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厢故事演变中的女性意识

2023-05-13 03:02张露露
厦门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西厢崔莺莺封建礼教

张露露,徐 梅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书写的女性,长期被封建势力所桎梏,其自主意识与自觉行为长期被遮蔽与抹灭,因而当女性自觉地为自身合理权益进行抗争时,具有“肯定自我、把握自我与追求自我”特征的女性意识便产生了,由此梳理女性意识的生发缘由与演变过程极具研究价值。西厢故事中女性对待爱情的态度及爱情结局的变化,充分反映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发展。如西厢故事发展至《西厢记诸宫调》时,初以大团圆式结局作为自由爱情的归宿,进而至《西厢记》时,崔莺莺主动追求自由爱情的自主行为,呈现出女性意识的充分觉醒。综合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时代环境和古代文人的个体心灵诉求来看,西厢故事演变过程中女性意识的发展正向呈示了女性积极追求自我存在价值的过程,因而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国内已有学者对西厢故事之女性意识展开了研究。如:岳宏梅[1]以《西厢记》为研究对象分析女性意识的局限性;黎煜[2]和吴冬婷[3]将《西厢记》与《牡丹亭》《红楼梦》中女性爱情、命运及意识进行对比分析;王美惠[4]和李艳[5]分析《西厢记》中崔莺莺人物形象的塑造;李利芬[6]从婚恋观出发分析西厢故事的演变;吴玥[7]从崔莺莺的女性形象及爱情观出发,对读《西厢记诸宫调》和《西厢记》。总体上看,现有研究的视角较为单一,仅对部分作品进行对比分析,且停留于现存的研究成果即《西厢记》成为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之作,始终未探究性地研究为什么西厢故事中所蕴含的女性意识发展至《西厢记》便为觉醒标志,以及西厢故事演变过程中女性意识的发展原因。由此来看,现有研究成果不仅缺乏关于女性意识的系统梳理,而且缺乏从内外因出发分析女性意识的整体流变及揭示西厢故事中女性意识的形成原因。为此,本文立足于西厢故事的文本,研究女性意识的演变过程及其成因,以期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女性意识提供多维视角与全新思路。

一、西厢故事中女性意识的呈现

西厢故事改编至《西厢记》时,其立足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旨立意已然呈示了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同样也标志着其女性意识内涵的明晰,如女性自主地朝向自由爱情、自由婚姻,女性生命本能与情欲的正视,以及对复杂人性的探究。当采取回溯式的研究策略探究西厢故事中的女性意识时,便溯源至《莺莺传》中女性意识的具体表现,《莺莺传》崔莺莺虽以被惨遭抛弃的故事悲剧终结,但她囿于封建传统礼制的藩篱之中被动的走向自由爱情,这一自主走向彰示了女性意识显现的微弱之光。然至《西厢记诸宫调》,在面对自由爱情与生命情欲的诱惑时,崔莺莺虽处于保守自贞的矛盾心理,但仍选择主动的追求自由爱情与婚姻,终止于“才子佳人”的大团圆结局。因而,综合西厢故事演变过程中女性意识呈现的主要方面来看,主要归结于爱情态度与爱情结局这两方面。依据西厢故事即《莺莺传》至《西厢记》的发展逻辑来看,崔莺莺的爱情态度从被动走向主动;爱情结局从悲剧转变至喜剧。

(一)爱情态度的演变

自《莺莺传》改编至《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对待爱情的态度始终基于张生的爱情诱惑与红娘的有效协助,这归因至悖于封建传统礼教即外部环境与内心情欲的冲突,由此萌生自我矛盾的心理,最后采取了看似被动但实则主动的举措。唐传奇《莺莺传》的叙事视角始终以男性的视角俯视并审视女性,女性成为男性随意消遣和摆弄的玩弄对象。张生引诱崔莺莺委身于他后,为图谋功名对其始乱终弃,在崔莺莺另嫁他人后对其闭门不见,张生为掩盖其虚假心理及恶劣行径,不仅对崔莺莺的名声进行污化处理,甚至提出忍情说进行自我粉饰,“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8]。这也说明,《莺莺传》中崔莺莺在红娘的推搡及张生的诱骗中走向自由爱情,崔莺莺的爱情态度是无自主意识的,因而其女性意识仅处于感知状态。

《西厢记诸宫调》一改崔莺莺遭遇始乱终弃的弃妇形象,而是将其塑造为一位勇于突破封建礼教、追求自由爱情的叛逆者形象。崔莺莺追求自由爱情的曲折过程,首先表现在“寺警”之后,崔莺莺明显对张生有爱慕之情,但始终压抑在内心,在老夫人悔婚并声称与张生以兄妹相称后,崔莺莺表面上始终保持默认服从的态度,但内心对情欲的渴望已然无法遏制。【双调】【月上海棠】:“张生果有孤高节,许多心事向谁说?眼底送情来,争奈母亲严切。空没乱,愁把眉峰暗结。多情彼此难割舍,都缘只是自家孽。席上谊哗,不觉玉人低趄。……莺谓夫人曰:兄似不胜酒力。”[9]72显然在老夫人为首的封建礼教势力的桎梏之下,崔莺莺始终克制自我、以礼相待,终因张生患相思病命危时,主动令红娘传简,“【中吕调】【古轮台】:张兄病体尪羸,已成消瘦,不久将亡。都因我一个,而今也怎支当?我寻思,顾甚清白救才郎!”[9]105-106崔莺莺突破了对封建礼教的桎梏并克服恐惧与矛盾心理,最终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自由爱情。综合来看,《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面对爱情虽有明显的自主行径,但仍表现出保守自贞的爱情态度。

西厢故事改编至《西厢记》时,崔莺莺的爱情态度全然不同于《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对张生的情愫始于才情、感于痴心,在两者因素双重作用下自主地走向张生,甚至为谋求二人终生厮守而筹划私奔事宜,另外,《西厢记》一改《莺莺传》以男性视角俯视女性的姿态叙事,而是采取平视的姿态,这种姿态反映至文本中,在面对张生的爱情告白时,崔莺莺积极主动的态度表现在“月下吟诗”“[麻郎儿]我拽起罗衫欲行,他陪著笑脸儿相迎。不做美的红娘忒浅情,便做道瑾依来命。”[10]46此时,崔莺莺显然对张生早已动情,并试图更进一步的走向张生;甚至在老夫人悔婚后,崔莺莺直言,“[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著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袄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10]101这段唱词直接表达了崔莺莺对爱情情欲的渴望,以及对母亲悔婚的怨愤。再次,崔莺莺“传简”和“赖简”的矛盾行为,看似相互矛盾但实质上别具深意,作为名门闺秀的崔莺莺不惧封建势力的胁迫,自主地突破封建礼教牢笼,大胆地主动走向自由爱情,既展现了鲜活的女性形象,又凸显了鲜明的女性意识。

(二)爱情结局的演变

西厢故事女性意识的呈现还有爱情结局的演变。爱情结局的演变从始乱终弃的悲剧—才子佳人的大团圆式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这一演变的关键因素聚焦于撮合者红娘其女性意识深浅程度的作用。红娘在自由爱情的悲喜结局中承担着重要作用,首先从《莺莺传》来看,崔莺莺在张生多次书信引诱后向内心情欲妥协,红娘在传递书信过程中虽作为主要桥梁,但并非是出于对女性追求自由爱情的理解与认同,而仅是身为侍女面对主人的指令时不得不屈从。可见,此阶段的红娘对待自由爱情的态度是漠然的,并无主动撮合意识与女性自主思想,全然以一种屈从者姿态面对封建礼教,因而在封建礼教对女性的禁锢下,崔莺莺的爱情悲剧成为必然倾向。

《西厢记诸宫调》中红娘在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故事中扮演积极撮合者。在崔莺莺采取保守自贞的态度时,红娘主动协助崔莺莺与张生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如在张生害相思病时,红娘直指崔莺莺内心的真实欲求后,她才下定决心主动追求自由爱情,积极肯定和把握自我、追求内心情欲。另外,在面对张生的轻佻诱逗时,红娘没有一味服从,而是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番。如在赖简之后,【尾】“如今待欲去了关了门户,不如咱两个权做妻夫。”红娘道:“你莽时书房里去。”[9]93再次,在封建势力守卫者“老夫人”的胁迫下,红娘并未屈服而是据理力争,其中极具典型的场面是“拷红”,面对老夫人的愤怒发问,红娘机智的通过三点理由说服老夫人同意张生和崔莺莺的婚事,一才子佳人相配适;二治家报恩、两全其美;三门当户对。在《西厢记诸宫调》中,红娘着墨虽不多,但以一个丫鬟的身份协助小姐的自主爱情;而且在面对不公时勇于犀利反击;即使面对封建势力代表者“老夫人”的拷问,依旧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态度。红娘反封建强权的表现,不仅是作为下位者的反抗,更是一种对自由爱情的肯定与维护。然而,红娘对待爱情的自主行径仅局限于封建强权者的胁迫下,因而红娘的女性意识尚处于萌芽感知的阶段。由此,《西厢记诸宫调》的爱情结局终止于才子佳人的喜剧。

《西厢记》中对红娘的笔墨较之《西厢记诸宫调》甚多,《西厢记》红娘作为撮合者的形象更加突出,更具有典型作用。《西厢记》中全剧共二十一套曲子,其中红娘的主唱部分便占了八套。她成为崔张爱情中的关键性人物。她既鼓励崔莺莺主动走向爱情、叛逆封建礼教,又协助其从人性欲求、生命本能中积极追求自我。在崔莺莺与张生自由恋爱的过程中,由她促成两人的多次相会,甚至封建礼教守卫者“老夫人”的最终妥协也是源于她,最具代表意义的场面是“拷红”,红娘陈述一系列事实的同时,抓住老夫人作为封建礼教忠实维护者的弱点,先是直指老夫人忘恩负义之事,随后搬出相国家谱和日后名声加以恐吓。红娘在主动驳斥封建礼教的守卫者老夫人过程中,不仅将这一切过错均推卸到老夫人身上,甚至进行角色转换——由被审问者角色转换成审问者角色,全然不因主仆尊卑、封建礼教而退缩。这一经典场面塑造了“她在反抗封建婚姻制度上是冲锋陷阵的猛将”[11]的人物形象。这既凸显出红娘的反封建礼教的抗争个性;又展现了红娘对生命个体的自我肯定。红娘在《西厢记》中起到关键性作用,虽然是作为下位者,但并不因社会地位的低下而屈服,遇到不公正、不平等的事情,愿意挺身并伸出援助之手,正面与封建势力的代表老夫人争辩抗衡。正是红娘勇于与封建势力作斗争,得以凸显对封建势力的强烈反抗,而这种强烈反抗的背后,便是对自由恋爱、生命本能的肯定。这也是《西厢记》中红娘女性意识觉醒的鲜明表现。这也铸就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美好愿景的喜剧结局。

二、西厢故事女性意识的继承与发展

西厢故事虽始于《莺莺传》,但《莺莺传》中女性意识尚不鲜明,至董解元改编的《西厢记诸宫调》时,其女性意识处于初始感知阶段,随后在王实甫改编后的《西厢记》中才真正地实现女性意识的真正觉醒。结合前文《西厢记诸宫调》与《西厢记》的比较来看,两者对自由爱情有着一致的追求,在肯定自由爱情的同时也是在反抗封建礼教的胁迫,积极肯定个体情欲、人性本能。王实甫《西厢记》虽然是对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故事的改编,但其所表达的理念和精神很好地继承和发展了下来,其中较之醒目的是崔莺莺和红娘这两位女性人物形象所表露的女性意识。

(一)西厢故事中女性意识的继承

《西厢记》对《西厢记诸宫调》中女性意识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崔莺莺和红娘。从崔莺莺这一人物性格来看,首先《西厢记》继承了《西厢记诸宫调》中崔莺莺性格,崔莺莺的性格是执着、勇敢和决绝,虽贵为相国千金、名门闺秀,性格温婉和顺,但在大义面前毫不退缩,在寺警一章中,莺莺主动请会孙飞虎,为保全众人性命主动牺牲自我;在得知张生害了相思病之后,主动遵从内心情欲并挣脱封建礼教的禁锢;在等待张生金榜题名归来时,主动给张生寄汗衫表达相思之情,勇敢反对郑恒的求婚。另外,崔莺莺的思想意识在两部作品中有着鲜明的承继关系,作为相国千金并深受封建传统礼教浸染的崔莺莺,对待有悖常规伦理的事情,出于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是抗拒和犹豫。显然,《西厢记》继承了《西厢记诸宫调》中崔莺莺面对自由爱情时犹豫不决的矛盾行为——“传简”和“赖简”,而后在红娘的促使下抛弃封建礼教,追求自由爱情,并在这矛盾行径中反衬出崔莺莺鲜明的女性意识。由此可见,《西厢记》的崔莺莺继承了《西厢记诸宫调》的性格和思想。《西厢记》与《西厢记诸宫调》中崔莺莺主动走向自己朝暮已久的张生,勇敢地突破封建礼教束缚,决定自己的情感命运。

从继承的角度来分析红娘,《西厢记》中的红娘继承了《西厢记诸宫调》思想品质和精神追求,红娘从未因低下的社会地位而弃逐自我,且并不吝啬聪明机敏为见义勇为而服务,在老夫人“悔婚”这一忘恩负义的情形下,红娘主动撮合张生与崔莺莺;在张生害了严重的相思病时,红娘旁敲侧击式地帮助张生达成心愿;尤其在“拷红”场面,红娘将其聪明机敏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见《西厢记》完整地继承了《西厢记诸宫调》中的女性意识。

(二)西厢故事中女性意识的发展

《西厢记》对《西厢记诸宫调》继承的同时有着全新的发展,具体表现在崔崔莺莺与红娘追求自由爱情过程中勇敢地与封建势力进行抗争,积极肯定自我内心情欲、把握自我命运走向与追求个体生命的自由,这使得在《西厢记》中女性意识的发展尤为突出,并且可从多个方面进行剖析。首先从其创作主题来看,由才子佳人的爱情自由、反封建礼教发展至“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自由思想,这一思想的转变颇具现代爱情意识的色彩,同样也反衬出两位女性极富独立追求爱情的女性意识。其次从崔莺莺的爱情态度来看,《西厢记诸宫调》中是保守自贞,如宴请张生时的言辞,“[双调][月上海棠]:莺道:休劝酒,我张生哥哥醉也。……红娘笑曰: 莺莺幼从慈母之教,贞顺自保,虽尊亲不可以非语犯,下人之谋,固难入矣。”[9]72而在《西厢记》中则是积极主动,如她一上场,唱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10]2。唱词表达了她内心对爱情的向往和惆怅,这也诠释了崔莺莺面对爱情时的主动举措,即对张生一见钟情,甚至主动投向含情脉脉的眼光,“回顾觑末”“临去秋波那一转”[10]9-10。在遇到张生后坦然地表露出对爱情的向往,并积极主动开展爱情追求,“谁肯把针儿将线引,向东邻通个殷勤”[10]65-66。张生病倒后,在红娘的协助下主动与张生幽会。在等待张生赶考时,忍不住寄汗衫、抚琴,主动表达对张生的思念,并满是轻蔑的说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但得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10]190。综合崔莺莺爱情态度的转变来看,崔莺莺从矛盾被动到积极主动,这一态度转变体现了崔莺莺女性意识的觉醒。而这也是《西厢记》对《西厢记诸宫调》女性意识的发展。

另外,从红娘这一人物着手分析,《西厢记》有意突出红娘在崔张爱情中的关键作用,因而红娘在《西厢记》中描写篇幅和人物作用更长、更细致。《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和张生的“月下吟诗”“乘夜逾墙”等多次偶遇和幽会,都是红娘为两人促进情感而创造机会。红娘作为传话者和撮合者,不仅在崔莺莺对张生的情义犹豫不决时从中撮合,而且在老夫人悔婚之后,红娘出于对张生的同情和对老夫人的不满,被动的在三人间协调。而《西厢记》中红娘在《西厢记诸宫调》的基础上,对待爱情更具有鲜明的自主意识,红娘不仅是爱情的撮合者,而且赋予美好的寓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人物性格而言,在《西厢记诸宫调》和《西厢记》中的相同场面比较得出对红娘的不同刻画。例如经典的“拷红”场面,在《西厢记诸宫调》中,红娘在面对老夫人的质问和指责时,态度始终不卑不亢,红娘列举三大理由来劝诫老夫人,如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和治家报恩,红娘采取的是借助传统封建礼教的逻辑说服老夫人,其本质仍是对封建势力的妥协,被封建礼教所束缚。而在《西厢记》中,红娘并没有着眼于才子佳人、门当户对,而是抓住封建势力的代表老夫人的弱点——忘恩负义、有辱相府名声作为重点来反击,最终迫使老夫人不得不同意张生与崔莺莺的婚事,此时红娘的本质思想已发生转变,直面传统封建礼教,正面与之进行抗衡,并直击封建礼教的弱点,此时红娘展现了强烈的反叛意识和抗争精神。通过以上的比较可知,《西厢记诸宫调》中红娘为自由爱情的合理存在披上了封建礼教的外衣,而《西厢记》中红娘对于自由恋爱则是明确地表明了合理存在的自主意识,甚至在针对封建礼教中不合道义的问题进行悲愤的控诉和强烈的抗争。由此可看出,《西厢记》中的红娘不仅性格伶俐泼辣,而且更是有着反对封建礼教、维护自由恋爱的女性意识。这也是《西厢记》对《西厢记诸宫调》中女性意识的发展一大体现。

三、西厢故事女性意识发展的原因

王国维先生曾在《宋元戏曲史·自序》论及:“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2]1“西厢”故事的演变以元稹为始,至董解元、王实甫的改编创作,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不同改编创作呈现出不同的思想底蕴,以及其不同的文学体例适应时代发展的同时,也承载着独特的思想意识,即“情”应作为人伦之始,生命之源和自然之本,展示了道德伦理试图承认人性在自然原始层面的合理性,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实现发展与升华。因而在西厢故事发展过程中,女性积极追求自由爱情、婚姻,勇敢承认人性、生命情欲,这是女性意识在冲破多重枷锁与规范寻至曦光,进而实现初步觉醒的重要因素。由此,西厢故事中促成女性意识发展的主要两大原因是社会时代因素和创作者的心灵诉求。

(一)社会时代环境的影响

西厢故事的演变以元稹为始,至董解元、王实甫的改编创作时,女性意识的呈现愈发鲜明,创作者不仅突破社会性别藩篱,正视并肯定女性合理的情感诉求,而且从人的本性出发,克服传统封建伦理的思想枷锁,实现女性对自我命运的把握与生命意义的思考。

中唐浪漫传奇《莺莺传》,联系其时的婚姻风尚与婚姻制度带有鲜明的政治意识和礼教色彩,便可知崔莺莺的爱情悲剧是必然的。首先,科举取士蔚然成风,“元和中,中书舍人李肇撰《国史补》,其略曰: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在其中”[13]8。基于统治者的崇重及新兴进士光亮的前景仕途,新兴进士成为高门大户优先姻亲对象,而新兴进士为实现进身之阶与高门大户联姻。“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择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13]47在此背景下,功名利禄成为男性唯一的追求与向往,崔莺莺虽出身于高门大户但仍惨遭抛弃,沦为男性的玩弄对象成为一种必然。其次,婚姻礼制的规范约束。《礼记正义·昏义》:“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14]唯有经过如此完整程序娶过门的女子便是“妻 ”,因其有“事宗庙 ”的任务或者说权力,因而又称“冢妇”或“主妇”[15]。而崔莺莺未与张生进行正式的婚姻协定,两人的私相授受更不具备宗族和社会承认的资质条件。基于多重婚姻条件的规约下,张生对崔莺莺的情感态度仅处于一般的玩弄。再次,风流绮靡的社会风尚。“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16]。“唐代官妓最盛,文人墨客、进士新贵,多以风流相高。皇帝也有出外作狎邪游者。长安、洛阳、扬州、湖州诸处妓女尤多。”[17]在这种社会风尚下,文人士大夫在面对风流艳情时通常达成共识——止于赏玩。《莺莺传》中,张生玩弄崔莺莺后,不仅利用“忍情”“补过”的言论为自己辩解,而且“其有朋亦视其为当然,而不非议”[18]52。可见,当时的社会风习便是士人好风情,不以好色为惧。最后,女性无爱情婚姻自主权。女性的婚姻和个人命运被族权、父权和夫权掌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性的婚姻不仅唯有在父权的指令下才得以生效,而且常服务于宗族和政治利益,如巩固阶层地位、实现阶级利益最大化,而女性的个体意愿从未被纳入考虑的范畴。在此社会背景之下,崔莺莺最后另嫁他人,成为名门利益的牺牲者也是必然的倾向。

金代《西厢记诸宫调》相较于《莺莺传》来看,其女性意识显著提升的缘由需结合金代的时代环境,金熙宗时期开始实现汉化并以此维持统治秩序,这种汉化看似是单向学习实则是一种双向影响,汉民族文化对女真族文化风俗产生影响的同时也被影响着。沉潜至其具体的社会环境,首先,金代女真族自由恋爱的风俗影响。据洪皓《松漠纪闻》记载,契丹、女真男女共同饮酒、歌舞,如若“邂逅相契,调谑往反,即载以归”[19]17。甚至女子会不远数里追逐心仪男子,“不为所顾者,至追逐马足不远数里”[19]17。并且男女可自由婚配,“(女真)其俗谓男女自媒,胜于纳币而婚者”[19]17。此外,在《大金国志校证》中记载,适龄婚配女子可自我宣传,进而寻得伴侣,“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妇工、容色,以伸求侣之意。听者有求娶欲纳之者,即携而归,其后方具礼,偕女来家,以告父母”[20]。可见,金代女真族婚俗的自由包容度较高,必然对汉族婚俗产生一定的影响。其次,女真族淡漠的贞节观。女真族对女性贞节的束缚较少,如在“放偷日”中,男女可进行自由结合,丝毫不受任何固有观念的约束,任凭生命本然的情之所向;另外,女真族的“接续婚”俗即收继婚或转房婚,“旧俗,妇女寡居,宗族接续之”[21],“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侄亦如之,故无论贵贱,人有数妻”[22]17。显然,这种婚俗反映出女性贞节并非是婚恋关系中的主导因素,更进一步突出女真族淡漠的贞节意识,这也对汉族封建妇礼产生一定的影响。最后,金代女真族母权制残余的影响。女真族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演变的过程中,母权制的部分思想仍在婚俗中体现,如婚嫁礼仪中“纳币”,“婿牵马百匹,少者十匹,陈其前。妇翁选子姓之别马者视之,塞痕则留, 辣则退,留者不过什二三,或皆不中选。虽婿所乘亦以充数。大抵以留马少为耻,女家亦视其数而厚薄之”[19]29。女方依据男方聘礼数量给予相应的回礼,在这种类似“等价交换”的行为中体现出男女的社会地位处于相对平等的状态;此外,婚后新郎须在新妇家服役三年,“既成昏,留妇氏执仆隶役,虽行酒,进食皆躬亲之。三年然后以妇归”[19]29,从这一婚俗可以看出,女方家庭在婚姻中占据一定的话语权。可见,女性生存自主权较为显著的社会背景,铸就了《西厢记诸宫调》大团圆式结局及较为鲜明的女性意识。

《西厢记》的矛盾视点集中于封建礼教与自由爱情的抗争,以此实现人情、人性合理诉求的追问,完成对个体命运的重新审视和把握。因而探究元杂剧《西厢记》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必须结合元代特殊的时代背景进行分析。首先,自由宽松的人文环境。元代处于复杂的社会转型期,新旧交替间多元文化的并存,元世祖忽必烈制定治国安邦的政策,提供了自由宽松的人文环境,一定程度上提高思想包容度的同时,也激发了对封建礼教的反叛,这也为促使女性意识的觉醒提供条件。其次,不同婚姻习俗的冲击。蒙古族的乱婚习俗与程朱理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俗截然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冲击并削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程度,由此,元代女子实现了“暂时的、有限的‘解放’”[23]46。这背后的缘由涉及至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冲突。中原农耕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主体,讲求伦理、礼义,强调秩序与等级,而草原游牧文化与之全然不同,生性粗犷且崇尚自由,道德与伦理方面的意识形态相当薄弱。这两类不同的文化碰撞必然产生诸多矛盾,极易导致思想的断裂,最具冲击力的便是“对严密整饬的封建伦理秩序及其赖以维系人心的道德准则的颠覆与腐蚀”[24]。再次,科举制度的衰败。元代曾在太宗窝阔台十年至仁宗延祐元年废止科举制,而后又重新恢复,然而,伴随着异族侵凌及相应的民族政策导向,儒生通过科举取士的几率十分微小,由此,大部分儒生在卸下科举和儒家经典这一沉重包袱后,开始走向市井生活,转向对自然与生存、人性与生命的思考。最后,职业女性的出现。宋元时期,城市经济发达,市民阶层对俗文化的市场需求量较大,杂剧及杂剧社团成群出现,“促使相当一部分女子成为职业妇女进入社会”[23]46。部分职业女子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经济独立,在此背景下女性的社会地位有所上升,同样,这也极大地促使女性意识的觉醒。

(二)创作者的心灵诉求

时代环境与创作者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不同的时代环境塑造各类创作者及其作品,创作者在基于时代环境和个体生命体悟的影响下,利用作品反映彼时的社会现状及深刻的思想内涵,其中蕴含着个体强烈的心灵诉求,西厢故事便是最好的证明。唐传奇的勃发根植于文学嬗变的发展规律,忠于创作者个体对自我的认同与挣扎。《莺莺传》在陈寅恪先生以“以诗证史”创作理念的求证下,证实元稹的《莺莺传》极具自传性质,“《莺莺传》为微之自叙之作,其所谓张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无可疑”[18]146。《莺莺传》源自于元稹的真实经历,一方面体现了中唐时期的文学嬗变轨迹,“意识到个人身份,特别是‘真’的身份,必须具有与众不同的特性”[25]14。这种“真”的身份,必然导致创作者高度辨识的特性。结合中唐时期特殊的文学环境,文人喜好雅集和听俗,相互间评判酬和,此时文人追求独特性成一风尚,真假叙事间构建独具个人特色的浪漫传奇。另一方面是私人领域的自我转向,中国古代的文学活动地点多以后园林、庭院等这类私密场所为主,杨晓山将私密领域界定为“一系列物体、经验以及活动。这些物体、经验以及活动属于一个独立于社会整体的个人主体。所谓社会整体可以指国家,也可以指家庭”[26]2。私人领域中私人空间是相较于公共空间而存在的,结合中唐时期的社会境况,私人空间蕴含着自我欲望的袒露、对封建礼法的反叛以及对社会现状的压抑与不满,基于此,私人空间在爱情传奇中表达的不仅是压抑心理的释放与社会现实的不满,而且滋养了生命本能的渴望。综合来看,元稹在追求个体身份的特性与建构私人领域的空间时,自觉萌生了薄弱的自我意识及生命原始欲望的自主挣扎,进而投射至小说创作中,赋予人物崔莺莺大胆出格的爱情举动,正是女性意识萌芽的起点。

《西厢记诸宫调》才子佳人的大团圆结局彰显了董解元独特的心灵诉求,从董解元的生平考证来看,生年于金章宗时代,“以制作并说唱诸宫调为生涯的”[27],解元的称谓“在宋朝和金朝又被广泛用于统称未出仕的文人,同时也可作为职业艺人的绰号”[28]。结合金朝时代背景,“科举考试竞争日益激烈,印刷品市场应运而生,以协助考生在竞争中占取优势,而许多科场失意者则寻求以写作建立名声。”[29]董解元作为书生及市井艺人,其内心充盈着世俗的渴望,因而大团圆式结局正契合其内心诉求。首先赋予了张生理想人格和品性。《西厢记诸宫调》增加张生协助崔莺莺寺庙脱困的英勇细节,张生与崔莺莺间的爱情并非是一时情欲,而是源于才能与学识的欣赏,进而发展至爱情,甚至将生死、礼法置之度外私奔至蒲州。此时的张生并没有因懦弱而放弃自我,更没有因为功名利禄而做出违背道德之事。其次正视个体情欲。董解元作为职业的诸宫调说唱艺人,深谙大众审美心理,尤以在勾栏瓦肆的市井生活中,市民阶层的偏好皆为其所熟知,在经济发达、思想异常活跃的地带,礼法束缚力较弱,思想包容度更高,因而在崔莺莺主动向张生表达关切并生发爱恋时,“才子佳人”积极主动的双向奔赴对市民的吸引度更高,大团圆式结局的诱惑协助个体情欲向生力的挣扎,这“才子佳人”的结局不仅暗藏了董解元对个体情欲的认可,而且更是对生命本能的思考。可见,董解元在《莺莺传》的基础上进行改编,爱情结局的正向转变呈示其对生命本能的进一步认可与思考,进而投射至《西厢记诸宫调》的文本中,促使女性意识的进一步发展。

在多重文化背景下孕育的《西厢记》,其女性意识的觉醒是王实甫心灵诉求的自我坦陈,依据王实甫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创作环境来看,由于元代特殊的民族政策以及科举制度的断裂,王实甫作为由金入元的剧作家,无法通过科举制度实现阶层的跨越,只能作为社会下层知识分子进行谋生,另外,彼时蒙元推崇的尚武精神以及刚强性格促使其个体生命的觉醒。王实甫诉诸于《西厢记》的心灵诉求,首先是内在情感的抒发,《西厢记》在崔张自由爱情的悲欢离合中暗藏王实甫的自我诉求,元代知识分子因报国无门而无法实现自身的社会价值,进而无法佐证个体的存在价值;社会下层知识分子无法借助科举实现阶级跨越,导致儒生易遭社会大众的蔑视,“以至于民间流传着诸如‘生员不如百姓,百姓不如走卒’的俗语,甚至于‘小夫贱隶,亦以儒为嗤诋’”[30]。可见,王实甫一方面借以张生独特才情及崔莺莺为张生的前途、价值与社会地位进行辩护为儒生正名,纾解内心苦闷;另一方面借助女性追求自由爱情为儒生背离传统儒生的人生轨道进行自我辩护。此外是反叛精神的生命彰显。城市经济的持续发展、雅俗文化的交流与碰撞,诱使王实甫对传统价值观、道德标准进行反叛和否定,不再拘泥于传统儒生既定的人生追求与目标,而是在被迫沉入民间——形化民间,创作视野延伸至民间,试图从多方面展现普通百姓的情感生活和生活理想,最终借助人欲之始寻求生命存在的合理性。王实甫提出“至情”的理念,不仅是表达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美好愿景的衷情希冀,更是表达了对生命存在合理性的理解与认同。因此,王实甫在《西厢记》中书写男女自由爱情,表达了对生命、人性合理存在思考的同时,主动反叛封建礼教的传统价值观,正视生命情欲并认可情欲,这具体表现在崔莺莺勇敢追求自由爱情中演绎女性意识的觉醒。

然而,关于元代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元代剧作家对女性的态度与观点,张维娟认为元代女性意识的总体发展呈倒退趋势,对此,结合其著作《元杂剧作家的女性意识》与本文进行比较分析。首先,综合前文的分析,西厢故事发展至元代,无论是作品中的女性,还是剧作家对待女性的态度与观念,均表达了女性在爱情、婚姻、贞节观方面具有强烈的主体性思考,也即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发展态势明朗且乐观,全然不同于张维娟在《元杂剧作家的女性意识》中对元杂剧作家整体性的普适论述,认为元代男性剧作家的文本创作中女性意识的发展呈倒退之势。其次,针对西厢故事中女性意识自身的发展指向与趋势来看,剧作家及作品中关于女性的思考与审视是带着鲜明的希冀与美好的憧憬,一如王实甫提出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西厢故事是借以爱情故事的具象化来阐释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女性主体性意识与自我意识的进一步发展,而《元杂剧作家的女性意识》则是立足于元代多位剧作家的多部作品,从元代社会环境的整体态势与全局指涉出发,从多个方面如婚龄、贞节、妓女形象等论证元代女性对男性的绝对精神附庸,穿透元剧作家对女性的想象与审美从而得出男性绝对主导权的结论。可见,由于中心论点、发展趋势及对象指涉的不同,元代女性意识的发展分析呈不同的发展倾向,那么,针对西厢故事中女性意识觉醒的具体情况来看,元代女性意识呈整体向上、积极乐观的发展态势。

四、结语

西厢故事历经多次改编,其蕴含的女性意识逐渐由朦胧模糊发展至初步觉醒,具体通过爱情态度与爱情结局来表现,即崔莺莺的爱情态度从被动转向主动,红娘对待自由爱情、封建守卫者时的态度从冷漠屈从转向热情抗争;爱情结局也由悲剧转为喜剧。结合女性意识的显现过程来看,西厢故事明确地呈示了女性意识的承继关系,即崔莺莺突破封建礼教走向自由爱情的矛盾心理、红娘面对封建势力守卫者“老夫人”的抗争,到崔莺莺直面自我、正视生命情欲,并积极追求自我的自主行径,同时,红娘出于感性思考,亦积极主动地帮助崔莺莺完成追求自我。综合二人的自主行径来看,其女性意识的思想内核“肯定自我、把握自我、追求自我”无一不在展示女性对自我生存、人性本能、生命存在的积极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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