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红了

2023-05-15 10:26王樵夫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吉格根子天宝

一连几天,耿天宝都坐在大门口,看风裹着黄沙,席卷每一个角落。在胡吉格尔嘎查(嘎查,蒙古语,村)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忽然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麦苗歪在沙尘里,仅存的几棵榆树也被剥出老根,目之所及,昏黄一片。他记得当年弟弟在沙漠里迷路时,沙丘离嘎查还挺远,不像现在,虎视眈眈,随时要把胡吉格尔嘎查吞掉。

院子里传来推门声,他知道是沙子堵住了门。“等会儿。”他跑过去,房门底下堆积了一道沙堤。他拿起铁锹,清理掉沙子,再用力拉,房门终于打开。妻子白素梅正端着脸盆,半盆水洒在衣襟上,一脸愠怒地看着他。

“沙子快埋脖颈啦,这日子啥时是头!”她把盆一递,扭头进了屋。

耿天宝见盆里还剩点水,没舍得倒,就赶忙洗了一把脸,盆底立刻聚起一层亮晶晶的细沙。

白素梅换上翠绿色衬衫,下摆往裤子里一掖,显出纤细的腰肢。耿天宝注意到妻子搽了脂粉,本来就秀气的她,稍一打扮就不像乡下人了。

“要出门?”他问。

见丈夫那样盯着自己,白素梅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姑姑来信了,让去市里看看,新开的超市正在雇人。”她迎着丈夫的目光走过来,“咱俩一起去,我不想在这穷地方吃沙子了……”

“哦。”耿天宝把脸埋在毛巾里,瓮声瓮气地说,“俺已经给姑姑回信了,不去!”

“啥?”白素梅愣在原地,一想到他多次避开搬家的话题,气就不打一处来,“多少人都出去奔活路了,就你死守着。”

耿天宝不吭声,戴上草帽,朝院外走去。

白素梅这次打定主意,一定说服丈夫。于是,她跟在耿天宝身后,说:“嘎查里有多少人走了,剩下的都是什么情况?”最后问他,“你图啥?”

“啥也不图。”耿天宝拉着脸,“胡吉格尔嘎查是俺的家乡、俺的窝。”这就是耿天宝的理由。他走过一段土路,来到麦地里。刚冒头的小苗灰头土脸,看不出一点嫩绿的颜色。他蹲下来,小心掸掉叶片上的沙子,动作轻柔,像抚摸婴儿的脸。

牛铃声打破了夫妻间的沉默。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一辆牛车正慢慢靠近。赶车的男人面色黝黑,两条细腿耷拉下来,湮没在腾起的沙尘里。

“耿天宝,又在‘兔子扒沙呢?”男人喊。

耿天宝认出是赵魁,“嗯”了一声,低下头,汗珠子滚到眉毛上,落入沙土。

“赵魁大哥,你这是?”白素梅用手遮住阳光,觑着眼睛看牛车上的家什物件。

“搬家,去旗里。”赵魁的语气里满是兴奋,又带点沾沾自喜。白素梅听了,更生耿天宝的气。

“耿天宝,你啥时搬啊?在旗里,就算钻地沟修管道,蹲马路牙子,也比在这儿兔子扒沙强。耿天宝,我敢说凭你的脑瓜,肯定能混出名堂!”

白素梅听了,却重重地叹口气。

“我听说,你姑姑已经给你们找了工作,这可是好机会。”这次,赵魁是对白素梅说的。

“找好了工作有啥用?”白素梅大声回答,“有人死心眼儿,好机会也白白溜啦。”

耿天宝瞪了妻子一眼:“谁爱走谁走,俺是不走。”

赵魁碰了一鼻子灰,阴阳怪气地对耿天宝嚷:“一年盖三茬儿,一年三扒沙,天生就是扒沙的兔儿啊!”说完,一甩鞭子,赶着牛车走了。

白素梅生气地抓起一把沙子,往耿天宝背上一扬,也倔嗒倔嗒地回家去了。

地里只剩耿天宝一人。他望着远去的牛车和妻子,心里说:你们说的都对,离开确实是出路。可大家都走,就等于把胡吉格尔嘎查拱手让给沙漠。那樣,家就没了。逢年过节回来给祖宗上坟,也没了落脚的地方。

沙尘像一条尾巴,拖在牛车后面。等牛车彻底消失,耿天宝看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小羊倌,那孩子瘦瘦小小,抱着比自己高半截的羊铲,坐在土坎上,正朝耿天宝这边望呢。耿天宝恍惚觉得他很像死在沙漠里的弟弟,在给自己某种召唤。刚要喊,小羊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他看清是死了娘的石锤。石锤挥挥羊铲,怪声怪气地唱道:

胡吉格尔嘎查怪事儿多,

种一山坡,拉一车,

打一簸箕,煮一锅,

嗯哎哎嗨哟……煮一锅,

哟哟,煮一锅……

从小就在蒙汉杂居地区长大的耿天宝知道,胡吉格尔是蒙古语,翻译过来就是“光秃秃”的意思。

风,在旷野里回旋,像极了野兽的嘶鸣。胡吉格尔嘎查的夜晚,看不见明月星辰,给人的,只有巨大的震慑与不安。

“明早又得堵门。”白素梅还在生气。她坐在屋地中间,脚踩着刚编好的筐底,两手用力地拧动柳条,一个椭圆形的筐子很快有了模样。“就算不为咱俩,也得为根子想想,他留在这沙窝里有啥出息?”

耿天宝坐在炕上抽烟,眼里只有一明一暗的烟头,那个大胆的想法在脑子里渐渐成熟,正不知如何开口,听妻子提到儿子,立刻掐灭烟头,凑过来说:“就是为根子,俺才不能走。”他蹲在白素梅旁边,“媳妇,俺想种树治沙,咱承包胡吉格尔山吧!”

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妻子一跳,她倏地站起身,直盯着耿天宝看了半分钟:“你是不是傻了?胡吉格尔山不长草你不知道?”

“俺知道。”耿天宝很认真地说,“可再不治沙,咱家就要没了!”

“这大片的沙子,这么多人都治不了,你能行?”白素梅的表情由不可置信变成担忧。

“一年鼓捣一百亩,十年就是一千亩。只要干,没有闹不绿的山!”耿天宝很兴奋,“广播里讲,现在全球面临的沙化问题,被称为‘地球的癌症。你想想,地球长病了,人可咋活?咱上山干个十年八载,俺就不信,挡不住沙子。”

白素梅愣愣地看着耿天宝,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耿天宝,咱家刚盖完新房,羊连大带小二百多只,你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瞎折腾,你以为自己是孙猴子,吹口气,树就长高了,长满了?”

“活人不会让尿憋死。”耿天宝梗一梗脖子,说,“总有办法。”

看耿天宝听不进劝,白素梅将编一半的筐一扔:“反正我不同意!”说完,趴炕上怄气去了。

耿天宝捡起筐底,接着编起来,嘴里嘟哝着:“不同意也没用!俺在胡吉格尔山上放了七年羊,胡吉格尔山变成秃子了,俺有责任哩。”

“胡吉格尔山,在蒙古族老乡的口里,就是一座寸草不长的秃山,你一个放羊的,能摊上啥责任?”妻子大声质问,“把家毁了,你可有了大责任!”

这晚,耿天宝没合眼。白素梅也翻来覆去。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一夜无话。

天刚亮,耿天宝就起来清理沙尘,扫院子,压水,抱柴,等白素梅起来烧火做饭,他就没了踪影。

看来他有点想通了。白素梅心里嘀咕,可也不敢大意。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软硬兼施,烙了丈夫爱吃的蒙古馃子,又做了一碗蛋花汤,然后,才去羊圈喂羊。

白素梅的山羊远近闻名,不但品相好,出绒率也高,这二百多只山羊被她当成宝贝,每天清理羊圈时,她都跟它们唠嗑:“老耿脾气倔,但不傻。”她一边添草,一边又说,“搬家去旗里,才是正道,他会同意的。”

果然如白素梅所料,耿天宝回来时红光满面,吃了两根蒙古馃子,饭后主动收拾碗筷,还让白素梅今天就进城去找姑姑,问问超市一天到底赚多少。

“改主意了?”白素梅心中暗暗得意,问。

“嗯。”耿天宝应了一声。

白素梅放下心来,拿起红彩纸,边剪边看丈夫忙活。

“你不抓紧,赶不上九点的班车啦。”耿天宝一个劲地催促。

“姑姑说要一沓招财童子的窗花,剪完就走。”

“那你买点好纸。”耿天宝瞟了一眼彩纸,“这纸太薄。”

白素梅想想也对,收起剪刀,背上小包出了门。

看着班车驶出胡吉格尔嘎查,耿天宝露出一丝笑容,他深吸一口气,扯着嗓门,大声喊道:

“卖羊——卖羊喽——”

原来,耿天宝一早去找宝音书记了。

院子里的大黑狗,朝他吠了两声。

宝音书记出来问道:“有啥要紧事?”

“宝音书记,俺,俺……”耿天宝结巴了。

“有话就说!别吭哧!又不是在你家的炕头上……”

“俺要承包荒山,承包胡吉格尔山!”

“啥?胡吉格尔山?”宝音书记揉揉眼睛,半天才开口,“耿天宝,你是不是没睡醒?那可是一座秃山……”

“对,俺就是要承包秃山!”

沉默了半天,宝音书记说:“老耿啊,旗里提倡包山种树,可胡吉格尔山是有名的西风口,风一刮,人都站不住,更甭提种什么树啦!你想好了?”

“俺想好了!”

“我得提醒你一句,如果把胡吉格尔山上那十万多亩白眼沙子地承包给你,签了合同,可不能反悔。”

耿天宝连连点头:“不反悔,俺姓耿的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数,不把胡吉格尔山闹绿,俺就不下山!”

“你要真把胡吉格尔山闹绿了,我也真就服了你。”宝音书记摇着头说。

“您放心,胡吉格尔山在咱全苏木(蒙古语,乡镇)最高,等俺在那上面安下窝,就连您这个大书记也得仰着脖子瞅俺哩。人往高处走,俺这就是往高处走。”耿天宝喜滋滋地仰了仰头。

“但愿你别走到苦海里去。”宝音书记说。

“不会。”

“哎,钱搁哪儿来?”

宝音书记突然想到这个最实在的问题。耿天宝已经兴冲冲地跑远,他头也没回,回了一句:

“俺有办法。”

听见耿天宝吆喝卖羊,村民从自家院子里出来:“你小子整什么呢?”

“卖羊,”耿天宝说,“一百只羊,每只五百!”

“五百?眼下一只山羊的羊绒就值二三百块,你是疯了吧!”村民不信,还有的小声嘀咕:“耿天宝这人脑子活,当年分产到户,咱们种地,人家养绵羊发了,咱转过来养绵羊,人家养山羊,现在咱养山羊,人家卖山羊。这小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是不是羊绒不值钱了?”一位村民接过话茬儿。

“再不值钱,五百也不贵啊。”

“就是,怎么算都不赔。”

转眼间,一大群村民跟在耿天宝身后,浩浩荡荡朝他家走去。耿天宝走在最前头,任凭人们议论,也不搭话。

韩祥追上来,他是耿天宝的同学,小声问:“羊病了?”

“没。”耿天宝说。

“那为啥卖?”韩祥不解,“你有别的好门路?”

耿天宝摇头。

“要进城?”

耿天宝又摇头。

“你可急死我了。”韩祥说,“咱这地方种啥都不行,只有养羊一条路,你不进城,还卖羊,到底要干啥?”

耿天宝不再神秘,指着光秃秃的胡吉格尔山,说:“羊太多了,糟蹋植被,特别是山羊,连草根都能刨出来,这样下去,山就完了。”

“完就完呗,跟你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胡吉格尔山完了,咱的窝就保不住了,说不定哪天风沙就把家埋了。”耿天宝执拗起来,“为了俺的窝,俺要上胡吉格尔山种树去。”

一听他要种树,韩祥倒吸一口凉气:“那可不是说种就种的,土地沙化什么都不长,又是西风口,树苗连根拔。况且,你一个人能种多少?”韩祥拉住他的胳膊,“老同学,听我的,羊不能卖,也不能去胡吉格尔山自讨苦吃。”

“吃苦也得上。”耿天宝推开韩祥的手,“咱这地方刮起黄沙不见天,种地全靠老天爷。沙不治住,地没法种,子孙后代就没有将来。”

刘贵偷听到耿天宝这番话,不怀好意地说:“耿天宝,你咋就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上趕呢?”

刘贵绰号老油条,是小羊倌石锤的爸爸,喜欢四处占便宜。耿天宝最瞧不惯他的为人,没好气地说:“不买羊赶紧走。”

“谁说我不买,我得挣钱给儿子娶媳妇呢!”说着,迈着八字脚走到队伍最前面。

一提孩子,耿天宝更加生气:“刘贵,你把石锤当儿子了吗?小小年纪不让念书,还有脸说。”

“嗨,你怎么说话呢?”刘贵叉起腰,用一根脏乎乎的手指指着耿天宝。

一见刘贵的架势,耿天宝不示弱地往前迈步:“你在这儿瞎嚷嚷啥,没事啊,到树阴凉儿下看蚂蚁上树玩去。”

见耿天宝不是开玩笑,刘贵立即软下来:“别呀,我要买羊……说好的,五百一只,你可别反悔。”

刘贵猴急忙钻进羊圈,山羊吓得挤作一团,咩咩直叫。他一只一只扒拉,专挑肥的、大的往外赶。

“你别太过分。”耿天宝看不下去了,“五百块钱,还挑挑拣拣。”

“你又没说不许挑。”刘贵无赖地笑笑,“不让挑我就不买。”

耿天宝恨得牙痒痒,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都是看热闹的,没一个想买羊。他心一横,只想在妻子回来前,把买树苗的钱拿到手。

“快挑。挑完滚蛋!”

羊卖了一半,白素梅哭成个泪人。

羊是收入来源,以后还要用它们供儿子上大学。现在,羊卖了,钱买了树苗,白素梅两手空空,心痛得喘不过气。

耿天宝自知理亏,站在屋地中央,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卖羊哪儿来的钱买树苗;没树苗,胡吉格尔山就种不上树;胡吉格尔山没树,就挡不住沙尘,咱们就没家了。”

“你把羊给我弄回来!”白素梅喊着,“要不,别回这个家!”

“不回就不回,俺搬到山上住!”

“胡吉格尔山上草刺儿都没有,饿死你……”

“俺有手,俺能种树,还能种粮食。”

耿天宝理直气壮地答着,气得白素梅再次大哭起来。她知道丈夫铁了心,羊是要不回来了。一想到前途未卜的生活,泪水更是汹涌而出,根子放学回来时,她还坐在炕上抹眼泪。

根子见娘两眼通红,爸爸则站在锅台前贴饼子,知道父母闹了矛盾,掰下一块饼子,边嚼边问:

“爸,咋了?”

“没咋。”

“俺娘为啥罢工?”

“爸爸要上胡吉格尔山,当山大王,你娘嫉妒了!”耿天宝凑近他小声说。

“你爸把羊卖了。”白素梅抢过话头,“要上胡吉格尔山种树。”

本以为根子会不同意,可他毫无反应,仿佛这是桩再正常不过的事。白素梅拉过根子,很认真地说:“这不是小事。羊卖了,你就没钱上大学了!”

“那我也上山。”根子笑嘻嘻地看着耿天宝,“做小山大王。”

说完,父子俩一起笑起来。

“是穷得连一根草都没有的山大王。你爸一条道跑到黑,认死理儿。”白素梅摔了剪纸篓,狠狠地骂,“你也一样……”

然而,她并没有死心。

第二天上午,耿天宝在院子里收拾搬去胡吉格尔山的物品:锅碗瓢盆、粮食袋子、大小包袱、行李卷。白素梅坐在炕上,抻着脖子向外看,一瞧见婆婆的身影,赶紧迎出门去。

“素梅,别急,娘劝他!”婆婆一早在電话里听说了情况,从十里外的大儿子家赶来了。见到站在新房前憨笑的耿天宝,眼角顿时有了泪。

“儿子,日子过成这样不容易。为啥非要上山受罪呢?”说着又拍拍儿媳妇,“素梅,别难过,娘不能让他败家!”

“来也不说一声,俺去接您。”耿天宝走过来搀母亲坐下。

“你的家这么好,可不能散了。”

“不会散,俺有素梅呢!”耿天宝笑着说,“娘,不能光看现在的日子好,这沙子要是不治,好日子也长不了。您没看到咱住的这地方,头十年还有草有水呢,现在去看看,几百口子人的嘎查,快被沙子吞没了。”

白素梅看着身后的三间瓦房,难过得眼泪欲出:“唉,想一出是一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上山受罪。他呀,犟得跟牛似的。”

耿天宝对母亲说,眼睛却一直看着白素梅,见她不似前一天那样激动,又说:“还有一个原因,”他低下头,声音微微哽咽,“俺忘不了弟弟的死,俺不能让胡吉格尔嘎查再有孩子像他那样……”

耿天宝说不下去了,母亲眼圈也红了。还好根子这时抱一捆树苗跑进院子:“奶奶,娘,你们看,这是赵魁叔给咱家的山杏树苗。”

“唉,在胡吉格尔山上,人都难活,这小树苗,还没有你结实呢!”奶奶擦着眼睛,担忧地说。

“能活,我爸说了,我叫根子,杏树苗也有根,只要有根,在哪儿都能活。”根子伏在奶奶腿旁,“这样的小树苗,几年能结出杏儿?”

奶奶爱抚地摸着孙子的脸:“根子,记住,桃三杏四。”

根子掰着手指自语:“桃三、杏四,今年我十四,四年后我十八岁,奶奶,到那时我给您送山杏去。”

“好孙子,奶奶等着吃你种的山杏。”

耿天宝继续收拾东西,根子不见那杆猎枪,就问白素梅在哪儿。

“要那个干啥?”

“我稀罕。上了胡吉格尔山,可以用它打兔子。”

“兔子?”白素梅凄然一笑,“胡吉格尔山上秃得连蚂蚱都没有!”

根子拉住白素梅的手,使劲摇:“那怕啥,我爸说了,等把树种起来,别说兔子,狐狸、狍子都能有。娘,你就让我带上吧。”

“你要上学,不能上山。”

根子一听,失望地蹲在地上。

奶奶急忙说:“孩子稀罕,就带着,上不上山以后再说。”

“仓房墙上挂着呢。”白素梅只好同意。

“太好了,我拿去。”根子活蹦乱跳地跑了。

白素梅的目光从根子身上收回来,落在三间瓦房上,流连一会儿,又看看苍老的婆婆和信心满满的丈夫,一肚子的反对,此时也只能生生地咽回去。

耿天宝在胡吉格尔山上搭了一间牛顶架窝棚,里面盘了火炕,摆上小木桌和椅子,好歹算个落脚处。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挖坑种树,夜幕降临才收工休息,饿了吃点干粮,一想到胡吉格尔山将来长满绿树的样子,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天,他仰头喝水时,看见根子出现在石砬后面,正往山上跑来。

“咋没上学?”

“放假。”

“不年不节的,放什么假?”

“今天周五,老师集中备课。”根子走近了,脸上挂着期盼的笑容,他早就想上山看爸爸了,只是娘不让。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耿天宝搂住根子的肩,他长得又瘦又高,脸长得和他娘一样精致。

“我是你儿子啊。”根子从包里掏出饭盒,里面是热乎乎的油饼,“爸,你都瘦了。”

“这是健康。”耿天宝抓起油饼,大口吃起来,“儿子,你娘让你来的?”

根子笑笑,没说话,脱了校服,拿起锹,一下一下挖起来:“爸,我今晚不走了,在这儿陪你。”

儿子来了,耿天宝特意早点收工。转过弯路,他瞧见窝棚前扯了一根晾衣绳,上面挂着洗好的衣服。“素梅来了!”他心里一热,急忙跑回窝棚,可里面只有满桌子的吃食,并不见白素梅。

耿天宝追出去,妻子已经走到山脚,身影在夜幕中越来越小。他鼻子一酸,在心里说:好素梅,别生我的气了!

白素梅的心里也同样不舍,她偷偷来到山上,目睹耿天宝累得直不起腰,又吃不好饭,所有的怨气都消失了。她洗好衣服,做了晚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第二天傍晚,她放心不下,又收拾东西来到山上。

窝棚里只有根子,他说爸爸还在挖坑。白素梅心里又气又疼,骂丈夫只顾种树,命都不要了。她真想下山不管,可双腿却带着她走向山峁。夜幕下,耿天宝正在弯腰挖坑。月光照在他精瘦的脊背上,照在一排排深色的树坑上,也照在白素梅泛泪的眼睛上。与丈夫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出来,耿天宝固执,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当初,她也正是喜欢他这一点,想着,白素梅慢慢走过去,站在丈夫身后。耿天宝毫无觉察。她闻到了他的汗味,听见他喉咙里粗重的喘气声,她一下搂住丈夫的腰,哽咽地说:

“你不要命了?”

耿天宝停住手,黑瘦的脸上绽开笑容,转身抱住白素梅:“就知道你心疼俺!”

白素梅狠狠地捶了耿天寶几下,抱得更紧,她再也不想离开丈夫了。

白素梅上山了。

临走时,婆婆又一次赶来,这次带来了一个手绢系成的小包。

“你和天宝和好了,娘就放心了。等过段日子,娘上山给你们做饭去。”说着,打开手绢,里面是她攒的钱,有零有整,码放整齐,“娘知道不够,但你拿着,多少有些用处。”

白素梅忙说不要。

“拿着。你们做得对,治沙是正事。”婆婆硬把钱塞进白素梅手里。

牛车走在土路上,村民都好奇地出来看,有几个打趣白素梅。

“哎,你不是不上山吗?”

白素梅眼皮一抹搭,假装没听见。

村民不依不饶地调侃:“想男人了?”

“你管得着!”

在村民的笑声里,白素梅赶着牛车走出胡吉格尔嘎查,走向胡吉格尔山。她有点理解丈夫了,心也跟他贴得更近了。一定让家乡变个样。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一年来,多少个沉默的清晨,多少个炎热的正午,多少个寂寥的黄昏,村民都能见到耿天宝夫妻忙碌的身影,无论刮风吹沙,从不缺席。他们卖羊买树,栽树填土,然后等着降雨。可带雨的云彩像是忘记了胡吉格尔山,迟迟不肯到来。眼瞅着树苗干枯,夫妻俩只能用马车拉水,这样的浇灌远远不够。于是,村民常常见到他们面向远方,一言不发。

第二年春天,树苗的成活率没达到预期,尤其是西风口,成活率不足百分之十。耿天宝坐在沙坎上,又陷入沉思。按他的计划,第一年成活率要到达百分之十五,第二年就会达到百分之二十,那么五年就能使西风口有所改变,水土流失就能减轻。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树苗即使成活,也很难生长。

这种现状恰好应了许多村民的猜测,从山下回来的白素梅,满脸沮丧。耿天宝一看就知道是有人说风凉话了,安慰道:“别管他们,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

事实上,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治沙。

“都怨你逞能!”白素梅憋了一肚子气,“羊卖了,到头来只剩下一山坡的干树杈子。”

耿天宝不反驳,望着山路,任由妻子发泄心中的气愤与不甘。有两个人吸引了耿天宝的注意,他们一前一后朝山上走来,打头的是宝音书记,跟在身后的瘦高个儿,戴着眼镜,不是本地人。

“耿天宝,快来。”宝音书记大老远就喊,“旗里知道你上胡吉格尔山治沙,给你派来了夏技术员。”宝音书记高兴地搓着手,“为这事,旗里表扬了苏木,苏木表扬了嘎查。耿天宝,叫上你媳妇,一起下山做报告。”

“下山?”耿天宝摇摇头。

“下午要开全嘎查大会,苏木里派人来,表彰你。”

见耿天宝还是一脸蒙,夏技术员说:“耿叔,你自发治沙,很让人钦佩啊,这是号召全嘎查的人向你学习!”

“那是呀,听说表彰,我这个宝音书记呀,都为你乐成一个蛋了!”宝音书记急忙说,“耿天宝啊,治沙需要技术,以后多和夏技术员联系,你种树,他指导,结成一个对子。”

“好,好。”耿天宝将信将疑。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在偷偷打量夏技术员,心想这人不是走过场的吧。他了解胡吉格尔山的艰苦,没有哪个城里人愿意留下。

嘎查的院子里,像过年一样热闹。

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夏技术员,讲起治沙来头头是道,耿天宝听着,不自觉地点起头来。到底是有文化的人,真不一样。就在他连连称赞时,夏技术员忽然对他笑笑:“下面,请耿叔讲话。”

耿天宝往台上一站,眼里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村民,直直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他们的质疑蜂拥而上……那可是十多万亩白眼沙哩……可别过一年就偷偷溜回来……还想治沙,真是自不量力。

被他们说中了,第一年白费了力气。耿天宝一点也没有因受表彰而高兴,反而惴惴不安,吭哧半天,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夏技术员提醒道:“耿叔,就说说你为啥要种树吧。”

耿天宝种树的理由一直不曾动摇,他瞪着眼睛,气囔囔地说:“为什么上山种树治沙?我就是怕沙子埋了家,以后我儿子、孙子没家了!”说完坐下了。

夏技术员带头鼓起掌。宝音书记说:“虽然就一句话,但掷地有声。”

开完会,夏技术员拎着行李箱上山。

“夏技术员,你真去?”耿天宝仍不确定。

“当然。”夏技术员笑着说,“我是来帮你种树的,不住下咱俩哪算搭档。”

耿天宝高兴地一把抓住夏技术员的手:“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夏技术员笑一笑,然后甩着手,说:“快撒开,把我的手攥疼了!”

耿天宝立即松开手,高兴地对一旁的白素梅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夏技术员一路上观察枯死的树苗。

“它们都是我种在院子里的,想着种在山上也能活,于是就把它们挪到山上来了。”耿天宝解释。

“胡吉格尔山种不了这些。”

“那种什么?”

“先做土样分析,我们的种植不但要挡沙,还要有经济效益。”夏技术员说。

耿天宝越听越有信心,心想这夏技术员是自己的贵人。来到窝棚后,耿天宝着急地问:

“现在怎么干?”

夏技术员笑着不回答,他环视四周,拎起一把铲子,采集土壤标本,在沙地走来走去。

离窝棚不远,有一处当年放羊垒成的石井,浅水上漂浮着碎草叶。

白素梅烧好水,送过去。夏技术员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一股羊尿臊味,苦笑一下:“这水?好——好味道啊!”

夏技术员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地图,平铺在地上。上面除了零星的绿色,大部分是白的。夏技术员指着地图左下一点,告诉耿天宝,这里就是他承包的沙地。

“十万亩才这么一点?”耿天宝瞪大眼睛。

“是啊!整个胡吉格尔山几乎完全沙化。”夏技术员指着地图说,“咱应该先从这里开始!”

一連三天,他们都泡在沙地里,记录风向、光照、温度、沙土差别,三更半夜,还趴在小桌上计算。通过对胡吉格尔山的气候、土质分析,夏技术员得出结论:

“眼下要先种草。有一种草,根系粗壮,耐寒耐旱,成活率高。有了草,就不愁树。”

“种草?”耿天宝不明白。

“你知道去年成活率为啥低吗?”

“为啥?”

“种树得先固沙,只有这样,树苗才爱活。”夏技术员说,“我这就回科研所联系,顺利的话,明天就能把草籽运过来。”

一听说要买草籽,白素梅立刻慌了。整个冬天,她和耿天宝打零工挣钱,刨除生活费,没剩多少。她等着耿天宝进来,可半天没有动静,出去一看,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夏技术员告诉耿天宝,现在是种草的最佳时期,一定多找些牧民上山播种,抢在风力弱时尽快完成。至于买草籽的事,他说他有办法。两人一拍即合,开始分头行动。

草籽运来的那天夜里,胡吉格尔山上破天荒没有刮风,春雨在窝棚外静悄悄地下着。耿天宝躺在炕上,激动得睡不着觉,草籽袋子就码放在窝棚里。

夏技术员说草籽是农科院赞助的,可耿天宝看见他付了钱。一想到他竟自掏腰包,耿天宝更睡不着了,拍醒了熟睡的白素梅。

“把剩下的羊卖了吧,种树为咱自己,跟夏技术员有啥关系?不能让人家拿钱!”

白素梅也不明白夏技术员为什么这样做,也许跟丈夫一样,出于热爱。因为热爱,固执都变得温暖,令人敬佩。“你做主。”白素梅说完,扭头睡去。

村里人也不明白,有人私下问宝音书记是不是有什么好处。宝音书记立即吼:“闭嘴,别胡咧咧!”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树苗柔柔弱弱地站在了树坑里。

窝棚前,夏技术员望着一团团乌云,他等好几天了,就等这场雨,等上这场雨就能让树苗活起来,让山上的草长起来。

天空更阴暗了,乌云从天边拉起了幕布。

石锤抽出别在后腰里的羊鞭猛甩,“噼啪噼啪”的响声很大。石锤“哎哎”地吼了两声,用手背擦了一把流出来的鼻涕,大声唱了起来:

一道道沙梁梁,一道道沟,

离开这胡吉格尔直奔那西风口。

西风口的风大哟——大得刮石头。

哦哦——哦哦——

一挂挂破牛车一头头老黄牛,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年到了头。

胡吉格尔山的风长哟——

从春刮到冬哦从春刮到冬——

哦哦——哦哦——

“这信天游唱得好啊!”夏技术员问耿天宝,“谁家孩子?”

“刘贵家的石锤。”耿天宝叹息道,“命苦。”

石锤比根子小两岁,穿着一件破烂的衣衫,一边脸颊肿着,嘴唇上结着血痂。

“你爸又打你了?”耿天宝问。

石锤不说话,他从小没娘,四岁就被刘贵扔在家里,饿得没办法就趴在灶台熬粥。路过的老羊倌看见他大半个身子悬在锅上,赶紧跑过去薅起来,这才发现他把脚绑在石礅上。老羊倌说他聪明,带着他放羊,还教他唱信天游。

老羊倌说:“要是心里苦了,就吼两嗓子,再大的苦,就过去了。”

“叔,我也帮你种草。”石锤一边往嘴里塞饼干,一边说。

“你太小,干不了。”耿天宝又把一袋面包装进石锤的口袋。

“我能干,我有劲呢。”说着,石锤抽出后腰的羊鞭,“噼啪噼啪”地抽起来,“叔,我想挣钱,有了钱,我就能离开家了。”

雨终于下来了。

窝棚渐渐被大雨隐没。

在窝棚的墙上,贴着一张胡吉格尔山的地图,绿色处标志着此处已长出草木,地图两边是两张全家福。白素梅看着照片上的一家三口,不自觉露出微笑,治沙这几年,她老了,也瘦了,但幸福感越来越强。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出门一看,是夏技术员背着一捆树苗走过来。完成前期指导工作的他,还是常常来到胡吉格尔山,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另外一个家。

“小夏,这又拿来了啥?”白素梅问。

“弄了点樟子松树苗,怕干死,急着送过来。”

“又让你破费。”

“这次真没花钱。”夏技术员呵呵笑着。

耿天宝拉水进院,看见树苗,直奔过去查看:“樟子松?”

“这老东西,没看见客人。”白素梅嗔怪道,“眼里只有樟子松。”

“耿叔种树都着迷了。”夏技术员调侃道。

“正好拉回水了,俺一会儿就去栽上。”

耿天宝和夏技术员聊天,白素梅起身去卸车,她心疼地抚摸马背:“头几年,山后的小井里还能打出水,现在只能到山下十多里外的营子里去拉,这一趟把马累得,浑身跟淋过雨似的。”

“眼下树比马金贵。”耿天宝说,“宁可累死马,也得浇树。”

“耿叔,有你这话,胡吉格尔山改造指日可待。”

根子这时从外面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束植物:“爸,你看,‘酸不溜儿(“酸不溜儿”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嫩、多汁、味酸,生津止渴。耐干旱,多生于山坡、沙丘、沟谷等地)!”

“酸不溜儿?”夏技术员接过来,“这是好兆头,老话说,今年有了酸不溜儿,明年就能变绿洲。”

耿天宝得意地说:“俺这个山大王呀,马上就建成自己的绿色王国了。”

白素梅白了丈夫一眼:“没有小夏指导你,能有今天?”

“俺啥时候都忘不了小夏。”耿天宝说,“他让俺摸索出了诀窍,那就是先种草,后长树;种完树,勤看护;顶风栽沙柳,背风种山杏……”

“看我耿叔,一套一套的,过几年就超过我这个林业技术员了。”

“不懂技术不行,跟沙子较劲,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今年绿化了八百亩,明年就是一千亩。”

说话间传来一阵鸡叫声。

夏技术员不好意思地说:“看看,一眼没照顾到,根子又把鸡杀了。”

根子跑过来,手上沾着鸡血,说:“夏哥,你是胡吉格尔山绿化的技术顾问,应该犒劳犒劳你!咱这山上的鸡啊,渴了吃青草,饿了吃蚂蚱,是真正没有污染的草原绿鸟鸡。”

“咱们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耿天宝说。

根子指着挂在墙上的猎枪,说:“昨天我在南边沙柳里还看见一只野兔呢,我的猎枪,快派上用场了,夏哥,你下次来,我打山兔炖肉犒赏你。”

“那野兔是你爸请来的客人,可打不得。”夏技术员拍着根子的肩膀笑着说。

“不光兔子,还有狐狸、狍子,都是俺的客人。”耿天宝笑呵呵地对根子说,“你小子,不许打猎枪的主意。”

自从胡吉格尔山长了草,各种树木也更显挺拔了。相互辉映的绿色像一块蛋糕,馋得人想上去咬一口。

连续几天,根子发现植被有被羊啃食过的痕迹,他心疼地四处搜索,可胡吉格尔山上有千亩,根本看不住。他只好扛一根木棍,满山巡视,遇见羊群就疯狂追打。

这天,他听见赶羊的吆喝声。跑过去一看,是刘贵在林地里放羊,根子气得大喊:“你怎么又来我这儿放羊了?”

刘贵慢条斯理地说:“我愿意来,这山你家承包了,可这草不是你家的。”

“你还讲不讲理?给你脸你不要咋的?”根子攥紧拳头挥舞着。

“我愿意。”刘贵说,“靠山就得吃山。”

“想吃山,得先养山。”

“养山是你家的事,我就知道我的羊饿了,得吃草。”

根子愤怒地说:“你还讲不讲理!臭无赖。”

“哟,小崽子,胆子挺大呀。”

根子气急了:“再不走,我就把你的羊打死。”

“你敢?”刘贵没被吓退,反而迎上来,指着自己的脑门儿,“往这儿打,打呀!”根子连连后退,刘贵突然扑上去,朝他脸上猛砸一拳,鼻血瞬间流下来。

那咸腥的血味充满羞辱,根子彻底被激怒,他丢下木棍,飞快跑回窝棚,径直取下猎枪,头也不回地跑回来。

根子举起猎枪,瞄准了羊群。

耿天宝慌慌张張地追到跟前,大喊:“根子,你给俺住手。”就在枪响的一刹那,耿天宝用手托起猎枪,枪响了,子弹射向空中。

耿天宝把猎枪夺了过来,狠狠地打了根子一个耳光:“混账东西!”

根子捂着脸,蹲在地上,委屈地喊:“爸!”

耿天宝弯下腰,歉疚地说:“根子,爸打疼你了吧?”

根子生气地转过头去。

耿天宝语重心长地说:“这些年,爸没打过你一巴掌,为啥?对不起你呀,一年到头跟着爸娘,顶着风沙种树种草,多苦呀。爸心疼还来不及呢,哪舍得打呢。”耿天宝指着手里的猎枪,“可是今天不中。你知道吗,你爷爷、你姑奶奶都在这片土地上扛过枪,都埋在这片土地上,咱上胡吉格尔山上种树,也是为了咱耿家前辈人能有块安宁绿色的墓地呀!可是,为了一片草、几棵树,就把枪对着乡亲,不行!”

根子呜呜地哭了,说:“那怎么办?怎么办?草都吃没了!”

耿天宝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坐在儿子身边,看着啃得斑秃般的草地,胸腔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根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实在不行,你还是下跪磕头求他们手下留情吧。”

已被吓坏的刘贵,这时得意起来:“打呀,有种朝我打!”

耿天宝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刘贵最近总是找他麻烦,故意把羊群赶到新种的草地上,上午离开,下午又来。石锤偷偷进城了,刘贵归咎于耿天宝……他支付石锤工钱,刘贵认为他离间他们父子感情。

耿天宝捡起猎枪,面无表情地走到刘贵跟前,在他躲闪的目光下,拉动枪栓,朝天空放了一枪。

刘贵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扔下羊群,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他回过头,朝耿天宝的身影“呸”了一口,嘴里嘟囔着:“手下留情?放屁!你不让我的羊吃草,我也不让你好过。”

“总得想个办法!”整整一夜,耿天宝几乎没睡。他知道刘贵是块狗皮膏药,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早上,耿天宝打了个电话,就下山了。

“你爸可能去找夏技术员了。”白素梅对根子说。

“找谁都没用!”根子的鼻子还肿着,瓮声瓮气地说。白素梅看着儿子,心里有些愧疚,要不是这几年种树,儿子会上高中。

根子心里虽然憋屈,但吃完饭,依旧出去巡山。刚到东山梁,就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带着一群狗正往山上跑来。

“哎——停下,停下,不准上山。”根子喊,“这里不是路。”

马和狗立即站住脚。马背上的人,利落地跳下来,往前走。根子看清了,是一个穿着蒙古袍的女孩。

“你叫什么?”女孩大方地问。

根子打量着女孩,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娜仁。”女孩回答,“南大营子嘎查的。”

“什么?南大营子嘎查?”根子不明白,“到这里干啥?”

显然,根子的态度让娜仁不高兴了,她不想再说话,而是吹了一声口哨,围在她身前,或蹲或趴的狗立即活跃起来,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冲上来。

“这片草地是保护区,不能放牧。”根子说着,往后退了几步。

“保护区?我放牧了吗?”娜仁说,“狗又不吃草。”

“可你有马!”

“哦,”娜仁把马拴在一块石头上,说道,“这样我就可以上来了吧!”

根子没话说了,眼看着娜仁带狗群越走越近,急忙跳到岩石上躲避。“那,那,那你来干什么?”

“看风景,不行吗?”娜仁吆喝狗站住,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咯咯地笑起来,“你不会是怕狗吧?”

八九只大狗近在咫尺,根子还真怕。而且,他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了心理阴影。娜仁见根子不知所措的样子,再次笑起来,说道:“你现在说不让我上山,我立即就走。”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你别后悔!”

这话让根子愣了,疑惑地看着娜仁。

见根子的样子,娜仁再次笑了,说道:“你叫耿根子,你爸叫耿天宝,是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娜仁仰着头,得意地说道,“现在还让不让我上山?”

根子没说让,也没说不让,疑惑地看着娜仁。

“这些是山杏?”娜仁指着旁边的树林。

“是山杏,我种的。”

“你还挺能干,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胆小。”

“我怎么胆小了?”

“那你敢摸这些狗吗?”

见根子沉默,娜仁低下头,对狗说道:“这个人不敢摸你们,你们去跟他亲热亲热!”说完一歪头,七八条狗伸着舌头扑向根子。

娜仁是来送狗的。她还带来一棵石榴树。

原来耿天宝去了蒙古族朋友巴图家,说想借几条狗看护草场。巴图爽快地答应了,让女儿娜仁把狗送去。耿天宝本打算一起回来,但从小一起长大的巴图一再留他喝几杯。喝酒的时候,耿天宝不时地抹眼泪,眼睛红红的,巴图奇怪地问他,才知这是他多年烟熏风吹落下的病。

巴图从院子里挖出一棵树,让先出发的女儿娜仁带上,种到山上去。耿天宝不解,巴图哈哈大笑,说专治他的病。

耿天宝很晚才到家,刚踏进山坳,就听见狗叫声。

从窝棚里,一前一后,走出来白素梅和娜仁。娜仁吆喝一声,狗又趴下了。娜仁委屈地叫了声“叔”,一转身跑回窝棚。耿天宝疑惑地望向妻子,问道:“咋了?”

白素梅示意他进窝棚。等进了他们住的窝棚,根子正躺在炕上,盖着被子睡觉。

“才几点就睡?”耿天宝有些不满。

白素梅转身“嘘”了一下,小声说:“根子被狗吓着了!”

听完事情经过,耿天宝埋怨娜仁太过冒失。白素梅辩解说:“小姑娘后悔得够呛,哭着说要是根子吓傻了,就嫁给他,照顾他一辈子。”

话音刚落,就听见根子气哼哼地说:“我宁可打光棍,也不要这个凶女人。”

“你醒了?”白素梅伸手摸根子的胳膊,“還疼吗?”

疼还是其次,主要是狗群跑过来时,根子当着娜仁的面从石头上摔下来,那副场景实在狼狈。根子听娘这样问,不好意思了,就转移了话题,对耿天宝说:“爸,你真厉害!”

“什么?”耿天宝问道,“你说什么?”

“狗啊!”说着,根子扑棱坐起来,接着说,“有了这群狗,咱就不怕羊来吃草了!”

“你不是怕狗吗?”白素梅故意逗他,“还是让娜仁把狗带回去吧。”

“别,别,千万别。”根子急红了脸,“我不怕,我喜欢这群狗。让她……她帮忙训练几天就行。”

最后这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耿天宝不觉笑了。

第二天,根子和娜仁一起,带领狗群熟悉巡山路线,两人几乎不说话。只是在娜仁发号施令时,根子偷偷瞟她一眼。渐渐地,他发现这个蒙古族女孩不仅活泼可爱,还对大山有着深深的热爱。

狗群很聪明,很快掌握了巡护本领,嗅到有人入侵,不用主人指使便吠叫着冲上去阻拦。同时,也将根子当成了新主人,围在他旁边撒娇胡闹。它们越对根子亲昵,根子心里越不是滋味,这意味着娜仁要走了。

一周后,娜仁准备离开。

早晨一起来,娜仁就去浇石榴树。在山上的这几天,这是娜仁每天首要的事。

娜仁把石榴树种在窝棚前,人一出窝棚,就瞅见这棵石榴树在风中摇晃。娜仁告诉根子,石榴树全身都是宝,它的果、根、花都是药材,能助消化、软化血管、降血压……根子不信。娜仁急了,说这是一位老蒙医告诉阿爸的,从此阿爸就离不开石榴树了,还说:“现在,阿爸的血压不高,血脂也降下来了!还有,用石榴的花泡水喝,止血、明目,专治耿叔的眼病!”

娜仁的话,让根子哽咽了。他难过地低下头,问娜仁:“你何时再来我们山上?”

娜仁笑了,她摸着石榴树说:“等这树长大了,结了石榴果,我就来看它!你在山上多多种石榴树,那时候……”娜仁转身指着周围的山,兴奋地对根子说,“那时候,你的山都是红彤彤的,满山遍野,都是红石榴果的颜色!到那时候呀,這山,就是石榴山!你呀,就是……就是石榴山的山大王啦!”

“我呀,真要是石榴山的山大王,那你就是……就是……”根子想对娜仁说“那你就是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可是,根子吭哧了半天,也没敢说出口。娜仁看着根子的一副窘态,笑着说:“你咋和耿叔似的,一说话就吭哧!哈哈哈……”说完,就忍不住猫下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到那时,你就是……你就是石榴姑娘……”根子憋红了脸,好不容易吭哧出来了。

娜仁笑得更开心了。

根子看着娜仁娇俏的脸,愣了半天,一转身跑了。

这种石榴树,是红石榴,开花时,花色灼灼如火。在古希腊神话里,石榴是信仰与理想的象征;古罗马人更相信石榴是伊甸园里的“生命之树”,象征着“永生不死”。石榴一花多果,一房千籽,中国传统文化视石榴果为吉祥果,代表着喜庆和睦、团圆团结、多子多福、红红火火。

吃完饭,娜仁要走了。耿天宝特意喊根子送送。“不用了,他一早晨呀,就跑没影了!”娜仁爽朗地笑着,跨上马,飞奔下了山。

此时,根子正躲在岩石后面,他双眼滚热,望着娜仁一闪而过的背影,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接下来的日子,他有意无意路过岩石,停下来眺望一会儿,期待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再次出现,然而,始终没能如愿。好在一个月后,专业种植队来到山上。

他们是科研所从技术学校招的毕业生,年轻有活力,干劲十足,根子一见到这些新朋友,人也变得开朗起来。整天忙着种植的他,不再带领狗群巡山,而是把责任交给领头犬“大黑”。此时,狗群已学会自己守护山林,早上五点出,晚上七点回,十分规律。

“别让它们疯野了。”耿天宝提醒根子,“还是跟着点好。”

“没事。”根子说,“大黑能管好兄弟们。”

事实上,这群狗在没人看管时,异常兴奋,见到羊群就横冲直撞。山峁里,经常犬吠一片,羊奔狗突。耿天宝一天到晚种树,没注意到村民已经很是不满。随着种植队员的陆续离开,根子的心也散了,整天打不起精神。在种植队彻底离开后,白素梅赶着马车回到山下的家,一心侍弄田地。

七月初的一天早晨,耿天宝去东山坡干活,嘱咐根子喂鸡、喂狗。可一个小时过去了,根子就是不想动弹。娜仁和种植队的先后离去,让根子的心不再安分,他十八岁了,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憧憬,却因为种树困在没有人烟的胡吉格尔山上。他坐在窝棚前,无精打采,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跟谁说。

就在根子烦躁得不行时,山下的白素梅也心慌意乱。她走进院子,看看屋后,又看看鸡舍,心里越发不安。当她最后推开马棚门时,脑袋嗡地一下,眼前冒了星星,腿一软,“扑通”瘫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清醒了,顾不上磕破的大腿,跌跌撞撞往嘎查跑,一进院就大喊:“宝音书记,我家的马……我家的马丢了!”

丢马,这是大事,宝音书记也急了,立马广播帮着找马!

村民听了广播,从自家院子里出来,韩祥说:“真可恶,居然偷马!”

“耿天宝得罪人啦!”村民走上大街,小声嘀咕,“能不得罪人吗?不让放羊,还弄一群恶狗!”

“这也不能怪耿天宝,草是人家种的。”韩祥说,“不让羊吃,有啥错。”

“那也不至于放狗吧,乡里乡亲的,我看他是干成了一点事,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争论起来。

一直躲在人后的刘贵,听到这些话,立即跳出来,火上浇油,恶狠狠地嚷:

“放狗算啥?他还朝我开枪呢!”

“马丢了?”根子像被锥子扎了似的跳起来,“什么时候?”

“不知道。”白素梅只顾着哭,脑子里一片空白。

“肯定是被刘贵偷了!”根子咬着牙,“不让他上山放羊,就来这损招。”根子边说,边打开狗棚,“跟我下山。”

狗群蹦着高,围在根子旁边往山下跑去,眨眼工夫,就已跑到山腰。白素梅喊根子停下,根本不管用,只好远远地追在后面。

刘贵正在夸张地描述那天根子放枪的情景。根子憋着一肚子怒气,他的突然出现,让村民们猝不及防。刘贵更是一惊,退入人群里,小声地嘟囔:“看见没?杀到嘎查里来了。”

“根子,你这是干什么?”韩祥拦在前面,“好孩子,把狗带回去,有啥事,让你爸来。”

根子没听见似的,指着刘贵的鼻子:“把马交出来。”

“谁偷马了?”刘贵推开他的手,“屎盆子往谁身上扣?”

“就是你,几次三番上山找麻烦。”根子拳头攥得紧紧的,狗群受到感染,龇起牙,低吼起来。

村民纷纷后退,并随手捡起石头,他们的恐慌更加刺激了狗群,大战一触即发。站在原地的韩祥呆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拔腿往外跑。

“这群恶狗不死,不但羊要遭殃,就连咱们也没活路。”刘贵说着,就要扔石头打狗。

就在这时,白素梅气喘吁吁地赶到。她冲到根子和村民中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根子上前扶她,白素梅伸手制止根子,低吼:“赶紧带着狗,回山上去!”

“凭什么?”根子喊道,“咱家马丢了!”

“丢不丢马,不用你管,赶紧回去!”白素梅累得没有一点力气,委屈和无助全都化成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你要不回去,我这就一头撞死!”说着白素梅站起来。

根子抱住母亲,眼眶也湿润了。

“咱这是干啥呢?”看到这一幕,村民们觉得不是滋味,扔下石头,“人家丢了马,咱不帮着找,还跟孩子置气。”

大家转身往回走,把刘贵晾在那儿。刘贵举着手急忙喊:“哎,哎,别走啊!”

“哎个屁,就你最坏!”

村民们边说,边往回走,迎面碰到急匆匆赶来的宝音书记和韩祥。

见村民们散了,宝音书记松了口气,抹抹头上的汗,走到白素梅身边,说丢马的事已经报警了。顿了一下,宝音书记看看狗群,欲言又止,最后说让耿天宝来一趟嘎查。

下午,耿天宝一露面,“耿天宝,大家对你有意见……”宝音书记当头一棒,并还一直气恼地说个不停,“你把狗处理了吧,要不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这个宝音书记呀,都被你气成一个蛋了!”

耿天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对了,你家的猎枪,也要交到派出所。反了啊,都动枪了!”宝音书记指着耿天宝,气哼哼地说。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耿天宝的喊声打断了。“大家对俺有意见?俺还有意见呢!”耿天宝嚷道,“俺种树治沙,大家没受益吗?”

说实话,耿天宝养狗以来,宝音书记确实听到村民的不少反映,尤其今天早上回来,耳朵更是灌了一路的各种不满。所以,一见面,宝音书记才说了这样的话。对于沮丧的耿天宝来说,这话就像导火索,忽地点燃了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怨怼和委屈。他爆发了,大吼:“俺种的草被糟蹋了,种的树苗被拔了,俺的马被偷了,怎么没人管……”

宝音书记瞪大了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耿天宝发火,一时间张着嘴不知道说啥了。韩祥一见这架势,赶紧站起来,边劝着,边推着耿天宝往外走。

上山种树四年了,多少坎坷,多少苦,多少委屈……这些就像一颗炸弹,在耿天宝心中炸开了。他气囔囔地在心里问自己:你图啥?你逞啥能?谁说你一个好了?

这些话在耿天宝的大脑里喊着,嘲笑着!他扛不住了,真的扛不住了。就这样,不干了,不干了,撤退下山的念头占满了大脑。

他蹲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胡吉格尔山,脑海里浮现出他和夏技术员在风沙里种树的各种情景,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耿天宝拨通了电话,夏技术员正在试验田里给学生讲课,他现在是副所长,还是科研所下属农校的校长。电话里,夏技术员捋清了问题关键——狗群。他建议耿天宝把狗送回去,围网护草。

“还有,根子。”耿天宝变得吞吞吐吐。

“不算大事。根子现在长大了,有独立思想,这时候需要充实自己。”夏技术员笑着说。夏技术员想了想,又接着说:“让他来农校学习吧。”

夏技术员一向思路清晰,果断坚定,虽然年纪轻,却被耿天宝当成主心骨。听了他的分析,耿天宝的颓丧渐渐退去,又恢复了信心。

耿天宝脚步轻快了,一边往山上走,一边琢磨着夏技术员说的话。别的事好办,但是根子,他觉得不好办。夏技术员说他不能像刘贵那样自私,说根子不能做第二个石锤。耿天宝怎会不想让根子读书呢?只是,只是……刚才下山前,耿天宝数落根子不该带狗下山,没想到根子不服,大声嚷起来,那架势凶得很,气得耿天宝抄起锹假装要打,根子一动不动,而且叫板似的说“有能耐你就打死我”。这也是耿天宝跟宝音书记发火的原因,现在耿天宝火气消了,一心想着怎样说服根子。

白素梅正在吭吭地剁草,见耿天宝回来,问了句:“宝音书记咋说的,咱的马能找到吗?”

耿天宝没回答,而是蹲到妻子跟前,盯着妻子看。

“你看啥啊?”白素梅惊愕地看着耿天宝,问道,“这是咋啦?又出啥事了?”

“你说根子能去念农校吗?”耿天宝问道,“夏技术员说让他去农校学技术!”

白素梅说:“学技术当然好,可是这孩子……”

“是啊!”耿天宝说道,“我也是怕这啊!”

一时间,夫妻俩沉默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去!”根子迈出窝棚门,说道。

根子的奶奶步履蹒跚地向山上走来。

雷声一个接着一个。

白素梅吃惊地问:“娘,您怎么来了?”

奶奶笑着说:“这是咱耿家的山,我怎么不能来呀。”

原来,耿天宝去巴图家还狗,回来绕道大哥家,跟母亲说根子要去念农校。母亲听了,很高兴,说要来送送孙子。

“等根子上学了,娘就留下来帮你们看看门。”

“娘,这山上太苦了。”白素梅说。

“再苦,也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啊。”奶奶望着苍茫的大山,关切地问,“小子啊,算上今年的,咱家总共闹绿多少亩了?”

耿天宝骄傲地说:“娘,不多,总共也就三千多亩。”

“听听,三千多亩还嫌少呀,过去一个地主才有多少地,要按过去时候的标准看,咱家算是地主了。”奶奶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娘,咱家祖辈都是贫农,俺爹和叔叔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骨灰在胡吉格尔山上埋着。俺姑姑被国民党杀害了,咱家三个烈士,根正苗红。”耿天宝说,“现在党的政策好,鼓励农民承包荒山。娘,俺要琢磨一个好办法,把党的政策刻在胡吉格尔山上,让后人永远记住。”

根子提着一筐山杏兴冲冲地跑进屋,“奶奶,您看,咱家的杏树结果了。”

奶奶仔细端详着山杏,说:“哟,我看看,真结果了!”

白素梅咬了一口,捂着嘴说:“哎哟,酸倒牙!”

根子转头问:“奶奶也尝一个?”

耿天宝笑着說:“不行,你奶奶那大岁数,得用糖泡着吃。”

“奶奶不怕,这是咱自己山上结的果,酸在嘴里,甜在心上。”

根子抓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爸和夏哥商量说,咱胡吉格尔山上不但要种山杏,还要种苹果、大枣、梨树、大扁杏呢……”

奶奶揉着眼睛,笑了,一迭声地说:“好,好,奶奶等着。”又转向耿天宝夫妻,“山杏结果了,根子的终身大事也该有个结果了,我呀,还急着抱重孙子呢!”

耿天宝急忙说:“娘,根子和山下李文善家的闺女订了婚了,等攒点钱,就把根子的婚事办了。”

奶奶复又伤感道:“为了治沙,根子连学都不上了,苦了孩子喽!”

外面雷声轰隆,大滴的雨点落了下来。

白素梅高兴地说:“下雨啦!”

根子乐得跳了起来,仰着脸嚷着:“噢,太好喽,下雨啦,太好喽……”

耿天宝激动地大喊:“是奶奶给咱带来的喜雨!根子,把家里能盛水的家什都腾出来,接雨,春雨贵如油啊。”

根子应道:“哎!”

耿天宝跑进雨中,扭过头喊:“老婆子,根子,抄家伙上山,借着这场好雨,种树去。”

三个人拿着树苗,扛着铁锹,迎着淅沥的春雨,走向沙丘。

“天宝呀,你们慢点,等等娘!”奶奶在身后紧紧跟上。

耿天宝刚进嘎查,就听到一个消息——石锤回来了。

石锤离家两年,耿天宝叨咕了两年。他一直不放心,特别是根子去读书后,耿天宝想着把石锤也送去农校,学点技术,所以,耿天宝听得格外在意。

“石锤咋样?”他问。

“不咋样,刚进门,就被刘贵打得满院子跑。”

“刘贵太狠心了。”耿天宝骂道。

“他根本没心。”二嫂接茬儿说。

“石锤才十七,还是个孩子啊。”耿天宝心疼地问,“刘贵为啥打他?”

“因为钱。”二嫂说,“听说石锤把打工挣的钱丢了。”

石锤不止一次后悔,要是把钱存在银行,或者不被拉去喝酒,又或者没有喝醉,就不会走投无路,也不会被父亲责骂。石锤进了城,通下水道、刷墙、铺地砖,脏活累活没少干,也挣了点钱。那天晚上,有两个人正喝酒,非拉他也喝口解解乏,他喝了,就醉了,等第二天醒来,发现贴身衣服里的钱不见了。他发疯似的到处找那两个人,可是,上哪里找去。

石锤想家了。

他回到了嘎查。父亲嫌他没挣回钱。

他有一肚子委屈,却不想说,只是一个劲地望着胡吉格尔山。这几年,胡吉格尔山变化很大,可自己还和从前一样,一事无成,像风沙中的一株狗尾巴草。

“你的钱丢了,不会偷别人的?”刘贵喝醉了,“偷不着就去抢。”

“我不像你。”石锤小声说,“偷别人的马去卖。”

“胡说。”刘贵一拍桌子,“他不让我的羊吃草,他欠我的。”

“草是人家种的,凭什么……”

刘贵冷不防扇石锤一个大嘴巴,“你是哪家的?我问你,耿天宝给了你什么好处?吃里扒外的东西!”说完,刘贵借着酒劲追打石锤。

石锤被打急了,威胁说:“你再打,我告诉耿叔,让你在胡吉格尔嘎查待不下去。”

“你敢?”刘贵咬着牙,阴狠地说。

“你看我敢不敢?”

石锤冷冷地瞪着刘贵。这一次,刘贵扬起的手在空中足足停了半分钟,缓缓落下。他又灌了一口酒,上下打量石锤,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窝棚起火了。

耿天宝跑到半路时,火光就已映红半边天,浓烟滚滚,不停有烧断的木梁掉下来,腾起一阵阵火星。

“娘。娘。”

他哭喊着冲上去,见倒在院子里的母亲正死死地抓住石锤。耿天宝一下明白了,顿时怒火喷涌,一脚踢开石锤,吼道:“你还是不是人?”

石锤被踢蒙了,他望着恶狠狠的耿天宝,感觉胸口被凿开一个洞,里面火苗烧灼,却浑身冰冷。

“叔!”他想解释。

耿天宝抬手又是一巴掌,喊道:“你怎么敢放火?你还有良心没?”

石锤愣住了,不再说话,静静地跪在一边,直到警察赶来,亮出寒光闪闪的手铐。

那棵石榴树,被烧断了。尚未熄灭的半截主干,还直直地立着,冒着丝丝缕缕的轻烟。

窝棚烧毁了。奶奶受伤严重。白素梅抹着眼泪,悔恨自己不该下山。

“娘,”耿天宝趴在母亲身边,“咱这就去旗医院。”

奶奶睁开眼睛,看见耿天宝,眼睛一亮,又往后看了看,问道:“根子呢?”

“根子马上就到。”耿天宝说道,“娘,俺扶您起来。”

奶奶抬起手臂,耿天宝慢慢地扶母亲起来。奶奶靠在儿子身上,说道:“儿啊,娘怕是不中了……”

“娘,您说啥呢!”耿天宝说,“到旗医院就好了。”

“不行了,我梦见你爹了,”奶奶说,“你爹说想我了,我也想你爹了……”

“娘!”耿天宝的眼泪下来了,“您说这些干啥?”

“我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根子还没娶媳妇!要是能亲眼看见孙子媳妇进门,我的心就踏实了。”

耿天宝安慰道:“娘,安心养病,您的病好了,咱就张罗着给根子结婚。”

奶奶哆哆嗦嗦地从贴身内衣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颤抖地打开,说:“儿子,这是一千多块钱,是我平时积攒的,留着给根子娶媳妇用吧!”

耿天宝摇摇头,说:“这钱,正好给您老买药。”

“你敢,钱是少了点,可这是我做奶奶的一点心意。”奶奶的话音小而坚决。

根子从山下跑回来,扑到奶奶的怀里,说:“奶奶,我不要!”

奶奶急剧咳嗽,抚摸着根子的脸,痛苦地说:“根子,去,给奶奶摘几个山杏来……润润嗓子……”

根子站起身,“哎,奶奶,您等著,我马上就回来。”

奶奶支持不住,伸着颤抖的手,微弱地喊:“素梅,素梅……”白素梅赶紧抓住婆婆的手应道:“娘,我在这儿。”

奶奶说:“素梅呀,自打你嫁到耿家那天起,就没享过福,半辈子了,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没穿过……儿子呀,你要好好待她啊!”

耿天宝痛心地说:“娘,您就放心吧!”

耿天宝和妻子低声啜泣。

奶奶抓过耿天宝的手说:“儿子,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胡吉格尔山,娘在天上看着你把山闹绿,也就安心啦。”

耿天宝连连点头。

弥留之际,奶奶自言自语:“儿啊,你可坚持到底呀!老天爷,求求你开开恩,少给这个穷家点灾难吧。”奶奶的眼睛缓缓合上,嘴唇慢慢嚅动,像是睡着了。

根子捧着山杏跑过来,“奶奶,山杏摘来了。奶奶,山杏摘来了……”

奶奶的手从耿天宝夫妻的手里无力地滑落。

白素梅伤心恸哭,“根子,奶奶走了。”

根子大声地喊:“奶奶,奶奶——”

耿天宝悲怆地哭喊:“娘——”

新搭建的简易窝棚里,耿天宝一家人愁容满面。

窝棚门开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是李文善。

李文善放下一个包袱和一沓钱。

白素梅感动地说:“老亲家,真谢谢你了。”

李文善满脸羞惭,嗫嚅着:“嫂子,这是这几年你们家给闺女买的衣服,还有订婚钱,全都搁这儿了。”

白素梅疑惑地问:“怎么,咋的了?”

李文善转过身去,决绝地说:“退婚吧,我家闺女配不上你家根子。”

耿天宝大喊了一声:“老李?”

李文善低头猫腰往外走,说:“我家闺女住不起你家的窝棚!”

风盘旋在树梢,摇着细细的枝条。树下,一座新坟,几个花圈。

白素梅无精打采地坐在土坎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泪。

耿天宝和根子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

耿天宝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溢了出来。此时,耿天宝心灰意冷。他不明白,种好草,树才能活,才能挡住沙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家就不理解呢?为什么这样恨他呢?他冷,好像陷在冰窟般地冷。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冻住了,那冰冷让他感到窒息。他想摆脱这冷,极力想摆脱。

白素梅抽泣着说:“为了种树,家毁了,搭上了娘的命,马丢了,儿子的婚事也散了。耿天宝,我替死去的娘求你了!你看看山下人家都住在什么地方?”白素梅失声痛哭。

是啊,这些年,党的政策好,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村村修通了水泥路,家家安装上了自来水,牧民的房舍焕然一新,而且还有了水冲厕所,这一切的变化,耿天宝早就看在了眼里!

耿天宝心情复杂,斗争激烈。留吧,家产全光了,一旦根子真娶不上媳妇,咋向死去的娘交代。下山吧,胡吉格尔山好不容易绿起来,实在不甘心。

耿天宝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道:“是走是留,还是听儿子一句话吧。”

白素梅说:“根子,咱不能在山上待了,下山吧。”

根子坐在地上,想起了娜仁,想起了娜仁说的那句话:“到那时候呀,这山,就是石榴山!你呀,就是……就是石榴山的山大王啦……”

“不,上山这么多年,我已离不开胡吉格尔山了。”根子忽地站了起来。

根子一转身,抓住娘的手,大声说:“娘,我一定给您娶上儿媳妇,娶一个像奶奶、娘一样,爱胡吉格尔山一草一木的媳妇!”

白素梅含着眼泪,欣慰地笑了,说:“好样的,是耿家的种!根子啊,人家看咱家败了,退婚了,听娘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别怪人家闺女,人家怕了这多灾多难的沙窝窝……”

根子脸上挂着泪,听话地点点头说:“嗯。”

根子突然张开手臂,对着天空喊:“我是根子,是胡吉格尔山旱不死的草根子,是拔不掉的树根子!”

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太阳艳艳地挂在天上。根子的喊声在天空中回荡。

根子边喊边跑下沙丘,扬起一阵阵沙尘。

耿天宝老泪纵横道:“老婆子,根子长大了,好样的!”说完,耿天宝独自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太阳绽开了红艳艳的笑脸。耿天宝站起身,再一次环视着那些树、那片草,环视着胡吉格尔山,然后,慢慢转身,泪水再一次滑落。

十一

山道上,几辆汽车艰难地爬行,车上拉着木头、水泥、砖瓦等物。另外一群村民,在韩祥的带领下,清理烧焦的废墟。夏技术员和宝音书记看见了耿天宝,忙迎了过来。

“老耿啊,你的治沙事迹感动了大家,林业部门免费为你提供了盖房子的材料,为你安装风力发电机,好日子就要来了。我这个宝音书记呀,都替你乐成一个蛋了!”宝音书记说。

耿天宝激动得说不出话。

“老耿啊,你要感谢夏技术员,是他向旗里汇报了你的情况。”

“是耿叔做得好。”夏技术员说。

耿天宝再次泪流满面,只是这次的泪水炙热滚烫,让他冰冷的心一点点融化。原本,他要下山找宝音书记,打定主意不干了,不能再让老婆孩子跟他一起遭罪了。过了山梁,远远的,耿天宝瞧见烧毁的窝棚前有一群人。瞬间,脑中闪现出不好的念头,愤怒像烟雾呛进鼻子,痛得他不敢呼吸。耿天宝心里愤怒地想:放火没烧净,光天化日的,竟然公开来抢了?

这样想着,耿天宝脚下如同踩了风火轮般冲了下来。

没承想,却是乡亲们上山来帮他了。

“这么多年种树治沙,乡亲们都看在眼里,大家自发来给你盖房子。”韩祥说,“老同学,你受了那么多苦,胡吉格尔山能到现在这样,不容易!”

耿天宝点点头,心慢慢坚定起来,说:“请大家放心,胡吉格尔山不绿,俺耿天宝坚决不下山。”

大家七手八脚忙活起来,宝音书记却把耿天宝拉到一边,说:“放火的人抓到了。”

耿天宝一愣:“不是石锤吗?”

“不是,你冤枉他了。”宝音书记说,“是刘贵放的火,石锤发现后,是来救人的。”

“啊?”耿天宝不知所措,急忙问,“那石锤现在在哪儿?”

宝音书记摇摇头。

根子发现被烧坏的石榴树竟然活了。石榴树的根部冒出两根新芽,绿绿的,在風中长高了。

根子惊喜万分。在石榴树的周围,根子用石块垒了一个圆圈。他站起身,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这回,就不怕坏人祸害了!也不怕火烧了!”憨憨的根子接着说,“小石榴,你快快长吧!长高了,结红红的、大大的石榴……”

十二

樟子松挺立,黄杏、沙棘果缀在枝头,各种颜色的小花掩映在青草之中,时断时续的鸟鸣藏在树枝间。

有了乡亲们的帮助,胡吉格尔山上终于可以轮牧了,村民们养羊、养奶牛,越来越富。

作为先进代表,耿天宝要去参加全旗生态环境治理表彰大会。旗委宣传部专门派王记者来到山上做专访。

在树丛中,他们边走边谈。上万亩的沙丘不再流动,微风吹来,树枝摇曳,碧绿的草丛中,不时窜出一只野兔。耿天宝自豪地说:“这山上有兔子、狐狸、獾子……这些动物呀,全是俺养活的!”然后指着一处松土上的印记说,“那是山鸡的爪印。”

“耿大爷,您在山上不寂寞吗?”王记者问。

“能不寂寞吗,可一提起栽树,俺就来了精神,对俺来说,这树林里风吹树叶的声音,就是最好听的音乐!”

不远处,一群百灵鸟飞起。

走到山梁顶的一处隘口,强劲的山风吹乱了王记者的头发。

“这是胡吉格尔山上有名的西风口,一年刮一次风,从春刮到冬,俺都栽了五六遍树了,成效不大。今年,俺下定决心,啃下这块硬骨头,让胡吉格尔山全部变绿!”耿天宝说。

王记者一边听,一边拍照。一处山坡上,树木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从山上俯瞰,在绿绿的草地上,能看见由绿树组成的一行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王记者感慨万端,“新山乡巨变,不仅是家家户户过得好,山川还要变模样……一要有党的领导,二要有像您这样甘愿吃苦的人啊!”

晚上,窝棚里,低度的小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白素梅炒了几个菜,王记者和耿天宝坐在炕上喝酒。他问耿天宝:“假如有了钱,您想干啥?”

耿天宝想了想,没吱声。对于现在的一切,他很满足,没有什么奢求,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石锤,他想找石锤道歉,但几年来一直没有消息。

耿天寶眼睛红红的,好像总是蓄满泪水。

“耿大爷,您的眼睛?”

耿天宝告诉他,是长年风吹烟熏落下的病。

“耿大爷,您是我最佩服的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您在沙地前沿,为我们挡住了沙尘,谢谢您。”王记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半夜,王记者出来撒尿。天上悬着一轮明月。石榴树长高了,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竟然把树枝压变了形。洁白的月光,温柔地洒在这棵饱经风霜的石榴树上。枝头沉甸甸的石榴,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喝醉的王记者摔倒在地上,他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指着悬在山顶上空的月亮说:“月亮公公,您就永远挂在那儿,多给耿大爷一点光明和希望吧!”

十三

清早,耿天宝在院子里给树苗修枝,一个稚嫩声音在身后响起:

“爷爷。”

“哎!”耿天宝边答应着,边转身。

娜仁领着苗苗,来到耿天宝身旁。苗苗抱住耿天宝的大腿,仰着脸说:“爷爷,我要去北京看升国旗。”

耿天宝乐呵呵地回答:“好啊。咱家都去,到那时候,爷爷保证从胡吉格尔山刮到北京的风,都是清爽的,不掺一粒沙子!”

“太好了。”苗苗高兴得跳起来,她背着手,“爷爷,猜我给您带什么好吃的了?”

“爷爷不知道,”耿天宝笑着摇头,“苗苗,快告诉爷爷吧!”

“是酸不溜儿。”苗苗举起手上一把绿绿的茎秆。

耿天宝拿起来,笑着问道:“苗苗,什么地方长酸不溜儿啊?”

“我知道,”苗苗大声说,“酸不溜儿长在干旱的地方,哪个地方有了酸不溜儿,那个地方就会长草。”

耿天宝抱起苗苗,看见在前面等着的根子,问了句:“咋回来这么早?”

“有件事急着告诉您。”根子说,“赵魁叔看见石锤了!”

根子和娜仁是在农校参加畜牧培训班时再次相遇的。那天,根子一眼认出娜仁,便追了过去,热情地问她还认识自己吗。娜仁是大姑娘了,红润的圆脸,红红的嘴唇,浓密睫毛下的眼睛又黑又圆。她打量根子一番,冷冷地摇摇头说:“不认识。”

“我爸叫耿天宝,跟你阿爸是好朋友。”

娜仁依然冷冰冰的。

“那年,你带着狗群来胡吉格尔山,”根子进一步启发,“穿一件红蓝相间的蒙古袍,骑着一匹白马……”

“哦!”娜仁似乎想起来了,“我就记得一个胆小鬼吓晕了,从石头上掉下来,然后,一直记恨我。”

“对,对,”根子连连点头,“我就是那个胆小鬼。”然后又拼命摇头,“我可没有记恨你,我发誓。”说着,举起手来。

“算了,算了。”娜仁忍不住笑出来。根子这时才觉察到她是在逗自己,就红着脸,憨憨地笑了。她突然问,“山上的石榴树,多高了?”

“都这么高了……”根子比量着自己的身高,“不,比这还要高。石榴树,结果子了,红彤彤的,红得都乱了套了!”根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灵机一动,说:“石榴树结果了,果子也红了,你也该上山啦!”

娜仁调皮地问:“你想我了?你真的想请我上山,上你的石榴山?”

根子的脸又红了,又开始吭哧了起来:“我没……我没,我不敢想你,是你的石榴树想你呢!”

爱情就像对接的电线,一旦心通了,就不再分开。根子和娜仁相爱了。

培训结束时,根子向娜仁求婚。可娜仁犹豫了,她犹豫不决,根子会不会接受苗苗?甚至根子会不会……看着根子期待的目光,娜仁决定试探一下。她开口说:“我有一个孩子,叫苗苗。”最后还加重语气,特意强调说,“苗苗是我的孩子!”

根子蒙了,他实在不敢相信,没结婚的娜仁竟然有个孩子。一时间,对于坏女孩的所有想象都集中在娜仁身上,他不允许自己爱这样的女孩,甚至一分钟也不能面对她。根子什么也没说,飞快跑掉了。

根子以为说服了自己,可是,第二天,第三天……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并没有释然,反而更加思念娜仁。他坐在杏树下,想起与娜仁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自那时起,他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娜仁,再也不能忘怀。

想到这儿,根子站起来,连夜来到娜仁家,进了屋就说:“娜仁,我要娶你,不管你跟谁生了孩子,我都要娶你!”

巴图阿爸哈哈大笑,赞他是条汉子,递过来一碗酒。

根子也不含糊,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抱起苗苗,说道:“叫阿爸!”

巴图阿爸举起大拇指,称赞道:“赛赛的(蒙古语,好样的)。”

苗苗眨着眼睛,望着娜仁。娜仁笑了,苗苗也笑了。

第二天,巴图阿爸送根子走时,又让他拿上了几棵石榴树苗。巴图阿爸说:“把石榴籽扔在地里,第二年,就能活!”同时,巴图阿爸告诉了根子真相:苗苗是娜仁放羊时捡到的孩子,当时苗苗才几个月大。娜仁对阿爸说:“这小娃娃好养活,咱就养着吧!”“但你额吉去世早,谁养啊?”巴图阿爸犯愁了!

娜仁说:“我养。”

十四

下午兩点,耿天宝出现在全旗生态环境治理表彰大会上。

临来前,宝音书记嘱咐耿天宝发言时别紧张,按照稿子念就行了。耿天宝说不紧张,就是念稿子有点别扭。宝音书记说别扭啥,那上面写的又不是假的。

“假倒不假,”耿天宝说道,“就是,就是……”

“有话就说,别吭哧!”宝音书记说道,“都多大岁数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谁吭哧了?”耿天宝说道,“那不是俺说的话!俺念着别扭!”

“别扭也得念,”宝音书记说道,“哎呀!治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荣誉,也是咱全嘎查的荣誉……我这个宝音书记呀,都替你乐成一个蛋了。”

“这我知道,”耿天宝说道,“没有旗里和嘎查的支持,没有夏技术员的支持,俺耿天宝一个人闹不绿胡吉格尔山。”

“还夏技术员夏技术员的,人家现在是副旗长啦。”宝音书记说道,“咱们都得谢谢他啊!”

到耿天宝发言时,讲稿上的字忽然跳起舞来,一个也看不清。真是老了。他在衣兜里翻找老花镜。从台下看,耿天宝像身上有跳蚤似的,掏来掏去,会场有了笑声。

耿天宝硬着头皮,清了一下嗓子,道:“俺只会栽树,不会做报告。”停顿了一下,又挤出来一句,“这大老粗做报告,瞎胡闹!”

夏旗长也笑了,他了解耿天宝,就说:“耿叔,不用念稿子,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一听这话,耿天宝放下稿子,笑呵呵地摸着脑袋,说:“那行,俺就唠唠,从哪儿开始呢?”

“就从你为什么上山种树开始。”夏旗长笑着提示。

耿天宝放松下来,他说:“家产烧光了,娘死了,都是因为那该死的沙子呀。沙子把人逼得没法生活了。只有栽树,只有退耕还林,只有全旗的人发动起来,才能给后代留下一片绿,否则,就俺胡吉格尔山那巴掌大的地方绿了,能顶啥用?胡吉格尔山绿的水平还不够高。”耿天宝攥着浓密的胡须,停了停,“有人问俺啥时下山,俺想了,啥时候等到胡吉格尔山上的树,长得像俺的胡子这么密,俺就下山啦……”

最后,耿天宝大声地说:“现在,终于保住了俺的家乡,俺的窝……”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夏旗长总结道:“耿天宝的事迹告诉我们,只要扎实地推进生态环境建设,‘新山乡巨变的宏伟目标一定能实现。希望全旗党员干部,积极投身于京津风沙源治理的生态建设活动之中,在全旗掀起一个绿化家园的高潮……”

耿天宝擦完汗,却突然从讲台上站起来,打断夏旗长的话,对着台下说:“旗委授予俺‘治沙标兵称号,还奖励俺一万元钱,刚才糊涂,忘了说了,嘿嘿,政府给俺好处,俺不能把肉埋到饭里,不声不响地吃喽!”

会议结束后,耿天宝没有跟大家一起吃自助餐,而是出了会场。他要马上见到赵魁。

老远看见了耿天宝,赵魁迎过来问:“怎么进城了?”

“来开会。”耿天宝回答。

赵魁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在城里好好转一转。

耿天宝迫不及待地说:“根子说你见到石锤了,石锤呢?”

“啊,是……”赵魁神色有点慌张,“是……上次根子来,问过我。”

“石锤在哪儿?我要找他!”

“你不怪石锤了吧?”赵魁有些担心。

“都是误会,是俺对不起他。”

赵魁这才放下心来,说:“石锤呀,他回嘎查去了。”

十五

耿天宝急忙赶回嘎查,也没找到石锤。他是记恨自己了,故意躲起来,耿天宝心想。

吃过早饭,耿天宝坐着汽车去拉经济树苗。往事一幕一幕,如同风景飞速划过车窗,那个被沙漠吞没的弟弟不知何时不再清晰,他越是想记起他的样子,就越是想到石锤的脸。

迷迷糊糊间,汽车开进嘎查,耿天宝看见一个孤独的身影正在路上走。“石锤。”他喊了出来,将头探出车窗拼命招手。

石锤也看见了他,急忙转身跑了。耿天宝让司机停下,下车去追。他眼里只有石锤,完全没注意一辆汽车从后方驶来。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

耿天宝躺在车下,满脸是血,眼睛却还死死盯着石锤的方向。

“叔,叔。”石锤跑过来,跪在耿天宝旁边,脸色煞白,“叔,叔,您流血了!”

“叔对不起你,你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总算找到你了。”耿天宝完全不顾自己的伤,抓住石锤的手,“叔错了,当年不该冤枉你。”

“叔,别这么说。”石锤哭了,泪水在脸上流着,“我一直愧疚,要不是……奶奶也不会死。”

耿天宝紧紧抓住石锤的手,仿佛轻一点他就会再次跑掉。“答应叔,别再走了。”

他看见石锤点头答应,舒了口气,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耿天宝开心地笑了:“好多年没听你唱信天游啦,”耿天宝垂下头说道,“叔想听了。”

石锤用力地点头,抹了一把眼泪,仰头唱起来:

一道道梁梁,一道道沟,

离开胡吉格尔山直奔那城里头。

城里头啊,城里头,

心里想的还是山头头。

哦哦——哦哦——

一挂挂牛车一头头老黄牛,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心头。

胡吉格尔山哟,胡吉格尔山——

从春想到冬哦,从冬想到春——

哦哦——哦哦——

再次清醒时,耿天宝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被众人抬着往山下去,他感觉自己在飞,飞到高空俯视慌乱的队伍。而在隊伍周围,是他亲手绿化的胡吉格尔山,沙漠、老根、树苗、山杏……他看得眼花缭乱。他太累了,眼皮沉沉的,真想美美睡上一觉。

他闭上眼睛,苗苗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喊:

“爷爷,别睡。”

这次,他看清了,苗苗跟在担架旁边。

“爷爷,您说过,您是永远旱不死的酸不溜儿。”

耿天宝绝望地长叹:“俺不治了……治好了,人也是瘫巴,会把这个刚刚好起来的家拖垮的。”

“爸,没有您,咱家哪有主心骨啊!”娜仁伤心地说。

耿天宝嘱咐根子:“根子呀,你和你媳妇,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可不能把治沙的事撂下……”

根子含着眼泪点头。

宝音书记劝道:“老耿,你放心,现在全旗就要全面推行治沙造林股份制了,鼓励全嘎查的人上山治理生态,就像电视里说的那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耿天宝大声地说:“根子,你听到了吗?爸告诉你,只要是共产党领导的股,咱就入,你爷爷打鬼子牺牲了,你姑奶奶被国民党杀害了,咱们老耿家,世世代代入的可都是共产党的生死股啊!”

担架被抬起来,向山下去,后面的人紧跟着。乡亲们不断地从家里、田间地头拥来。

耿天宝紧紧地攥着宝音书记的手,说:“俺从小就没有爸娘,多亏被一个蒙古族阿爸领养了,俺是喝牛奶长大的!”说着,眼泪流出来了,“俺耿天宝永远都记着蒙古族乡亲的好!”

山路崎岖,鸟鸣阵阵。耿天宝望着澄澈的蓝天,黄沙蔽日的时代结束了,苍莽辽阔的胡吉格尔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宣告着治沙的胜利。他终于放下那个关于家乡、关于窝的重负,露出了轻松而幸福的微笑。

耿天宝在担架上躺着,陷入了昏迷中,他太累了。

“爷爷,咱家的石榴果红了……爷爷,您醒醒,咱家的石榴果,都红啦!”苗苗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大,传进渐欲昏厥的耿天宝耳朵里。

在耿天宝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一棵棵挺拔的石榴树,在胡吉格尔山上连成片,红彤彤的石榴果,个儿大饱满,在太阳下绽裂开来,露出了里面红艳欲滴的石榴籽儿。

救护车穿越在林海中间,正从远处,急速驶来。

耿天宝耳边,苗苗稚嫩甜美的歌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小鸟用美丽的歌喉呼唤你,

小树苗用期待的目光盼望你,

胡吉格尔山张开臂膀拥抱你,

我要和爷爷一起把荒山染绿。

原刊责编 杨玉梅

【作者简介】王樵夫,满族。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著有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电影剧本等文学作品。曾获丰子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内蒙古政府“索龙嘎”文学奖(两届)、《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草原》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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