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之间

2023-05-15 09:15马金莲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2期

有人来过。草有被踩踏的痕迹。植物具备很强的柔韧性和自我修复能力,被踩倒的草又重新站了起来。粗看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但一切逃不过他的眼睛。确实有脚步来过。他扛着锄慢慢走,看似姿态如旧,连目光都不斜视,其实眼睛的余光早就端详清楚了,来的应该是名女性。脚小,身轻,步子间距不大。每一步踩下去,绿草齐刷刷倒伏。脚底板离开,草又站起。伤害性不大,脚步轻灵而快捷,应该是年轻女性。地面被绿草覆盖,他发现草比前两天又高了一截。这些新生的是从草叶的梢头续出来的,像被看不见的手揪住,把每一片叶都往外扯了一把。新与旧之间有着色差,旧的碧绿上刷了一层清亮的新绿。喜悦从心底涌上来,他望着满眼的新绿,眼深处闪过一抹赞叹。得敬佩植物的生命力之顽强,一场晚春的雨水润过,变化如此神速且明显。他放下锄,掏出手机,蹲下去,开始拍草。

草有层次。只有蹲下,身子伏低,脸贴近,才能发现这里头的内涵,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能从这一片长出来的草,全是顽强且固执的。这不是一片适合草生长的地面,本来是一条大门前的路,还有路旁边的一个打麦场,时间倒退二三十年的话,就是人口鼎盛、日子繁闹的年月,大门内外是脚步踩踏得白净瓷实的地面,打麦场上更光滑得泛出光亮。黄土容易起酥,泛起一层浮土,把原来的那一份因人间烟火力量维护的洁净白亮全给消解了。草也就趁机从土里钻出来。这一切变化,缘起人迹的减少。土是何时起酥的,草是何时蔓延的,有个过程。没人关注这个过程,他也是缺席者。他来的时候,草已经布满了地面,并有了荒芜的气象。人走,土酥,草盛。在自然面前,人类经营的一切,只要人不在场,草木和荒芜马上会来侵占和消解。说侵占其实不对,自然本来就属于自然,入侵并占领的,应该是人吧。人离开,只不过是把自然还给了自然。

下午的阳光是温软的手,平和地抚摸他的脸,把他当孩婴了。肌肤在微微颤抖、轻轻抽搐。毛孔全部打开了,让清风进来,让土腥味进来,让青草的坚韧气息进来。全身上下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毛发,都在贪婪地吸收。天地精华,也许说的就是如此物事吧。人就有了醺醺然的醉意。膝盖酥软,忍不住跪了下去,趴在草地上,等一只素色蝴蝶落定,再抓拍。蝴蝶花心,几朵碎花它一朵都看不上,却又好色,不肯就此离去,便在众花丛中挑挑拣拣,这儿逗留一下,那儿招惹一下,引逗得花春心荡漾、眼含秋水。他拍下了每朵花的娇态。蝶不入镜,回头裁剪拼图的时候,题目也有了,“花的呼唤”。与蝶没关系,但蝶是牵线的那只手,就像今天又来造访的这名女性,不用猜就能知道是冯程英派来的。至于她和冯程英之间的关系,更不用费脑细胞去想,无非就是前几次纠缠的又一次重复罢了。

赫莲如蹲得双腿发麻,身体下坠,真想一屁股坐下去好好松一口气。身后是一面塌出一个大坑的土炕,没有任何可让她坐的地方。她得半蹲在豁口前才能观察到斜下对面大门外的那个人。

那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他一出现,她就屏住了气。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听见自己的心在打鼓。居然是个农民,而且年纪也不小了。穿着很随意,有些邋遢。头光着,短发,似乎两鬓已经灰白。上身裹件灰褂子,两条腿套在一条肥大的布裤内。裤腿挽得很高,没穿鞋。露出一对干脚板,和两半截木头一样的小腿。锄压在肩上,他走路一晃一闪,像一位被常年不息的农活儿压垮了的最忠厚老实的农民。

真是他?

赫莲如打开了手机,两个卡都没信号,想打電话给冯程英,没法打啊。想不到是个信号没有覆盖到的地方。难道来错地儿了?冯程英给她的微信内容里写着地址,明明白白的:乌有乡,小乔村,第三小组,再转过一座叫独疙瘩的山,从一棵老柳树下穿过去,隐在山坳最中间的那个院子,高门楼,门前有打麦场,有水井房、土墙、青瓦。符合这些特征的,就这一个地方,应该没走错地方。

人,应该是这个吧。

她决定再观察一会儿。

他缓步在荒草间走着。赫莲如觉得不可思议,这人算懒惰呢还是咋回事,能垦荒种地,说明还算勤快,为何却不清理门外的草?野草疯长,眼看都挡道了,万一脚下一绊,一头栽倒,岂不是要吃大亏?

他放下锄头,掏出手机,蹲下去拍照。他还保留了手机?她笑。当然是保留了,不然公众号怎么维护。只是这山坳里没信号,他发一次公号得爬山头还是下山去平川地带?反正是不容易的。这个感觉让她心头一抖。是感动吗?还是同情?不,不能是。都不是。哪能这么容易就被感动到?更不该轻易同情。感动与同情,哪能如此廉价。

他拍得很投入。一地乱草有什么好拍的?她忍不住烦躁。他好像偏要与她对着干,拍着拍着,还趴下去了,跪在地上,静止不动。长进草里了吗?难道是睡着了?她真想大喊一声,冲出去,快刀斩乱麻,当面解决问题,别这么磨磨叽叽,太让人煎熬了。

他动了一下。原来没有睡着。他爬起来了,拍了拍膝盖——那么破旧的宽裆布裤,还怕脏了?早就脏得看不出本色了,现在城里的叫花子也不会穿这么破旧吧!她苦笑。够惨的啊,混到了这么穷的份儿上,真叫人无奈。难怪冯程英说到他的口气那么不客气,她一直将那理解为一个女人单纯的因爱生恨,现在明白了,更应该是恨铁不成钢的那个恨。

他又拎起锄扛上肩,推开门,进到院里了。赫莲如换个豁口观察。这个位于高处的废弃屋基,像个战乱中留下的碉堡,她选择的是最好的观察位置,视野高且开阔,往这里一躲,低处那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院子里也全是草。几棵树高出草丛向着半空伸展。草杂而凌乱,极为茂盛。大片绿中撒着星星点点的花,那不是人工特意种植的,是草中衍生出了野花。

大门口到屋门口,有一条路,路面也被草覆盖。只不过路上的草比别处稍微稀疏低矮,才有了路的痕迹。

他把锄立到大门后,抄着双手咳嗽,把一口痰吐在脚下。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只小狗,绕着他的脚跟乱跑,汪汪汪,一串叫。原来不是哑巴狗,那为什么一直没叫呢?她进来有一阵了,它不可能没察觉到,狗不是远比人更灵性吗?被狗唤醒了一样,一只猫跃出来跳到他腿上,他抱住摸了摸,抚摸的动作里有爱意。一只鹅、一只鸭子,一长一短叫着,声音交织,鸭性子急,叫得密集,鹅沉稳,偶尔发一声,声音阔朗,两个身影摇摇摆摆从草深处晃出来,还有一只母鸡,跟在鸭屁股后头。它们像三个工种不同的兵,排着队出来接受主人的检阅。

养了这么多种动物!她冷笑。一抹苦涩在脸上弥散,也在心里荡漾,他宁可养着它们,与它们相伴,也不愿要冯程英?还有冯程英生的孩子!

人迹通往后院去了。看一眼草上的足痕,他就心里有数了。这会儿人应该在那个破高房子圈圈里藏着。观察吧,初入此处,谁都需要一个接受事实的过程。他不担心,有的是时间,耗多久都可以。

他推开柴门——那确实是一扇一动就嘎嘎作响的柴门。如今世上还有这种简单破旧的门吗?是他用木头扎起来的。不用钉子,木头和木头之间用柠条拧结了起来。

门里是一个世界,一个原始味道十足的农家世界。不用邀请或同意,动物们已经随他拥入。狗和猫淘气,猫跳上一张桌子——桌子当初是一个大木墩,搬进屋后立在那儿,横截面正好是桌面。狗笨,上不了桌,它蹲在了椅子上——椅子是一棵老榆的枯根。鹅什么时候都不忘保持绅士风度,只将长脖子优雅地扭动,你不邀请,它决不入室内一步。鸡和鸭钻案板下去了,那里有个木头掏成的槽子,用来给它们盛食。锅里有煮好的玉米、大麦和豆子的混合物,他揭开木头盖,用一个大木马勺挖起食物,倒进木槽,家禽们立刻扑上来抢——其实也就只有母鸡和母鸭。

哎,进来吃饭!他唤。

得到邀请,鹅才晃进门来。这时候还不忘保持优美的姿态。

饥饿的威力还是让它无法一直保持矜持,终于低下高傲之头,挨近木盆去啄食。

它动嘴吃饭,他就放心了。

一个瓦盆里有玉米饼,他取一个丢给狗,另一个掰一半给猫。玉米大麦煮得烂软,他自己取一个木碗,一边伸手抓了往嘴里塞,一边坐下看照片。选照片是个比较耗时的过程,但也快乐。一张一张放大,一张一张选择,拍了五十多张,一次发出去的也就五六张,这五六张得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要能代表五十多张,所以选择过程比较漫长。这次他决定发两条信息,一条关于草,另一条说说花。因为忽然来了造访者,难以预料接下来的日子将有什么麻烦,至少需要他耗损心力去应对,得有一段时间顾不上考虑公众号的更新了。

选定,出门,走向后院,后院一片荒草,一个草棚下拴着一头驴。

驴见到主人十分激动,要能开口说话,估计它会连珠炮般告诉他,有人闯进家里,已经爬上高处那个废屋,这会儿正往下偷窥呢,谁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可惜它发不出人言,驴语人也听不懂。

主人今天迟钝,好像压根儿没觉察到它的暗示。他解开缰绳,拉起它,说,有劳你走一趟。

一人一驴,出了大门,驴知道要上山了,主动靠到一棵老杏树下——杏树死了,弯成一个大弓背,是天然的上马石。他脚一蹬,上了驴背。驴四蹄撒开,嘚嘚嘚地出发,一路踏得绿草飞溅,直向山上跑去。

上山的路全被青草侵占,路上有附近村庄的羊倌偶尔赶着羊群经过。羊的啃食和踩踏,让路保持了一点路该有的模样。

驴欢快,人也心情大好,夹起两条腿,跨在驴背上。驴还算肥壮,他却精瘦,屁股直接挨着驴的光脊背,一颠一簸,身子在一种波浪的尖上赶着飞呢。绿繁盛丰茂起来,路两边都是退耕还林的大片树木,地坎上野草成堆,驴轻狂起来了,东扯一口冰草,西叼一朵野花,把一段山路绕得七拐八弯。

独疙瘩顶上视野开阔,手机有信号了,他放開缰绳让驴自由行动,自己则选一片草坡躺下去,对着天空录视频。视频里的天空是一张脸,按下录像键他就忘了按结束,静静和这张脸对视。这辈子他见过太多的脸,从人之初有记忆起,四十多年的时光都是在和人打交道,天天看到人的脸——小时候是家中亲人的,上学后便多了老师同学们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读研、读博,步入社会后就更杂了。他现在有个习惯,每次发公号前,都录一张天空的脸,想发到新帖子里,告诉世人他的新发现。他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的荒村,在过离群索居的隐世日子里,发现了一张脸,世界上最静的脸,也是最净的脸,安静、宁静、干净、明净。他文学博士的学历和多年写文案的经历,都不能让他找出一个更好的词语来赞美这样的脸。

这样的一张脸,用什么词描述都是亵渎。大简若繁,返璞归真,就这样的字合适:静(净)。这是一张很近的脸,像刚醒的梦境,也是一张很远的脸,让他想起三十年前就埋进土里的母亲的遗容。一张纯粹的脸,能净化人心,有抚慰感,走进你心里,又走出来,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世人不懂罢了。

他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痴迷地与这张脸对望着,怔怔地忘了身在何方,此生何去。

结果和往日一样,视频拍了,没发,美好一直在那里,何必多此一举地告诉世人,只要他们愿意抬头看,天空一直都在。他更新了两组帖文,查看了上次的留言及打赏收入,关机,下山,回老屋。

我来杀你。

赫莲如开门见山,打破夜的静与黑。

长且大的刀沉甸甸的,准确无误地架在这根瘦脖子上。

其实不用她发力宰,只要一松手,刀滑下去,就可能自动切断这瘦巴巴的喉咙。她不由得握紧了刀把,话没说清楚前,还不能杀这个人。

你必须冷。冯程英如此叮嘱。心冷,面冷,话更冷。冷成冰,冷成铁,冷成一个女杀手。对,此刻她必须保持一个女杀手的冷。

刀往前推进,半寸。刃钝,不然这“枯木”肯定已经裂开切口。

他在沉默。不错,是沉默。他居然没有慌,丝毫都没有。

愤怒夹杂着好奇,同时从她心头升起。不怕死?还是料定自己不敢下手?难道已经猜中她身份了?不太可能吧,那就是纯粹地不怕死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连死也不怕?真怪。

冯程英的话没错,她没有冤枉他,至少在这一点上。

夜静、黑,外太空大概正是这种感觉。

赫莲如傻站着,外太空究竟什么样,她自然是无缘亲身经历,此刻这里莫名其妙让她想到外太空。只要这一刀切下去,这瘦脖子一断,她就成了浮游在外太空的唯一人类。除了面对此刻的静与黑,还会有孤独。据说宇航员漫游太空最大的敌人是内心的孤独。她怕孤独。那就让他多活一会儿吧。

刀缓缓往后撤,最后由左手提着,右手小心摸索,想拉开灯。

屋子挺大,不知什么人留下的废旧老屋,门窗早掉了,他自己用木料补上,是最简陋的门窗。屋内一切陈设也是他补充进来的,破盆、破罐、烂桌子、烂床,居然摆得满满当当。才走出三步,腿磕了一下,她忙收回,屏住呼吸,观察他,怕吵醒他的好梦似的。

忽然想起此举多余,他早就被自己那一声断喝吓醒——除非他已直接被吓死。想通这点,赫莲如干脆不再收敛,四处摸墙,根据经验,只要摸到墙,就应该能摸到灯绳。咣——撞翻了什么,磕得脚生疼。她气得跺脚,骂,什么鬼地方?又喝,灯在哪儿?她色厉内荏,心底荡过一丝恐惧。万一有鬼呢,忽然冒出来抓她!她有信心对付这瘦干男人,没底气捉鬼。

光亮在身后升了起来,吓得她一哆嗦。她转身,退后,用刀护住全身要害。

光亮来自一盏油灯。赫莲如看见那个瘦男人坐了起来,是他点亮了炕头的一盏灯。人坐在灯下,大梦初醒般两眼迷瞪地望着弱光笼罩下同样发愣的女子。

什么鬼?她嘀咕。目光上下左右探寻,电灯呢?LED(一种常用的发光器件)没有?老式灯泡总该有一个吧。没找到。连串灯的电绳子都不见半根。这算什么?真正的茹毛饮血吗?她忽然出脚,踢飞了一个小木盆。盆居然很轻,飞过去,撞灭了灯。那么弱小的一星光,说灭就灭了。黑暗重新漫上来,还是原来的黑,好像又不完全是。她闻到了变化的那一部分,此刻的黑暗里有一种煤油被打翻的味道,还有一种别的气味,他和她的气息碰撞的味道。这气息里有触角,在黑暗里慢慢爬,渴望接触、相碰。真是这样吗?她忽然烦躁,冯程英的告诫如在耳边。

不要对他有同情心。他不需要我们的可怜。

我们的可怜!哼!她冷笑。冯程英这是把自己当枪使吗?你的男人,你拿他没辙,把皮球踢给我,想得真美!我会可怜他吗?做梦吧。还是速战速决吧。这荒山野村的,不是久留之地。速速办了正事,走人要紧。

哎,听着,我是来杀你的!

她的嗓门儿很高,喊出来才意识到调门实在过高。不该这么高的,夜这样静,屋里就是她跟他,何需如此高音。

为了弥补,她又加一句,死到临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也是冯程英交代的。让他留下临终遗言。把遗言和人头一起带回来。

小青。他说。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听到他的声音。很难听的一个男低音,像最破的锣,在夜里敲出的一声响。

她一傻,他什么意思?认出她来了?不可能的。素未谋面啊(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是这样的),凭什么认得出来?

你胡说!她叫。心绪顿时乱了。她需要重新获得那种冷。冷是支撑她实施杀人计划的支柱。

他肯定在黑暗中面对着她,他的声音透过有质地的黑暗缓缓传过来,好像跋涉了山水,带着一抹疲惫。

我的遗言是,我女儿小青,我有二十一年三个月零四天没有见过她了。我希望没有我的人世,她一生都不要孤单。

刀落到了地上,和脚下的一块石板相撞,铮然作响,把夜吓得打了个哆嗦。

清晨有温润感。

拉开柴门看,昨夜下过雨,雨已停,东边山顶一片白,白雾和白云同时退去,退出大片蓝来。朝阳正要跃出,白与蓝全被镀了一层亮。

他站在大门外望着远处,晨起的山村有一种生命的律动,万物在有序地醒来。草木、动物、高处、低处、地下、地表、水、露、尘、烟……这里,人的生存痕迹在一天天消退,万物就从容起来。他沉迷于这种万物苏醒的过程,这过程有层次感、有秩序感、有神圣感,有一种力在里头。他在感受那种力,让自己也融入这个过程。

凌晨四点半到七点整,他会一直站立着观望这世界,这是融入世界的有效方式。

今早心不静,有过几次失神的瞬间。刹那间错过了好多,草叶上的露,是哪一刻薄下去的,他没察觉到;雾气先从哪一片叶子上消散,他也没捕捉到。不遗憾,但也无法弥补。今天和明天不一样,每一个日子都有着独特性。今夜也许同样有雨,明晨可能还会起雾,却已不是昨夜的雨,也不是今晨的露。时不我待,逝水难以倒流。哲学学士学位修为,装了一肚子世界观,此刻,一颗露珠平衡了一个倒倾的世界。没人能懂,也不需苛求他们懂。冯程英不懂。冯程英把他丢了,也把她自己丢了。他也把她丢了,更把自己丢了。他找了这些年,他找到的,没法跟她分享。

小青来了。她出现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她来了。夜晚的黑暗当中,心不需要照亮,心自己有方向。她踏著夜色,一步步靠近,推开柴门进来的时候,他就猜中了。这些年冯程英想尽了办法,不停地花钱雇杀手(或者说是说客),什么地痞流氓、叫花子、算命的、出家人,都试过,也用眼泪动员起一拨又一拨亲朋。只为吓唬(说服)他迷途知返,回去跟她过正常日子,全铩羽而归,他刀枪不入。终于,她将小青祭出来了。

来了好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成全。

她长什么样,他没看清楚。灯太昏暗,又亮得短暂。希望像冯程英,冯程英有许多缺点,但容颜是无可挑剔的,配他足够了。当年郎才女貌的传说,不是白给的。小青要随冯程英,找对象他就不愁了。不过,他不希望她遇上自己这样的男性,不是否定自己,只是希望她能拥有平凡人的幸福。

该怎么面对呢?这一问题一直长在他的心间,二十一年了,一直被刻意遮蔽,既然无解,就干脆不去触碰,一埋了事。他的想法是,时间会解决一切,等小青长大成人后也许会明白他,至少能够接纳。二十多年过后,雪化尽,埋不住了,她自己逼到眼前来了,怎么办?多年养成的长夜深睡习惯,第一次被打破,他望着黑夜失眠到天亮。

先这样吧。

驴在后院叫。它饿了,它吃早料的习惯雷打不动。

太阳出来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圆。不是昨天那个,或者,依旧是昨天那个?为什么要偏执于这类无意义的事物?哲学说到底就是跟那些看似无意义的事较真。哲学脑子又占了上风,他自嘲地乐了,忙驱赶杂念,怎么就乱了阵脚呢?不该乱,不能乱,不然这二十一年的抛妻远女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归零?他挎笼子,去打麦场边割草。

青草鲜嫩,镰刃搭上去一收,便收获一把柔软的绿。柔软的开裂折断声在交织,唰——噌——节律分明,也是自然的节律。其实是杀戮声,草哭了吗?疼不疼?他深感苦恼,自己的心怎么还是如此迟钝,依旧无法与草木产生通感。人与物平等,某些层面上是无解难题。何须求解!又钻牛角尖了哈,他原谅了自己,心静下来了。割了半笼草,够驴的早饭了,他提起笼子走回后院。

青草被割断后喷发的腥味飘得到处都是。这是能养心的味道。他大口吸入,吞咽进脏腑深处。草倒进槽,驴抢着吃,他抱起木头掀铲驴粪,晒到一小片空地上。驴粪是烧炕的燃料,冬寒时节用得上。又铲了狗粪,和鸡鸭鹅们的粪,埋到厕所旁一片黄土下。这里是五谷轮回之所,借老屋的一堵外墙而搭建,顶部用向日葵秆子扎成,小门也是用向日葵秆扎的,里头他用,外面动物们用,万物一理,黄土一埋,归于自然。

青草舍不得拔除,是特意保留的,院子从不用扫,但也不会让它脏乱,只要有空闲,他就用一把耙子勾,顺着草的长势梳理,把家禽们踩倒弄乱的扶起,枯萎的清理出来,从上院收拾到下院,从房门前弄到大门口,能出一身透汗。今天也是这样,感觉脊背都湿了,不着急回屋,沿着青草慢慢走,迎着日出,等汗自己溻回去。也是在躲避,推迟见面的时间,有一种怕徘徊在心头,怕中又掺杂着渴盼。亲情居然有这样的力量,活了几十年,算是头一回发现。这发现让他羞愧,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醒悟得太迟。好在命运把机会送来了,那就应该倍加珍惜。

香味窜进鼻息,唤醒了梦。

赫莲如慢慢睁开眼,同时打出一个夸张的哈欠,心里疑惑昨夜怎么能睡那么香呢?

她看见了一个奇怪的房间,有个背影在火炉边忙活。炉上的锅内发出嗞啦啦的响声,轻微的白烟在冒,香味一股一股往外开散。

她愣了几十秒,心在激荡,被什么线吊着,挂起来晃。她第一次这么分明地感受到心的状态。它有一瞬间的空,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肺部与这间屋里的空气进行十几次交换后,她跳了起来。双手摸到枕边抓起刀,赤脚冲到炉边。我要杀了你!

刀驾到了他的脖子上。

那截瘦脖子被布衫包裹着,长而伶仃,依然像枯木,依然不躲。他停下了翻炒的动作,平静地等待着刀砍下来。

亮色从门和窗照进来,屋里挺亮,她看清了这个男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得这么细。泪水不争气地涌上来,压过了愤恨,心比此刻油锅里煎炒着的蛋还烫,在灼热中简直要碎裂,疼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这就是他。他啊,她将要涌出口的呜咽强压回去。刀忽然一重,她喝,还没想好留什么遗言?我可没耐心等下去了。

他笑了,一张瘦而白净的脸,头发长而稀疏,披散在脑后,鬓边果然白森森的,眉毛也夹杂不少白。她看呆了,刹那间失神。其实他长得不错的,对不对,浓眉、大眼、阔嘴、直鼻,属于古人说的英武之相,只可惜太瘦了。

面相清瘦,身躯单薄,穿戴简单,像个野人,这就是他,一个怪人。冯程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又恨不能千刀万剐咬碎嚼烂的男人。冯程英说他把她害苦了。可他不是陈世美。问题难就难在他不是陈世美,如果犯的是陈世美的错倒好办多了,她可以纯粹地恨他。他不是。他让她没法完全彻底地恨。恨,却无法透彻,这才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这样的冯程英挺苦的。这个“苦”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意识到这层真相的时候,赫莲如愣了,原来是这样的。这些年她总觉得困扰冯程英的是另一种东西。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恨,是苦。苦浸泡着冯程英,又何尝没有泡着她赫莲如呢?

恨意再次蔓延。这个男人,她真的想杀了他。刀一紧,他脖子歪了一下。锅里的蛋熟了,一片灿烂的翠黄,什么家禽的蛋,能这样好看?城里买的饲料蛋,据说加了增色的东西,然后以绿色无污染、纯天然的招牌高价出售,顶着那么多噱头的蛋也没这么漂亮。她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叫了一声,饿了。昨天中午在山下乡政府旁的小面馆里吃过一顿饱饭,现在才发现早就前心贴后背了。

要么,吃完这顿饭再杀?

她抽掉了刀。噌,扎在地上,眼神比刀锋还凶,喝,快做饭,姑奶奶饿了!饶你多活一顿饭时间!

她爱吃麻辣食品,贪恋饮料,嗓子有慢性炎症,总也好不了,喝出来的声音沙中带哑。

他望着她,是感谢饶他多活一顿饭的工夫吗?她冷哼一声,坐在一个木墩上,手扶刀,目光从容下来,慢慢打量这间破屋。

确实够破的,应该是有百年歷史的老屋吧。抬头望上去,屋顶已经看不清颜色,灰糊糊一片,依稀才能辨认出细的椽子和粗的檩子,椽檩之间挂满灰尘条条,看样子掉不下来,在木头之间扎了老根。四壁上有许多木橛、木桩,挂着大大小小的绳子、农具、厨具,初看凌乱,细瞅也算有序吧。地上有个炕,炕上的被褥是乡村集市上才有的那种廉价丝绒面料,大红大绿,凤凰和牡丹缠绕。挺俗的啊,这个人。这算是真正融入山野了吗?成山民了?看这大俗大庸的。

地上有桌、椅、凳、板……有木头的,有石板的,有草编的,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迹象。

目光往脚下看。

纯黄土地面。门口有草。门槛外便是一片绿。台阶下、门槛土层的缝隙间,都挤满了草。门外长草已经够魔幻了,草蔓延进屋门来了,这个少见。再端详,发现门前、门后、墙角,全是草。有早年枯死的干草,今年的草又顶着旧草冒了出来。

这算什么?马马虎虎凑齐了一个家。算家吗?至多是个窝吧。窝,她笑。确实应该叫窝,真是个怪人,怪到不可救药,八匹马拉不回头。冯程英不算冤枉他,遇上这样的丈夫,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蛋出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远看好亮啊,黄亮得闪耀着诱人的光。肚子咕噜了一声。她收腹,压住饥饿,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窘迫。她重新抓紧刀,端然正坐,静等开饭。

狗进来了,身后跟着猫,进来后一齐仰着脖子,望他,望发出香味的锅。狗不出声,猫喵了一声。昨天她进门,穿过院子,进了后院,上了一个高处的房屋废墟,狗没叫,倒是鹅扯着脖子嘎了一阵。当时她还以为是个哑狗。

他从盘子里抓一块蛋给狗,又抓一块给猫。狗一口吞了,猫叼在嘴上不着急吃,溜进木板下细嚼慢咽去了。狗好像明白不能再讨第二次,也不再纠缠,慢慢挨过来,在她面前蹲下,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她,好像和她相识已久,这次见面是久别重逢。

一个软漉漉的舌头在脸上舔,热热的、润润的、痒痒的。赫莲如睡不着了,笑着睁开眼,是狗。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的声音真好听,长得也美,杀气褪去,她的真容其实一点都不凶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正当美好的年龄,长得又美,美上加美,像一朵剛开的花,鲜嫩明媚。狗眼也看得懂美。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过一会儿,又咚的一声。震动感很强,好像地震了。

谁,在干什么?赫莲如问。

狗抬起头,眼神调皮而无辜,它说不出话。

她抱上狗出门探看。

他在搬树。院中已经摆了几棵,不知道这些树木都是何年放倒的,他扛回来了,然后剥树皮,得用斧子敲,才能将干枯已久的死皮震裂、撬开、拔掉。

给你做张床。

他忽然回头,朗声说道。

他脑后长眼了吗?她心里思忖,不想搭话。

我的小青是女孩,该睡好床,做个拔步床吧,古代大家闺秀睡的那种。

没人应他。

只有鹅在远处仰起头,看了看,说嘎。

鸭小弟大概看鹅大姐发了声,自己也跟着表态,说嘎。

大嘎,小嘎——她向它们走去,笑着拍手,听到了吗?两个呆货,你们有大名了,鹅大嘎,鸭小嘎。

两个呆货被女孩的美惊呆了,一起仰头痴望。

她抬脚去踢它们,笑得咯咯响,大嘎,小嘎,不好听吗?

嘎!鹅先受惊,拍着翅膀冲来。

鹅!你敢伤她!突然,他厉声大喝。

喝声中气十足,严厉如刀,吓呆了她。鹅比她机灵,也大大受惊,但反应很快,双翅一夹,飞速逃走,躲到足够远了才回头,用鹅语骂,嘎,嘎嘎嘎!

她才回过魂来。

鹅会伤人?鹅听得懂他的话?而他反应如此神速,气力又那么充沛,这挺出乎她的意料。她重新打量这个人,那副单弱薄瘦的身板,怎么能蕴含那么丰沛巨大的气力?如大闸猛开,如快刀出鞘,电光火石之间,来得太突然,收得也快。看走眼了,一开始就走眼了。

五味杂陈,是这一刻的滋味。

原来一开始他就在装?伪装得不错啊,比谍战片里的卧底还能装。

狗挨近来,用圆嘟嘟的身躯蹭她。她没反应,它干脆一屁股坐在她脚上,顿时一团暖烘烘,心便不由得融化了。她弯下腰抱起它来,好啊,你也有名儿了,叫狗呆呆。

猫蹲在屋檐上,正往下瞧。大概是羡慕狗受到恩宠,它心里吃不消,弱声弱气地发声,喵儿——

她指猫,猫傻傻!

母鸡唱着下蛋歌咯咯咯过来了,她跳着脚笑,鸡阿婆。

母鸡不知自己转眼之间辈分已被抬升,从年轻小妹直接过渡到婆,也不大喜,也不大悲,继续咯着,慢悠悠走开。

她看后院,想起那里还有个生命,就喊一嗓子,驴,你听着,你也得有个名字,就叫——驴长白吧!

说完她走向后院,指着驴的脖子,说,驴长白、驴长白,你够黑的,怎么连眼皮、嘴唇、蹄子都是黑的?

他充耳不闻,低头忙自己的。剥皮后,设计、打线、锯木头、裁板子,忙起来活儿挺多的,都要靠手工完成,又只是一个人做,就十分慢。好在木工用具有,从后面一所塌了的窑洞里翻拣出来的——大院的人都走光了,看得出这是挺大的一户人家,一个老式的四合院,就这么被废弃了,建筑的门窗与家具全被搬走了,凡是不能卖钱的,诸如老式的农具、破旧不用的砖头、石头和泥土部分,只能扔下,任由风吹日晒,日渐腐朽。

他收集了它们,存了满满一屋。生活中慢慢地都能用到,木匠工具现在也用到了。本来他觉得自己居无定所,难以预料还能在这里借居多久,所以一切从简,没动用木工打磨精致点的日常用具。

她来了,女孩家不能凑合,他怎么舍得让她受委屈呢,遂决定动用老工具,学习做一个真正的木匠,为她做一个真正的拔步床。

前年吧,翻阅过一本木工手册,脑子里存有一丝印象,现在用上了。从文字到实际操作,当然是有距离的,他在克服这个距离带来的挑战。有点难,但难不住他。用烧焦的木头蘸水打线条,大概看定了木头的分解走向,下一步一片片分解就是。斧子、凿子、锯子、平顶、推刨等工具都还不算太破旧,能凑合着使用。

大嘎、小嘎、狗呆呆、猫傻傻、鸡阿婆、驴长白——她到来后带给他的家庭成员的福利除了鸡飞狗跳,秩序混乱,就是今天起的那些名字。

是个有趣的孩子。他回味着那些精灵古怪的字眼儿,偷偷在心里乐,为她具备的幽默感。这就随他,人有幽默感是一种生来的幸运,就像比别人多拥有一笔财富。如今的人能常幽默的,没有多少,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人。但愿她的幽默本性不要被生活过早地磨损和消耗。

愿你一生幸福。

床做到一半,停下来了。已经组装出一个大致的框架来了,在一屋子原始味道十足的家当中,床显出一种特别。它已初具美的模样了。赫莲如反复打量过它,确实挺好看的,尽管她嘴上从来不曾给他承认过。他有一双巧手,连这个也会做,还以为只是个百分之一百的书呆子,加一个半路改道的半吊子农民呢。曾经的名校高才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这床,是做给她的。什么意思?以为她会长住?还是打算留她长住?且由这里出嫁,带着拔步床做陪嫁?笑话,他还真会自作多情。她什么时候要长住了?杀了他就马上走。两周了还迟迟没下手,是他还没想好临终遗言。还有两周时间,就到冯程英所给的最长时限再走吧。半个月,这床能做得好吗?难说。这两周来她睡炕,等于鸠占鹊巢了。他则躺在一个连根带身的大木桩上,天黑就睡,睡倒就吹灯,才八点钟就把自己投进夜的无边黑暗。她没法接受。第一夜,她醒着看手机。他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说了三遍,她不回应。他独自睡去,不到一刻,便有鼾声响起。她吃惊,能这么快入睡?心够大的哈。她举着手机偷偷下地,凑过去查看,见他确实睡着了,身下铺着草垫子,身上盖着老棉被,身子蜷缩成一团,像个露宿野外的老叫花子。

愤恨再次涨满了心。活该!这又是何苦。二十一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过的吧,冯程英每次抱怨的内容之一就是这一点,没出息!她会恨得牙根咯咯响,好像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再吞下去。她指着家,席梦思床、真皮沙发、组合衣柜、现代化电器,她说何苦来呀,男版王宝钏!这么好的房子、这么高档的家具、笔记本电脑、全自动洗衣机,他都不享用,非得钻山里头当野人,他脑子进水了,不,进水倒还好,他是进油了,滚烫的油,地沟油!他没救了,想干什么由他去!可我怎么办呢?这孤儿寡母的,让我怎么办啊?我一生的幸福全毁在他身上了!

冯程英有多不容易,她从小看到大。她有切身之感,更有切身之痛,但耳听毕竟是虚,现在身临现场亲眼看到后,她感觉自己成了冯程英,完全站在了她的立场上,用哭笑不得的眼光打量这个男人。尤其是看着他这样的生存环境,这个贫寒、穷酸、简陋、凌乱、落后、闭塞、孤独的破院子、老屋子,只有他一个人躲在其中过日子的废旧村庄——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一切,她怎么能相信,这会是二十几年前中国一所名校的高才生、当年高考的省状元、从小学到中学稳坐前三名的优等生、三好学生,堪称人中龙凤、父母的骄傲、老师的最爱、同学的榜样、业界的领头羊。

悲哀袭来,铺天盖地,足以淹没她颤抖的身躯。越哀,越愤,怒与悲在心里翻腾。

现在他不在,天没亮透就走了,头戴草帽,肩扛老锄,锄把上挂着干粮袋子与水壶,上地劳动去了,中午才会回来。临走咳嗽一声,说,大嘎、小嘎、阿婆啊,你们听好了,你们的吃食我拌在木槽里了,等天亮门一开你们就进屋吃吧;呆呆和傻傻,你们的干粮在木盆里,醒了自己吃吧,驴长白我会带着。锅里有热饭,记得吃啊。

赫莲如在凌晨的曙色里躺着,她早醒了,这些年过惯了自由散漫的日子,她的作息极度不规律,现在跟上他睡得早,醒得也早。起这么早干啥哩?不是变态吗?一开始她不适应,独自嘀咕,三周后就适应了,能早睡也能早醒了。在交流方面,她还是坚持不吭声,拒绝和他好好说话。

他走了,她要再睡一会儿,反正睡多久都没关系,他没有权利说她什么。

他拿她不敢怎么样,可是他的那些家禽敢。他走了没多久吧,她正睡得香,便有抠门声响起,她一听就知道是呆呆和傻傻,狗用爪子拍、用头顶,猫的爪子在门板上挠出刺耳声,那简易的小破门儿下一刻就可能被拆散架。大嘎小嘎一起嘎,气势之壮,这破旧不堪的老屋顶都快被吵垮塌了。

她只能起床,揉开眼缝去开门,才七点。门一开,黑狗、黄猫、灰鸭、花母鸡欢叫着一齐拥上来,活生生要吃了她一样。不等相让,它们毫不客气地自己进屋,冲到木槽和木盆边,自己吃自己的,看来都深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真理。

门外太阳已上树梢,对面屋顶上的瓦片时隐时现,大多数看不见,是被疯长的青草覆盖了。如此衰败的一個老院子,他怎么找到的?他怎么就下决心要在这里隐居?要不是冯程英苦苦追寻好几个月,真是很难定位这段时间他的藏身之处。他找到这么个地方,住进来,又“置办”出这么多生活必需品,还收养了这么多“家人”,也不容易吧,尤其是寂寞,漫漫长日和长夜,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她呆住了,意识到自己这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替他思考问题,不,不能这样,心不能软,得狠,硬着心肠恨他,现在心软一寸,回头那刀还怎么砍得下去!

锅里是一碗蛋炒面。面片儿开水里下熟了,过凉水,然后用蛋炒。她学会区分鸡、鸭、鹅的蛋了,生的时候,个头大小有区别,一眼就能分出谁是谁,炒熟后就困难多了。以前她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他天天给她吃蛋,吃多了她就学会了辨别,颜色有细微的差别,味道也是不一样的。他不吃蛋,肉更别提了,这算吃素吗?她受不了,嘴里能淡出鸟来,他不在的时候她偷偷翻找过,除了油、盐、花椒基本的调味品,再就是挂在屋檐下的蒜辫子和辣椒串,此外找不出别的调味品了。吃了一段时间算是适应了,她吃蛋的时候觉得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他只吃青菜白面,不馋吗?怪不得那么瘦,营养不良吧。躲起来二十一年,世人都以为他独享了天大的荣华富贵,却原来这么简单清苦。

真是个怪人哪。

肚子吃饱后,没什么事可干,怪无聊的。手机不能充电,早就关机了。问过他自己怎么解决电的问题,他拿出一个装置,一个天线一样的圈架到室外屋顶上,一根电线连进屋,把手机放进一个匣子,只要有日光照就能发电,是一个简易太阳能发电器。她试着给自己的手机充电,从早晨等到日落,才充了百分之十五的电,才玩了一阵线下游戏,就出现电量不足的警告。她一怒之下干脆关机,发誓学他,不看手机了。不看手机,看什么呢?山中有什么好看的?她就站在大门口,看自己的无聊。无聊像阳光、像风、像树、像草,哗啦啦往外长,简直能把心长荒、长空、长寂寞。她不能理解,他怎么能够在山里一住就是这么多年。若他是一个农民,没有条件离开农村,被山困一辈子,倒是可以理解的。他不是农民,早在考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成功转换了身份,之后路越走越远,在北京上本科、上海念硕士、赴英国读博、在合资公司工作,把最大最远的世界走了一圈的人,最后却把自己缩回到一个最小的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他后退的过程她没有看到。她只在冯程英多年如一日的抱怨和等待中,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时代怪人的形象。这个怪人独自躲在远离城市、人烟稀少的地方。他难道就不寂寞?怎么打发无聊呢?她望着远处的山。山有名字,叫独疙瘩。他起的吗?一个如此乡土式的名称,确实把自己当农民了吗?

她苦笑,农民才没这么怪呢。他们往往群居,形成村落。他始终是一个人,独木不成林,他独人也就不成村。来这儿时间不短了,她没见过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出村的路上长满野草,再过上几年,只怕连路也会消失吧。

看不出他有忧虑。他坦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日未出就去劳作,日将落就扛着锄头回来做饭。他不抱怨、不叹息,看上去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只有安静。他喂一堆动物,并自然而然接受了她随口起的那一串刁钻古怪的名字。大嘎、小嘎,来吃饭了;呆呆、傻傻,不要打架;阿婆,今儿有没有下蛋?忘了呢还是想偷个懒?行,那就歇歇吧,下蛋也挺累的;哦,驴长白,你想唱歌对吧,唱吧!需要我给你伴奏吗?二胡,还是提琴?

从墙上取下一个树皮做的琴,两片木条上拉了两根草线,他还真吱吱呀呀拉出了声音,音调是她没听过的。

天地寂静,远山与近村,高云与低草,对比这样强烈,又分明是融合在一起的。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她望着天与地之间的那一段空,这是一片辽阔的空间,这是一片海,海里不是水,是空。她望着这片空、这个空,和她心里的空、无聊、茫然一样吗?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静静地感受、捕捉,试图抓住一点不一样,放到眼前仔细观察。欲望不那么强烈了,淡淡的,轻轻的,心好像飘浮起来,被什么托着。深吸,慢吐,远望,遐想,她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

头一回吧,赫莲如意识到自己心的平静。心原来是在的,原本很平静很平静,这发现让她吃惊,慢慢欢喜起来。那些莫名的烦恼、怒气都跑光了,不再时不时顶上来揪着心地闹。她心平气和下来了,心平、气和,原来是两个动作,一个完整的过程。她长舒一口气,闻到了空气里的青草味,接着是树木味、泥土味。气味一时单纯,一种就是一种,青草被阳光晒出了干燥味;柳树和杨花被风扯出了棉花味;泥味从草生发上来。不留意间,气味混合了,变得醇厚,有浓郁的香味。好奇怪呢,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来这儿大半个月了,这是第一次产生异样感。好像这个破院子看着没那么不顺眼了,好像这满世界的草,绿得挺舒适的。大嘎、小嘎、呆呆、傻傻和鸡阿婆,看着一个个的都不那么生疏了,甚至跟她亲昵起来,尤其是高傲的大嘎,不再扭着大大的笨屁股围着她转,动不动冲她恶狠狠地叫。如今她只要走动,大嘎就悠然地跟着,它身后带动的是一队人马,大家排着队捧她,好像她是它们的另一个主人,时刻都舍不得离开。它们也是寂寞的吧,不同物种,居然在这片小天地里过出了一份和谐,赫莲如觉得挺有意思的。呆呆早爱上她了,那丑丑的小尾巴,欢快地给她摇摆,小红鼻子时不时要蹭她的脸。傻傻也会来争宠,圆溜溜的眼睛里瞳孔会转,一会儿一圈圈散大,一会儿缩小成两个点,它喵一声,她就忍不住弯腰去抱,根本记不得最初看到它们的时候自己曾那么强烈地嫌弃过它们的脏。

她被称为姐姐。乍一听到这称呼,她差点笑喷了。她跟他不熟,也不想熟,就忍住大笑,只悄然抿嘴一乐。

去,把花送给姐姐。

他回来了,满身满脸都是劳作后的疲惫,取下草帽,挂在大门洞的墙上,锄立在门后,布衫后背到双肩有大片汗渍,脚上沾满泥土,手里举着一束花。他从花中抽一朵递给呆呆,然后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脱鞋,松开挽着的裤脚。她看见有两堆土从那裤腿里溜了出来。鞋里也倒出来不少。拖着两包土走回来,不累吗?她忽然生起气来,真笨!回来前先抖净身上的土,不是更省力?名校的高材生,真要把自己笨死在最基本的生活上?

他脚上没穿袜子,泥土抖净,显出一双瘦薄得像刀背的大脚。她瞅着暗暗吃惊,这么大一对脚?大出了她的预料。

呆呆叼著花,屁颠颠跑来,钻进她怀里,仰起头很认真地看她。一副要讨得夸赞的小模样,有点像追求者给爱人献花的味道。一朵巴掌心大的紫花,开得正好,她有点吃惊,山中刚交初夏,便有这样的花?她伸手接了,又反手插在呆呆头上——自从巴结上她以来,呆呆就变模样了,被扎了满头的小辫子。花插进辫子缝儿,狗头就变美了。狗眼里有欢欣,被宠溺坏的女孩那样,哼哼着跑去,把一束花全叼了过来。她一边给它插花,一边用眼睛余光溜那对脚,那么大,那么瘦,那么……意识停滞了,像水流忽然遇到了泥沙,不再畅流,心里有东西翻了一下,是灼热感。是火,还是冰?就那么扑了一下。视网膜上荡起一层什么,视线不由得模糊了。眼花,手抖,给呆呆的花插得歪歪扭扭。

那对大脚在晃动,走来走去,家里也有一堆活儿等着他干呢,他没工夫歇息,那走来走去的脚在她眼里慢慢地变形了。怎么能这么瘦呢?她听见有个声音在心里问。是啊,他原来这么瘦。来的时间够长了,自己怎么才看见这种瘦?

她抽一朵花,装作嗅花香,花瓣在眼前蹭过,沾走泪雾,刷亮了视线。他的身躯更瘦。布衫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好像挂在了一个干树桩上。他的头发和眉毛全花白了。有什么扎了一下心,惊心动魄地痛了一下。他才多大呀,四十九,就有了老态!他这算什么呀,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冯程英还在幻想有一天他能回去,他们破镜重圆,能像过去一样做一家人。那么,冯程英也还会和这副身躯朝夕相处,一桌上吃饭,一床上欢爱?

她忽然伸手扯那些花,一朵一朵揪下来,撕碎,疼得呆呆直叫唤,她忽然起身,撒下一把碎花瓣,转身进屋去了。她洗手,做饭,从小由单亲妈妈带的女儿,基本的生活技能早就烂熟于心,只不过这几年太过叛逆,只吃外卖和快餐。他做饭的那些流程她早看熟了,土豆、青菜、面条,中国北方一顿饭的三要素,搭配组合起来并不难。

他在看她做饭。汗水溻下去了,他拿一件外衫披在身上,显得身材更为高大了,但背驼了,腰也有些垮。他真的是个塌腰驼背的老头儿了。应该把他拍下来,找机会发给冯程英。冯程英每周去美容院做护理,两三个月染一次头发,市面上流行什么服装,她都会买回来穿,她刚评了正高职称,工资不低,一个新课题通过了行业的评估,获得了业界的认可,挣扎至今,她有否极泰来的气象,人生的风水开始顺利起来。她能接受他如此巨大的变化吗?回想最近这几年她的抱怨内容,能确定冯程英对这个男人还抱有期待,等待他迷途知返,忽然回头,期待一个破了的镜子重新合成一个圆——不,这一刻赫莲如明白了,他们的镜子从来都没有破过,没破,是碎,不是外力致碎,是从内部炸裂,直接自爆。从一开始就把一切炸成了碎末。可怜冯程英,身为大学教授,天天给研究生讲世界观、人生观,却走不出自我囚禁的这个圈。她自以为收藏着自己那半个镜子的碎片,幻想着有一天和另一半对接、拼凑。可镜子从一开始就碎成粉末了,她知道吗?

起锅、倒油、炒菜,很快烟火味飘满了老屋。

十一

劳动原来是这样的。需要早起。他起了,她也起了。他们心有灵犀似的,他没阻拦,也没问,把干粮与热水装好,她接过来,他扛了两把锄,她背着干粮袋子跟在身后。驴长白自己认路,在前头悠悠地走,像是在为不认路的人领路。两个人的脚步踏在青草上,发出沙啦沙啦的细响。草叶上有露珠,打湿了鞋面和裤脚,凉凉的,她好奇,也赌一口气,紧跟着他的步伐,不想落后被他照顾。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吧,才到地方。漫山树木与野草,只有一片靠南的山湾里被他开垦出几块田。看得出,靠一人之力和一头老驴开这些田极不容易,除了正常耕作外,还有一个不断修补与维护的过程。地坎上全是草,有些草长荒了,侵入田间,一蔓延开就是一片,他这段时间的劳作内容就是天天除草。

驴长白选一片地坎,埋头就吃起来。赫莲如盯着驴看,心里疑惑它会不会偷吃庄稼苗子。果然被她逮着了,一张黑得发亮的嘴在草梢上摩擦,好像在凭借气味辨别草与庄稼,啃一口,再啃一口,忽然就打滑了一样,叼一口苗子。地坎宽,草和苗有一个交叉生长的地带,这个地带的庄稼苗几乎被它吃光。

它偷吃。她喊。

驴被吓了,大概它跟那个男人所过的日子中,从来没有这种夸张的喊叫。它抬起头望望她,又低下去吃草,一口草,两口草,一口苗,大大方方吃草,飞快地偷苗。他这几年把它养得散漫,但这之前,它肯定有过被严格要求的经历,驴的记忆里留存了关于吃的印象,吃苗是可耻的,要挨训,所以它的嘴巴飘移到苗的头上时,不自主地就显出一丝鬼祟。

她拄一把锄,不急着学习劳动,她先跟它耗。就算它被他宠坏了,也不能这么公然地不把人放在眼里吧,她想较个真儿。

它凭什么要听她的,或者,它远没明白这个女的在嚷嚷什么,它又偷吃了几口苗。嫩庄稼比草好吃,口舌的感觉是最诚实的,苗的嫩、软、清甜,都让口腔感受到幸福,吃苗就是享福,就算它是驴,它也不傻,也知道追求享受,它贪恋这享受。

呀,这驴被你惯坏了!她喊,忽然就甩起锄头砸了过去。差点砸到了它的前蹄。它忙后退,左撤,让出阵地,奔到地坎上面去了。

种这些苗多难啊。她说。说着抡起了锄頭,开始除草,她想把这些瘦弱的苗从纷乱的草当中解救出来。

他已经低头忙上了。叉开两条腿,抡起锄头,落下,起,落下,起……同时不断调整步子做着配合。背弓着,腰下弯,他像一只身躯僵硬了还在努力伸缩的虾。这就是劳动?她跨过一株株苗,靠近他去看。过去二十多年,她没走近过土地,早在他成为大学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后代和泥土的关系就被切断。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努力是为了离开,他吃了生活不少苦,就不想他的后人重复吃他吃过的苦。那时候他就这么认定,后来一直这么坚持,他和冯程英在这一方面有共同理念,可算是志同道合,配合默契。他们一步步挣脱了各自的出身不足,结果就是让下一代完全和土地没了关系,大概只有骨子里还残留着祖辈遗传的泥土记忆。这些年,她一直游荡在钢筋水泥的世界,像风筝飘在半空,好在那根血脉还没断,他一直攥着,在最后把她牵引来了。是期待回归吗?他其实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亲近泥土,接受疗愈,他深有体会,她其实和他一样,也是伤痕累累的人。

这世上谁不是旧伤摞着新伤呢?世人无数,他疼不过来,他只能疼她,这世上唯一的、来自他的骨血。他埋头苦干,草盛苗稀,他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农人。他是借农事、村居,隐逸、逃避以及疗伤。他干得认真而卖力,锄头不断插进土里,发出嚯啷嚯啷的响,匀称而悦耳,是世间最朴素的交响乐。今天有人旁观,他干得更欢实。没什么财富留给她,就带她认识劳动之美吧。

草多且杂,冰草、牵牛、刺根、狗尾巴,长大后会疯狂缠丝的菟丝子。对于不同的草,铲除力道有区别,锄头下去,有的剜根,有的断苗,有的要弯下腰去用手扯,土豆苗周围尽量不要下锄,等草拔除干净后,锄头绕着苗挖土,挖得松软,三五下勾起个土包,将苗围在中间。每棵苗都需要这么侍弄。松土、除草、壅土三合一。土豆需壅土,不然难以长大,还会因为块茎露在外头受风吹日晒而变绿,吃起来口感差,甚至引发恶心呕吐。

赫莲如看呆了,提着锄,叉开脚,孩子学步一样地走近他,她不想踩到苗,却还是踏倒了好几棵。这种的啥呀?她问。不是夸张,也不是故作天真,现在的孩子,不认识庄稼,尤其是这冒出土不久的苗,太常见了,但不正常,从某个角度来讲,极不正常。他的心为这不正常抽搐了一下。每当有看不惯的事,他就心抽,躲入深山,也有逃避这种反应的缘由。隐世多年,骨子里愤世嫉俗的本性还残留着,还没有被完全磨平。

土豆,他说。她可算正式跟他说话了(询问也算正式交谈吗?不确定,但他欣喜地认定就是),他忙不迭地回答她,你看苗子,叶片比较圆,稍微肥厚的,深绿色,那就是土豆苗,这个留下,它周边的都是野草,全除掉。除草,保苗,疏松泥土,这样庄稼才能长得好。

她没吭声,拒绝继续交流。算他多事了,不过不要紧,已经开了个好头,不是吗?她学他,抡锄,落下,呀,歪了!她大惊小怪,锄头也挺配合的,果真就歪了,没除草,挖掉了一棵苗。再抡起,落下,又叫,呀!又砍掉一棵苗。没事没事,多试几次就好了,人总得给自己试错的机会吧——他试着靠近,含笑鼓励,抡起锄头慢慢做出示范。她没有抗拒,认真看一阵,再次抡起锄头,明明对准的是草,锄头下去砍中的却是苗。她脸蛋急红了,不信邪,一个劲儿挖,一口气成功毁掉一小片苗和草,踩踏出一片空白地面。

太难了——她丢下锄,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既无赖,又有点撒娇,不自觉间,流露出小女儿的可爱情态。他不点破,也不强求,埋头忙自己的。太阳越升越高,地面燥热起来,人有点难受了,她变得不耐烦了,撇下锄头,赶过去跟驴说话,要驴矮下身子,她要学骑驴。

驴并不理大小姐,很不耐烦地打个嘟噜,放个响屁,尾巴狠狠甩了甩。她嚷嚷说被屁味熏着了,又不敢太靠近去操练它,骂一句“死长白”,转身来纠缠另外一个“长白”。

回吧,我觉得能收工了。

没想到他直起腰看了看,说不行,把这一片地锄完再回。

她顿时气得鼓起腮帮子,他这是第一次明确拒绝她。

他坚持着自己的想法,说,除草除害,锄苗救命,你能忍心看着草把苗淹没?

她无言以对,捶腿扭腰,喊,累死了累死了,你个地主老财,周扒皮黄世仁,你虐待长工啊。

完全是孩子在跟父亲耍赖。

他不妥协,继续嚯啷嚯啷地挖着地面。锄地哪有轻松的,正因为如此,真正的农民做梦都渴望进城,因为城里不锄地。孩子,生活的艰难,你也该懂一点了。

完了,我要热死了,种地真苦哟,太没意思了!

他出汗了。脏脏的灰布褂子,不知被汗浸了多少次,大概每劳动一回,就要积一层汗,层层汗垢叠加,好像沉淀成了层层的苦难。他被苦难压弯了腰。是什么样的苦难?她不明白,但心有一点难受,不是疼,她才不疼呢,她的生活经历早就磨钝了她的痛感,难受也不容易,但还是来了,有一把带着倒刺的匕首吧,伸进心里来,慢慢地拉,磋磨,磨出了血,疼痛一点点透上来。好像在潜水,行稳致远,水压在增,疼感一丝丝明晰起来。他那么瘦,肩部的骨架很尖,有一种羞耻般的突兀,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她重新抱起锄,用了一点努力,学他的样子,她并不笨,学了三五下,除掉了几棵草,成功保留了一株苗。

像一座坟包,她望着自己壅出的第一个土包,嗓音响亮地说道。

死亡离她很远,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拿来开玩笑。她以为离他一样远,所以她的玩笑开得没心没肺。

十二

日子按另一套秩序运转着。时间似乎变简单了,没有小时的分界,不能熬夜看手机,不会日上三竿还在补觉,不能顿顿点外卖,不用为网上买买买欠了各种网贷而发愁,不会为莫名其妙的烦恼而烦恼。生活简单,心也简单了。

天亮了,睡醒了,跟上他去下地,知道了麦子成熟是从绿色变成黄色,镰刀怎么握,具体怎么割,割倒了怎么捆,晒干了要用驴驮回去,驮回来再用石头碌碡碾。豆子用手拔,背回来,用连枷拍打,打出的豆子用麻袋装。玉米棒子怎么掰、怎么煮、怎么吃,她学会了,她还知道了土豆是藏在土里悄悄長大的,秋霜一来就要挖出来。时序按作物的生长成熟过程有序进行,他们的生活进行得很慢,除了季节的脚步,没人催他们,该收麦子了,就磨镰刀,该打粮了,就缠连枷……时间深处有一双手,悠悠地牵引着他们。

赫莲如黑了,也壮实了,没镜子可照,关闭的手机屏幕被她凑合着使用,有时候干脆在一盆水里看自己的面影。随身带来的防晒霜用完了,她干脆不再用,出门前头上戴着草帽,草帽下包一块布巾,装扮得像城里的女环卫工人。

他们有了交流。偶尔,互相看一眼,你笑,他笑。笑眼对上了,会忽然闪开,惊醒了什么一样,欢笑停滞、中断,归于冷。有时隔着门说话,隔着大嘎、小嘎、呆呆、傻傻等小生命对谈。

嘎啊,又下蛋了,留给你姐吃。

她就知道是大嘎下了蛋,跑出去捡回来,是一枚椭圆形的大鹅蛋。

傻啊,又哪儿抓了老鼠?这么大个儿,是黄老鼠吧?

她就知道猫又叼着山里逮的食物回来了。她会提前堵住门不让它进,猫一旦叼了死老鼠进屋,就爱钻进被窝里慢慢享用,她受不了,怕血啊毛啊的沾到自己,老早赶它去没人处吃。

有一天,他给驴子刮毛,用一个手工制作的小铁耙子,一下一下刮,扯下一团团毛,他说,长白啊,你年岁也不太老嘛,怎就这么脱发哩,是吃油腻了还是熬夜了?要么是心理压力太大了?可不敢这么往下脱啊,有一天你会变成秃子的。

赫莲如在边上听着,驴不吭声,她也没吭声。驴看着挺舒坦的,她心里想笑。他原来是个挺幽默的人,这玩笑竟还是冷度这么高的黑幽默。

他语调没变,语速稳定,说,长白啊,这脱发咱可得重视了,你还没结婚生子,就脱成一个秃子,你的媳妇就不好找了。现在的那些驴姑娘啊,一个个挑剔着哩,就怕到时候要嫌弃你——

扑哧——赫莲如笑了。

闸门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她也不想收了,干脆放开了笑,把自己笑得坐在地上,全身都在笑中颤抖。笑松了,笑软了,笑得要散架,要融化,要变成烟、变成雾、变成云、变成风,随烟飞了,跟风化了,就这样欢畅轻快地从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笑着笑着,他丢了手里的耙子,笑着笑着,她变了方位。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不知何时跑到了他面前,不知何时伸开了双臂,不知何时抱住了他的脖子,绕着他跳,跳着转圈儿。

柳长白,你才是驴,你知道吗?你是一头倔强的老驴!啊,你这头老驴——

他说,是啊是啊,我就是驴,一头倔强的老驴,驴长白嘛。

他哭成了泪人,赫莲如抱着这个泪人。他很轻,别看这么高大一个人,轻飘飘的,她居然抱得起来。她在院子中间转着圈儿,转得两个人都晕乎乎的时候,她忽然松手,把枯木一样的他丢在了草地上。她冲进屋去了。他没看到她的泪,只听见呜咽声在空气里流星一样划过。

从此他们都失语了,那场大笑预支了所有的积蓄,后面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空气似乎被稀释了,没有更多的气息让人说话,他们只能默默地各忙各的。尤其同处一室的时候,他们都在悄然间做着很深的呼吸,争夺着每一口空气,似乎他多吸一口,她就会窒息,她多抢一口,他也会早一秒干涸。在这一片狭窄封闭的空间内,他们是仇人,在用冷兵器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用连枷打糜子的时候,他们相对而坐,打麦场上的草被除掉一片,踩踏瓷实,清扫干净了,就是临时的麦场。他打一排,她打另一排。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他朗声念诵。

她不太懂,十五岁开始逃学,十六七岁参加打架团伙,十八岁上职业技术学院,十八岁半混成职院臭名昭著的七女侠之一,学习上她从小到大都是差生,除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等小学老师逼着背会的几首短诗,别的她一窍不通,也懒得了解。冯程英以大学老师的高度逼着她用功,结果适得其反,从小没爹的孩子,自己把自己混成了刀枪不入的德行。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他放慢了念,头仰起,微微地晃着,似乎这些汉字里有香味,他在缓缓地品。

她听懂了一个词——连枷,就是手里正使用的这玩意儿吧,他捆扎出来的。真不知道他肚子里装了多少古典的东西,包括现在吟诵的古诗。

对于冯程英的责备,小时候的赫莲如只有乖乖听着的份儿,六年级时她开始顶嘴了,一句话就让冯程英闭嘴了,高才生跟我有屁关系,我学习不好怪谁,怪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这是冯程英的死穴,赫莲如第一次点穴成功,之后便长期使用,啥时候出手,都能保证让冯程英瞬间原地僵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传说中的高才生,一直远在天边,此刻却近在眼前,赫莲如本来平静的心再次荡起波澜。他如今只是个农人,农人却像文人一样高诵古诗,他这不伦不类的举止,像什么呢,像从远古时空走出来的一个怪人。

十三

刨土豆的时候,他吐血了。一大口,毫无征兆地就喷了出来,落在了白色蛇皮袋子上。

她看着,脑子里想,他家里所有的工具——笼子和筐、筛子和簸箕,都是他亲手编的,袋子和绳子也是他手拧的。柠条和榆树枝编成了装载用具。胡麻秆子用水泡软,用石头反复捶,直到砸烂了,拧成绳子,变成麻袋。他所有的劳动果实都是用这种粗麻袋装。这个蛇皮袋子是她带来的,坐车赶来这里时,她用袋子装刀,是冯程英的主意,她说,你明晃晃提一把刀上车,肯定就被轰下来了,说不定会招来警察。刨土豆时她顺手拿上了它。蛇皮袋小巧、结实,便于装运土豆,却成了他这口血的展示板。那血挺红的,红到让人眼前发黑。

她没有动,她在想,人要是能变成一颗土豆就好了,把根扎进泥土深处,再结出一串土豆来,藏在土里多幸福啊,就看不见人间的不幸了。她看见他被他自己的血吓着了,好像不敢相信那是血。他伸出右手,用指头蘸了一点,慢慢伸出舌头来舔。他的血是什么滋味呢?她不知道。她二十五年的人生历程中,这是第一次见他——据说小时候见过,他给冯程英照顾过月子,他带她去打疫苗,他一有空就抱着她,逗她玩,往往是逗哭了,他却恶作剧得逞般的一脸笑意。她什么都不记得。真是无比奇异,人生中有一段时光你是没有记忆的,只能靠别人叙述出来你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反正对于她来说,这次是头一回见面,见面的目的是她要伺机杀他。这机会不好找,她一等就是半年。这半年也没机会尝他的血,滋味难道还会很好?她才没那么重口味呢,不喝人血。

他抬起头来,看她,嘴咧开,牙齿龇了出来,笑了一下。后来她在脑中回放这一刻,他的笑容被无数次定格、放大、拉近,她希望找到一个答案,他为什么要笑?那个笑脸,显得那么自然、舒展、放松、开怀,似乎那不是一口新鲜出口的血,而是刚从产道娩出的一个婴儿,而他,是那位精疲力竭却充满了喜悦的产妇和母亲。

他站起来了。因为那口血而不由自主弯下去的腰,在空中僵直了一小会儿,他终于站直了,站直以后,轻微地晃了晃。他正常了,又是那个她熟悉的他。他给她笑了笑,这个笑里他是清醒的,他好像有些羞涩,为自己这一口没憋住的血,好像那是不能让人看见的隐私,而被她撞见,让他十分不好意思。笑完,他又低下头去装土豆,然后背起小半麻袋土豆走向地头。

看到他还能负重,她放心了。心里给自己说,放心好啦,死不了,不就一口血嘛。

一小片地里的土豆被刨完,分批次驮运回家,放进一个老窑洞里,用木板堵上门,一年的耕种暂时结束了。种过的地需要再耕一遍,再把秸秆拉回来,日子就彻底悠闲了。她躺在半成品的拔步床上,一边摇着床,一边漫无边际地乱想,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冯程英怎么不来催我呢?当初一个月的追杀期限早就满了,冯程英好像忘了还有这么件事悬在这里没有结果,难道冯程英不想要一个结果?这都是怎么了?自己生来就该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命吗?被她一道命令派到这里,从此一颗石子投进了万丈深谷,她这石子落地了吗?冯程英难道不想知道?

按赫莲如当初的设想,她一进山,信号断了,冯程英会着急,实在联系不上就会亲自追寻过来,再不行的话还可以报警。冯程英却保持了惯有的态度,不闻不问,就像这“杀手”不是她派遣的。

日子缓慢,每一天都被看不见的手扽长了,扯成一条直线,她在线上走,晃晃悠悠,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她常常觉得已经想好了,给冯程英打电话求救,送他去医院,想着想着,又放弃了。廊檐前坠落的雨水,滑下一滴,又積蓄一滴,滴滴如泪,落满一天,又过一夜,眼前迎来新的一天。秋雨真多,下起来没完没了。草木被淋软了,树叶把院子落出一片脏,草垂塌成一片一片,所有的土墙头上都披了一层乱发,好像一切全有了衰丧的气象。她心里更丧,想走,回城市去,现代化设施齐全的单元楼内,不怕秋雨造成的这些麻烦,可以坐在窗前欣赏雨景,不怕屋顶四面漏水,也不怕一出门就踩两脚泥,更看不到这满眼的凄凉景象。

要走随时都可以,拔腿就能出发。有什么扯住了她。她不能想,一想就更烦,心头的麻乱成了网,根本没法整理,也就不整理了,得过且过吧。既然他不急,她又何必急。只是这破雨啊,滥情之人的泪一样,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滴答,简直要把世界泡朽,把人泡傻。

傻傻几乎不出门,成天趴在窝里扯呼噜,呆呆更呆了,蹭进门来就缩在一堆干柴上打盹儿。那盹儿悠长得让人想到地老天荒。长白没鲜草吃,天天嚼干豆秆,渴了喝石槽里积的雨水,没事扯着脖子叫,叫声被雨水打湿了,肿乎乎的。大嘎、小嘎永远快乐,大嘎的绅士形象也不要了,带着小嘎成天在院中的水坑里嬉戏,高兴了拍得水花和泥点子乱溅,不高兴的话就嘎嘎咯咯地斗嘴。这种季节还要求鸡阿婆下蛋的话,好像极不厚道,没人每天等着收它的蛋了,它好像挺失落,没事就蜷在屋檐下雨水打不到的角落里卖呆,给人感觉它也是有心事的,脑子里翻腾着几辈子的世事。

她偷窥狗,揉搓猫,踢一脚大嘎,给鸡阿婆丢一把干麦粒,干的都是刻意分散注意力的事,始终没勇气长时间地、专门地、大大方方地去看他。半年来的朝夕相处,本来逐渐消弭的那层隔阂,从吐血事件后,又悄然增生出来,是两个人共同营造出来的,如果是一匹绸布,这绸布就是他和她共同纺织出来的,她吐丝,他也吐丝。世界被绵绵秋雨包围,他们被一种怪异的气氛包裹,这气氛里有压抑、克制、刻意营造出的冷漠、专门的逃避。他日渐地冷漠起来,这让她尴尬。她不甘心,尝试去打破,用她所能做到的努力去碰触这层冷漠。她想问问他究竟什么病,到什么程度了,想吃什么,想见冯程英吗?有什么还未实现的心愿?那层冷漠有弹性,将她的渴念和冲动一次又一次弹回。每失败一次,沮丧感就积累一层,像雨水沤泡的落叶,有了腐烂味,透着一层逆反与憎恨。

夜这样漫长,他蜷缩得更小、更单薄了,像个蝉蛹蜷在他的母体壳内,已经蜷得那么紧,他好像还要努力往紧、往小缩自己。他的血和肉在一点点消失,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吮榨干。有时候她会忽然担忧,怕自己一觉醒来,他已经消失不见,终于被黑夜所消解、所吞没、所融化。

忧虑让她失眠,静悄悄地,一个人面对着长夜,她躺在床上不动,望着一屋子的黑,想象这老屋,是何人所留,不知屋龄多少。有时候能听到它在秋雨中呻吟,忽然某根椽子发出吱嘎一声,她就仰头看,心里想,它会不会因不堪重负而断掉?忽然,风从某个破口透进来,呜呜呜叫。还有雨水的泄漏声,顺着椽子缝隙渗下来,打在盆上、罐上,发出古老而悠长的响声。

他一声不吭,哪怕呻吟一声呢,让她知道他究竟哪儿疼,有多痛苦,渴不渴,冷不冷?他闷罐子一样,整整一夜不翻身、不出声,就像他早已死去多时,成为秋雨包裹的老屋里的一个被遗忘的老物件。

已经没了呼吸吗?就这样死了吗?连告别也没有。惶惑感漫上来,与黑暗一起,要将她淹没。冯程英,她有一点理解冯程英了。当年她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疏远、离去,将他自己从一个家庭,一种热腾腾的关系网里剥离出去,一去再也不回头。她该有多么无助!

悲伤比惶惑更凶猛,铺排成阵压了下来。她艰难地呼吸着,像是被巨浪拍打到岸上的鱼,濒死之际,是如此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的人生,她的人生,冯程英的人生,为什么要这样艰难?谁毁了谁?还是别的难以把握的力量,正在捏碎他们命运的蛋壳!没人给她作答,没人给出答案。

就当给他低一次头吧,她愤愤地想,谁叫他是她老子呢,她用土豆和小米熬糊糊,用小木勺给他喂,也把疑惑灌进他耳朵。埋哪儿?公墓吗?城西白马山公墓可不便宜,你确定临死还要敲冯程英一杠子?

他静静听着。

你不厚道,还要做仿汉白玉的碑,又是一笔血汗钱。

他睁开眼望着她,浑浊的翳障后透出光。他在微笑,说何必那么费事,就地埋了多好。后院过去那片小山坡,就很适合,能晒阳光,能吹风,有草木包围,是理想的长眠之地。

气得她瞪眼,想得真美,冯程英会放你自由?

他继续微笑,说,我有个公众号,吸引了一批粉丝,挣了一点钱,钱给你吧,算是一点补偿,这一辈子,为父欠小青的太多了。你在公号里告诉大家一下,以后不更新了,此生不见。

短短几句话,他居然累出一头汗。

他闭上眼,双眼塌陷,眼眶是两个坑。坑是那么深,她感觉深不见底。她看着看着,迷茫了,心里有了忧伤,不是仇恨、怨愤、玩世不恭,是单纯的忧伤。像廊檐滴水澄清后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轻轻的、薄薄的,透出蝉翼般的亮光。她在光下面待着,她不想寻求出路,外界被她刻意地遗忘。

时间是有味道的。初尝是苦味,含在口里等一会儿,苦感消退,洇上另一层滋味,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人生的味道吧。

霜降这天,赫莲如踩着第一场清霜,她出了山,给冯程英打电话,报了他的死讯,要她雇一辆带斗的车来,她要拉走她的拔步床。床其实没做成,她想拉走的只是略顯粗笨的框架。

原刊责编 卢一萍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80后,宁夏西吉人。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近四百万字,出版小说集十部,长篇小说三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宁夏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