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松
由于朝代的更迭、统治者的轻视与禁止,骈文在元明两代趋向衰落,正如近代学者刘麟生在《中国骈文史》中所指出的那样:“明代文学称盛,而模仿之作居多,创造之意为少,以言骈文,粗制滥造,庸廓肤浅,虽有作品,难登大雅之堂”。①刘麟生:《中国骈文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94页。而到了清代,骈文逐渐复兴,晚清时期的郭嵩焘曾这样说:“国朝文治昌明,旷越前代,骈俪之文,跨徐庾而追潘陆。”②郭嵩焘:《十家骈文汇编序》,《养知书屋文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54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5页下栏。涌现出了众多的骈文名家,如尤侗、吴绮、毛奇龄、陈维崧、吴农祥、陆繁弨、章藻功、胡天游、袁枚、邵齐焘、吴锡麒、汪中、洪亮吉、孔广森、杨芳灿、曾燠、阮元、彭兆荪、王闿运等等,简直是举不胜举。那么,在这众多的骈文作家中,谁是清代骈文的第一作家呢?
关于谁是清代骈文第一作家的问题,早在乾隆中叶,四库馆臣在对清初的骈文名家如吴绮、陈维崧、陆繁弨、章藻功等进行评论中,就已经展现出来了。如以下两则评论:
国初以四六名家者,推绮及宜兴陈维崧二人,均源出徐庾。维崧泛滥于初唐四杰,以雄博见长;绮则出入于樊南,以秀逸擅胜。章藻功与友人论四六书曰:“吴园次班香宋艳,接仅短兵;陈其年陆海潘江,末犹强弩。”其论颇公,然异曲同工,未易定其甲乙。①永镕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21页。
国朝以四六名者,初有维崧及吴绮,次则章藻功《思绮堂集》亦颇见称于世。然绮才地稍弱于维崧,藻功欲以新巧胜二家,又遁为别调。譬诸明代之诗,维崧导源于庾信,气脉雄厚,如李梦阳之学杜;绮追步于李商隐,风格雅秀,如何景明之近中唐;藻功刻意雕镌,纯为宋格,则三袁之亚。平心而论,要当以维崧为冠。②同上,第1524页。
此外,四库馆臣也论及到钮秀与陆繁弨,但总的说来,他们对陈维崧的评价最高,认为陈维崧是清代顺康雍时期的第一骈文作家。而陈维崧的骈文书写“导源于庾信”,而且还泛滥于“初唐四杰”。透过这些评论,我们不难看出:将陈维崧视作顺康雍这近百年骈文作家第一人,实际上透显出了这样的一种文学观念,那就是骈文书写应该取法六朝、初唐,以六朝、初唐骈文为圭臬。
随着清代骈文创作的不断发展,与人们对骈文认识的不断深入,人们关于骈文的文学观念也在发生变化。嘉道以后,关于骈文的观念渐渐趋向于不拘骈散或骈散融合。③曹虹:《清嘉道以来不拘骈散论的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因此,陈维崧这种“导源于庾信”“泛滥于初唐四杰”的骈文在清代骈文史上的文学经典地位诚如吕双伟指出的那样,被逐渐消解:“陈维崧的骈文大家地位,晚清人几乎忘记。提到清代骈文大家,多是乾嘉时代的胡天游、洪亮吉、汪中、孔广森,甚至袁枚、邵齐焘,就是没有陈维崧。”④吕双伟:《陈维崧骈文经典地位的形成与消解》,《文学遗产》2018年第1期。在清代中叶以后,人们认为清代骈文作家第一人不是陈维崧,而是另有其人。如郑虎文在《翰林院编修叔宝邵君墓志铭》中云:“今海内人士所推能为东京、六朝、初唐之文者,无论识与不识,必首推吾友叔宝……今古骈散殊体诡制,道通为一,涉笔矢音,金玉咳唾,造次以之,允蹈维则,班、范、潘、陆,斯文未坠,君于本朝,一人而已。”⑤郑虎文:《吞松阁集》卷三十四,《四库未刊书辑刊》第10辑第14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33页上下栏。认为邵齐焘是清代骈文第一人。此外,方履篯也被认为是两宋迄清代的骈文第一人,如陈寿褀在《清勅授文林郎署福建闽县知县方君墓志铭》中谓方履篯“诗词外,尤工骈俪文,汇汉魏、晋宋作者之风骨神韵,洒洒焉,御风而行,而阳开阴阖,云谲波诡,神明矩矱,动与古会,赵宋以来迄明,一人而已”⑥陈寿褀:《左海文集》卷九,《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388页上下栏。。尽管邵齐焘、方履篯的骈文创作受到如此推重,但并没有被文坛普遍地接受。而被文坛广为接受的清代骈文第一人,是胡天游与汪中。陈文述在《挽许周生驾部宗彦并呈楚生夫人》中以“江北汪容甫,山阴胡稚威”⑦陈文述:《颐道堂诗选》卷十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505册,第110页下栏。这两句诗,称赞已故的许宗彦的骈文创作,意谓许宗彦的骈文创作兼有汪、胡二人之长。虽然对许宗彦的骈文创作成就的称誉有些言过其实,但在陈文述的骈文文学观念中,汪中与胡天游是清代骈文创作的并列第一人。无独有偶的是,近代骈文名家谭献也如此认为。谭献曾遴选清代骈文代表作“不愧八代高文、唐以后所不能为者仅十五篇”,这十五篇骈文是:纪昀《四库全书进表》、胡天游《拟一统志表》《禹陵铭》、胡浚《论桑植土官书》、陆繁弨《吴山伍公庙碑文》、吴兆骞《孙赤崖诗序》、袁枚《与蒋苕生书》、汪中《自序》《汉上琴台之铭》、孔广森《戴氏遗书序》、阮元《叶氏庐墓诗文序》、张惠言《黄山赋》《七十家赋钞序》、孙星衍《防护昭灵之碑》、乐钧《广俭不至说》。①谭献:《复堂日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2—143页。胡天游、汪中与张惠言各以两篇入选,此三人入选骈文篇数之多,并列第一了。显然,在谭献的骈文文学观念中,胡天游、汪中与张惠言这三位骈文家是清代骈文创作的并列第一人。
张惠言的骈文创作成就虽然很高,但《国朝骈体正宗》与《国朝骈体正宗续编》这两部著名的清代骈文选本并没有选录其文。在清人的文学或学术观念中,张惠言更多的是以词人与经学家为后世所称。如晚清著名学者朱一新在《无邪堂答问》中,论及清代的骈文家有彭元瑞、胡天游、洪亮吉、汪中、邵齐焘、孔广森、董祐诚、陈维崧、吴绮、吴锡麒、尤侗、袁枚、杨芳灿、吴荀鹤、刘星炜、王太岳、孙星衍、吴鼒、彭兆荪、刘嗣绾、乐钧、郭麐、王昙、姚燮等二十多人,②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标点本,第91页。没有提及张惠言。张之洞在《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总目》中,提及清代骈体文家里,有毛奇龄、胡天游、胡浚、邵齐焘、王太岳、刘星炜、朱珪、孔广森、杨芳灿、汪中、曾燠、孙星衍、阮元、洪亮吉、凌廷堪、彭兆荪、吴鼒、刘嗣绾、董祐诚等,也没有张惠言;张惠言是作为阳湖派古文家与词人同恽敬、陆继辂、董士锡以及曹贞吉等一起被张之洞提及的。③张之洞:《书目答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9—230页。因此,尽管张惠言入选到谭献所选清代骈文代表作15篇中达两篇之多,与胡天游、汪中等同,但他并不在清人认可的骈文家之列。换言之,清代骈文家第一之争,只能是胡天游与汪中之间展开了。
与胡天游比较起来,汪中的知名度在嘉道以后是很高的,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一)狂傲的性格。一个有着狂傲性格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因其言行超越于流俗之外,最容易受到世人的关注。汪中由于性格狂傲,因而在当时及后世流传着关于他的不少逸事,如此则:“(汪)中议论故抑扬,以耸众听。时侨居扬州程吏部晋芳、兴化任礼部大椿、顾明经九苞,皆以读书该博有盛名。中众中语曰:‘扬州一府,通者三人,不通者三人。’通者,高邮王念孙、宝应刘台拱与中是也。不通者,即指吏部等。适有荐绅里居者,因盛服访中,兼乞针砭。中大言曰:‘汝不在不通之列。’其人喜过望,中徐曰:‘汝再读三十年书,可以望不通矣!’中诙谐皆此类也。”④洪亮吉:《又书三友人遗事》,《洪亮吉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标点本,第1040页。这类逸事因为传奇色彩较浓而为人喜闻乐道,并广为流传,极大地扩大了汪中的知名度。(二)卓绝的学术造诣。汪中早年经营词章,三十以后,致力于考据,今传《述学》一书,即是其词章与治学所得。汪中卓绝精深的学术造诣,诚如近代学者平步青所云:“足称乾隆中钜手”。⑤平步青:《霞外攟屑》,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标点本,第610页。对考据学极力贬斥的方东树,在其《汪氏学行录序》中也不得不称:“江都汪容甫先生,负海内盛名,士林之稍有识学者,莫不宗仰之,以为通儒矣。”①方东树:《考槃集文录》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497册,第297页上栏。对汪中可谓是称扬备至。(三)卓越的骈文家。在骈文创作上,汪中多用四字句或六字句的当句对、单句对,基本上不用四六隔句对,且骈偶中不时穿插散语奇句,文气较为流畅,与齐梁、初唐以四六隔句对等为主组成的骈体之作迥然不同,如为人熟知的《自序》《汉上琴台之铭》等。所以,王引之在为汪中著作《述学》作序时说:“至其为文,则合汉魏、晋宋作者,而铸成一家之言,渊雅醇茂,无意摩放,而神与之合,盖宋以后无此作手矣。”②王念孙:《王石臞先生遗文》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466册,第40页下、41页上栏。
汪中的骈文哀感顽艳、缠绵悱恻,用典多出自唐以前的经史典籍,因而在艺术上呈现出渊雅醇茂之态。尽管汪中所作的骈文不过二十来篇,但其中被清代著名骈文选本《国朝骈体正宗》《骈文类苑》《骈文类纂》等选入者(去其重复)计有《自序》《黄鹤楼铭》《兰韵轩诗集序》《汉上琴台之铭》《吊黄祖文》《经旧苑吊马守真文》等6篇,入选比例较高。此外,他的《哀盐船文》《狐父之盗颂》这两篇,在新中国以来的文学史或古代作品选教材中屡被选入或论及,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编第二册,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八编第七章中对汪中的叙述。可见,汪中的骈文创作得到了学界的高度认可。如《自序》这篇作品,虽然是规橅刘孝标《自序》,汪中在文中将自己与齐梁时期的刘孝标相比,有“四同”、“五异”;而这“五异”,主要是倾诉自己的不幸与悲苦,诚如文中所言“嗟乎!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于孝标,抑又不逮”,表达了自己对现实人生中“笑齿啼颜,尽成罪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的愤懑之情。而《经旧苑吊马守真文》通过凭吊明末名妓马守真,抒发了自己“俯仰异趣,哀乐由人”之悲愤与贫寒才士人世沦落之感,怜人与自悼融合无间。此篇与《自序》是汪中执友刘台拱与江藩最为爱赏之作。③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乾隆)四十八年癸卯”条:“《吊马守真文》,刘先生台拱,最爱此文。”杨晋龙主编:《汪喜孙著作集》,中国台北: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第1122页。江藩在《汉学师承记》中论及汪中的词章时说:“君少喜为诗,不为徘徊光景之作;善为文,土苴韩、欧,以汉、魏、六朝为则,藩最重君文,酷爱其《自序》一首。”见所著:《汉学师承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4页。《黄鹤楼铭》是汪中代湖广总督毕沅所作。叙写了黄鹤楼的江山形胜与其对国家政治、人民日常生活以及文学创作的历史贡献。在当时,它与程瑶田的书石、钱坫的篆额合称为“三绝”。④王引之:《汪容甫先生行状》:“毕尚书沅总督湖广,招来文学之士,先生往就之,为撰《黄鹤楼铭》,歙程孝廉方正瑶田书石,嘉定钱州判坫篆额,时人以为三绝。”《王文简公遗集》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490册,第403页下栏。《哀盐船文》生动地再现了火灾中惨不忍睹的灾难场景,对受难者寄予深切的哀悼,在汪中生前就受到高度称赞,被杭世骏誉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⑤汪中著、李金松校笺:《述学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75页。而在《吊黄祖文》中,汪中为黄祖翻案,他赞颂黄祖的“识真”“达心而不欺”,并表达了“恨不与之同时”之愿。对于此篇骈体之作的主旨,凌廷堪在《汪容甫墓志铭》中认为是“以衡自况,而伤举世之莫我知”。⑥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20页。
总的说来,汪中的骈体之作除《黄鹤楼铭》与《哀盐船文》外,大多抒写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感与身世沦落之悲,倾吐自己的磊落不平之气与愤世嫉俗之情,在清代骈文创作中独具一格。对于汪中骈文创作表现出来的这种意旨,钱基博在《骈文通义》中用“情兼雅怨”①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骈文通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3页。这四个字进行概括,应该说是相当准确的。而近代精擅骈文的著名学者黄侃在《汪容甫先生哀词》中对汪中的骈文创作作了深入的分析:“夫以奇才博学,妙解辞条,情韵相宣,质文不掩,若云隐秀,罕见其侪……观其《自序》之文,良多怨结……当其生时,独罹厄困。至于壶飧感义,鼓瑟伤心;颂大盗以仁名,引伎人为同类:斯可为潸然出涕,愤懑难平者已。”②黄侃:《黄侃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27页。黄侃的评论中涉及到汪中的四篇作品《自序》《狐父之盗颂》《经旧苑吊马守真文》《汉上琴台之铭》,揭示了这些作品“情韵相宣,质文不掩”的共同艺术特征,以及其中吐露的“愤懑难平”之气,可谓是汪中的异代知音。
汪中所作骈文虽然不多,但由于其“属对不必尽工,貌拙而气古”③李绂:《秋山论文》,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第4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002页。、似整实散的骈文在体制上与齐梁以后形成的工整、典型的四六或四四、四七隔句对的骈文不同,以及其中涵贯的怀才不遇之感、愤世嫉俗之情,“哀感顽艳,志隐味深,无近人规模汉魏、排比奇字之失”④刘台拱:《容甫汪君家传》,载于方濬师:《蕉轩随录续录》,北京:中华书局,2008 年整理本,第262页。,因而一直受到文坛或学界的高度评价。如包世臣在《复李迈堂祖陶书》中讨论历代文章时,曾这样说:
尊谕明代喜称秦汉,近代喜学六朝云云。明代王李诸公之陋已经论定,不具说。近代学六朝者,唯见汪容甫一人,此外等之自郐,乌睹所谓喜学六朝哉!⑤包世臣:《艺舟双楫》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082册,上海:1996年,第647页上栏。
六朝的代表性文体是骈体文。包世臣语中的“近代”,系指清代。因此,他在《复李迈堂祖陶书》中对汪中骈文的称赞,即认为汪中是清代骈文的第一人。
随着《述学》的多次刊刻与多种骈文选本对汪中骈文的选录,汪中的骈文创作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接受与推崇,因而其在清代骈文史上的地位不断升高。康有为在讲学时曾说:“本朝骈文中兴。洪北江专学齐梁,成一大家。胡稚威、袁子才学徐、庾。袁文最豪放。汪容父文最高。”⑥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外三种),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4—105页。认为汪中是清代骈文的第一人。稍后,章太炎在《菿汉微言》中分析汪中的骈文创作时也指出:
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然犹未窥晋人之美。彼其修辞安雅,则异于唐;持论精审,则异于汉;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则异于宋以后制科策论。而气息调利,意度冲远,又无迫笮蹇吃之病,斯信美也。今之作者,局促若斯,曾足以仿佛耶?⑦章太炎著、虞云国标点:《菿汉三言》,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6页。
众所周知,章太炎是好魏晋文的,认为魏晋文是文章的最高典范。在此节文字里,章太炎充分地抉发了晋文之美,对晋文推崇备至。他对汪中骈文创作的推许,是基于晋文的美学标准的,因为汪中的骈文在对偶方面不是很工整,基本上没有四六或四七字的隔句对,在语句、篇章结构上骈散交融,与晋文非常接近。因此,尽管章太炎认为汪中的骈文“犹未窥晋人之美”,但还是极力推扬:“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他对汪中骈文创作所作的这种推扬,极大地提高了汪中在清代骈文史上的文学地位。
与康有为、章太炎同时的梁启超,对汪中骈文极为推崇。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他指出:
清人颇自夸其骈文,其实极工者仅一汪中,次则龚自珍、谭嗣同。其最著名之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辈,已堆垛柔曼无生气,馀子更不足道。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93页。
梁启超把汪中看作是清代骈文第一人,在这一点上,他与包世臣、章太炎几乎如出一辙。章、梁二人是民国时期的学术大师。随着《菿汉微言》与《清代学术概论》在民国以后的传布与学术影响,章、梁二人关于汪中为清代骈文第一人的说法得到了广泛的传播,逐渐为学界所接受,而且在一些学术论述或文学史的叙述中固定下来。如南桂馨序《刘申叔先生遗书》,就云:
清三百年骈文莫高于汪容甫,六朝文笔之辨,则以阮文达为贵……骈文至常州经儒,风骨始邃,汪氏作而骈散之迹泯,阮氏起而文笔之界明。②南桂馨:《刘申叔先生遗书序》,《刘申叔先生遗书》卷首第1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
亦将汪中的骈文创作推为清代第一,这显然是对章、梁二人关于汪中为清代骈文第一人说法的因袭。在今人所撰的各种文学史或骈文史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章太炎、梁启超二人关于汪中为清代骈文第一人说法的影响。如游国恩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册清代文学部分“汪中及其他骈文家”一节,论述清代骈文,主要分析了汪中的骈文创作,而对清代其他骈文家则是一笔带过;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四册有“骈文的复兴和汪中”一节,论及汪中的骈文创作,就这样表述:“与洪亮吉并称‘汪洪’的汪中,在整个清代的骈文作家里,公认是成就最高的一位……骈文内容取材现实,情感上吐自肺腑,艺术上能‘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风格遒丽富艳,渊雅醇茂,而且用典属对相当妥帖,被视为清代骈文复兴的代表。”③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00页。可见,汪中为清代骈文第一人已成为学界的共识,并通过文学史教材,确立了汪中在清代骈文史上的文学地位。
汪中的骈文与清代其他骈文作家相比,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这不仅表现在当句对、单句对呈现出来的气韵与气息调和、气度安雅的魏晋文比较接近,而且,其骈文中表达的怀才不遇之感、愤世嫉俗之情,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尤能获得中下层不得志士人情感上的共鸣,这是其骈文获得盛名高誉的重要原因。然而,汪中的骈文创作成就是否如以上所述,为清代最高的一位呢?
如前所述,谭献所选清代骈文作家的十五篇代表作中,汪中与胡天游各以二篇入选而并列第一。这就意味着清代骈文作家第一的人选,汪中之外,还有另外一位重量级的作家,胡天游。
胡天游(1696—1758)字稚威,是清代杰出的骈文家,有《石笥山房集》传世。尽管胡天游诗、文、词兼擅,但尤以骈文为世所著称。《清史列传·胡天游传》称其“于文工四六,得燕、许之遗”。④国史馆编、王锺翰点校:《清史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859页。对于骈文,胡天游有自己独到的认识。程晋芳《胡稚威文集后序》中记载了胡天游关于骈文的议论:“往稚威尝告余曰:‘吾最恶四六二字。夫骈体者,散体之变耳。古人文单句行双句中何限,乌有字必四、句必六者?’虽然,亦稚威言之,能为之耳!”⑤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433册,第315页下栏。在胡天游看来,骈文不过是散体古文的变体,在形式上虽然不同,但精神上是一致的。因此,他对以四六指称骈文的传统观念是非常反感的。本着这一认识,胡天游的骈文书写大多突破四六藩篱,骈散融合,以骈偶之体,运散行之气。如其最负盛名的《拟一统志表》,当代骈文学者张仁青认为是“瑰伟闳肆,古藻纷披,盖最足以代表胡文之风格者”。①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68页。此篇不过一千来字,四六隔句对仅“其居宅中,而天下为大凑;其号至博,而域内使同利”与“荆梁雍冀,系北斗之一星;代赵燕吴,占五辰于中国者哉”两联。就《拟一统志表》全篇联语的句式而言,变化多端,其丰富性、复杂性,远非清代其他骈文家所能企及。有三字对句,如“所以揆文教,奋武卫,慎封守,申郊圻”;有长联对,如“表以圭臬,则千里而远,千里而近,风阴朝夕之景,案然而自平;画以沈榆,则营州之东,邠州之西,华裔崇卑之位,叙焉而毕正”,此联上下联字数分别达24字;有六七字隔句对,如“手实之施九尺,夷吾徒侈其纵横;报德之维四延,淮南仅窥夫堂牗”;有七五字隔句对,如“过神农之表穷桑,孰知其几旬;带昆仑以还提封,何较于三万”;有八九字隔句对,如“且夫王者陶天下为一家,必先物土宜而制疆理;圣人同风教于殊俗,是以齐文轨而辑车书”;有八、十二字隔句对,如“形地脉者则有白阜,而伏羲九部之理于是乎骏兴;布瑶图者则有风后,而轩辕四监之治于是乎宜兆”;单句对有十一字的,如“抚之而念武取文守之甚难,顾之而思牢笼弹压之有道”;有九字的,如“盖将一凭几以观九州,信可不下堂而周万里”;有八字的,如“殊任昉、郑虔之通洽,让李该、贾耽之练深”。至于四字、五字、六字单句对、七字单句对,则较为常见。这些字数参差不齐的联语交错于全文中,使全文摆脱了四六隔句对或单句对的整一、单调,行文极富变化,呈现出浑浩流转之气。而且,全文多用虚词,这从上述所举的联语中即可看出。联语的字数参差与虚词的频繁使用,使《拟一统志表》全篇在表达上充满了散行之气,与散体古文没有多大差别。胡天游的骈体之作不但《拟一统志表》如此,其他诸篇,也大致类似。
胡天游的骈文篇什,既有两千字以上的长篇巨制,如《逊国名臣赞序》《禹陵铭》《玉清宫碑》《有道先生安颐蒋君碑》等,也有两三百字的短章简翰,如《冬日游玉船山寺序》《与苏滋恢书》等。胡天游尤其擅长骈文的长篇巨制。《清史稿》本传云:“时四方文士云集京师,每置酒高会,分题命赋,天游辄出数千言,沉博绝丽,见者咸惊服。”②赵尔巽:《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整理本,第13382页。胡天游的这些长篇巨制,雄健浑浩,博丽渊奥。如《玉清宫碑》,为山东潍县城北玉清宫供奉长春真人丘处机灵像所作,以“原夫发挥帝载之先,张门翕王猷之始。通署调阳,爰资乎赉弼;司天主上,乃寄乎沃心”两联起首,雄迈典重,博大弘远;而碑文中间论及丘处机的历史贡献,则云:“其匡善者宏矣,其被物者远矣”,亦大气包举,与文章的起首保持一致。《禹陵铭》乃是为座落于绍兴会稽山麓的大禹陵作铭,此文是颂扬大禹的历史功绩的。开头“冯翼无疆之为大,变化不测之谓神。惟神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大也故能成天下之务。若夫参钧冶,赞幽明,开物以冒乎道,裁成以佐佑民”这四联,雄健浑雅,气象阔大;然后从“天授”“元哲”“神功”“经纬”“赞化”“制典”等方面,歌颂大禹开物成务、人文化成的伟大历史贡献,闳深骏迈,气韵沉雄。此外,《有道先生安颐蒋君碑》《赵开府碑》等篇,在艺术风格上大体一如《玉清宫碑》《禹陵铭》,雄深雅健,闳中肆外。
正是由于胡天游在骈文书写上不但以骈偶之体,运散行之气,具有散体古文的精神,而且风格雄健闳深,清人往往将之称为燕、许之遗。如朱仕琇所作《方天游传》云:“方天游者,本姓胡……天游于文工四六偶俪,得唐燕、许二公之遗;诗亦雄健有气。”③朱仕琇:《梅崖居士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6页下栏。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胡稚威先生事略》中重复了朱传中语:“先生于文工四六,得唐燕、许二公之遗。”④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一,《续修四库全书》第539册,第108页下栏。对于唐代燕国公张说的骈体之作,清代骈文学者孙梅在《四六丛话》中有案语论及:“燕公笔力沉雄,直追东汉,非独魏、晋以下而无堪相匹,即合唐、宋诸家,自柳州而外,未有能劘其垒者。”①孙梅著、李金松点校:《四六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640页。他将张说誉为魏晋至唐宋这一历史时期的骈文第一人,亦即中国骈文史上的第一人。尽管朱仕琇、李元度等未必认同孙梅对张说在中国骈文史上崇高地位的评价,但他们认为胡天游的骈文书写“得唐燕、许二公之遗”,这一方面揭示了胡天游的骈体之作在艺术风格上与张说、苏颋较为一致,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推重胡天游甚或推许其为清代骈文第一人的意涵。
胡天游骈文创作的杰出成就,在其应试京师时即已为时人所折服。据朱仕琇记载:“今上即位,诏天下举博学鸿儒。天游以乡副贡来应诏,主举主任尚书兰枝家。时四方文士云集,每稠人广座,天游辄岀数千言,落纸如飞,文成奥博,见者嗟服。”②朱仕琇:《梅崖居士集》卷二,第206页下栏。据此,足可想见胡天游的骈文创作为时人倾倒之情形。而对胡天游骈文创作极度推尊且誉为清代第一人者,最初为其朋友。袁枚与胡天游在应试博学鸿儒科时相识,并成为知交。袁枚在《胡稚威骈体文序》中说:
文之中,又唯骈体为尤敝。吾友胡稚威有意振之,得若干卷,锦摛霞驳,技至此乎!然吾谓稚威之文,虽偶实奇,何也?本朝无偶之者也,迦陵(引者按:陈维崧)、绮园(吴绮)非其偶也。今人不足取,于古人偶之者,玉溪生而止耳!再偶,则唐四家与徐、庾、燕、许也。③袁枚著、周本淳标点:《小仓山房诗文集·文集》卷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98页。
袁枚也是擅长骈文创作的。其《小仓山房诗文集》外集八卷,全是骈体之作。袁枚言下之意,认为胡天游是清代骈文创作的第一人,没有人与之并驾齐驱。与胡天游相识且整理过其遗集的程晋芳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在《胡稚威文集后序》中,程晋芳推许胡天游的骈文创作:“盖自东汉、魏晋以来,文字间趋于对偶。唐初四子以纵横宕轶之才,发为骈体,其工整秀异,虽未能突过孝穆、子山,而气足以举词,词足以殚意,不规规于翰墨尺度,而人自不能胜之……迨宋以降,惟以明白晓畅为宗,遥遥七百年馀,乃得吾稚威。今其集中赋则规仿六朝,散文则墨守《文粹》,诗出入昌黎、山谷间,然未有若骈体之独绝者也。其睥睨一时,无敢抗手。”④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433册,第315页下栏。他认为宋以后的七百多年里,骈文成就最大者为胡天游。程晋芳对胡天游在骈文创作上成就的推许,并不下于袁枚。作为胡天游的朋友,袁、程二人对胡天游骈文创作的如此称许,当然不无溢美之嫌。
尽管如此,但随着《石笥山房集》在乾隆末造与嘉庆四年(1799)的两次刊行、传播,胡天游的骈文渐渐被更多的文人学士所熟知,并进入骈文选本中。如曾燠所编《国朝骈体正宗》共12卷,收录骈文作家42人。在此编中,胡天游的骈体之作入选多达11篇,入选篇数之多居于洪亮吉的15篇、袁枚的12篇、彭兆荪的12篇之后。洪亮吉、袁枚骈文在《国朝骈体正宗》中篇数之所以多于胡天游,一是他们创作的骈文是胡天游的数倍之多,二是他们与曾燠相识,而且是忘年交。彭兆荪入选篇数多于胡天游,原因在于他是《国朝骈体正宗》这一骈文选本的实际主持者(详下)。虽然胡天游的骈体之作入选《国朝骈体正宗》中不是最多的,但这说明了他的骈文创作成就已得到其朋友圈之外的文人学士的高度认可。精于《选》学的乾嘉时期骈文名家彭兆荪曾参与《国朝骈体正宗》的编选⑤彭兆荪在《与姚春木书》中云:“近佐辑《骈体正宗》一书,欲以矫俳俗,式浮靡。”《小谟觞馆文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第646页下栏。,他在《与姚春木书》中说:“稚威以博奥之才,出以渊茂,横绝海内,无可瑕疵。”①彭兆荪:《小谟觞馆文续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第701页下栏。认为胡天游的骈文非常完美,在清初以迄乾嘉时期,“横绝海内,无可瑕疵”。这显然是将胡天游视为清代以来第一骈文作家了。彭兆荪关于胡天游在清代骈文史上文学成就的这种评价,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学界文坛对胡天游骈文创作的认知。如近代学者陈康黼在《古今文派述略》中也说:“继其年而起者,以山阴胡天游稚威为之最”,②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九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180页。不失显豁地推尊胡天游为清代骈文第一人。近代学者徐珂钞撮的《清稗类钞》中有一条评论云:
国朝骈文,以山阴胡稚威为第一,而江都汪容甫中亦表表者。③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标点本,第3891页。
虽然是将胡天游与汪中并举,但毕竟明确地提出了胡天游是清代骈文第一人的这一观点。而现代骈文学者刘铁冷在《四六丛话选刊序》中,论及中国骈文史时,则云:
韩欧继起,骈散分途;胡汪并重,选骚绝绪矣。元承南宋,文不足徵;清尚六朝,作者辈出。天游才思,班马之遗;亮吉词华,江鲍之选。王昙则史腴经液,袁枚则沉谢酣刘。其他或抱简文之清思,或具彦升之简练。各擅一艺,不让三唐。④刘铁冷:《四六丛话选刊序》,转引自蔡德龙:《清代骈文话叙录六篇》,莫道才主编:《骈文研究》第2辑,广西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在此节文字中,刘铁冷虽然认为是“胡汪并重”,但是他认为“天游才思,班马之遗”,将胡天游的骈文创作譬作史学领域中的司马迁、班固,极尽推崇之至,这显然是将胡天游视为古今骈文第一人了。显然,在刘铁冷的论述中,胡天游为清代骈文第一人则是无可怀疑的。因此,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许下,胡天游为清代骈文第一人的文学地位逐渐确立了下来。陈寿褀在《答高雨辳舍人》中说:“寿祺尝论四六之文与律赋异格,与古文同源……自胡稚威始倡复古,乾隆、嘉庆间,乃多追效《选》体。”⑤陈寿褀:《左海文集》卷四下,《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183页上栏。可见,胡天游以自己的骈文创作实践已在骈文创作领域树立了一种典范,并影响到同时代以及后人。而他的这种影响力,是汪中难以与之抗衡的。
汪中之所以被推许为清代骈文第一人,正如前面指出的那样,一是其骈文创作很少用四六隔句对,多用四字或六字的单句对、当句对,在形式上似整实散、骈散交融,风格雅淡,与魏晋文比较接近;二是其骈体之作大多取材现实,抒发自己的身世沦落之悲与个人愤世嫉俗之情,获得了中下层失意的知识分子在情感上的共鸣,因而备受称扬。与汪中的骈文创作比较起来,胡天游骈文的这四个方面,是汪中难以企及的:
(一)潜气内转。在清中叶以后的骈文批评话语中,潜气内转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此概念系指在进行骈文书写过程中,作者藉由语句音节之间传达出来的意脉与气韵的暗自转换。在清代多如繁星的骈文作家中,被著名骈文学者朱一新认为精于潜气内转这一骈文表达技巧的骈文作家有两位:一是胡天游,一是邵齐焘。在《无邪堂答问》中,朱一新指出:
潜气内转,上抗下坠,其中自有音节,多读六朝文则知之。国朝精于此者,惟稚威、叔宝,汪、洪诸家,亦时有之。顨轩以下,文虽工而此意则寡矣。⑥朱一新:《无邪堂答问》,第91页。
此节文字中“惟稚威、叔宝,汪、洪诸家”,中华书局的整理本此处没有读断,而是将“惟稚威、叔宝、汪、洪诸家”作一句读。其实,细细玩味朱一新的语意,他认为清代骈文书写中精于潜气内转的作家只有两个人,即胡天游、邵齐焘,而汪中、洪亮吉只不过“亦时有之”。因为“稚威、叔宝”是针对“精于此者”而言,而“汪、洪”是就“亦时有之”而言的。措词“精于”与“亦时有之”在表达程度上的差别是很大的。换言之,在骈文书写的“潜气内转”这一表达技巧方面,朱一新认为汪中是明显不及胡天游的。
(二)风格雄健骏迈。汪中骈文的风格呈现或如其执友刘台拱所言:“哀感顽艳,志隐味深”,①刘台拱:《容甫汪君传》,《宝应刘氏集·刘台拱集》,江苏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整理本,第18页。或如包世臣所言:“柔厚艳逸”,②包世臣:《书述学六卷后》,《艺舟双楫》卷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082册,第634页。呈现出的是一种阴柔之美或秀美的型态。因此,汪中骈文呈现出的这种风格美学型态,诚如胡玉缙所批评的那样:“少苍莽雄俊之气。”③胡玉缙:《述学书后》,《许庼经籍题跋》卷四,见吴格整理:《续四库提要三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709页。朱一新云:“文得苍莽雄俊之气者贵。”④朱一新:《无邪堂答问》,第89页。在胡、朱二人看来,骈文理想的美学风格是雄健骏迈,亦即崇高之美。显然,汪中的骈体之作是没有体现这一美学风格型态的。而胡天游的骈文在美学风格型态方面确实做到了雄健骏迈,如《拟一统志表》《禹陵铭》《玉清宫碑》等篇,均能站在历史高位上,在宏大叙事中,抉发被抒写对象各自高远的历史意义,气象宏伟,雄迈浩然。朱仕琇传述胡天游,论及胡天游精于骈文创作时,兼及其诗,云:“诗亦雄健有气。”(详前引)由一“亦”字,可知胡天游骈文的美学风格在朱仕琇认知里,也是“雄健有气”的,即具有壮美或崇高之美。骈文名家姚燮在《与陈云伯明府》这则书函里,说“石笥之文以力胜”,⑤姚燮:《复庄骈俪文榷》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533册,第418页上栏。其语中的“力”,即指胡天游的骈文在风格美学上呈现出雄健刚劲的型态特点。
(三)艺术表达难度。汪中的骈文因其与魏晋文相近,与当时取法齐梁文的趣尚不同而受到较高的评价。然而,由于其文多抒写个人的沦落之悲与愤世嫉俗之情,虽然是“志隐味深”(详前引),但艺术表达难度并不是很大,无论是《自序》《哀盐船文》,还是《经旧苑吊马守真文》《吊黄祖文》等,或规橅前人,自吐情怀;或描写刻画,生动形象,悼人与自悼融为一炉,只不过因其骈散交融、措辞安雅,以及主题上的骚怨,赢得了那些广大失意士人情感上的共鸣。而胡天游的骈体之作,则在艺术表达上有较高的难度。现代骈文学者刘麟生在所著《中国骈文史》里,指出:“胡天游之文,以博丽植其基,以雄奥使其气,所为《拟一统志表》《玉清宫碑》,皆以艰窘之题目,发为窈渺之文章。胡氏使典如贯珠,逞才如运气,《逊国名臣赞序》长二千馀言,而无举鼎绝膑之病,盖其文一以排奡之气行之,深得汉魏人文字之秘诀也。”⑥刘麟生:《中国骈文史》,第105—106页。认为胡天游的骈文书写“皆以艰窘之题目,发为窈渺之文章”,是高难度表达的艺术结晶。著名骈文学者钱基博在《骈文通义》中也说:“自来为骈文者,非博之难,而雄为难。”⑦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骈文通义》,第124页。胡天游骈文风格的雄健骏迈,其实也是高难度表达的艺术体现。因此,就艺术表达难度这一方面而言,汪中是远逊于胡天游的。
(四)长篇巨制。汪中的骈体之作,如《汉上琴台之铭》《狐父之盗颂》《经旧苑吊马守真文》《自序》等,三两百字或数百字不等,没有达到千字以上的。汪中骈文艺术上的这一形态,就是朱一新论及其骈文时所说的那样“笔敛而不敢纵……边幅易窘”。①朱一新:《无邪堂答问》,第89页。朱一新对汪中骈文所作的这一评论隐含的意思是,汪中的才气有限。但是,胡天游的骈体之作,动辄千字以上,如《禹陵铭》《玉清宫碑》《逊国名臣赞序》等,长达两千馀字,诚如杨旭辉在《清代骈文史》所言“曼衍铺排,纵横驰骋,腾挪跌宕”,②杨旭辉:《清代骈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3页。笔墨闳肆纵放,充分地展现了其个人的艺术才情。所以,在骈文的长篇巨制这一方面,汪中的文学才情是不及胡天游的。
此外,清人对清代骈文的评论中,汪中的经典地位也是不及胡天游的。如道咸时期的骈文学者姚燮在《与陈云伯明府书》中,论及清代骈文的代表性作家,云:“胡、袁、洪、彭四家,信为昭代以来卓焉佹特焉桀者。”③姚燮:《复庄骈俪文榷》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533册,第418页上栏。没有提及汪中,至少他认为汪中在骈文成就上是不能与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相提并论的。而同光时期的骈文学者冯可镛在《谕骈》一文中,也说:“洎乎胡、袁、洪、彭四家崛起,睥睨千古,皋牢百氏……嗣是风流踵接,月旦评移,或抑袁、彭,特进邵、汪。”④冯可镛:《谕骈》,转引自吕双伟:《清代骈文理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2—223页他同样是将胡天游、袁枚、洪亮吉、彭兆荪相提并论,而汪中只是在“或抑袁、彭”的骈文品评风气的转移中才被特进因而具有了与胡天游、洪亮吉等同等的地位。由姚、冯二人的评论中,我们显然可以看出:在清人的骈文观念中,汪中的骈文地位是不及胡天游的。
基于以上所述,笔者认为:清代骈文第一人或骈文成就最高者是胡天游,而不是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或通行文学史中所说的汪中。虽然刘麟生在《中国骈文史》中将汪中与胡天游、洪亮吉并列为清代骈文三大家,⑤刘麟生:《中国骈文史》,第104页。但汪中在骈文创作上的成就实在不如胡天游,吕双伟对汪中在清代骈文史上地位进行质疑,⑥吕双伟:《汪中骈文地位之反思》,《文史哲》2015年第1期。是有事实依据的,并非故作惊人之论。
新中国成立以后,骈文因其讲究形式美被冠以形式主义之名而遭到冷落,对骈文的研究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乏人问津,而对清代骈文的研究尤其荒陋。因此,学界关于清代骈文的认知基本上是祖述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的观点,并通过文学史而形成常识,将汪中视为清代骈文第一人或骈文文学成就最高者即是其中的常识之一。近40年来,随着对骈文的研究日渐深入,我们以前习知的常识遭遇到了极大的挑战,甚至可以推翻。现在,应该摒弃汪中为清代骈文第一人的常识了,而应该将胡天游视为清代骈文第一人或清代骈文文学成就最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