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一,吴天华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地拖过,水果摆满,和洗净的茶杯放在一处,每个天青色的小杯子上,都映出清早的光泽。吴天华唯独没主意该怎么打扮自己。在玄关放下一排拖鞋后,她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养的两只狗,妞妞和鬧闹,都来脚边绕。她推推它们,怕狗毛粘上新裤子,等待中,又拿出手机,端详起节目组发来的卜文彬的相片。卜文彬穿着件天蓝色衬衫,胖瘦、身量都合适,皮肤还比她白,两只肿眼泡,没精神地溜在镜片下面,头顶徒剩几根白毛。他比她大十二岁,面相看是个福气深厚的好老头儿。吴天华没留神点了根烟,她不知道对方抽不抽,在她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上,若像今天这样要去相看一个男人,都会想藏住自己的缺点。现在她觉得不该藏,起码有些事儿,不该藏。
门铃响了,狗跟着叫。吴天华迎四人进屋,三个年轻的,一个年老的,不用说,最后那个蔫头耷脑的是卜文彬。年轻人里一个穿鲜红毛衣的小姑娘,热气腾腾攥上吴天华的手,嘱咐两个同事怎么站位。机器都架好了,姑娘笑靥如花,把卜文彬推到镜头前和吴天华站一块儿,夸,姨,你家真亮堂啊,哟,还有两只小狗儿。叔叔喜欢狗吗?卜文彬低头乐,喜欢。他两只肥厚的大脚掌挤在吴天华的小拖鞋里,走路有点儿局促,闹闹正紧着闻他裤腿上的气味儿。红娘坐到两人当中,手里的话筒,不是递给这个,就是递给那个,面前有摄像头,让吴天华怪别扭的,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儿。他们这个岁数的人,其实不用被虚头巴脑地介绍来,介绍去。她答完一个问题,紧着张罗别的,问摄像喝不喝水,问红娘一行咋过来的,坐车还是走路,坐几路呢?卜文彬始终低着头,招手逗狗,在他没系严实的衣领下,透出一截挂钥匙的红绳。他还在脖子上挂着钥匙。红娘的又一个问题被吴天华忽略,她越过红娘,直接去够卜文彬胳膊,你咋回事儿,她拿笑话人的语气问,怕丢啊?卜文彬把钥匙绳从领口拽出来,像个让老师检查的学生,老师,就是个钥匙。老师,我记忆力不行,今天儿子把我带出来,说不能来接,等会儿我自己回去,怕给锁外面。
红娘说,姨,你俩等会儿再唠。咱一步步来,节目有流程。吴天华又有点儿忘了摄像头,她多年走南闯北,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本事,都在身上攒着,此刻很想使用。跷起二郎腿,她说行行,要掏烟,冲红娘耳语,你抽不?红娘看看两个摄像,他们放下手里机器,都笑了。吴天华说,这也不能播。那,吃水果。都是我自己地里收的李子、杏,没打药,可有果子味儿了。红娘说,姨,你得让人说话。吴天华便闭上嘴。这回是卜文彬拿话筒,他说话没口音,慢条斯理开腔,我呢,先前是车辆厂工人,年年劳模,挺认干活儿。家里就我和我儿子,都单身。我妻子是十来年前,肺病没的。我没啥不良爱好,爱走个象棋,不影响正常生活。红娘把话筒给吴天华,这回说吧。吴天华问,你们想知道啥。红娘说,照叔叔说的来。吴天华说,退休前,我在长途客运站当售票员,跑大车。有个姑娘,有个外孙儿。老头儿也走十来年了,也是肺病,但死在脑溢血上,走得挺静悄。我爱好多,不知道良不良,可能影响生活,但要是不管我呢,就不影响。
卜文彬扒一个又一个李子吃,他挺馋嘴,吴天华偷乐。红娘说,叔啊,别光顾吃。吴天华拿下巴颏点她说,我数呢,看他吃几个。卜文彬擦手,不吃了,问能不能下地走走。吴天华说,走呗。他背着手挨屋瞎转,一个摄像跟他,一个留下,录红娘和吴天华。红娘问,觉得叔叔人咋样?吴天华说,可能有点儿痴呆。红娘笑,姨,咋这说话。吴天华说,下象棋挺好,我不下,但好些老哥们儿都下,说下棋讲究走一步看三步,能锻炼脑子。我建议呢,他最好把麻将也学上。麻将更活,还锻炼人察言观色。红娘说,您意思是,叔叔不太会看眼色。您这方面挺擅长呗?吴天华寻思下,我也得练。姑娘你多大了,成家没?红娘说,我……姨,叔叔其实挺抢手的,在我们台一挂上号,好些老太太去电话问。您看,有劳保、有积蓄、身体健康,人谈吐也文雅,您俩一动一静,多合适啊。吴天华撇嘴,不当一回事儿。卜文彬转回来了,站到吴天华面前欲言又止。吴天华看他,你想说啥。卜文彬说,想问你,李子搁哪儿买的?吴天华笑,我说他痴呆吧。说了自己种的,刚才听啥了?拿走吧,回你家吃去。她扑扑身上的衣服褶,相比拉近关系,她更擅长对一段关系下总结,说,算了吧,你们感觉呢?
卜文彬不会玩儿,这点不行。她最后跟红娘这么说的,问题已经不是能不能成为伴侣,而是连和这人处哥们儿都没意思,你们还没明白我诉求。红娘说,姨,咱到这岁数,不求稳定?我不太信您这个理由啊,叔叔是家里条件,还是颜值,不可您心?吴天华说,他年轻时应该挺耐看的,现在凑合,但我不讲求这个。红娘也泄气了,说,吃喝嫖赌那样儿的,我们也不能给您找。吴天华冷笑,姑娘,工作几年了?理解人的能力没有?红娘说,我是不明白啊,咱俩差四十岁。吴天华说,我在你这个岁数上,不这么唠嗑。我会耐心听我不明白的话,脑袋得转啊姑娘,不能老让别人顺你转。红娘说,咱走吧。她招呼两个在阳台抽烟的摄像动身,其中一个既劝她,也劝吴天华,说他听半天了,有点儿明白。姨,他拧了烟头,您其实是想找个幽默的老头儿,对不?吴天华眼神温柔,凝视对方,你咋理解幽默的?男人说,说话受听。他逗不了别人能逗您笑,让您心情轻松。吴天华一声叹息,可惜啊,小伙。她说,我和我姑娘这辈子都没碰上你这样理解人的。不行你俩往一块儿走走呗?她示意红娘,红娘拂袖而去。
节目没播出,吴天华给电视台去了几次电话,抗议此事。她觉着应该播出,让别人知道,老年人有她这样的,除了求稳求感情,还求点儿别的,什么来着,心情轻松。不播出不耽误她跟周围人输出这场经历:卜文彬吃得一手红汁儿,不住嘴塞李子的场面,被她播讲得活灵活现。生活里什么样儿,她那天表现出来的,就什么样儿。她想卜文彬也没隐藏自己,这点很好,但也许两人是缺了头回见面的客气。姑娘晚上来陪她唠嗑,听她说完,埋怨不休,说幸亏没播,没给她丢人。咋想的,还电视相亲?你也不缺老头儿啊。我王叔、李叔,你们秧歌队那谁的爸爸,可别让我替你记了。愿意往前走一步,谁也没拦过你,可你不能这么闹。酒过三巡,吴天华委屈,我闹啥了?你们还是不理解我的诉求。姑娘摆手,嘚嘚,就这句絮叨,谁也不理解你的诉求,你上访吧。姑娘一走,吴天华站在窗后,看着黑色吉普驶出小区,风驰电掣,姑娘开车手法颇有她当年雄风。吴天华过去也开一手好车,往北去草原,往南到沿海,总在最痛快的时候踩下了刹车,没能一直跑下去——这是近二年她给自己人生下结论,认定的最大遗憾。
二
岁月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在被她拿到地里糊墙用的报纸上,有篇文章讲这些,吴天华看下去了,还在心里转了几转。文章说,岁月是坛美酒,人生是装酒的容器,那人呢?是酿酒的?酿给谁喝?吴天华不禁去想自己这坛酒,都同谁分享过。女儿当然是一个,可吴天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爱女儿,事事第一个想到女儿,却从未在对方那张如今也已长出黄褐斑的脸上,看到过领情。枯苗之间,吴天华坐下来,蹬开脚上外孙子不穿了的运动鞋,突然很想亲近土地,想躺在上头。她躺了,在阳光下晒着,继续想酿酒的事儿。退休后,她订了不少报纸,看过不少电视节目,里面总会谈到,父母子女之情。她想辩解,我们那代人,其实不会爱孩子,不叫宝贝儿,不会亲亲,太忙了。我们忙着生存,生存下来后还忙着奔,想比别人家过得再好点儿,这贪吗?吴天华不信理论,觉得有严重的误会存其中,而这种误会,她见过太多。如果不是到老了发闲,她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也想起了老伴儿,想他在世时的样子。在眼下她住的那幢楼房里,过去老伴儿总背对她,坐在床沿,戴着老花镜孜孜不倦地研究他那些X光片。她会对他说,研究自己啥时候死哪?人生最后阶段里,老伴儿总呆呆瞪着儿童似的眼睛,面对吴天华,像面对无解的一生之敌。
父女俩都怨自己,怨恨藏不住,没法儿藏。要是她晚生三十年就好了,就能想去哪儿去哪儿,把车随意开上一段公路,到大漠里扎营,谁也见不着谁,就谁也不怨谁了。吴天华最近常这么想。虽说平时跟麻将桌上的老姐妹儿,你家长我家短,闲不下嘴,唯独对这桩心思,吴天华隐藏极深。她知道,这太小儿科了。唯有像现在,躺在离城市十几公里远,这个她在女儿默许下动用储蓄,买下的小农家院里,吴天华才好无所顾忌想好些可笑的事儿。对着太阳,她一会儿睁眼,一会儿眯上,不断傻乐。屋里广播没关,一再强调,说众志成城,说万众一心,她隐约感到一点儿现在情形不对。最近她在小区里遛狗,保安看她的眼神不对,可没敢当面和她提。他们找到她姑娘,姑娘又在晚上过来,问吴天华,你就没观察观察,现在街上别人什么样儿?吴天华说,还那样儿,这两天冷啊。你屋子热不热?姑娘厌烦,说你不戴口罩的事儿。你得戴,这样上街谁不烦你。吴天华说她知道,有疫情,不严重,在武汉呢。姑娘声调拔高,你到底能不能听明白话?戴口罩,难理解吗?吴天华沉默地看她,最后蹦出一句,滚你妈的。姑娘滚了,吴天华一人看新闻,抽烟,寻思别的。当年她们姐儿四个都在世的時候,一旦吵架,也这么互相骂娘,都占不着便宜,但乐此不疲。
她知道自己说话不好听,这辈子成在嘴上,亏也在了嘴上,可谁也别想改变她。吴天华给自己倒上半杯白酒,入夜家里从不开灯,借电视的蓝光,屋内明暗闪动,好几次,她就在沙发上睡。狗会躺在她大脚趾破了洞的袜子旁,半夜蠕动,被她冷不防踹一脚,还动,人和狗都在午夜寂寞地哼哼。闹闹最近反常,黏人得厉害,每天就期待着出门看看新鲜物,好散散的精力。翌日吴天华醒来,早忘了口罩的事儿,擦擦哈喇子,像清洗桌台面一样卖力清洗自己的假牙,戴稳当了,领狗出去。出了门,她才记起口罩。街上的确没有不戴的。老娘儿们冬天怕冷,没疫情也戴,不足为奇;现在连大小伙子也戴上了,每人嘴巴上都糊块儿蓝布,见着吴天华和她的狗,见到病原似的,紧躲忙逃。吴天华清楚往后真得戴了,这事儿不难,只要别把两只狗嘴也糊上。抱着知错就改,明天再改的态度,她今天特意带两只狗去了远点儿的地方转。走上沿江修筑的大坝,工作日四周肃静,她带着闹闹跑了跑,妞妞则始终跟在她脚边。妞妞老了,眼睛都发白了,走走就停住,像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儿。后半程,吴天华抱着妞妞走,坝上没人,有人她也不怕,放嗓子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哎哎哎哟,十八岁的哥哥——唱着唱着停下来,当她看见,差不多八十都有了的哥哥,正站在前方路上,老熟人似的对自己挥手,嗨,那个谁!
吴天华走近了笑,能不能讲点儿礼貌,哪个谁。卜文彬脸红,两手揣进棉衣口袋,还戴顶鸭舌帽,上面写着两个吴天华能认识的外国字——OK。自两人上回见面,过去已有半年,由夏入冬,彼此却都感到熟悉。卜文彬说他常来坝上遛一遛,尤其礼拜一到礼拜五的白天,就他自己,相当自在。吴天华和他找了个路边的公共座椅坐下,望着眼前一片银装素裹的洼地,江水没有浮沉,冻得很结实。他手揣口袋,口袋看着鼓鼓囊囊的,原来是他戴着棉手套,还往兜里揣。吴天华看他就乐,没话的时候,吴天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卜文彬脸更红了,你精神真好,他说,那天我就瞧出来了。吴天华拿眼睛飞他,那天你咋那么完蛋。回家儿子没批你?卜文彬承认,批了。她问,批啥?卜文彬说,说我贪吃,惦记你的李子。吴天华没笑背过气去,不是,她说,这事儿你也和儿子讲?他说,得讲,儿子现在是我监护人。说笑间,吴天华一张瘦条脸上,肉渐渐坠下来,透出她也不知道啥时来的同情。卜文彬是她最不希望成为的一类老人,可现在这样看着他,又总会叫吴天华想起她那研究X光片的、绝望的老伴儿。
她发现卜文彬衣服口袋里,鼓囊不说,还簌簌发响。问他,藏啥呢?卜文彬真一副藏着掖着的样子,不好意思说,话头儿也打上磕巴。吴天华追问,他只能解释,我口齿不灵,平时练一练。他到底掏出来了,是一卷打印稿,标题《长江之歌》。吴天华拿过来瞧了两段,词儿挺硬,朗朗上口不说,光看都让人心潮澎湃。她念着念着,想起来了,外孙课本里有过这篇课文,当时孩子在她面前,还激闹呢,做崩溃状仰倒沙发,说,姥,我万念俱灰。吴天华问他怎么灰的。外孙说,背诵全文。此刻卜文彬却在她面前,声音由磕巴到连贯,由胆怯到激昂,脱稿背得一字不差。卜文彬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茫茫冰野,把吴天华和世界都甩到脑后,帽子脱了攥在手套里,背影岿然不动。吴天华瞧见他头上的几根儿白毛,都在随风摇曳,随诗念出了长江蜿蜒的形状,经风一吹,成为气魄。她像个乖顺的学生听卜文彬朗诵:
你,跨越横断山脉健美的臂膀
泻千的囊,若野马脱缰
创造源源不断的能量
你西接蜿蜒曲折的雅砻江
连起岷江的长
酿造天下醉美的纯酿
任嘉陵江、乌江依岸相望……
朗诵完,卜文彬发现吴天华根本没看他,便默默把帽子戴上,摸摸两只狗的脑袋,丢下一句,妹子,我先走了。吴天华点头,走吧,留联系方式。卜文彬说,不用,有你电话。说完,彼此看一眼,有种微妙的革命感情,就这么各回各家了。回家后,吴天华反复转一个合计,她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看上这老头儿了。朗诵并没多浪漫,几十年来她遇到的比他会玩儿会浪的老爷们儿不胜枚举,都成为她生命中一厢情愿的过客,如今一个个又老、又秃、又痴呆,浪的那几个,还落下一身病。相比之下,卜文彬似没什么特别,可她非想给他安个特别。又是半杯下肚,枕着重播新闻睡觉,她听到说武汉形势不容乐观,只有您减少出行才安全,十四亿人才安全……那些漂亮年轻的面孔苦口婆心,没一个不以她姑娘的口吻说着话。但此时此刻,借助酒劲儿,吴天华很想对姑娘说,妈动心了。妈这种感觉,不太安全。动心不为别的,为他今天朗诵时脸上的小孩儿模样。我没想到,千人千面,连一个人也会有一千面。
卜文彬就像大漠里一段没怎么被人探索过的、陌生的路。当晚梦中,吴天华梦见卜文彬,他俩都是老人模样,却都穿着外孙的校服。课堂中,卜文彬被点名抽查,背诵《长江之歌》。等他背完,屋里一人不剩,只有她,还说着粗话给他拍巴掌。受宠若惊的卜文彬,张口结舌,打出一个嗝,从嘴边淌下紫红色的果汁儿,离近了,他张口都是李子味儿。卜文彬对吴天华鞠上一躬,转头将脖子上的钥匙绳,套到她的脖子上。
三
一周后的一个工作日下午,天光暗淡下来,吴天华家的二楼窗下有人喊她名字。家里狗跟着叫起来,打开窗户,吴天华见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四十上下,体格不小,戴灰棉线帽子,五官在见着她时全被笑容挤在一起,有些面熟。男人身后停一台夏利车,没熄火,暗红色的,车身脏兮兮的,有不少划痕。他从车上陆续取下豆油、大米,两箱啤酒,还笑着跟吴天华打比画,哪个门儿?吴天华以为是女儿的朋友,打开门禁,听着男人抱着东西的、敦实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把东西都搬进来,在地垫上蹭脚,哼哈出连续不断的白气,说,姨,真不好意思,知道您讲究礼貌,可在外面找您的时候,我必须喊您大名,关键我不知道这楼里几个吴姨啊,我爸嘱咐我,东西得亲自送您手上,才算交代。吴天华整整头发,没大用,她穿了条破绒裤,一边儿腿上一个洞,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当得知男人就是卜文彬的儿子,这趟来送年货,也认认门儿,她有点儿紧张。小卜看出来,吴天华是下午觉刚醒,顿覺冒失,连说就不坐了。吴天华缓过劲儿说,起码坐下喝口水。你不待,姨心里不明不白的。
小卜坐了十分钟不到,话说得很明白,让吴天华觉得,节目没播出,真是个好事儿。她那天对卜文彬不够客气,对所有人都不太客气,以为自己到一个岁数,就能享受岁数的特权。事实却像那天红娘对她说的,世界上还有好些人和你不同,去忽略他们,有时很残忍。卜文彬没记恨,她就挺高兴,没想到卜文彬还这么感谢她。聊天知道,卜文彬和儿子两人过生活,爷俩儿也会像吴天华和女儿一样,说好些没对错,没结果的话。卜文彬告诉儿子,他第一眼就看上了吴天华,知道对方没有看上他。现在他没别的心思,只想交一个像吴天华这样性格的好朋友,因为他觉得,自己一辈子过得无聊。他不属于会唠会玩儿的爷们儿,被人冷淡惯了,连小卜母亲都嫌弃了他几十年。他希望能和吴天华一起度过一段时间,从她身上学点儿什么。吴天华点头,说她大概懂。小卜起身要走,吴天华让他把东西拿回去。她还没开始带卜文彬玩儿呢,没必要这么早交学费。小卜说,姨,我爸知道您会开车,想让您教他开车。我这辆夏利不打算要了,太旧太破,也拉不上活儿。您们留着玩儿吧,先放您这儿。吴天华更惊恐,这怎么行。小卜说,姨,听我说完。上周我爸坐公交吧,让人赶下来了。现在这个疫情,大家都害怕,他上车没有绿码,身份证也总忘带。人家赶他,他没说啥,说个好嘞,自己往车下走,我听了挺心疼的。说让您教,其实也就是陪陪他,您开车,带他各处转转。他岁数大,上道我更不放心,不像姨您,看着就年轻爽利,心眼儿也活。
小卜走了,夏利停在楼下,吴天华怎么也想不到现在它竟会属于自己。她打电话问姑娘,夏利现在值多少钱。姑娘说她也不懂,等回头问问姑爷。姑爷得知车是三手的,年头已久,此前小卜也跟吴天华承认,除了能跑能刹,不剩啥功能了。姑爷说,三五千吧。吴天华下楼看车,拿小卜留的钥匙开门,座儿又冷又硬,烟灰积蓄在每一个卡槽,玻璃上鸟屎斑斑。她几乎是颤抖着去摸车上的一切,心说,老天爷呀,你咋那么知道我想啥,那么惯着我呢。我是真想大跑啊。她熟练地拧火,听发动机就跟他们这个岁数的人一样,发出运行前呼哧带喘的咳嗽声,胸腔逐渐蓄力,好能平稳说出一些没人听的话,继续跑它慢当当的泥土路。和过去一样手稳,油离配合,挂挡,拔营。开着这辆三手夏利,她在小区不大的面积里转上四五个圈儿,见自己后视镜里的脸,门牙随笑容一咧,龇出来,也那么闪光。姑娘当晚过来,跟吴天华说,赶紧让他来把车开回去,这事儿不对。吴天华说,放心,我不让卜文彬开,我就是教他一些原理,我开,带他遛。姑娘急了,你也不能开。你驾照还在我家呢,我拿着扣分用。吴天华说,那你还我,明天就还。姑娘似老师一眼看穿小孩的心思,不遮掩地轻蔑问,你到底咋想的。吴天华也急,碍着谁了,我咋想的,碍着谁了?
卜文彬穿着第一次见她时的衣裳,羽绒服脱下扔后座,里头是小格衬衫,配枣红色毛背心,他这次把钥匙绳好好地藏在了线衣里。吴天华也打扮了打扮,坐驾驶位上,打趣儿地看他,今天你咋过来的?听说坐公交车让人赶下去了。卜文彬把兜脸的蓝口罩取下,手在两条腿上边摩挲边说,走路。我老忘东西,还老想着出门。吴天华问,在家待不住?他说,不知道干啥。吴天华说,看报,看电视呗,手机也有不少好玩儿的。卜文彬说他就会打电话,想看别的,手机老让他交钱,他点啥,手机让他买啥。吴天华说,我反正是不买,但电视上好些东西看着还是不错的,我身上这件外套,你看咋样?卜文彬扫了一眼说,黑棉服,看着像领导穿的。吴天华说,巴黎货。电视上说,刘涛同款。知道刘涛谁吧?他说不知道。吴天华一声长叹,演媳妇的。老卜啊老卜,你太封闭。卜文彬又不知所措地揉自己的腿。吴天华最后问他,想去哪儿,今后我就是你司机。卜文彬不假思索,上大坝,爱看江。
坝上总那么安静,卜文彬下车掏出他的朗诵稿,这次是《沁园春·雪》。吴天华留在车上,听卜文彬的话,不跟着他,让他自己走,自己念,享受没人笑话他的一段时间。她也给卜文彬准备了个小礼物,或者说课件—— 一本她到新华书店买的《机动车驾驶员考试科目一通用教材》,信手翻翻,吴天华发现变化挺多,她也需要学习。外头起风了,卜文彬小跑回来,吴天华把书交给他,嘱咐说,第一页,你看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考你。咱一页一页学。卜文彬乖顺地翻书,看书的时候,他后背坐得很直,聚精会神。吴天华把从家带的、洗好了的冻柿子,摆在旁边,两人就这么开着一条窗缝儿,在封冻了的自然里上他们的老年大学。回答吴天华每个提问时,卜文彬都眼皮略往上翻,想半天,他想尽可能准确答出来,一遍过。答对了,他就能吃上吴天华准备的冻柿子,他会小心拿牙嗑开外头的冰皮,吸果汁喝。柿子清甜的味道在车里溢开,吴天华也馋,拿起一个,和他一块儿吸。吸溜声不绝,时光也倒退,让她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和邻居家孩子一起分享那个年月里难得的零食。他们当时比谁吃得慢,好能延续美味。现在他们则比谁吃得干净,吃得体面,像提防着衰老,怕它通过生活里每个细节,每次将自己打倒。
四
他们竟成了彼此晚年意外的好朋友。吴天华想,可能她再也不需要别人关心,不需要被人需要的感觉了。冬天漫长得像过不完,年却已经过完很久,这是个很没滋味儿的新年,让人忧心忡忡,怀疑自己在制造一场灾难的历史。吴天华每天期待的就是开车,在市里泥泞的街道上,她和卜文彬以无人知晓的雄心壮志,把路上那些比他们年轻得多的驾驶员当成对手,超越一辆又一辆的车。吴天华坚持自己付油钱,虽然除了拉卜文彬到处玩儿之外,她平时不开这辆夏利,她只是在享受给车加油的过程,感觉自己真拥有了这辆车,还能在加油站工作人员看到她摇下车窗露出脸时,露出的詫异表情中寻回一种满足。对方会问,姨,车您开的?寻思谁呢,漂移着进来了。吴天华把钱从腰包掏出,递进对方一双棉手套里,说,要不是结冰,我能漂得更带劲。一旁的卜文彬捋着身上的安全带,心有余悸,偷看吴天华一眼。吴天华温柔地问他,老卜,又吓着了?卜文彬说,我在习惯。他说话还总会低头,臊眉耷眼一笑。在和卜文彬越来越多的相处时光里,吴天华有了一份感触,她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灵魂是怎么度过另一种人生的。他也会被人喜欢,被人当珍宝呵护着,可很多时候,他自己全不知道。
闹闹、妞妞紧贴着吴天华的腿和脚,不知道几点了,吴天华发现自己又睡在沙发上了。她最近容易困,也许是白天心情太好,也许是和她那些养在地里的苗儿达成了共识——它们都对眼下不抱期望了,想着多睡会儿,等春天到来,冬眠成为安心的选择。醒来她看到还亮着的电视,新闻早放完了,现在是某个访谈节目的重播。窗外显得比室内还亮,月亮大又圆,感觉离人间很近。四处是熟悉的安静,电视里说话的几张嘴还絮叨着,都像默片演员认真对他们的台本。吴天华去厨房烧水,知道这个点儿一旦醒了,难再睡着。她准备等到天再亮一些,趁清晨无人,到小区里自在地带狗玩儿一会儿。狗都老了,都不爱动,妞妞的眼睛最近有了问题,看着浑浊,里头白色的东西在扩大,听到吴天华叫自己时,它总生硬地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可能耳朵也不好了。吴天华泡上茶,捋着两只狗的皮毛,想找找哪个台还播电视剧。这时候,电话响起来。她忙按住心口,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这时间来的电话,充满惊悚色彩,每次接到,她都必须接受失去。像一只跳不灵便的老蛤蟆,电话里她怯声问,谁啊。小卜声音哑着,姨,我爸走了。吴天华说,哦。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说,今儿晚上。送医院已经不行了,他让我带给您两句话。吴天华想想说,等我拿笔记一下。小卜说,好,话不长。吴天华进屋拿纸笔,端端正正搁在腿上,手直打哆嗦。小卜说,第一句,早认识你就好了。吴天华笑了笑,哎。小卜也笑一下,说第二句是,现在认识也不晚。吴天华想她这时候应该掉眼泪,可眼眶很空,许多时候都这样,父母葬礼上,姐妹葬礼上,和老伴儿见最后一面,她的眼都是干涸的,像杀人犯。
吴天华说想现在过去,送老头儿最后一程。小卜劝她不要来。吴天华问,为啥,我能帮忙啊。他说真不用,我就带两句话,还有很多事儿要处理。我现在安慰不了别人的情绪了,姨。小卜反复道再见,吴天华只好说,到底让我把车给你开回去。小卜说,不要了,也是我爸的意思。往后您开车的时候,能想起他这个老朋友。她问,你们在哪儿?我不添乱,看看他,行不行?小卜忍无可忍,不用。电话就这么被挂掉了。吴天华充耳不闻,往腿上套棉裤,披她那件巴黎货,黑漆漆的,这个场合正适合穿。打开车门,车里就像个冰造的世界,冷硬,没半丝温度,她半天拧不着火。吴天华想,我差了一个重要的步骤。摸出口袋里的塔山,她给自己点上一根儿,另一只手也拿一根儿,点好后,搁上车窗。老卜不抽烟,听他说起过,曾经抽,在他出了一件大事儿后,很多习惯都变了。当时听他说起,吴天华也像现在这样,在车里抽烟,打量卜文彬那张已显露出老年痴呆的脸,很难去信,这么个人,还能经历大事儿?卜文彬说,曾经我一天两包,真的。吴天华给他递烟,示意抽口看看,好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卜文彬摇头,戒就是戒了。吴天华又说起她在青海开车的事儿,讲述一天开三百公里,牦牛围着她的车转圈圈,其中一只把整个牛脸都贴在了她身旁的玻璃上。吴天华边咳嗽边乐,指着表情木讷的卜文彬说,真的,牛就你这死出。
卜文彬说,小华,后来他总这么叫吴天华,像叫爱人,更像在部队里,称呼一个战友。他低声叫她,我发现,最近和我在一起,你特爱笑。吴天华点头,是,你招笑。卜文彬面带微笑,我前妻,和我一块儿生活这么久,很少看她因为我笑。儿子也是。有时他们娘儿俩说上话,笑个不停,我一加入,笑就没有了。我挺悲哀的。吴天华有种冲动,想抱抱他,看到卜文彬毛衣下软和的小肚子,觉得抱上去一定很舒服。卜文彬先发制人,突然拽上吴天华的胳膊,把她往自己怀里塞。吴天华给了他一撇子。他喘着气说,我都这岁数了……吴天华说,是啊,这岁数打你一撇子咋了。拿你当哥们儿,你拿我当啥。他问,小华,你不喜欢我吗?吴天华整整头发,将带来的水果都收进塑料袋,扔在了后座。她开车送卜文彬回家,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卜文彬有点儿出神。到小区西门时,他转向她,在车里腾高屁股,笨拙地鞠了个躬,小华,我向你道歉。第一次跟你录节目,你是因为我不会玩儿,才没看上我,我以为你不是正经人。吴天华说,好,就说到这儿,往后别提这茬儿了。谁是什么样人,嘴说没用。明天吧,拉你去我地里看看,虽然现在天冷罢园了,你去看了就知道,我过日子很本分。我自给自足,不馋爷们儿。他说,我期待明天。柿子我能拿两个走吗?吴天华下车给他拿,卜文彬接过,仍哆哆嗦嗦弯腰,转身往家走去。吴天华望了他背影一阵,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萦绕心头,想她或许还是在对待卜文彬时,不够客气。
得知卜文彬死讯的午夜,很快变成了早上。找不到地方也联系不上小卜的吴天华,开着老卜留下的三手夏利,穿行在城市的楼房间,开向郊外的菜园。她思考车是三手,也许冥冥中有因缘,人和车一样,被反复交易,经三回手,是合理的结果。青年时磨过自己一回,中年也磨过一回,到老年,她无比渴望结束,却仍怀最大希望,车程能落得漂亮。她知道国内有地方已经封城,国外情形更乱,好些人被困住,正承受苦痛,她还是更信过去的老办法,自己种,自己收。交朋友和种庄稼,都总有收获,别管命是什么。吴天华再没跟人赛车或在晚高峰中争抢,但野心仍在。保持驾驶,眼下她就想以她的速度自由自在。
原刊责编 刘不伟
【作者简介】杨知寒,女,1994年生。作品见《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等刊,并被本刊及《小说选刊》选载。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最佳人物奖、萧红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