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性还是内向性?
——《百年孤独》中的内向性生存

2023-05-14 17:30:56严家强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里亚诺布恩迪亚马孔多

严家强

(广东机电职业技术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广东·广州 510515)

前 言

对于大多数的个体而言, 爱都是对象性的,它指向某个具体的对象,这个对象可以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事物或是人。 相应地,如果这种对象性的爱最终生产了孤独的话,那这种孤独也是对象性的。 因为它意味着对象本身的丧失, 如果对象重新出现,那么这种爱也会重新出现。 从这个角度出发,人本身也会成为对象,成为客观世界的一个部分,以至于爱也成了客观世界的一个部分。 黑格尔所塑造的“客观世界”正是如此,人类生活实践的所有内容都被他囊括进自己所营造的“客观世界”。 在这个“客观世界”里,一切都显得整然有序。 “他主张,除全体而外任何东西都不是根本完全实在的。 ”[1]黑格尔所阐述的全体,他称之为“绝对精神”。 以“绝对精神”为最高核心,黑格尔营造了一个客观世界,把人的生存变成了一种抽象生存。 当具体生存变成了抽象的存在,那个体关于自身的生存体验丢失了,爱的体验自然也就丢失了。

在加西亚·马尔克斯所塑造的《百年孤独》里,爱却不是对象性的。 它一开始或许是指向某个对象的,但到了最后,它都走向了主体自身。 所以《百年孤独》里所表达的爱是内向性的,它不指向某个具体的对象,只存在于主体的内向性中,它是主体性的凸显。 它不会因为对象的丧失而丧失,它永恒地存在于爱念自身之中。 相应地,由这种内向性的爱所生产的孤独,也是内向性的。 它只要产生了,就不会因为对象的丧失而丧失,也不会因为对象的复得而消失。 内向性的孤独是永恒的,因为它依存于孤独本身,正如内向性的爱依存于爱念本身。 按照萨特所说:“作为对象显现的意识还是意识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自我意识的存在是在其存在中,它是与它的存在相关的, 这意味着它是纯粹的内向性。 它永远归向一个它不得不是的自我。 它的存在是这样定义的:它按是其所是和不是其所是的方式是这个存在。因此它的存在是排除一切客观性的。”[2]在萨特看来,个体的存在本身就不是对象性的,所以其所产生的自我意识,或是意识到的自我存在本身就不可能是对象性的。 以内向性存在为本质存在的主体,他们所产生的爱与孤独,也就不可能是对象性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塑造的爱念与孤独,表现在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身上是纯粹内向性的,它们排除了一切的客观性或者说对象性,所以它们才是永恒不变的。 人类正是因为这种爱念而显得特别而珍贵。

《百年孤独》中塑造的马孔多,创立时生机勃勃,到最后却走进了荒芜。 而那个把爱表达到极致的家族与马孔多共同成长,也共同走进了荒芜。 在马孔多建立之初,“它的确是一处乐土,没人超过三十岁,也没人死去。 ”[3]8,而最后马孔多却变成了“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会被飓风抹去,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那个伴随着它共同成长的家族也一样。 乌尔苏拉·伊瓜兰见证了马孔多的创建与变迁,也几乎见证了家族七代人的成长。 从家族的第一人到家族的最后一人,他们把人类最初所萌发的纯粹的爱念一直延伸到自己的生命尽头。 他们极致地向这个世界表达着自己的爱, 不管是对人或是对事物,他们从不妥协,哪怕为此付出孤独终身以及生命作为代价。 当人类所萌发的爱念脱离了对象性的范畴, 那么他们的爱念就直接指向了自身的内向性。 爱不会因为对象的流变而流变,爱在内向性中得到满足,而孤独也在内向性中得以保持。

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爱念与孤独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作为家族的第一代人,他带领着和他一样的年轻朋友离开父辈的村子,开始了翻山越岭的远征。 经过两年多的跋涉却依然没有找到大海, 他不得已承认自己的远征失败,于是在路途中创建了马孔多。 当吉普赛人带着一些新近的发明来到马孔多,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从一个热血能干的马孔多缔造者发展成一个执着于了解科学, 热衷于新发明的科学怪人。从磁铁到炼金实验室;从打算建立制冰厂到希望用银版照相术获取上帝存在的证据。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一切的现代发明而痴迷,最后“他任凭想象将自己带到了一种永恒的谵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3]68出于对新生事物的热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逐渐地使自己进入到一种孤独状态。 当主体进入到这个状态的时候,原本处于流变之中的人和事物就都不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主体对于爱的内向性的追求。 也就是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于新生事物的爱念, 已经不再指向某个具体的对象, 它直接指向了自己的内在世界。 在这个内在的世界里,他的爱念永葆新鲜,但也因此诞生了永恒的孤独。 爱念不曾丧失,孤独也不会消除。 因为孤独是由极致的爱念生产的,极致的爱念无时无刻不生产着孤独。

从文本的另外一个角度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对现代发明的痴迷掩藏着对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死的愧疚,而这种对物的痴迷也因为愧疚而得到了加强。 在内外交困的过程中,他对一切现代文明的爱念达到了极致。 哪怕是在马孔多的人们都染上了失眠症的时期,他都不曾改观。 一如他开始坚定地要和表妹成婚,用祖辈的长矛杀死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来破除近亲繁衍的心理阻碍; 后来又执着地要去发现新的世界,他对于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从不曾回头。 哪怕因为癫狂而被捆于栗树之下, 他的精神也依然停留在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死亡以及梅尔基亚德斯所带来的世界里。 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生命的尽头,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星期一,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变。 在他的时空里,他只和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梅尔基亚德斯这些死人交流。 在现实和虚幻之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一个有无穷房间的梦中得到慰藉,在梦中他和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相会。 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只是何塞获得内向性爱念的契机,当这种爱念被主体所捕获,那它就不会失去。 主体也因此产生了内向性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会丧失,极致的爱念和孤独都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不管如何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爱念都是复杂的,是蕴藏在对人的热爱之下的对新生事物的极致爱念。 老何塞这种对于事物近乎癫狂的纯粹爱念深刻地传染给了他的后人。 那就是只要产生了最初的爱念,不管是事物还是人,他们都会从一而终,不会因为时代变迁,人情转换,年龄增长而有所改变。 爱到极致则变成了孤独。 不能拥有极致爱念的人是理解不了他们的,所以也只有这个家族的成员才能互相理解,但却不能互相温暖。 因为每一个家族的成员都是孤独的,孤独者连自己的同类也不可能接纳。 老何塞默默死去的那一天,无数的小黄花从天而降,洒满了马孔多的大街小巷。

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爱念与孤独

父亲的爱念与孤独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影响深远。 在他父亲死之前,他就表现出了对炼金实验室和制造冰块的热爱。 以至于在上校的生命里, 制作小金鱼和为自由而进行革命同等重要,甚至前者还要更重要一些。 在他生命的前期和后期,他都是在制作小金鱼里度过的。 特别是后期,他沉浸在制作小金鱼的工作里,每当他制作完十七条小金鱼后,又融化了重做。 如此往复,他的爱念和孤独充分地融合在一起。 以至于他制作的小金鱼和他革命的一生都成为马孔多之外的传奇。 但马孔多的人们多数不曾记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爱念开始于蕾梅黛丝,当他跟随父亲第一次看到蕾梅黛丝时,她的影子就开始折磨他。 哪怕那时蕾梅黛丝还是一个小孩。 而在这之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把他所有的爱念都倾注在金银器的制作上。 他在马孔多整体陷入失眠症时期掌握了高超的技艺。 因为失眠症使他有更多的时间进行训练,而制作小金鱼让他找到保持记忆的方法。 由此,上校成为马孔多远近闻名的匠人。 而当蕾梅黛丝出现以后,她就成了上校“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3]51这颗小石子直到他和蕾梅黛丝成婚才从鞋里掉了出来。 从此以后,蕾梅黛丝成了他存在的意义。 婚后不久,蕾梅黛丝和腹中的双胞胎早夭,而上校则跟随着自由派的脚步投身革命。 虽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无一成功。 他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除掉,其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 他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 ”[3]92但上校对于蕾梅黛丝的爱念从未因为后来的这些革命生涯而有所改变。 他从不对此有所言语,但他知道:投身革命并不是因为自己对于自由派有所爱念,他知道自由派和保守派一样都是政治上的伪君子。 上校参加革命的起因只是因为进驻马孔多的士兵无情地用枪托活活打死了一个被疯狗咬过的女人。 漫长的革命生活只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生活的表象, 他本质上的生活停留在了他制作金银器并思念蕾梅黛丝的时期。

在上校的内心深处,他对蕾梅黛丝的爱念并没有因为战争而消磨殆尽, 但在签订停战协议之后,爱念因为孤独症而被潜藏于心灵的最深处,从此爱念和孤独症不分彼此。 当极致的爱念经过时间的沉淀不曾改变分毫, 也就慢慢演变成了孤独的特质。这种转化甚至连本人也无法辨识,就像患上了失眠症的马孔多居民,慢慢地会失去记忆。 所以连上校本人也无法分清他自己的爱念,这种爱念已经被孤独症所感染得褪去了它本来的面貌。 上校在马孔多的晚年生活中,不自觉地抓住了做小金鱼这样一件活计,以此来寻找爱念和孤独之间的间隙。 当乌尔苏拉看到上校某一天把蕾梅黛丝的娃娃焚毁殆尽时,她认为上校冷酷无情,而上校只是平静地回应说,娃娃上面都是蛀虫。 上校的爱恋和他父亲的爱恋性质上是一样的,不管如何形成的,最终都演变成了一种内向性的爱恋。 不同的是,老何塞是自觉而主动地接受了这种爱恋的成熟;而内向性爱恋在上校那里,多少有些不自觉和被动的因素在。 上校甚至想过打破内向性爱恋和对象性爱恋之间的壁垒,毕竟它们在最初的时候表现得是一样的,只不过到了最后才泾渭分明。 虽然上校希望通过打破壁垒来克服自己的孤独症,但上校的尝试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内向性的爱恋一旦形成,它就只能是内向性的。 而最终,这种爱恋必然使得主体走向内向性的孤独。 甚至到了主体消亡,这种爱恋和孤独依然弥漫在空气当中。

在上校晚年的某一天, 马戏团来到马孔多,他在满天的飞蚁中看到自己“可悲的孤独的脸”。 于是他走向那棵捆绑了他父亲多年的栗树,头靠树干死去。 上校仿佛回到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神奇下午, 而见证他死去的只有一直徘徊在家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到死都没有找到爱念和孤独症的间隙。 而在他之后,这个家族的其他成员也依然无法打破这样的宿命。 在他们身上,爱念和孤独融为一体,坚定地从对象性走向内向性。

三、阿玛兰妲·布恩迪亚的爱念与孤独

阿玛兰妲是家族的第二代,怀着对蕾梅黛丝的愧疚,她终生未婚。 相比于父亲和哥哥的爱念,阿玛兰妲的场域是女性的,但走向孤独依然是家族的。

少年时的阿玛兰妲和丽贝卡同时爱上了从意大利来的调琴师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只喜欢丽贝卡。 为了阻止二人结婚,她用尽了手段阻止婚期的到来。 最后她用鸦片酊实现了这个目的,但代价却是蕾梅黛丝以及腹中双胞胎的死亡。 鸦片酊所产生的作用如同《哈姆莱特》里国王所准备的毒酒,只是阿玛兰妲并没有如同哈姆莱特那样走向死亡。 蕾梅黛丝死后,阿玛兰妲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爱念和对蕾梅黛丝的愧疚纠缠在一起,最终转向了一种对丽贝卡的稳固的怨恨。 这种怨恨情感不能消除,时间不能消除,只有在漆黑如墨的孤独中,阿玛兰妲才能获得稍许的安慰。 终其一生,阿玛兰妲都处于渴望爱却不敢拥有爱的处境当中。 哪怕是丽贝卡转而爱上了何塞·阿尔卡蒂奥,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又转而痴迷于她自己时,她的内心深处都未能逃脱这种看似幸福而热烈,实则却只能孤独一生才能获得安慰的处境。 所以阿玛兰妲拒绝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求婚,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则殉情而死。 从此阿玛兰妲更是手缠黑纱,相比于之前内心中的无形枷锁,她还给自己最初那个纯粹的爱念带上了有形的枷锁。 也因此,阿玛兰妲和赫里内勒多·加西亚·马尔克斯上校都在孤独中死去。 死神提前了几年向阿玛兰妲通知了她自己的死讯, 由此阿玛兰妲一直在给自己准备寿衣。 在准备寿衣的四年里,哪怕丽贝卡在何塞·阿尔卡蒂奥死后就已经闭门不出, 并与她和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起居住过的房子一起腐朽,阿玛兰妲对丽贝卡的记忆依然灼烫。 直到最后,阿玛兰妲才从长久的孤独和最后感受到的安宁中理解了丽贝卡,也理解了自己。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 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 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3]243

阿玛兰妲的爱念是纯粹的,在和愧疚融合在一起之后,也变成了纯粹的怨恨。 在爱念和怨恨无法划清界限时,爱念与怨恨就共同交织成了一种孤独的处境。 这种处境最初是外在的,但慢慢就变成了内在的。 阿玛兰妲的爱恋与孤独的对象性消失了,开始深陷于她自身的内向性中。 虽然老何塞的爱恋里面也融合了愧疚,但不曾有恨,而上校的爱恋里面则是纯粹的爱恋。 不管他们三人在爱恋形成的过程中有多少不同,但最终他们都把爱恋完全从外在拉回到内在。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使得自身的爱恋与孤独显得更为纯粹,从而显得人类是如此不同。

这种处境在家族的第五代人, 雷纳塔·蕾梅黛丝(梅梅)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梅梅的母亲,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打断了梅梅和马乌里肖·巴比伦之间的纯粹爱恋, 并把梅梅送进修道院开始,梅梅至死都不曾发一言。 不过与其说梅梅终生活在孤独中,还不如说梅梅一直活在爱念之中。 而实际上始终生活在孤独中的人是费尔南达,她不是布恩迪亚家族的人, 也从未曾产生过和家族类似的爱念。 她也不曾理解过这种爱念,当她把梅梅送进修道院时,就当她已经死去。 “梅梅握住她的手,跟了上去。 那是费尔南达最后一次看见她,她正努力跟上修女的脚步,最后消失在修道院的铁栅后面。 她仍在想念马乌里肖·巴比伦, 想念他身上的机油味和身边的蝴蝶。 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3]258梅梅和马乌里肖·巴比伦的私生子奥雷里亚诺则完成了家族最终的宿命,和梅尔基亚德斯所留下的羊皮纸上所预言的一样, 他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产下了家族的最后一人。 也是家族唯一一个因为爱而出生,却不曾堕入孤独的人,最终被蚂蚁吃掉。

四、奥雷里亚诺(第六代)的爱念与孤独

作为家族第六代的奥雷里亚诺,他的爱念与孤独与众不同。 家族大多数成员的孤独症都是因为爱念而起的, 因此家族成员的孤独症都是内向性的。而奥雷里亚诺(第六代)的孤独症则是从出生就拥有,只不过这种孤独症依然是对象性的,直到他形成了内向性的爱念,孤独症才从对象性演变成内向性的。

奥雷里亚诺是梅梅的私生子,从遥远的修道院送到家后, 费尔南达认为这是家族耻辱的标志,于是把他藏匿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少年和晚年都一直待在里面的作坊里。 费尔南达从来没有准确地告诉过家里人这个孩子的由来, 直到她死,家里人也只是知道这是一个捡来的孩子。 为了费尔南达那个没落贵族家庭所培养出来的荣誉感,梅梅被关进了修道院,而小奥雷里亚诺终生都活在阴暗当中。 这种阴暗养成了小奥雷里亚诺的孤独症,或者因为在上校的作坊待久了,也感染了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孤独症。 但是布恩迪亚家族的人从来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丢失爱的能力,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当小奥雷里亚诺重新遇到他的姑姑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时,他从孤独症中走出,迸发出其热烈而又纯粹的爱念。

在军队枪杀了香蕉公司三千多罢工的工人后,马孔多迎来了持续四年的雨季。 乌尔苏拉·伊瓜兰在雨季结束后死去,丽贝卡也在同一年死去。 老乌尔苏拉见证着家族变迁的,也洞悉所有家族成员的性情,终生却不曾爱过,但也未曾显示出她的孤独。在老乌尔苏拉死后,“费尔南达闭门幽居的执着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遏阻住乌尔苏拉积蕴百年的洪流。 她不仅拒绝在热风经过时开门,还命人用十字木条钉死窗户,严格遵循娘家教导过着活死人的生活。 ”[3]299小阿玛兰妲被送去布鲁塞尔读书,而小奥雷里亚诺则一直生活在这个幽禁的房子里。 和他相伴的只有领导了香蕉公司的工人罢工最后却幸存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以及梅尔基亚德斯所留下的羊皮卷。 当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他的外祖父奥雷里亚诺第二同时死去,以及他的外曾祖母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出走之后,和他相伴的就只剩下羊皮卷和活死人费尔南达了。 其实当家族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成年的小奥雷里亚诺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自由进出房子,“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 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读了又读,聆听费尔南达在卧室里抽泣直到深夜。 ”[3]314

费尔南达悄无声息地死后,小奥雷里亚诺生活的全部就是破解羊皮卷的内容。 虽然小奥雷里亚诺的处境是孤独的,但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他已经把孤独当作生活的本质。 而当小阿玛兰妲带着丈夫重新回到马孔多之后,小奥雷里亚诺才发现生活的本质其实是纯粹的爱念。 小阿玛兰妲所具有的天真率直、无拘无束,现代自由女性的风范,带给小奥雷里亚诺从未有过的冲击。 小奥雷里亚诺开始走出那栋古老的房子,当然从未走出过马孔多。 他开始有朋友,也开始有社会性的生活,但因为对小阿玛兰妲的爱念使他意识到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孤独。 虽然小奥雷里亚诺原本的生活看起来的孤独的,但因为有了爱念,内向性的孤独才真正产生。 爱念和孤独纠缠不清时,小奥雷里亚诺也开始继承了家族的本质特征。 当小奥雷里亚诺为此向庇拉尔·特尔内拉, 这个伴随着他的家族变迁并和他的家族男性纠缠不清的女人求助之后。 小奥雷里亚诺就如愿和阿玛兰妲在一起了。 “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在因红蚂蚁疯狂啃噬的轰响而难以入眠的家里,他们是家里唯一幸福的生灵,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 ……他们丧失了现实意识、时间观念和日常生活节奏。 他们重又紧闭门窗,为的是省下宽衣解带的功夫,就像当初美人儿蕾梅黛丝期待的那样在家中赤身来去,在院中泥地里一丝不挂地嬉闹,一天下午在水池中欢爱时还险些双双溺死。 ”[3]348~349虽然两人在沉浸热烈的爱情中对双方的关系有所担忧和怀疑,但“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接受了篮中弃婴的说法,并非因为相信,而是因为能够借此摆脱恐惧。 ”[3]353后来两人爱情的结晶,第七代的奥雷里亚诺出生时身上带着猪尾巴他们两人也依然保持着乐观,或许只有老乌尔苏拉才会担忧家族的命运。 但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产后大出血而死, 小奥雷里亚诺则再次变成孤身一人。他在马孔多漫无方向地游荡,强烈的痛苦使得他的爱念又与孤独融为一体,从此再密不可分。 因为这种融合已经不是最初对象性的融合了,它们完全是内向性的,主体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这种处境。

当小奥雷里亚诺想起刚出生的孩子而返回那座古老的房子时,他看见“那孩子只剩下一张肿胀干瘪的皮,全世界的蚂蚁一齐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 奥雷里亚诺僵在原地,不仅仅因为惊恐而动弹不得,更因为在那神奇的一瞬梅尔基亚德斯终极的密码向他显明了意义。 他看到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在尘世时空中完美显现: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 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 ”[3]358在小奥雷里亚诺破解了一直伴随着家族发展的羊皮卷,完全了解到自己家族所有人的命运和羊皮卷上所预言的命运如出一辙之后,他封闭了门窗,再也没有走出。

结 语

马孔多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虚构的世界, 但所表达的爱念却不是。 随着小奥雷里亚诺封闭门窗,布恩迪亚家族独特的爱念与孤独似乎也随着马孔多的没落而逐渐消逝了。 孤独症笼罩的家族向世人展示着一种炽烈而又不为外在所动的美好爱念。 这种爱念完全是内向性的, 它不为时代变迁所动,不为年岁增长所动,也不为生活琐碎所动,它是人类最为纯粹的爱。 正因为纯粹,所以这种爱的归宿才走向了孤独,和孤独融合并保存自身。 人一旦从自身的“马孔多”走出,开始经历社会化之后,爱念则变得不再纯粹,被附加了许多对象性的条件。 虽然爱念依然会引起孤独, 但孤独也只是对象性的孤独,爱念再无法和孤独融合而保存自身。 马孔多的消逝,纯粹的爱念似乎也消逝了。 但曾经存在过的马孔多和布恩迪亚家族依然在不断地提醒着我们:纯粹的爱念才是真正的爱念。

加西亚·马尔克斯塑造布恩迪亚家族正是为了阐明:人类最本质的爱恋,就是内向性的爱恋。 虽然这种爱恋最终导致孤独,但它依然是人类最宝贵的情感体验。 如果人类依然沉浸在对象性的世界中不可自拔,那么人类的爱恋也无法转向内向性,也就无法体验到真正的爱恋。 克尔凯郭尔指出:“从客观的角度出发,人们只能不断地讨论问题;从主体的角度出发,人们讨论的则是主体和主体性,并且认识到,主体性就是问题。 有一点必须紧抓不放,即主体问题不是什么问题,它就是主体性本身。 换言之,问题就是决断。 ”[4]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认识世界不应该从客观对象的角度出发,而是应该从主体自身出发。 只有把主体自身看成要解决的问题,我们才能找到关键所在。 克尔凯郭尔打破了黑格尔主义者的局限性,不单强调人类主体性的重要,更进一步指出主体性是人类伦理生活与宗教生活的重要前提。 和克尔凯郭尔的角度不同,福柯通过审视权力的形式来揭示主体性的形成,进而批判主体的客体化。 “或许,今天的目标不是去发现我们之所是,而是拒绝我们之所是。 ”[5]虽然两人的目的不同,但殊途同归之下,依然可以看出理解主体性的问题关键都在于摆脱客观性而走向内向性。 对于克尔凯郭尔而言, 要确立主体的首要地位来理解自身的生存;对于福柯而言,则是要不断在生存中去审视主体的生成; 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则希望塑造一种可以永久保存的纯粹爱念来彰显主体性的生存。 不管如何,主体性生存才是人本真的生存状态,而内向性的爱,才是人类本真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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