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谜题的多维建构与复杂拆解
——论贝客邦的网络长篇侦探小说

2023-05-11 05:27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谜题案件小说

高 媛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贝客邦是活跃于豆瓣阅读平台的网络写作者,曾获得豆瓣“小雅奖·最佳作者”的称号。他自2017年开始发表中短篇作品,2019年起转向长篇写作,完成了《海葵》《冬至前夜》《轮回前的告别》《白鸟坠入密林》《平行骑士》等作品。其中,《轮回前的告别》曾获得第二届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悬疑组季军,《海葵》和《平行骑士》分别入选第一届、第三届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悬疑组的关注名单,《冬至前夜》则入选豆瓣阅读“社会派推理”主题征稿第2 期短名单。他的小说呈现了对日常生活的细腻观察,并由此设定贯穿小说始终的谜题,但负责破解谜题的关键人物并未被局限于警探群体,部分与案件相关的人物也担负起了发掘谜题真相的重要任务,这使得贝客邦的作品虽被归类为悬疑小说,但严格审视的话,仍属于网络侦探小说的范畴,并因其迥异于同类网络小说的文本特点而具有了一定的研究价值。

一、真实敏感的日常谜题

日常生活与文学息息相关,既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亦在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现。作为一种类型文学,侦探小说与日常生活有着紧密联系,不仅反映了大量发生在现实社会中的犯罪事件,还借助侦探人物的调查,吸引读者全程参与追缉凶手、还原真相的情节发展过程。同时,案件发生所指向的“打破社会平衡”以及真相大白所对应的“恢复社会平衡”亦暗示了这类小说与现实日常的紧密联系。固然,黄金时代的古典侦探小说具有较为典型的游戏特质,能为读者提供“从日常生活压力和焦虑中逃避片刻的放松和娱乐”[1],侦探人物“单枪匹马出现在警察传奇”[2]中,带有明显的传奇色彩,但不容否认的是,他们最终以揭示真相的行为拂去笼罩在案件谜题上的神秘面纱,“把那些光怪陆离之事去神话化,让这些事件回归到日常”[3]。

网络侦探小说遵守了这一类型规范,以书写日常生活为要旨,将现实中的犯罪事件以文学虚构的方式加以转化处理。早期网络侦探小说受发表平台以及读者等因素影响,往往选取一些手段凶残、方式惊悚、性质恶劣甚至连环发生的案件作为谜题内容,进行“令人惊骇错愕,目眩心悸”[4]的演绎,“十宗罪”系列、“诡案组”系列无疑是其中典型。随后连载于豆瓣阅读平台的大量同类写作,虽有意识地淡化了对案件的血腥、恐怖场面的描写,但仍保留了对重大案件,特别是现实社会中真实案件的观照和书写,使得案件谜题不仅在小说的虚拟时空中具有极高的社会关注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对应于现实社会的重大热点事件。《雪盲》①《雪盲》是豆瓣阅读作者李大发所作的长篇悬疑小说。所表现的少女被继父性侵案件以及《寂静证词》②《寂静证词》是豆瓣阅读作者不明眼所作的长篇悬疑小说。着力展示的历经二十年终得以告破的案件,皆是对当下社会中曾引发广泛关注事件的文学化处理。这也符合考维尔蒂在分析古典侦探小说程式时所提出的“犯罪关系重大,能配得上精心安排的谜团和调查环节”[5]81的标准。

贝客邦则有意识地规避了这一倾向,他并未选择引人注目的重大案件,转而书写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可能遇到的现实案件:小学男生在楼梯间失踪、十岁女孩“走失”在雪夜的归家途中、独身女性在卧室被人侵犯、年轻女孩被人入室袭击、神秘女性遭遇车祸后离奇消失、独立女性怀孕后被情人暗害、家庭主妇遭遇袭击死亡却被掩饰为自杀离世等。这些看似缺乏“轰动”效应的案件,虽不如上述引发社会公众关注以及愤怒情绪的案件“重大”,但在日常生活中更为普遍,也可能威胁人的生命安全,同样是具有恶劣性质的案件。作者敏锐地关注到这些案件并将其写入文本,真正实现了对日常生活的文学表达。进一步审视这些案件中被害人/事件承受者的身份,他们基本属于两个群体,一为孩童,一为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恰对应于日常现实中的两个弱势群体。作者发现了孩童和女性在现实中更容易遭遇伤害的事实,借助文本进行了一种看似想象实则基于现实的表现,引发读者对诱拐儿童、侵害女性等相关社会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以文学的方式推动社会发展的进程,实现了文学的社会价值。

在此基础上,作者并没有以侦探小说常见的快节奏、强刺激方式推动案件进程,而是按照日常生活节奏将人物的现实生活状态描摹出来。以《海葵》的开头为例,颇为生活化的描述将读者带入小说人物的世界:清早,杨远从睡梦中醒来,关闭手机闹铃后,“额头和颧骨两处的皮肤一上一下奋力拉扯,粘粘地打开了眼缝”③参见贝客邦:《海葵》,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1817720/?icn=from-author-page。,确认了时间和自己短暂的睡眠时长后,人物还未起身,厨房中炒鸡蛋的油烟味已从门缝中飘进了卧室,伴随而来的还有妻子在餐厅训斥未完成作业的儿子的声音。一段简单的描述从人物的触觉、视觉、嗅觉以及听觉等还原了中年男性日复一日清晨生活的真实境况。随后,杨远穿衣时倾听妻子的絮叨、刷牙时智齿发炎疼痛、出门前与妻子简单交谈、下楼发动汽车等待送儿子杨莫上学等,仍是在重复着日常中每一个“昨天”的真实之举。在读者熟悉了人物日常化的生活并适应了这种缓慢且日常的叙述节奏后,小说令人猝不及防地抛出了关键谜题——独自下楼的杨莫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失踪了。这一“意外”情节的发生,打破了日常生活的重复性境况,展示了“按部就班”特质外的新可能,也为侦探小说提供了打破平衡状态的情节发展因由。基于此,日常生活谜题以出乎小说人物意料却又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方式产生,并进一步推动后续情节的发展。

在设置日常生活谜题时,贝客邦颇为注重对生活细节的运用,以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处理传达出文本未曾言明却暗示出的思想深意。以案发时间为例,在《海葵》《冬至前夜》以及《白鸟坠入密林》三篇小说中,直接点明案件发生在冬至当天,以全年最寒冷、黑夜最长的一天的自然环境设置,映射案件给予当事人的苦痛、伤悲乃至惊恐体验。《白鸟坠入密林》更是强调了“南方雪灾初降的夜晚”①参见贝客邦:《白鸟坠入密林》,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5835004/?icn=from-author-page。,暗夜时分再加黑暗阴森的环境本就是现实中罪恶事件发生的“温床”,在小说中既烘托出案件发生时的恐怖氛围,也体现了案件本身的悬疑神秘特质。白雪茫茫不仅指向案发现场的恶劣境况,也暗示着指引真相的痕迹早已被大雪掩埋,了无痕迹,使女孩失踪事件在九年时间中毫无进展。而《轮回前的告别》展示了发生在冬日的袭击案件,被害人在受到攻击后陷入昏迷,直至死亡也未能苏醒。在以自然环境隐喻残酷犯罪事实的同时,贝客邦还将糯米饭、桂圆烧蛋这些带有江南地域特色的冬至食物写入小说中,使故事情节遵从日常生活节奏发展,还原日常生活的本真面貌。更重要的是,这些带有温度的食物,也给因犯罪事件发生而带有冷意的文本空间,增加了一丝温情和圆满的意味。

来源于日常生活的案件、遵从日常节奏的叙述和提取自日常现实的细节,使贝客邦的侦探书写在当下的网络侦探小说创作中看似缺乏对重大现实事件的观照,实则以真实细腻的内容处理,敏锐地触及社会中存在的问题,传达出作者的相应思考,完成见微知著式的表达。在此基础上,贝客邦亦对小说的谜题建构方式进行了全新的探索。

二、多维建构的谜题世界

传统侦探小说一般遵循单线性叙事模式,按照“案件发生——侦探出场——调查案件——还原真相”的情节进行叙述。作品往往以侦探为主人公,围绕其调查行为展开叙述,这就使侦探成为核心人物,统摄全文情节的发展。之后的侦探小说作者试图突破这一固定的情节模式,贝客邦的创作就是一种体现。从《海葵》开始,他尝试采用多人物视角的叙述或多时空环境的架构,围绕小说的核心谜题进行多线性的情节布局,逸出单线叙事范畴,丰富了小说的表达空间。

(一)多人物视角

在贝客邦的五部长篇小说中,四部作品皆采取多人物视角的叙述方式,但在具体写作中,各部作品又呈现出特异的视角设置。《海葵》《冬至前夜》《白鸟坠入密林》是以多个人物视角同时并行的设置方式构筑故事情节,其中,《海葵》《冬至前夜》将居于同一时空背景却似乎不存在任何联系的人物作为叙述对象。《海葵》中的杨远与袁午是住在同一栋楼相邻单元的两个陌生人,前者想要迅速解决儿子失踪的现实谜题,后者则为了冒领养老金而着力掩盖父亲已死的事实,探寻和遮掩这两种在本质上具有相反指向的行动主宰了他们的生活。《冬至前夜》中的陈秋原是城市中的汽车销售顾问,与已婚上司保持隐秘的情感关系,意外怀孕使二人的感情出现裂痕,而顾红津是遥远山村中与人交际颇少的家庭妇女,目睹儿子卫明松在自家房屋下挖出地下室以藏匿失踪女孩严小月,城乡的空间对照使二人的故事以一主一辅的方式在文本中被叙述。小说后半部分又增加了因丈夫肇事逃逸而陷入焦虑的陆冰燕以及调查女性失踪案件的警察印山城的视角,四条线索交错出现,共同完成了一桩复杂案件的叙述。《白鸟坠入密林》则与前两部作品不同,虽设置了同样的双线人物叙述,但在时间设置上出现了前后对照,以2017年的剪辑师“我”前往革马村探访女孩金莹失踪案件为一条线索,另一条线索则关注15年前外乡人梁皓抵达革马村的境况以及他与金莹的关系,双线并行,再加上对2017年村中流浪汉的死亡事件进行处理,一点点还原昔日案件的真实情况。“当下”与“过去”两条线索似乎并行不悖,按照各自轨迹行进,但最终借助“我”和梁皓的努力合二为一,进而揭破了案件的真相。

《轮回前的告别》则在小说的前后部分变换了人物视角:前半段一直以沈宗彦的视角讲述故事,展示他在女友方慧文被人袭击成为植物人后的悉心守候,以及他对方慧文被袭案件的关注,同时也借方慧文临终时在沈宗彦手中写下的字和此后神婆重现原字等情节,使整件事情扑朔迷离;到了小说后半段,暗中尾随沈宗彦的臧泽洪浮出水面,他以“慧文男朋友”的身份自居,从他的角度给出了关于方慧文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推翻了读者从小说前半段获得的认知。臧泽洪与沈宗彦成为小说后半段推动故事发展的两股重要力量,再加上女警张叶的调查视角,关于案件的真相被慢慢拼凑并还原出来。

多人物视角的设置促成了文本的多情节线索叙述,是对侦探小说单一线索叙事的扩充,或交错展示同一时空环境中不同人物的生活,或对照呈现不同时空中具有相似体验的人物的故事,将原本属于特定主人公的流畅叙事内容,拆解成分属于不同主人公的片段式甚至碎片化的叙事,增加了小说叙事的复杂性。更重要的是,这些同时并存的多线索叙事既有可能相互补充有效信息,有助于还原文本世界中的事实真相,亦有可能彼此消解,以相互抵牾的状态否定既有事实,为谜题本身增加扑朔迷离的色彩,强化小说的神秘悬疑氛围。在此基础上,作者运用了变化叙事时序的手法,并非仅关注当下,也在适当时机回顾人物过往经历,使作品在顺叙中夹杂插叙内容。这种处理方式虽然对人物的当下境况特别是谜样状态进行了抽丝剥茧的解释,但叙事时序的错杂状态也使作品内容变得更为复杂,导致读者难以直接获得文本的所有信息。

(二)多时空维度

贝客邦的最新作品《平行骑士》虽采取了单一人物视角叙事,但致力于构建多时空世界——“平行时空”,即同时存在的两个时空,为小说情节发展提供重要背景。在这一科幻感颇强的设定中,小说主人公黄正禾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陷入昏迷状态,机缘巧合中进入与原世界(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世界)平行的次世界,发现自己的暗恋对象元冬美已死的悲惨事实,并通过蛛丝马迹洞悉其被伪造的“自杀”玄机。黄正禾穿梭于两个世界,努力调查,在次世界中获知元冬美的被害真相,并在原世界中提前采取行动,阻止这一悲剧再次发生。但他却因为拯救元冬美而牺牲在原世界,只能永远存留于元冬美已死的次世界。

在作品中,基于科幻设定的“平行时空”概念及其实体,由两个“各自运行,相互之间无法造成影响”①参见贝客邦:《平行骑士》,https://read.douban.com/column/59257110/?icn=from-author-page。的世界组成。两个世界中的人物架构虽具有相似性,但因其独立的发展轨迹而趋向于不同的发展方向,呈现出各异状态,在拓展小说情节发生的空间之余,亦使小说的情节线索更加复杂多变。以黄正禾为例,他作为生活在原世界的人物,因意外情况,个人意识进入次世界并替换掉次世界中的自身意识。在这种情况下,人物面临的是次世界的过往“空白”的境况以及原世界的未来“难以预知”的现实。他需要在次世界进行探究,进而影响原世界的后续事态发展。因此,人物不仅需要处理一个世界的具体事务,还要兼顾另一个世界的可能情况。同一时间长链上并存的两个世界具有迥异的人物关系构成以及人物命运走向,使主人公探究事件真相的难度加倍升级,读者的阅读体验也随之变得丰富复杂。

多人物视角和多时空维度的设置提供了琐细的谜题信息,并构筑起复杂的谜题空间,丰富、拓展乃至深化了侦探小说的情节设置,使作品不再囿于单一人物、时空的文本局限,而是从多个方面进行了有效开掘,促成了谜题设置的多元化尝试。更重要的是,相较于传统的单线性叙事,多人物视角和多时空维度设置亦对读者的阅读接受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文本的时空设置、人物关系以断裂状态存在,读者的初始阅读会存在较大障碍,但随着读者对文本信息的获取与整合,他们逐渐理顺情节逻辑并能够触及案件真相内核,从原本的被动接受发展为主动参与,积极促成文本“编码——解码”活动的完成,并通过个人努力获得阅读的愉悦感以及成就感。

需要注意的是,多人物视角和多时空维度的设置也对小说的主角——侦探人物——的设置产生了影响。贝客邦试图对以往侦探小说的侦探人物进行“分散式”处理,不再将探案任务集中于专业人士(如警察等),也不再将他们作为唯一的侦探主人公进行塑造。他更重视普通人的探究意愿和行动,将他们变成案件真相的“探寻者”,并借由他们的努力揭露案件的重要信息。这些探寻者与警方基于不同的身份、视角调查案件真相,也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为多人物视角和多时空维度的设置提供了注解。在一定意义上,这些人物也因其探寻行为,从原本被侦探/警方调查的对象(客体),转化为探寻行动的主体以及小说叙述中的经验主体,实现了“反客为主”的身份变化,也体现出普通人作为日常生活主人公的主体性特征。当然,贝客邦并未忽略警察等官方以及职业人士的工作以及努力,仍强调他们在关键时刻发挥着重要作用。多人物视角、多时空维度的情节建构,兼及其所催生的多“探寻者”的主人公设置,使贝客邦的侦探小说以丰富立体的内容表述区别于传统侦探作品及其他网络侦探小说。

三、幽微隐约的谜底真相

在侦探小说的主线情节中,侦探人物进行调查并抽丝剥茧完成推理这一过程占据重要位置。小说始终以揭露案件真相为最终结局,落脚于指证凶手、罪犯伏法等相应处理,暗示此前被破坏的社会秩序恢复如常。同时,人物恶行得到惩治的结果也将侦探小说的公平正义主题彰显出来。

贝客邦的侦探小说同样力图对这一主题进行阐释,无论是《海葵》中利用房屋装修漏洞在夜半侵犯独居女性林楚萍,随后教唆袁午杀死杨莫的许安正,还是《轮回前的告别》中偷偷潜入方慧文家中暗中实施袭击,导致方慧文昏迷以致死亡的臧泽良,抑或是《白鸟坠入密林》中与女儿吵架导致其离家并死亡却掩盖真相的赵楠,以及《冬至前夜》中肇事逃逸的江久旭、非法囚禁小月的卫明松等人,皆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付出了代价——受到法律的制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小说维护公平正义的思想意旨。

但贝客邦的小说结尾并未停留于罪犯伏法的文学表述,而是以日常生活继续进行过程中的细节表述暗示导致案件发生的其他诱因,将原本确凿无疑的“事实真相”进行改写。在《轮回前的告别》中,警方在沈宗彦的配合下找到了跟踪他的陌生男子臧泽洪,发现臧泽洪与被害者方慧文以及沈宗彦同事夏曼云的同学关系,并锁定了臧泽洪的哥哥为袭击方慧文的罪犯。于沈宗彦而言,困扰他两年的案件终于有了结果,夏曼云的陪伴也帮助他逐渐摆脱了方慧文离世的阴霾。但来自办案警方的一通电话,向他提供了事实的另一种可能:夏曼云虽将方慧文介绍给他,但因为一直暗恋他的缘故,隐瞒了自己早已发现凶手身份的事实,甚至还与臧氏兄弟合谋掩盖真相,并向他展示自己的深情。类似的人物还有《海葵》中的许恩怀和《冬至前夜》中的陈秋原,前者为了跻身杨家享受家庭温暖,将杨莫引向通往邻居家的死亡陷阱;后者为了报复抛弃自己的情夫,与人合谋设计了使情夫驾车冲入海中淹死的“意外事故”。

这些人物的行为在被“探寻者”或警探揭破时,她们内心的真实欲望也得以暴露,展示了人性自私和残酷的一面。她们对于自己的行为“过错/偏差”,或者如夏曼云一般保持沉默,或者像陈秋原那样言顾左右,或者采取许恩怀式的自我辩解,说着“我真的,很想像小莫那样”①参见贝客邦:《海葵》,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1817720/?icn=from-author-page。,偏偏缺少了对个人行为的真诚忏悔及歉意表达,更进一步将人性的冷酷这一真实面展现出来,也使得小说结尾的温情叙述蒙上了一层阴影。

因为这些女性人物的存在,原本确凿无疑的案情变得扑朔迷离——被侦探还原出的真相中,还有着其他未被发掘的内情。这也暗示:除了实施犯罪行为的凶手外,案件中还存在着其他的“助推者”。虽然从客观角度分析,她们并未对犯罪分子产生影响,亦未亲手对被害人实施实质性伤害,但这些人物都受到内心的不正当欲望的驱使,以恶意实施相应行为促成受害者的悲惨境遇或使其悲惨程度加深。她们是隐身于案件幕后的人物,恶意以及恶行仅限于个别人了解,且因为缺乏证据等因素规避了相应惩罚。作者对这些人物的描写促成了文本情节的重要“反转”,既使得谜题的拆解过程在原有基础上更为复杂且一波三折,体现出看似日常的现实谜题所具备的神秘悬疑特质,也使得“表示确然性,而非悬疑未决”且“罢黜任何疑问”的理性取得“无可争议的胜利”[6]171-173的小说“结局”变得模糊且含混。

也正是因为这一情节安排,小说中人物对案件的认知情况不仅包含侦探小说固有的“从不知到有知”的过渡阶段,也增加了导致情节反转的“从假象到真相”的揭示阶段,直接体现出“转换型情节”中“发现”[7]趋势的两种典型表现形式。与此同时,这种表现人物“行动的发展从一个方向转至相反的方向”的“突转”处理,与“从不知到知的转变”的“发现”[8]情节同时发生,在文本阐发案件“真相”的同时又消解掉真实性,以不断反转的情节设置促成读者的瞬时心理状态转变,使其在了然于胸的自信、波澜再起的疑虑以及确凿无疑的笃定等心态之间变换。而隐藏在“谜底”背后的真正结果,也因其所反映出的人性的阴暗特质,引发读者的恐惧心理。

但更进一步审视小说中这一人物群体的设置,并推及部分故意掩盖真相的“幕后黑手”,她们的性别身份及相关境遇又涉及更深层的现实问题,亦是值得读者思考的文本内容。仔细分析她们的生活境况,部分人物呈现出“弱者”的生存状态:《海葵》中的许恩怀,常年生活在因父亲家庭暴力所导致的母亲缺席的状态中,以上锁的方式拒绝冷漠的父亲进入自己的卧室。《冬至前夜》中的陈秋原在被情人抛弃后,差点死于对方有意制造的车祸,为此失去了腹中胎儿。《白鸟坠入密林》中的赵楠,在婚姻生活中“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妻子和母亲该有的样子”②参见贝客邦:《白鸟坠入密林》,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5835004/?icn=from-author-page。,做一切让丈夫满意的事情,但女儿未能成长为丈夫期望的样子,成为她最大的心理负担,也使她对女儿重重施压,导致女儿自杀。更可悲的是,她在发现女儿可能跳河后,并未采取任何行动拯救女儿的生命,而是销毁了一切与自己有关的痕迹,避免丈夫怀疑自己。这些人物试图以个人的特定行为对“弱”的境况进行调整抑或反抗,但都采取了错误的方式。而《轮回前的告别》中的夏曼云和《平行骑士》中的吉莲,看似具有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但都为个人感情所影响:一个为了赢得男性的爱情,有意遮掩真相,将两层圈套中“第一层的答案”变为“第二层的陷阱”①参见贝客邦:《轮回前的告别》,https://read.douban.com/column/33857302/?icn=from-author-page。;一个为了斩断心仪男性的后顾之忧,在两个世界中都选择直接下手,杀害同为女性的被害者。

上述人物或因个人悲惨处境作出错误选择,反映出受害人发展为施害人的严峻问题;或受个人欲望驱使恶意伤害同性,体现了弱者为难弱者的残酷现实。细究其行为背后的动因,她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生活中不同身份的男性——如父亲、丈夫、情夫等——所施加的不良影响。这也使她们的恶行不仅映照出自身的丑恶特质,也指向了影响甚至规训她们的男性以及产生这些问题的现实社会,从罪行的实施者以及助推者的角度为日常生活中弱势群体被侵犯的现实作出注解。

回溯百年之前,“五四”时代的男性作家曾书写过祥林嫂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妇女的生活境遇及其命运。作家们将她们作为旧文化的牺牲品进行文学处理,目的是“为了以她们的苦难印证封建历史的非人性,再现社会的罪恶,而以她们的麻木来衬托这罪恶的不可历数”,使“作品的拟想作者连同拟想读者,都在她们无谓无闻无嗅的牺牲中完成了对历史邪恶的否决和审判”。[9]到了贝客邦这位男性写作者笔下,这些身负意识层面恶念或行为层面恶行的女性,以其曲折幽微的内心世界对个体罪恶进行呈现。但在其内里,她们受男权思想的支配以及约束,具备被男性操控的工具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又使她们成为社会人性之恶的代表,昭示了作者对整体社会人性的批判。

较之于古典侦探小说中“侦探知识分子并没有揭露资产阶级社会隐藏的罪行,而是利用他的超人能力,将共有罪行投射到特定个体犯下的明确而公开的行为上,从而让中产阶级社会秩序回归平静”[5]95-96,贝客邦的侦探小说创作出现了明显变化。他通过对日常生活谜题的设置以及处理,较为严肃地将存在于犯罪行为背后的人物心理动因和促成其产生的社会因素,以文学化的手法进行展示,使社会罪恶问题不再被归之于特定人物的行为悖谬结果,而成为整个社会群体所要面对的现实之思与待解之题,这也践行了克拉考尔所提及的“一个去现实社会(文明的社会)的侦探小说对这个社会本来面目的展现比这个社会通常能够发现的更加纯粹”[6]38-39。

贝客邦的网络长篇侦探小说将日常生活谜题作为核心内容,借助多人物视角设置以及多时空维度建构,反映社会弱势群体及其面临的现实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社会推理派”小说的流派特质。同时,小说结局反转的情节处理,不仅对罪犯以及作恶者丑陋的人性有所揭示,亦呼应了文本深层对社会现实问题进行观照的意图,使作品具有严肃的思想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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