,而且对她一直很好,却没有想到,这次事故彻底地毁掉了他。我听罢,无语极了。我没有想到,她竟然有这么个遭遇,而我又无力帮助她。本来我还以为是我命里动了婚姻,居然有个妹子主动追求我了,我不由沾沾自喜,哪里晓得竟然是这么个结果。她又说,这几个月的晚上有我送她,她感到最安全,一点顾虑都没有了,而且又能够按时到家。我这才忽然想起来,难怪我多次请她吃夜宵,她一次都没有答应。所以我觉得非常奇怪,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不然她悄悄地塞青豆给我做什么呢?又叫我每天晚上送她做什么呢?如果不是对我有点那个意思,她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当我明白内幕后——虽然与谈爱无缘——我仍然坚持送她。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蠢呢?
你说我还不蠢?我看世上没有像我这样的蠢人了。
还给你说一件事情吧。记得那天上午七点多钟,正是上班时间,满眼都是一色的淡蓝色工装,像蓝色的海洋在我眼前匆匆流过。在这片淡蓝色人群中,我突然发现有个白衣服混在其中,像海上漂来一艘白帆船,是那样显眼。等到那人走近一看,哦,原来是个没有穿工装的男人。况且这个男人还不是一般角色。我认识他,他是老板的亲弟弟,也在厂里上班。按说,我应该让他进去对吧,他是老板的弟弟呀。我如果放他进去,老板绝对不会责怪我的。而我这人是个直肠子,不晓得拐弯。我匆匆地走过去,伸手一拦,说,你现在不能进去,要进去也是可以的,那你要把工装穿起来。
老板的弟弟见我竟敢挡道,很没有面子,不由得火冒三丈,竟然一记老拳猛地朝我打过来。我伸手一挡,他又是一记老拳挥过来,当然又被我挡开了。
我眼睛盯着他,警告说,喂,我还让你一拳。
他恼羞成怒,突然改变进攻的方式,一飞脚朝我踢过来,我身子一别,伸出拳头,叭地朝他的眉骨狠狠地打过去,打得他鲜血直流。
这时许多人纷纷走过来扯架,还有人赶紧送他去医院。我明白这些人过来扯架,并不是很认真的,因为我为他们出了口恶气,这个人对工友们很厉害,极其苛刻,所以大家都恨死他了。
没过多久,老板闻讯匆忙赶来,派人把我押到办公室。老板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庞,咬牙切齿地说,你娘的脚,你晓得我弟弟缝了几针吗?八针嘞,你的拳头比菜刀还要厉害嘞。然后老板发疯似的冲到我跟前,好像要打我,其实他并没有打我,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八字,气咻咻地说,他是我弟弟,你难道都不晓得吗?你不是个瞎子吧?
我冷静地说,我眼睛没有瞎,我只认蓝色工装,不认他是谁的弟兄。
老板痛恨地看我一眼,说,你还犟嘴,你今天就给老子滚蛋。
我说,我可以马上走,那你把工资给我。我伸出一只手。
老板厌恶地看着我,说,你还想要工资?我弟弟治伤不要钱吗?你也太不懂事了,我这是放你一马嘞。不然老子叫警察来,你非给我蹲班房不可。
我说,你可以叫警察叔叔来评理。一,这整个过程,大家都看见的,我已经让了他三次,两拳一脚。二,你的厂子都是用价格很贵的玻璃安装的,你不给我工资,哪天玻璃全部碎掉了,你不要怪我。说完我便走了。
你的工资呢?我好奇地问道。
他不敢少老子的,仅仅过了两天,就叫我的老乡把工资给老子送来了。说罢,他笑了起来。
这时火车终于来了,我们纷纷起身排队进站。
他笑容还留在脸上,仍然忍不住问道,哎,你到底是怎么猜中的?依你看,我以后做哪一行更好?
我没有回答。心里在说,你往后的事情我也猜不到。这个后生不圆滑,又不知通融,只认死理,我不知哪个单位会包容他,我希望能有这么个单位。就说眼下吧,他在哪个车站下车,我都猜不到。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