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桐桐 陈原川
关键词:书籍体验设计 额外体验 意义创造 体验 意义阅读
引言
由于近年来出版与设计界对“阅读体验”的重视,使之成为新的热词,书籍体验设计随之兴起。面对这种新情况,设计师必需对“阅读体验”进行深入的思考,才不至使书籍体验设计沦为一种新兴时髦的装饰。
一、阅读体验的崛起
近年来,大量的书籍设计实践和理论研究以阅读体验为题展开。比如,在书店贩售的新书中,相比传统朴素的书,新奇有趣的设计不知不觉已大面积占据读者视野,吸引读者眼球;另一边,有数据表明,越来越多“可参与”的书籍设计获得“中国最美的书”奖项;[1]而在理论研究中,书籍的五感设计是较早提出的有关阅读体验设计的理论,再到近来提出的书籍的情感化设计、可参与性设计、多维体验设计等,阅读体验更不是生词。放眼望去,曾经鲜有人注重的阅读体验已呈崛起之势。
两个较为浅显的原因是,一方面由于数字阅读对纸本阅读造成的冲击,使出版商和设计师不得不考虑对传统书籍形式做出变革以制造新的吸引力;一方面,随着体验经济蓬勃发展,人人都开始思考是否还有一种更优的“阅读体验”在等待创造。而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书籍史研究的发展带来的认识论的更新,提供了新书籍观和新阅读观,同时也带来了“出版是意义表达”的命题。[2]读者阅读活动有了全新的注解——在新书籍史研究看来,书是包含所有意义互动的意义交流空间,[3]閱读则“不再是出版产业链的消费终点,而是整个文本网络的核心节点,是意义生产的起点和动力来源。”[3]读者被视为阅读活动、意义生产活动的中心。在三个原因的影响下,“阅读体验”的崛起是顺理成章的,也是必然的。
书籍设计实践与理论研究、书籍史研究,以及各界不约而同的转向,归根结底是读者的崛起。读者的需求成了每个人都关心的事。然而,对读者的“过分”关心和认同,在带来趣味的同时也存在着给阅读带来负担的风险,比如过度装饰所导致的“多余”,以及标榜着“可参与”却用过即弃的装置性设计。我们需要思考,读者需要怎样的设计?阅读体验的崛起的确为书籍设计指明了一条前景可观的道路,带动了书籍设计的发展,然而这样的发展如果没有理论的反思而只是一味地追求阅读体验,则并不是明智的。
二、阅读体验崛起背景下设计师的职能转变
阅读体验的崛起指明了当下书籍设计发展的方向——书籍体验设计。设计师的职能随之发生转变。书籍体验设计使设计师职能转变的平台,“出版是意义表达”是设计师职能转变的根据,在这样的背景下,设计师有了全新的身份——意义工作者。
(一)设计师的传统职能:优化基本体验与创造额外体验
人先天是体验着的,对书也不例外。无论是否被精心设计,阅读活动总是同时带来阅读体验,这种体验来自读者的感知感觉,是先天具备的,比如视线顺序流动、触摸纸张质感等,不需经过特别设计就自然存在。而它所能达到的最低限度就是阅读的“基本体验”。设计师的作用就在于对阅读的基本体验进行优化、扩大,我们看到,相比几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书,今天的书读起来普遍要更舒适,这是技术进步和设计师共同作用的结果。
而另一些情况,设计师的设计能够使读者感受更好、更舒适的阅读,这时设计师创造了阅读的“额外体验”。额外体验是设计师用来辅助文本意义呈现及阅读的元素,是对基本体验的延伸和扩大,是设计师工作产出的集中体现以及设计批评的主要评价对象。基本体验是感知感觉体验到的最低限度,额外体验则是最低到最高之间的范围。
(二)设计师的新身份:意义工作者
基本体验与额外体验是设计师的传统职能范围,额外意义的创造则是设计师职能转变的关键标志。接下来具体说明额外意义。
1.额外意义
文本有其本来的意义,它由文本作者创作而成。然而在出版和阅读过程中也有许多外围因素会影响文本意义,比如出版商、编辑、设计师等,这导致了“作者”阵营的实际成员逐渐变得宽泛。在本文中,笔者将除却原始文本意义以外任何其他环节附会的意义称为额外意义,比如:
额外体验会带来额外意义。文本意义对读者的生成不计较载体形式,无论附着于何种载体文本意义都照常存在。然而,不同的载体却会对文本意义的表达产生巨大影响:虽然文字内容不变,但是电子邮箱、随手拿的白纸以及精心挑选的信纸这三种载体在收信人处却有很大区别。物质形态的改变会带来额外的体验,使得同样的文本在读者那里产生不同的意义。
额外意义不仅来自于额外体验。出版工作的各环节都会通过对文本的改造创造额外意义,从而被读者接受。在设计环节,设计师可以通过对文本的个性编排和构造、对信息的重组和再编辑等方式,使文本的能量获得成倍的释放。这时书籍包含了设计师的个人表达与创作,书本成了设计师个人的作品。
额外意义和额外体验均来自于设计师,但两者并不是同一层面的事物。对于阅读来说,额外意义是设计师创造的更根本的东西。额外体验是创造额外意义的手段,是额外意义的表现形式。总之,书籍设计师参与了书籍的意义工作,成为了书籍额外体验、额外意义的作者。
2.设计师成为作者
综上,在书籍体验设计背景下,设计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书的“作者”。事实上,已有不少说法认为并提倡设计师应承担起书籍的作者,内容的组织者和编辑者的功能。以往设计师不具有参与意义表达活动的自觉性和合法性,只是做一些平面上的编排工作;而现在,随着阅读体验的崛起,设计师的作者属性愈加清晰。书籍设计师的职能已经转变,在意义层面上获得更大的可操作空间。
设计师成为作者是设计师职能转变的根本之处,也是书籍体验设计最关键的特点。书籍设计因此有了多样的表现。
三、书籍体验设计的本质:体验意义阅读
李德庚先生提出“书的设计其实是阅读的设计”,[5]将书籍设计的视角从书转移到人,指示了书籍体验设计的方向。但是这句话的关键——“阅读”的概念——至今还是模糊的。书籍体验设计要发展,就必需明确“阅读”以及“阅读体验”各自的内涵。现有的一些情况表明,未经反思的“阅读体验”将会导致书籍体验设计走入误区,比如阅读“体验”的情况。因此,将书籍体验设计从表层的阅读“体验”全面地还原到体验意义阅读是有必要的。
(一)阅读是意义阅读
阅读是一项古老却经久不衰的人类活动,古往今来每时每刻人们都在阅读,哪怕不是读书,也一定在读生活世界。阅读普遍而神圣,人们一定可以期望从这种活动中获得某种生活的、灵魂的指示——意义。
意义的问题在现代解释学中是谈得比较多的。现代解释学认为文本的意义是生长的而不是静止的,文本的出版发行仅仅标示着文本意义的“出生”,它还需要在一代一代的读者的修补完善下不断融合进新的视野而壮大。这个过程产生于众读者对意义的“接受”。同时,体验也要获得意义。伽达默尔说“凡是能被称之为体验的东西,都是在回忆中建立起来的”。……尼采说“在思想深刻的人那里,一切体验是长久延续着的”。他的意思就是:一切体验不是很快地被忘却,对它们的领会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它们的真正存在和意义正是存在于这个过程中,而不只是存在于这样的原始经验的内容中。因而我们专门称之为体验的东西,就是意指某种不可忘却、不可替代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领悟其意义规定来说,在根本上是不会枯竭的。[6]这就是说,意向性的体验总是在读者(一切人)的回忆里被领会的,它如同文本意义一样,也是生长着的。
当阅读和体验交汇,无数意义就在阅读中向读者生成,人通过阅读进入意义世界。因此我们说阅读是意义阅读,阅读是从阅读物中获得意义的活动,它是涵盖内外的一个整体。可以说,思维正是通过阅读活动得以对万千世界在内理解,在外体验,读者通过这两个过程进行意义建构。在这个过程中读者不断重新认识世界并认识自身。正是因为阅读的这个特性,所以才必然产生“出版是意义表达”的命题。
(二)从阅读“体验”到体验阅读
书籍体验设计有阅读“体验”与体验阅读之别,厘清它们的差别对于书籍体验设计来说是有益的。本文认为阅读“体验”是书籍体验设计的表层环节,而体验阅读才是其本质环节。
1.阅读“体验”:书籍体验设计的表层环节
首先要说明阅读“体验”究竟是怎么回事。额外体验是设计师进行书籍体验设计的手段,是可以被读者直观地看到、感受到的,比如是A4打印纸还是铜版纸,正文字体是宋体还是黑体等。当这些可触可感的“体验”成为读者感官的阅读材料时,就是我们说的阅读“体验”。然而,物质性是间接的,精神性是直接的。内部的体验不可设计,一旦被当作具体的对象设计出来,就已经流于表面。因此我们说,阅读“体验”是书籍体验设计的表层环节。
设计师是否能通过表层环节达到本质环节,是书籍体验设计能否进入到意义阅读层面的转折点,它的关键在于能否将额外体验转变成合适的额外意义,从而使阅读“体验”本身拔高为体验阅读的一部分。如若不能,那么就会与文本产生冲突,从表层环节降到意义互斥的误区,沦为异化的书籍体验设计。比如用花哨的装饰装点严肃的哲学书籍,或者无限抬高体验倒使文本成为“装置”的点缀。这时的阅读体验是未经反思的,是盲目的。就像在文本的意义大厦里随地乱摆砖块,却总不是大厦的一部分。
2.体验阅读:回到阅读本身
文章提出阅读是意义阅读,因此书籍体验设计也必须立足于意义阅读。设计师最终是要让意义向读者显露出来,要让“体验”变成意义被读者接受,那时体验阅读将不请自来。
具体说来就是,体验阅读的阅读比阅读“体验”的阅读涵盖的范围更广,对前者的体验不只是具体的感官材料,更是意义获取。额外体验作为达到体验阅读的途径、手段,如果设计师做得好,使其能够融合进文本意义,那么阅读“体验”就成为一种“玩味”,对书的把玩与翻阅过程就直接地成为了阅读的一部分进而有助于加深对文本的理解与认识。
体验阅读,就是要抛开以往那种将书看作“信息载体”的生硬态度,不将书籍视为冰冷的物,而是将其视为读者与作者的意义交流的互动平台。这时设计师再运用额外体验,额外体验就不再是意义大厦里碍手碍脚的砖块,反倒是为空旷的广场堆砌出一条长椅,或为杂草横生的小路铺上地砖。
四、基于意义阅读的书籍体验设计方法与原则
(一)书籍体验设计方法:意义呈现与创造
书籍体验设计要为意义阅读服务,那么设计师要如何做?
1.意义呈现:设计师不作为作者
从表现形式上来看,可以说意义呈现对应的是传统的平面图文编排。它通常但不仅应用于像哲学、文学等思想性、文本性、应用性很强的“传统”书籍。这些书的文本意义经过作者的反复打磨,本身具有非常强大的能量,设计师对之进行任何意义创造都有沦为“画蛇添足”的风险。这时设计师的作用应当体现在忠实地呈现文本的本来面貌,通过专业知识与技能来优化阅读的基本体验,使纸本上的阅读更顺畅,尽可能减少干扰阅读的因素,不去“打扰”读者的精神世界。在意义呈现过程中设计师也创造了额外体验,但是它并不与文本意义争辉,而是退居其后甘为花托,着力在辅助文本意义的表达,因而为文本意义向读者的生成做出巨大贡献。由此我们知道,任何一本读者在阅读时感到不被打扰的,让读者沉入阅读、体验阅读的书都具有优秀的设计。
在这里,设计师的产出看上去与过去的书籍设计并无不同,但是根本的改变已经发生。以往设计师没有成为作者的选择,现在却是在成为作者后选择不作为作者,这当中有着根本的差别。
2.意义创造:设计师作为作者
意义呈现是设计师选择不作为作者,而意义创造则是设计师主动加入到作者行列。在一些适合于设计师发挥创造力的文本那里,設计师可以做的不仅是呈现,更包括创造。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几个书籍设计案例中来说明。
第一个案例是韩国书籍设计师郑丙圭设计的摄影集《庆州南山》,是设计师参与意义创造的很好的例子,如图1。据设计师自述,设计过程中他与摄影师本人对于照片选排发生争执,郑丙圭认为,“照片一旦被置于书籍的形式中,就是在读书的空间编织故事,人们想读出它的故事。”[7]因此他选择照片时更重视照片之间以及照片背后潜藏的故事,而摄影师却更关心照片本身。[7]最终设计师的建议被采纳,他们选定了一个出发点,用登山再下山的逻辑贯穿全书,在书的中间用山顶的照片,在结尾处用下山处的黄昏的照片。这样将照片串联起来赋予了常规的阅读顺序以不常规的意义,读者翻阅影集时仿佛跟随摄影师的脚步游览南山。
可以说正是郑丙圭对照片的编辑、重组和构造,使《庆州南山》具有了不同于一般影集的表现方式。他为文本(即照片)赋予了独特的意义,使之超越“翻阅”而可以“阅读”,这直接影响了读者的意义阅读,是意义创造的书籍体验设计。
第二个案例是荷兰书籍设计师伊玛·布(Irma Boom)为编织艺术家希拉·西克斯(Sheila Hicks)设计的个人作品集Shelia Hicks:Weavingas Metaphor,该设计展示了设计师如何通过额外体验的设计进行意义创造,如图2。成书有着明显可见的额外体验,最直观的就是封面和切口的部分,设计师通过编织肌理的封面,以及打磨切口使其呈现不规则的磨损状等方式来表达内容,使之贴合艺术家本人的气质。这些额外体验不突兀也不抢风头,而是与文本意义相交融,使读者“玩味”,两个作者创造的意义相辅相成,塑造了彼此。
第三个案例是著名书籍设计师朱赢椿创作并设计的视觉诗作集《设计诗》,如图3。设计师利用拆解汉字比划、构造特殊句子结构等视觉设计的方式创造了一种视觉语言,并用这种语言进行他自己的意义表达,这时设计师与作者合一,直接参与了意义创造。
《S.》与之完全相反,其作者在创作之初就用设计思维构建了书本的呈现方式,如图4。整本书就是作者为读者准备的体验舞台,比如多层的阅读逻辑,配之各种“插件”,以及做旧感的外皮等,全方位调动起读者的参与。该设计中,作者与设计师合一,拓展了作者的意义创造的方式,即不止于文本创作。
《庆州南山》和Shelia Hicks:Weaving as Metaphor展示的是设计师部分地作为作者参与意义创造的情况,《设计诗》和《S.》则展示了设计师就是作者的情况。类似的案例不胜枚举,具体的创作手法多种多样,无法一一列举,但其根本的宗旨却在于意义呈现与创造。
上述理论也契合了我国著名书籍设计师吕敬人所强调的编辑设计、整体设计的理念。吕敬人通过他丰富的设计经验以及富有见地的思考,发出设计师职能转变的先声并积极践行,尽管并未明确使用“意义工作”的字眼,但实则已经是加入到意义工作。他所说的“书籍设计是一份‘导演’的工作”,[8]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上述案例中的每个设计师,都是各自作品的“导演”。
在书籍体验设计的舞台上,意义呈现与创造是书籍设计师的新手段,无论旧剧目还是新剧目通通由它重新或全新演绎,并被以全新的视角进行解读。
(二)书籍体验设计原则:意义互斥与互补
设计师职能甫一转变,最需要的是认识和反思这一转变,而这个过程也是学习和接受的过程。
从额外体验到额外意义,是反思的第一步。“物质形态不仅承载意义,其本身也生产意义。”[3]这是书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的问题。因为书是物,所以必然被作为“产品”设计;然而,物质形态再生动,也是以“意义”的形式被获取,这就是所谓物质形态本身所以能“生产意义”的原因。所以额外体验最后还需转化成额外意义,对阅读的设计最根本的是要归结到意义的层面。额外体验是意义呈现与创造的间接手段,它不应也不可以反客为主。设计对象是否从额外体验转换到额外意义,是衡量书籍体验设计成功与否的关键。
只是创造额外意义还不够,它还要与文本意义互补,这是反思的第二步。如果设计师不分青红皂白地发挥创造力,使额外意义与文本意义不相匹配而显得突兀,就会大大降低读者的阅读体验。尽管额外体验缺之不可,但是当额外体验压倒书籍的主要内容而妨碍意义阅读,可能达到的体验阅读就彻底降为阅读“体验”了。就像读者进入大厦时看见地上到处摆着的突兀的砖块会感到碍手碍脚,换言之,设计师“抢戏”了。意义阅读要求适于它的书籍形式,而不是适应它的书籍形式。
读者阅读是阅读书籍所承载的意义世界,如果书籍意义的各作者间互相争斗导致意义混乱不明,读者就无法专注到一点。这时各意义间互相排斥。而若要互补,就需要设计师首先仔细认识他的合作伙伴;其次再判断原始文本意义适合于怎样的设计——额外意义与原始文本意义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读者才能聚焦到一点,意义之间才能互相增益;最后就是具体的实施设计的过程。
书是一个意义整体,无论一本书实际上可以有几个作者,它都要看起来像一个作者的作品。设计师要做到这一点,也就是要“用对力”。最后,设计師如何作为作者?一言以蔽之,就是像读者一样去认识作者,又像作者一样表现给读者——设计师先是读者,又是作者;设计师先体验,再使读者体验。
结语
前文分析并论述了书籍体验设计的本质、特点、方法以及原则,提出阅读是意义阅读,后又对书籍体验设计进行还原,将其从表层环节的阅读“体验”还原到其本质环节——体验阅读。阅读“体验”,体验在书本之内;体验“阅读”,体验在书本之外。后者的体验比前者的体验在层次上更高也更根本。基于意义阅读的书籍体验设计,就是要突破由认识不足造成的阅读“体验”的重围,向体验阅读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