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牌钢笔

2023-05-15 02:47朱辉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月娥拍子老马

忙假过后,田野上吹来的风就热乎乎的了。麦地像被剃刀走过一遍,麦秸堆成了垛子,像凭空出现的小丘。田里很快就放满了水,育好的秧苗铺满广阔的水田,在热风的吹拂下使劲地生长,一天一个样。

河里的船也多了,放鱼鹰捕鱼的,绞绿肥的,还有大概是运货的,南来北往也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河上的风呼呼的,沿着河道一路奔突。到了安丰中学这里,风不得不慢下来,打个旋儿继续向前。中学在安丰村的最东边,位于一个半岛,三面是水,连围墙都省了,唯一的一段围墙也不过是为了造个门头,看起来倒也蛮气派。

学校里很安静,就是说听不見学生们的喧闹,只听见一间间教室里都有个老师在讲课。语文、数学、物理、外语……教室的隔音不好,学生要听隔壁的讲课也可以。窗外的鸟儿很多,比忙假前多了好几倍,它们在田野里觅食,到学校里来歇脚,它们站在树上、屋上,时而轻声细语,像是在给讲课的老师帮腔,陡然又一起聒噪起来,好像是在喝彩。一只黑鸟落在窗棂上,朝教室里探头探脑,学生们朝它挤眉弄眼,老师气恼地朝黑鸟飞出一个粉笔头。同学们哄笑起来。

春天的声音挡不住,无处不在。不知不觉间,知了也叫起来了,先是星星点点,慢慢就连成了一片,所有长树的地方都飘扬出蝉鸣。大白天的,青蛙们也来凑热闹,蛙鸣阵阵,断断续续像路标似的,提示你学校的池塘连着大河,河连接着稻田。

那时候初中高中都只有两个年级,高二就是毕业班。忙假结束后,再过个把月志国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当然回家去种地,修地球,同学们都觉得这很应该,因为大家都一样,而且他们的父母本就是种地的。但志国对学校恋恋不舍。他不是怕种地,他只是喜欢上学。他的字是全班最好的,他的钢笔也是全校学生中最高级的——英雄牌钢笔。他发现校长的上衣上别着一支,却没见他用过;全校字最好的教导主任也有一支,写完字立即就把笔帽套上,很爱惜。志国的英雄牌钢笔是他自己养兔子拔毛换的,他天天拔草,如果不是被兔子吃掉,那些草大概早已堆成了草垛。草垛变成了兔毛,他好不容易才攒够了买钢笔的钱。爹妈骂他败家子,实在不懂,都是钢笔,儿子为什么要买个最贵的。

黑笔杆,金色笔挂,笔头是银色的,笔尖却隐隐显出金光,都说是铱金的,比金子还珍贵。志国也不知道铱金是什么金,但写字流畅、顺滑,无与伦比。自从得了这支笔,志国的字就越写越好,有的时候,志国觉得是那铱金在引领他,是铱金自己在纸上写。这是一个秘密,他当然不会透露。

志国的钢笔不肯外借,实在没办法,也是紧紧盯着借笔的同学,看着他横撇竖捺,生怕他用力重了,甚至摔了,生怕他多写一个字。

这一节是语文课。教室外面很热闹,春光灿烂,万物欢腾,学生们都有点躁动。志国手里的笔就快用不成了,他哥志强说了,志国一毕业,这支笔就要给他用。他说,你要学会使用钉耙大锹,这玩意儿该撒手了。志国明知道他哥这是不讲理,可志国没回嘴,不仅因为买钢笔时志强为他帮了腔,更因为他知道志强是要好笔写情书,写给村里最漂亮的翠娥。志国也觉得翠娥好看,不反对她当嫂子。翠娥的妹妹月娥跟志国同桌,打着两根小辫子,头发黄黄的,志国不喜欢她。他在课桌上刻了一道线,月娥的胳膊伸过界志国就会敲她一下。可她要是很久不敢伸过来,志国又会悄悄把胳膊伸过去,引得她来敲自己。

老师在上面讲,鸟儿在外面叫,更远处的蝉鸣和蛙鸣随风飘来,惹得人心烦。他们坐在教室里听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教室里的一切他都熟悉,连白墙上渗水留下的印子他闭眼都能画得出。他的笔在纸上乱画,不是写字,也不是画画,就是乱画。他第一次没有想着手里的笔要省着用。半晌,他醒了似的瞪大了眼睛:他的桌上,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图形,像人的侧影,像地图,或者像一只鸟。他怔怔地看着,拿着笔,满脸疑惑。

身边的月娥突然哧哧笑了起来,赶紧又捂上嘴。她也在开小差。月娥看着她面前的纸,伸手悄悄说,笔借我一下。志国还在愣神,她已经一把抽了过去,要拒绝已经迟了。月娥指指自己面前的钢笔说,我笔没水了,你又不写字。

月娥的笔是永生牌的,也算不错,但比英雄牌还是差远了。谁不喜欢用好笔呢?志国的笔早已被她研究透了,铱金比金子贵就是月娥说的。她拿着笔,用手捂着纸,不知在写什么。志国伸过头去看,她挪挪,遮得更严实,嘴里说,你的笔也没水了,你瞎画用完了。

她这一说,志国慌了,钢笔不能干画,笔尖吃不消的!他瞥瞥老师,低声说,给我。月娥不给,还在那儿写。志国急了,伸手去抢。月娥一让,却推来一张纸,上面有几个字:我们就要毕业了。志国一愣,好像不认识这几个字。讲台上老师突然停下了声音,喝道,你站起来!志国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粉笔头飞了过来,砸在他桌上。他下意识地一挺,站直了身子。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啪,啪啪……一只乒乓球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在走道里弹跳,从教室中间一直跳到最后。一个男生伸脚一踢,第二串弹跳又开始了。教室里哄堂大笑。

志国涨红着脸说,不是我。语文老师说,不是你是谁?志国说,我不知道。他伸手在右边口袋里一摸,掏出个乒乓球来说,我的是这个。

志国手上是一只花球,有花纹的;走道里的那个是白色的。老师不容他狡辩,命令他,去把球捡起来。志国看看脸像红布的月娥,老大不情愿地去捡球。课桌间很挤,志国一推凳子,桌子也被连累了,嘎地响了一声,月娥一声惊呼,跳了起来。志国把球捡来,放在讲台上,一扭头,发现月娥还傻傻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支钢笔。

是志国的笔。它掉到地上了。志国抢过来一看,笔杆裂了。地上是一摊墨水。志国喊道,你赔我!

他苦着脸,像马上就要哭。月娥已经哭了,没声音,只是淌眼泪。同学们都觉得今天出大事了,嬉笑了几声都安静下来。老师也不知怎么收场,手一指道,你,你们,罚站!他手指还没有定好位,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

老师一走,有个同学就去把讲台上的乒乓球拿走了,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罚站的事不了了之,可是英雄牌钢笔坏了,因为有笔帽保护,笔尖没坏,但终究是坏了。同学们哄笑着去食堂吃饭,只剩月娥和志国还站在那里。月娥说,我会赔你。志国说,你拿什么赔?月娥嗫嚅着,不知怎么说。她家境不好,这么多年,从初一到高中,也就用着“永生”,衣裳也就那么几件。志国手上沾了一把墨水,气哼哼地收拾课桌。月娥把自己的“永生”递过来说,你先用我的。志国不接。月娥说,我们就要毕业了,可我们又不会死,不死我一定赔你一支新的!她说这话倒也没有气鼓鼓的,脸上还泛了红,目光躲闪着看着志国。志国心软了,推开她的笔,撕张纸擦擦手,把裂了的钢笔插进上衣口袋。临走他说,你不要说这种话,我自己修。

志国手巧,他能修很多东西。他们常常买不起墨水,只能买来纯蓝或者纯黑的墨水粉自己调。他能用两种墨水粉调出深浅不一的蓝黑墨水,月娥的墨水就是他悄悄帮着调的。调的墨水粗,颗粒大,伤笔,即使是志国的英雄牌钢笔也会堵,可他摸出了窍门,笔堵了不瞎搞,用清水泡泡,蘸着清水划拉划拉就好了。但是其他的毛病他就不敢自己弄了。他舍不得笔,也没有配件。他回家找了张伤筋膏把裂了的笔杆粘好,还能写,甚至还特别合手,但这总是个膏药啊,丑啊,第二天早上上学,他都没把钢笔从书包里拿出来,光听,不写字。身边的月娥坐立不安,又把她的永生牌推过来。志国不肯要,头脑里却跳出她昨天写的那一行字:我们就要毕业了。顿时心里就空空的。

志国心里盼着一个人,他就是修钢笔的老马。

老马专修钢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背着他的木箱子到安丰中学来。每学期他至少来两趟,他不定时来,有的时候也来三趟。不少人的笔坏了,正嘀咕着老马怎么还不来,这时候他就会在盼望中出现,他是及时雨。他来了,也不吆喝,不声不响,在办公室走廊那里,借个凳子坐下来,打开他的木箱子就开始干活了。他的木箱子里,工具、配件应有尽有,各式笔杆、笔帽、吸管、笔尖,他全有,也不瞎喊价,一般也就几毛钱。笔尖比较难修,但能不换他就不换,笔尖龇牙分叉了,钳子夹夹,再磨磨就好。他专修钢笔,但有的时候,有学生的眼镜坏了,小毛病,就是夹鼻子的螺丝掉了,老马也在箱子底下翻翻,常常就能找到个螺丝,帮着换上去。志国的钢笔因为用得仔细,还从来没有修过,他也就从来没有感受过盼望老马的滋味。但现在他上课也不专心了,时不时地朝办公室那里瞟。

可是老马第二天并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

安丰这地方生得尴尬,“安丰生得苦,出脚二十五”,就是说离最近的大集镇都有二十五里。也有水路,但那是要买票的。因为河多桥多,骑车也不方便,交通基本靠走。全县那么多初中,还有不少像安丰中学这样的完中,老马背着木箱子在村镇间穿梭。志国已经用蘸水笔凑合了好几天,他透过教室的窗户,遥望着东边的大桥,他似乎看见了老马映着蓝天的身影,眨眨眼,却又看不见了。

第三天下午,倒是小戴先来了。

小戴是个拍照片的。他每年只来一回,每届学生毕业前的某一天,他一准会来。他像是个收庄稼的。他在戴窑镇的镇中心开着一家照相馆,他家的橱窗是全镇最亮堂的,阔大的玻璃窗比镇政府的还气派,上面挂着他们的得意之作,最出名的是一幅“水乡姑娘”,据说上过省报。小戴二十多岁,大概全县就数他最时髦,白衬衣、蓝裤子、麂皮凉鞋,听说都是从上海买的。三七开小分头,齐刮刮的,苍蝇落上去都要崴脚。照相馆的另一张招牌照片就是他自己。男生们不会夸小戴长得标致,但都承认他的拍照技术好,只有志国心里反对,因为给小戴拍照片的那人一定比小戴更厉害。这话志国一直没有说出口,倒是看见小戴,马上忍不住五指为梳,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小戴来得正是时候,除了几个班的毕业合影,那么多的毕业生都要拍一寸毕业照,够他忙乎的。小戴一来就成了学校的主角。他跟学校的所有领导都熟络得很,见人就递烟,飞马牌,手上有烟的就先在耳朵边夹着。他的长相、衣着,尤其是他带来的设备,无不显示出他是大地方来的,是搞技术的。他的设备是一台带三脚架的照相机,稳重、精密,该黑的黑,该亮的亮,镜头像只亮着眼的独眼龙。照相机上还遮着一块大黑布,他钻进去捣鼓一阵,出来时手上捏个橡皮球,左手一竖说,看这里!笑一点!扑哧一响,一张照片就完成了。凳子上马上就换上下一个人。

毕业照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拍,背景是办公室,单人照要换地方,到教室的东边,墙上钉一块布。学生坐在布前面,心中忐忑,面色紧张,小戴说,你笑一点,倒搞得凳子上的学生笑不笑哭不哭的。

先拍合影,初中和高中总共四个班,也忙了好一阵。学校的广播也开起来了,校长在喇叭里喊,初一甲集合!高一甲集合……喊过了马上跑过来坐到第一排正中的位子上。其实校长大可以一直坐在中间的位置上不动,等着别人来聚齐就可以,但他还是要到广播室去喊话,志国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中间的位子和话筒前的椅子,都是学校最重要的位置,他当时只觉得校长忙得滑稽。轮到他们班拍合影时,女生站在前一排,男生站在后面,有同学不怀好意地撺掇志国站在月娥身边,他不理;又有一只手把他拉到月娥身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小戴已经在喊“笑一点”了。扑哧一响,毕业照就固定了。半个月后,他们拿到的照片上,月娥的头上就是他的脑袋。他的脸上火辣辣的。

这是后话。当时乱哄哄的,大家闹腾得不行。一个班拍完,下一个班接上。因为拍照需要凳子,上课也不正常了。学生们拍完照一哄而散,男生们抓知了,戳青蛙,干什么的都有。最热闹的地方是两排教室间的夹道,那里砌着乒乓球台。那时候乒乓球还没有“国球”之称,但热度已经起来了。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都是大家心中为国争光的了不得的人物,为国争光。没人亲眼看见过他们打球,也就在露天电影的“新闻简报”里看过。学校几个打得好的都有了外号,还排了座次,高二乙班的那个能正反手抽球的就被称为“庄则栋”,其实他不姓庄,只是名字里有个“栋”。那时还是二十一分制,太长了,课间的时间又那么短,打不了几局,于是就打十一分,或者六分,谁赢了就能继续占台。“庄则栋”从来不先出场,他上了场谁都没法把他打下台,都是同学嘛,他一般也就不出手。常常是,淘汰得差不多了,轮到他了,刚拿起球拍,上课铃就响了,大家一哄而散,“庄则栋”抬脚把地上的球一踢,乒乓球撞到墙上,他伸手一捞,装进口袋,帅死了。

水泥球台真费球,一不留神球就坏了。球瘪了还好办,把瘪处对着开水瓶口,瘪处就会啪一声鼓起来,照用;裂了就不好办了,只能用伤筋膏贴上,彈跳不均,大家也没钱计较。但“庄则栋”,也就是小栋,口袋里常常装着个乒乓球,愿意拿出来给大家打。这不奇怪,他爸拿工资,家里富裕些。奇怪的是,也不见他怎么打球,可他怎么就打得那么好呢?不但会左推右挡,还会抽球;不但正手能抽,反手也行。他发起狠来,经常把同学打个光头。败在他手下的同学难免议论,结论还是个女生下的:人家天生的!

人家就是天生的,没办法。

拍照片的小戴在学校的待遇很好。学校招待他吃了晚饭,还喝了酒,饭后就宿在学校的值班室。值班室就是广播室,那里的喇叭连着各个教室。晚上十点多,各个广播突然响了,先是一段运动员进行曲,学生们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事。其实没事,广播里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进行曲停了,却传来了打呼噜的声音,忽高忽低,在高处还拐个弯——这肯定是小戴!学生们哈哈大笑。不知是谁,啪啪地打值班室的门,广播突然就断了。学生宿舍里笑一阵,闹一阵,慢慢地,响起了各式呼噜。

第二天,小戴看不出丢了丑。太阳初升后不久,他就开始拍单人照。按理说,一个班一个班地来,喊到名字的就上,其他人照常上课。可学校里还是乱了。一个班在排队拍照,另三个毕业班的同学没心思上课,都在教室里观望。下课铃一响,一股脑儿地全涌出来,一半学生围着拍照的评头论足,另一半都跑到水泥球台那里去了。球台边围观的人里少不了女生,她们看的是钟意的男生。月娥站在墙边上,朝志国看了一眼,别人打出个好球,她又看志国一眼。可志国打球不行。他写字很行,两边墙上的标语“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就是他写的。可是乒乓球他只会打“和平球”,就是你一下我一下,球能很久不落地的那种。这是占据球台的绝招,但不具任何杀伤力。他心里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练过,却斜眼瞪了月娥一眼,这一眼里带着一支笔,英雄牌钢笔。月娥大概也懂了,躲开眼睛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儿却绕到他身后,悄悄拽他衣服。志国不懂。她又拽一下,手还朝远处指一指。

是修钢笔的老马来了!

老马来得悄悄地。他远没有小戴那么大的阵仗。小戴来前几天,学校就通知了,要大家注意仪表,就是提醒女生要带上小梳子、小镜子,男生不要穿得太邋遢,老马自来自去,没人通知;小戴设备高级,能给大家留下青春记忆,老马专修破笔;小戴是镇上人,吃商品粮,老马根本就不知道是哪里人,口音也古怪。他身上那条裤子原本是个化肥袋,上面隐隐还有“尿素”两个字,相比于小戴的衣着装扮,那简直就是个笑话。其实有一条老马决不弱于小戴,那就是他身材高大,露出的手臂很结实,化肥袋做的灯笼裤很飘,倒显出肌肉发达,这是小戴不能比的。问题是,那时的学生更在意小戴的时髦英俊,再过很多年后,他们才懂得男人身材的魅力。

老马是走路来的,志国过去时,已经围了好多人。大家叽叽喳喳,有人探头看一眼,立即转身去教室拿笔。志国的笔就插在上衣兜里,随时等待着老马的到来。老马胡子拉碴,头发糟乱,早已在办公室的走廊下打开了木箱。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问他下一站到哪里去,但这一天,他属于安丰中学,或者说,他漂泊的双脚总算找到了一个落脚地。他笑眯眯地忙活着,嘴里还叫大家不要急,保证都修好。人太多,有点乱,他的面前很快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钢笔。志国很郑重地递去他的笔,不好意思说什么,却故意把“英雄牌”三个字朝着老马。老马嗬一声,接过去说,笔杆裂了?志国说,就是笔杆,其他都是好的。

志国很怕笔被修丢掉,却看到老马面前摆着个纸本子,接来一支笔就撕一张纸包上,写上班级姓名。

老马埋头干活,双手忙个不停。他手里交替着使用镊子、小锤子、砂纸、磨石。两个小瓶子,一瓶是清水,用来洗笔;另一瓶是墨水,笔修好了要试试。他修好一支笔,还用原来的纸包上,等那个学生来取。这是学校里最乱的一天,到处都乱哄哄的。拍照的、打球的、上课的,现在又来了个修钢笔的,跟赶集差不多了。常常是,那边喊着拍照了,这学生正好等着拿笔,他便一边喊“你们先来,我马上就到”,一边心急火燎地催促老马。志国就遇到了这个情况,好不容易轮到他的笔,他看着老马在箱子底翻找可以换上的笔杆,心里担心着找不到带“英雄牌”标记的,那边拍照的地方已经在喊他了。先是班长喊,后来班主任就在骂人了,志国眼看着老马找到了一根带“英雄牌”标记的,可颜色却不对。老马说,你去拍照吧,我记得有一根正好,这次换不上我下次再来。身边的月娥也悄声催他快走。志国拗不过,只得往拍照那边去。跑过来捡球的小栋转着球拍说,修个屁呀,都快毕业啦!

小戴早已等得不耐烦,他钻到黑布里换好木匣子胶片,探出头来,嘀嘀咕咕叨叨个不停,狠狠朝修钢笔的那边瞪了一眼。志国照片是拍了,但却是插在其他班拍的。他脸涨得通红,小戴的态度让他难堪,但更让他伤心的是小栋那句话。他在心里说:快毕业了,可我就是要修好!他隐隐觉得,修好这支笔,不光是为了哥哥写情书,更是为了他自己。到底什么理由,他也说不清。

那边,老马在朝他招手了。志国飞奔过去。老马笑眯眯地指指面前。志国拿起笔一看,好了!配好了!完整,完美,简直比没修前还要漂亮,因为新换上的笔杆比以前还要亮。志国大喜过望,而且,老马才要六角钱。可因为老马来得突然,志国身上连六角也没有,他口袋里有几个贰分、伍分的钢镚儿,还有一张二角的纸币,但他知道凑不齐六角。正窘得脸红,月娥的手伸过来了,她说,我有。志国接过钱,说,我会还你。老马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一边给其他同学分笔、收钱,一边笑着说,我还找到个天蓝色的,也合适,换上去更好看,说着果真找出个天蓝色笔杆来。老马说,这个只要五角。志国看清了,天蓝色的是永生牌的,是月娥用的牌子,他有点犹豫,毕竟要便宜一点。月娥摇头说,不要,就要原配。边上有同学撺掇,天蓝的好!又有人说,原配的好,反正月娥付钱!还有人笑得打跌说,这不是完璧归赵、破镜重圆了吗!

志国全名赵志国,这“完璧归赵”就用得特别贴切。大家都怪笑。这话头儿是老马扯起来的。志国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老马呵呵笑着递过笔说,这是支好笔,好笔能用一輩子。志国想,真的能用一辈子吗?

那边小戴过来了。他一脸的埋汰,抱怨老马搅和,简直是来打擂台的。他说,你早不来晚不来,我来你也来。老马摸摸脑袋不答话。他们确实很少碰面,这次是巧了。小戴又说,我还有一个班就拍完,等我完事了你再修行不行?老马说,不妨事,不妨事,我差不多都修好了,你让他们拍完了再来取笔。

老马如此忍让,小戴不好再说什么。他手一挥,吆喝着学生继续去拍照。他身上背着一个皮盒子,很像电影里鬼子屁股后面挂着的皮盒,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皮盒崭新,黑亮黑亮的闪着光,很高级的样子,连带着小戴也显得更高级了。他不再说什么,广播里校长却来帮腔了,校长呼呼吹两声,敲敲话筒说,同学们,打球的、修钢笔的都暂停,不要干扰拍毕业照,保持秩序。这是你们人生的大事!请各个班主任管好自己的班级!

校长说话时很有威严。小戴那里变得井然有序了。老马收拾起家什,关上了木箱子,把修好的钢笔摆在箱子盖上,等学生来取。他转过身子,朝乒乓球台那边看。球台那里的人也已作鸟兽散,连那根当作球网的竹竿都不见了。两只鸟飞上去,这里啄啄,那里看看。

小戴和老马下午还都有些扫尾工作。村上人听说修钢笔和拍照片的来了,也有来凑热闹的。中午学校又招待了小戴,他的脸喝得像红柿子。他收拾起大照相机,三脚架也收好,终于亮出了背着的皮匣子。原来也是个照相机,拍快照的,这小东西肯定更高级,居然有两个镜头,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小的更贵重,就像手表比挂钟贵一样。小戴把校长一干人请到花台那里,大伙儿摆姿势,梳头发,小戴把照相机双手端着,摆在裆部位置,从相机上面往下看,嘴里喊“笑一点”,手一按,咔嚓一声,那声音真好听。

老马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不时望望自己远处的木箱子。小戴笑嘻嘻地说,你也来一张?老马连忙摆手,说不拍不拍。显然是拍不起。其实所有人都拍不起,学生们拍毕业照,跟家里要钱就不容易。这么高级的东西,他们能看到就已经是开眼了。小戴在花台边拍了几张,就请校长他们去河边拍水景了。球台边这时已慢慢聚起了人,好多同学又开始了他们乐此不疲的循环赛。

这是男生们的天堂。打球的開心,看球的也起劲。好球!厉害!旋球!喝彩声不断。真正的高手有那么几个,自认为是高手的更不乏其人。场上的两个人水平相差有点大,水平高的故意朝对手身上打,打一个嘴里就叫一声,追身球!对手不服气,又实在打不过,没几下就败下阵来。赢了球的正得意,拿眼睛问你们谁上?却上来个跟他不分伯仲的,他俩平时互有胜负,不想他俩说打六个球偶然性太大,不能算数,要打十一个球。众人反对,那么多人呢,别人还玩不玩?他们只能打六个球。可这两个家伙很狡猾,打不成十一个,他们互相使使眼色,竟然打起了和平球。这下完了,他们你一下,我一下,球高高地,慢慢地,不紧不慢在他们之间来回。他们两家是亲戚,平时就总在一起玩,这么搞起来,也不违反规则。围观的人开始起哄,那个球艺最高的小栋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做惯了球台霸王,怎能任他们胡来,他喝了几声没什么用,抬手就把当球网的竹竿拿走了。

那时的条件真是简陋,水泥球台边上已缺了巴掌大的一个角,球网即便是老师来打也不见得挂上,有竹竿用竹竿,找不到竹竿就找几块砖头摆一排。球拍大多是光板,顶多有块皮,皮下面有海绵的就那么几个,都在体育老师那里锁着,老师校长才可以动用。小栋也有一个,是他参加全县中学生乒乓球比赛拿了亚军的奖品。他天天带到学校,却很少拿出来用。用他的话说,是杀鸡焉用牛刀。这话很气人,但他确实有这个实力。据说,那届比赛他的实力绝对是第一,因为讲了友谊才让给人家,第一名的爸爸是县长。有段时间他得了个外号,叫“小友谊”,简称“小友”,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这个外号最终没有叫几天,因为小栋确实实力超群,你不好意思讽刺。他把竹竿拿走,也没能阻止大家继续打球,不一会儿,几块砖头就找来了。因为球打到砖头上会奇怪地乱飞,这导致了更多的口舌和纠纷,球台边更热闹了。

那时的球也是很奇怪的。不知为什么,流行起一种花球,不是白的,也不是其他颜色,是花的,上面有花纹,打起来能看见旋转。这真是奇妙啊。这种花球直接影响了球风,所有人都拼命旋球,发球要转,接球也要转,手上的动作夸张得不行,嘴里还吆喝“我正旋”“我反旋”“我上旋”“我下旋”……生怕对手不知道。其实对手知道不知道都产生了威慑,常常是,对手看到那球飞旋着飘来,还会拐弯,顿时就怯了,会旋球的人几乎不战而胜。

多年以后想来,那情形很像是杂耍。本来打得不错的也被这种球风带得不成样子。只有几个真正的高手还不变味儿,譬如体育老师,还有小栋他们几个。台子前的两个人都是旋球的高手,球在他们手里简直能旋出风来。球越打越高,越旋越转,古怪地在台上拐起弯来。那接球的伸长膀子去接,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一块碎砖,一个踉跄,摔了个马趴,球掉在地上还在转,吱吱的,恨不得在泥地上钻出坑来。大家拥上去围着看,赞叹不已。

小栋吹一声口哨,嘿嘿冷笑着就要走。那个摔倒的气不过,喊住他说,你行你来呀,让我们看看冠军的风采。他故意说“冠军”,语气里已经带了嘲讽。边上人开始起哄,小栋拿起他扔下的拍子,看看,捏捏,似乎有些犹豫。志国以为他会丢下拍子扬长而去,但今天,小栋却拿起拍子试着挥了挥。必须说明的是,小栋是左手握拍,他写字用右手,打球从来都是左手。这也是天生的,正如他天生就打得好。大概是因为围观的人太多,女生就有一大帮,她们直勾勾地看着,窃窃私语,叽叽喳喳的,容不得小栋认?。小栋的对手其实也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要小栋不来,或者老师不来,他愿意的话,可以一直霸着台子不下台。都以为这会是一场龙虎斗,不想小栋斜眼看看对方,却提出个条件:我发三个球,你接住一个就算你赢。

这也太嚣张了。大家乱哄哄地嚷一阵,慢慢安静下来。小栋一个左旋,对手拍子一伸,球飞了;再一个右旋,球换了个方向又飞得老远。对手脸上挂不住了,悄没声地手上转一下,用光板接。这次小栋还是右旋,志国看出他手上抖了一下,对手把住架势,对准球路就是一个迎击,不想这次球拐了一道大弧,他连球都没碰着。

怪了,这真是出鬼了。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啧啧称奇。小栋丢下拍子,朝对手耸耸肩,挤出人群走了。对手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嘴里嘀嘀咕咕,拿着拍子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说,全是反的!他把拍子朝台子上一扔,拍子滑出去砸倒了当网的砖头,他气哼哼地说,他左手,我别扭!

他俩都走了。同学们嘻嘻哈哈继续玩。这天的水泥球台边是最热闹的地方,注定要出点事。谁都想玩,很快就出现了争执,先是改成了双打,这样玩的人可以多一点,到后来还是吵起来了,一个一直轮不到的男生一屁股坐到台子上,最后索性躺下来了。这下谁也玩不成了。直到校长和教导主任过来,才恢复了秩序。

校长和主任也会打球。他们也会旋,也会抽,你来我往打得很好看,但一般也不正式打,不计比分,其实大家都知道,主任更厉害些。他们一上场,体育老师马上取来了球网,还带来了几只拍子。围观的学生散去不少,前面的却不好就走,围着继续看。志国看见拍照片的小戴和修钢笔的老马也来了。他们手上的活都了结了,家什也已收拾好,在离开前来瞧瞧热闹。校长和主任打了一会儿,小戴和老马都喝彩,小戴说,好球!老马笑眯眯地不吱声,只是不时点点头。校長胖,动起来身上肥肉抖得像凉粉;主任瘦小,动作倒灵活,跑来跑去像只猴子。两个人在众人的围观下又打了一会儿,都看出体力不支了,校长已是满头大汗。小戴捡起球,看看腕上的手表,接过了主任的拍子。校长朝体育老师招招手,要他打。体育老师瘦高精壮,任何时候都穿着运动衣,因为他的运动衣是全村唯一成套的,鞋也是白色回力鞋。校领导在场,体育老师拿起拍子就很正规地说,我们打一局吧——试球三个。

学生们都来了劲头,他们从没看过正规比赛,连小栋拿了第二名的县比赛也没有现场看过。小戴和体育老师打的是正式的二十一个球。体育老师是个高手,没想到小戴也厉害,他们的架势可好看了。他们你推我挡,抽杀旋转,比分一路交替上升。到了最后几个球,志国看出来,他们都想赢,谁都不肯让。随着体育老师最后一个扣杀,小戴输了。他讪讪地说,这地有问题,不平。然后从志国脖子上拿回他的快照包说,下回我穿球鞋再来打,怎么样?

他脚上的麂皮凉鞋灰突突的,像刚在灰堆里走过。这鞋打球当然不跟脚,可他这话却引起了一阵嬉笑。连老马也笑了。他其实并不比旁人笑得更厉害,也没出声,小戴却对他说,来来来,你来一局。

老马憨憨地说,不不,我不会打。

小戴说,这哪有什么会不会的,能拿拍子就行。

老马推开小戴递来的拍子,嘴里说不打不打。小戴说,原来不是不会,是不打。他手点着老马上衣口袋挂着的一排钢笔,笑道,修钢笔的,哪有不会打球的?

这句没道理的话引得大家全笑了。都说挂一支钢笔的是初中生,挂两支的是高中生,挂三支的肯定是修钢笔的,老马胸前确实挂了三支笔。老马的脸上阴沉了一下,立即又眯着眼笑嘻嘻的了。校长发话了,马师傅,你就玩玩呗。

老马迟疑一下,接过了拍子。他慢腾腾地走到台前,脚在地上踢了两下,几块碎砖破瓦飞了出去。他看看球台,甩了甩拍子,拍子在他手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气氛突然有点古怪,他转拍子的动作实在太顺溜了。拿起拍子的老马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连球还没碰哩,可所有人都感到了他的不一般。老马似乎又犹豫了,看看对面的体育老师说,我只会玩玩。

真的只是玩玩。老马两脚几乎站在地上不动,全身只有右手动动,那边的体育老师就有些穷于应付了。他们没计数,就这么随便打了几个来回,最后一个球还是体育老师扣杀成功,但他显然知道了深浅,不想打了。校长说,你们来一局,我当裁判。

老马摇头说,不来不来,我真不行。

小戴说,那我跟你打。

老马还是摇头。他已经丢下球拍,朝墙根下自己的木箱子走去。校长说,要么你陪我玩玩吧?大不了你让我几个球。

这话很给面子了,谁听过校长说这等话?老马被小戴拉到了球台前。老马的脸涨得通红,眯着眼睛傻笑,看见对面站的是校长,连忙申明,不比赛。他说,我就会瞎打打,不会比赛。

他双手撑在球台上,连拍子都不拿。校长毕竟是校长,看了老马一眼道,这样吧,哪个去把高二乙的那个冠军喊来?

大家都知道校长说的是小栋。校长说他是冠军也没错,除了县比赛那一回,他在全校、全村,在哪里,不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吗?体育老师拔脚就跑,不一会儿,广播里居然响起了他呼喊小栋的声音。老马捏着拍子等,从地上找了块瓦片,把台子上凸起的鸟粪铲掉,吹干净。他摸摸台角缺了的地方,自己主动换了一边,对校长解释说,谁站缺角就占了便宜,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子。

会打球的不少,但都一时听不太懂。他们哪有这么精确啊,有时水泥球台歪了,他们都照打,实在不行,才找些瓦片垫垫。志国也会打球,但从来不能霸台,连续打两局都难得有过,可是他是个细心的人,他倒是明白了缺了角就占了便宜的道理。他多想看看马上就要开始的这局球,可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月娥。他正疑惑着,月娥又拉他一下,使个眼色,自己就朝人群外走。志国不知道什么事,只得跟了过去。

都等着看球呢,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志国老大不情愿地问,你干啥?月娥说,你跟我来。她脸上红红的,好像还哭过,她径直往教室东边走,穿过操场,又继续往东。远处已是汤汤的河水,河边上是学校的“学农田”。不知怎的,志国心里怦怦乱跳起来,他停住了脚步。月娥走到瓜地边站住了,她指着地上,远远地看着志国。

那是一片冬瓜地,开着黄花。月娥指着的是一个小冬瓜,才巴掌大小,青皮上还泛着白粉。志国有点近视,走近了才看见,瓜上有字,不知道是谁刻的:志国+月娥=?志国大惊,问是谁刻的。月娥说,我哪知道。志国说,哪个狗日的放屁!月娥带着哭腔说,它会长啊,会长很大的。说着嘤嘤地哭起来。志国抓抓脑袋,上去一脚就把瓜纽踩断了。他抓起瓜,跑到河边,一扬手,瓜落到水里去了。冬瓜在水面上沉沉浮浮,漂向远方。他的手上还留着毛刺戳的疼痛。月娥不哭了,惊异地看着他。河风强劲,像在耳边唱着奇怪的歌。

学校那边静悄悄的。志国想起了球赛,拔脚就往学校跑。离学校越来越近,他听见了喝彩声,叫好声,跺脚加鼓掌声,那边不知是什么战况。情况显然很奇怪,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花台上站着人,人群外还有人站在凳子上面,连教室边的两棵树上都爬上去几个人。志国挤不进去,只听得球台上球在乒乒乓乓地响,突然传出暴雷似的一阵叫好,远处的鸟儿都惊得飞上了天。志国还想往里钻,紧围的人群却突然松了,一个站在凳子上的人后退不及,被挤跌在地上,他也不恼,拖着凳子嘴里直叫,厉害,厉害呀!大部分人还不愿散去,在那里议论纷纷。志国看见小栋拎着拍子呆呆地站在那儿,丢了魂一般,有个成语跳了出来:呆若木鸡。老马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他撩起衣襟擦擦汗,摇起拍子朝自己扇风。校长抽着烟,脸上带着笑,但笑得有点尴尬。志国一迭声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有个学生怪笑道,怎么样,好样呀!

老马已经背起了他的木箱。他朝大家笑笑,路过小栋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好苗子。他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闪了一闪。

小戴还在摆弄他的相机。他盖上镜头盖,把相机往皮套里装。他笑着对老马说,我还是第一回拍动的东西,动物。老马也不计较,摆了摆手。小戴说,应该可以的,我用了顶格,二百分之一秒,拍了两张哩。校长说,人家又没叫你拍,你自愿的。小戴说,那是那是,免费,我試试家伙。他跟校长他们打了招呼,背上大包小包就去赶轮船。他推着自行车,老马步行,临走前小戴说,照片怎么给你?老马挥挥手,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人群还没散尽,志国知道了,是小栋输了,老马赢了。十一个球,三局两胜,其实只打了两局。老马二比零。第一局小栋还得了两分,第二局居然是个光头!

这太奇怪了,打死也想不到。可惜的是,志国没能看到。同学们说得神乎其神,说那老马打球真好看,比跳舞还好看,比什么都好看;说他打球神出鬼没,又决不偷鸡摸狗,鬼鬼祟祟;说他挥洒自如,如闲庭信步;说他的旋球旋得小栋手抖,抽球打得小栋膀子疼;还说小栋光头那一局,老马汗都没出,气都不喘。这个志国就不相信了,他看见了老马用拍子扇风,天又这么热。但不管怎么说,修钢笔的老马成了神话,仿佛传说。这场球传遍了全校,传向全村,四乡八舍都知道了修钢笔的是个高人。这高人从不出手,可一旦出手,没有人能吃得消他的三板斧。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的口音也不是本地的,却也不是广播里的那种普通话。他背着木箱,走在田埂上,走在大堤上,过桥穿街,在各个学校间穿梭。他的胸前别着三支钢笔。

传说继续在平原上流传。又听说他把某个学校的高手剃了光头,安丰中学里又谈论了好一阵子。学生们已经把老马传成了妖怪一般的人物。只有体育老师还多少懂点,他抱着篮球说,你们不要瞎讲,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志国心里想:这老马,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志国的毕业照出了点意外。因为修钢笔,他没能跟同班同学一起拍,混到其他班上了。仅仅跟本校的学生混到一起还好,可小戴那一趟还跑了另两个学校,这就有点麻烦了。志国不得不一个人去镇上照相馆去挑。月娥要陪他去,他虎着脸不肯,他怕人家说他们是去拍合影。到了镇上,他看见橱窗里又多了一张照片,是老马!老马左手托着球,右手持拍,神情专注,仿佛下一秒那球就会直奔对方。小戴早已认识了志国,因为人就在眼前,他很快就找到了志国的照片。小戴说,那个老马你知道是谁不?志国说不知道。小戴说,他是省体工队的,专门打乒乓球!不用小戴再说志国也明白了,老马是下放的,不知道他怎么修笔也能修得那么好。

志国出了照相馆,小戴跟了出来,他指着橱窗解释道,我拍的两张都有用的,那一张是抽球,手有点虚了。小戴说,你遇到老马就带句话,叫他来取照片,给个地址也行。

哪能再见到老马呢?志国不久就毕业了。没想到的是,老马修的英雄牌钢笔倒派上了大用场。哥哥用它写情书,跟月娥的姐姐越来越热乎,这且不说,想不到的是突然又能高考了,志国正好用这支笔来复习功课。他趴在家里的饭桌上演算数学题,不由想起老马说过的话,他说好笔能用一辈子。一年多以后,志国上了大学。他那时天天惦记着录取了没有,又不敢声张,没事就悄悄去村上的邮电点转转。就在他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在柜台上看到了省报上老马的照片。老马又在打球了,很正规的桌子和球网,地很平,几个穿着运动衣的小伙子站在边上看,他们的胸前都印着“江苏”两个字。老马在扣杀。照片上,老马手里的拍子一点也没虚。

原刊责编 张雅丽

【作者简介】朱辉,男,196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小说集《视线有多长》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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