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的笑声中思考:李德武诗歌创作论

2023-05-11 05:27吕周聚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李德诗人人类

吕周聚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西方有一句著名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表达出人类在上帝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人类最好不要思考,一切听从上帝的安排。设想一下,人类如果这样做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估计人类社会还会处于黑暗的中世纪,处于一种蒙昧的状态。人类之所以成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会思考,通过思考获得经验、能力和智慧,从而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独立思考是人成为人的原因,自然也是一个优秀诗人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换言之,一个优秀的诗人,除了具备诗歌的审美素养、掌握诗歌的语言技艺之外,还应具有独立的思想。

李德武是一位勤于思考、善于思考的诗人。在他看来,“人希望通过思考寻求更好的出路,结果思考反而让人自身陷入更大的困境。这一悖论并没有让人放弃思考,人怎么能放弃思考呢?谁又能放弃思考呢?人们从这一悖论中获得启示:思考本身为什么不能是快乐的?人一旦这样想就把思考的注意力从思辨真理转向感受思考过程,以及思考不确定的对象”[1]2。他遵循感性与理性合一的法则,通过对自我的思考、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对人的命运的思考来关注当下人们躁动不安的内心,用诗来重塑心灵。

李德武具有鲜明的自我意识,但他的自我意识不是夸张膨胀的自我表现,而是一种自省内敛的自我反思,通过与自我对话进行内省,通过对自我的反思与认识达到对人的反思与认识。

在现实生活中,有些诗人非常自恋,“他说什么都是在说自己/他用放大的自我遮掩内在的软弱/而他对自己的迷失浑然不觉/就像一个人以自己的影子为马/骑着它在原地驰骋……”(《一个自恋诗人的抒情习惯》)[2],李德武对这种自恋的诗人不以为然,不把这类诗人作为自己的榜样,而是以此为鉴,对自我进行反思,使自己成为一个不自恋的、有自知之明的诗人。他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我才不渴望完美呢!我也不希望掩饰自己的不足,如是而已”[1]3。这既是他对自我的认识,也是他的人生观。古人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是人生的困境,人所能做的,只是在这个困境中不断挣扎而已。挣扎的结果,可能是往前进一步,可能是往后退一步,也可能仍在原地不动,“以病为师。痛提供反省和纠错能力/但他总是令我们醒悟得太迟/反省。/遗憾维持了野心和规则之间的平衡/这决定人间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以病为师》)[3],不盲目乐观,也不盲目悲观,这是一种正确的人生态度。

人都具有多面性,“猫有九命,我有三命/一命为己,一命为诗,一命为正义”(《我有三命》)[4]29,作者静下心来,内窥自己的心理世界,发现了一个复杂、裂变的自我,“换一种称谓,把城墙的裂缝称为我/从断裂处打开内视的窗口,我/一个包括了整体伤痕的断面,在裂开之际/姓氏和不幸开始残暴的统治”(《从断裂处打开内视的窗口》)[5]7。“我”裂变出另一个“我”,这两个“我”之间可以对话、吵架,“吵架为日子锦上添花,烟与火争执/就算孤独一人,也要和自己吵”(《人邻》)①参见李德武:《飞翔的悼词》,内部资料,2022年,第71 页。;在高速旋转的时代,虚拟替代了现实,一闪而过替代了恒久,“站在金科大酒店11 层的窗前/我和自己说话,但声音来自墙壁/复制向我宣示机械的力量,内置的转换器/知音或思想滑向分岔,距离拉大/一个声音演变成多个声音/元音被杂音覆盖,它呼吸困难,找不到家/而一个辅音名正言顺/统领啊呀吆嗨坐稳了主流交椅”(《蒙太奇,或闪回》)[3],一个声音演变成多个声音,这也就意味着一个自我变成了多个自我;作者在镜子中发现了另一个“我”,“指着脸我问镜子:这片皮肤下藏着什么?/肉体为灵魂提供居所,生命酷似教堂/不像纹身或人体彩绘,面对赤裸的自己/毛孔即窗,如果敲击会有鸟从中飞出”(《教堂里的彩色玻璃》)②同①,第10 页。;作者发现了梦中的“我”,“在梦中,我们无法叫醒自己/梦都是在不知道睡着时做的”(《梦都是在不知道睡着时做的》)[6];作者发现“我”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早该瓦解的头颅/活到今天/我是我自己的两片海/融进夜晚的天光”(《两片海》)③同①,第16 页。。作者笔下的“我”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充满了变化性与可能性,“我,尚未诞生的民族,正走向他/或许我是自己的祖父和儿孙,六月的某日/我沉思海浪,一段历史,它重复涌起/在肺腑的国土上构建语言的庙宇//最重要的位置留给缺席的酋长/我逃离已有的血缘成为另一个人/现实的手无法再像支配木偶一样控制我/我用你们的语言说你们听不懂的话//我雌雄同体,需要一片大地来私生/我把一个消失的世界复原在纸上/当我沉默,山就耸起,当我开口/河就携带着它的家眷奔流而来”(《另一种真实》)[5]8,这个“雌雄同体”的“我”可以自我繁殖,可以创造世界,呈现出勃勃生机。面对这裂变的自我,我们不禁会问:“我”是谁?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这是古老的斯芬克斯之谜,也是人类的生存困境。

诗人生活在社会现实中,离不了人间烟火,必然带有世俗的特性。但优秀的诗人不应当以世俗作为自己的追求,应当尽力使自己从世俗之中超脱出来,努力使自己少一些世俗,多一些清醒、洒脱。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选择用加法乃至乘法来度过自己的一生,获得的东西(金钱、荣誉、权力)愈多,爬的地位愈高就愈好,就如同蝂。李德武自然也要食人间烟火,为了生活,他四处奔波,但有一天,他突然醒悟过来,“我把我从一艘船上卸下,放弃旅行/很不错的航线,我突然兴趣全无/我把我从即将开动的船上卸下/像卸下填错地址准备寄出的包裹//计划随之作废,还有船票和预计的酒店/不打算改乘其它交通工具前往/我把我排除在对惯性的依赖之外/船开动时的汽笛声让我感觉俗不可耐//……现在,我只需要就地租一间房子/安放肉身和必备的衣物,不设置日程/散漫地潜入到这座城市的内部/从斑驳的墙体上辨别风的籍贯和归宿”(《放弃》)①参见李德武:《飞翔的悼词》,第8 页。,这艘船既是实写,又是象征,作者选择用减法来生活,这可能是一种无奈,也可能是一种智慧——与自我和解、与人生和解,进入人生的另一重境界。

“我”是人类的一份子,对“我”的思考,也便意味着对人的思考。周作人认为,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具有灵肉二元性,“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7]。这是一种现代人性论,不仅看到了人的动物属性,而且肯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与合法性。许多人将爱情视为神圣的灵魂交流,而李德武对爱情的理解有其独到之处,“我探测到爱的边界:小兽!词根!/我探测到比子宫更大的空间,有念无念/一块朽木认我为父,我一定腐烂过/甚至和春天纵欲无度。我曾反省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爱上异性。现在我知道/我遇到了小兽。这和罗密欧没有关系/我不曾遇到爱,我遇到了爱的词根”(《小兽》)[3],这个可爱的“小兽”意象诠释了男女之间的古老秘密。《花招》[8]一诗中的花香与荷尔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致命的诱惑,表现出作者对爱情、生命、人性的深刻思考。

作者从自我的生存处境出发思考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揭示现代人的荒诞本质,“盲目以盲目为荣,抓在手里的/多半是绳索或镣铐。苦成为荣耀之本/粉饰的能力超过宗教,诗蜕化成化妆术/空气里弥漫的香气都带有香水味/假睫毛和染发使人成为美术作品/唯美的时代,每个人都来自油画或水彩/虚构和图示粘贴让毕加索自叹弗如/拼贴的脸需要X 光骨骼扫描验伪/神灵交给动漫,没有肉体的人完整/这副肉身就是一架消费的机器/偶尔也创造,创造仇恨、疾病和绝望/天眼看到了技术的进步,也看到/人不过是人”(《人不过是人》)②参见李德武:《雪落湖上》,内部资料,2021年,第55 页。,现代科技带来了人的外表的变化,化妆、整容、修图使人变得完美无缺,但人的本质并没有变,人不过是人,人在发明创造现代科技的同时,也创造出仇恨、疾病和绝望。一方面,人具有强大的创造力,另一方面又处于被创造的状态,“爱被捏造出来,大理石浮雕引领泥塑/捏而造,不留缝隙,合成不是自己的自己/大到神像,小到一个鬼魂的替身/我们都是某个捏造者手中的泥”(《球面镜的波浪》)[3],人难以摆脱外界的束缚,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作者发现我们虽然进入到了信息时代,却还没有超出锁链的视野,“看一眼锁链目光就被锁住了/向后看向前看,目光都哗啦啦地响//反观自己,惊讶!/原来也锁牢在某个铁链上//那铁链似乎很荣耀和温暖/就像一条金色的项链”,人类不仅难以挣脱有形的铁链,更难以摆脱无形的铁链,“悲哀的基因描述命运/锁链伴人类繁衍,死死生生”(《锁链》)③同①,第62 页。,这是人类的悲哀,也是人类必须正视的残酷现实。人类发明了电脑、手机等现代器物,却渐渐沦为电脑、手机的奴隶,“去之前,你已自动出现在存储器里/每一步都有监控陪伴,无死角/人群里每张面孔都对应着一个代码/细致到兴趣和恋爱,血型和基因/数据在后台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你的自我不过是一串数字/你的自由是一道选择题,对与错/都有人在后台操控”(《有人在后台操控你》)④同②,第58 页。,现代人成了数字人、虚拟人,作者看到了人的未来命运——人被现代技术所操控,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主体,成为机器人,甚至成为机器的奴隶,这便是现代科技对人的异化。当众人为现代性而迷狂时,作者对现代性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对现代科技伦理进行了深入思考,看到了人被技术、机器异化,警示人类不要成为机器的奴隶,维护人的独立与尊严,“在现代性面前,一个灵与肉完整的人越来越被细分和物化,局部的痛感或麻木会被放大,有时错误地成为人的本质。人在依赖性上越来越成为机器的附属物。当机器越来越智能,人的智力和生存能力将越来越退化”[9]227。这不是反现代、反科学,而是一种人文精神关怀。我们在世俗社会中躲不开狰狞的面孔,精致的套话、口号的暗箱把人脸收入进去,“话语陷阱密布,机器已经学会献媚/人不机器地说话就无法存活”,人要小心回避重复,小心词语的旧庙,“这样的工作适合独自完成,脱离词典/在静默中倾听,一个词凭空出现/灵光一闪,抓住生命秘码/在虚无的词语中做主”(《在词语中做主》)①参见李德武:《飞翔的悼词》,第19 页。,人只能在虚无的词语中做主,这是诗人的命运,还是人类的命运?荷尔德林提出了一个诗人之问:“诗人在这贫寒时代有何意义?”[10]李德武对这一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回归诗本身,关注诗和人之间的关系,首先用诗重塑自己的心灵,然后用诗重塑人的心灵。

思考固然会有答案,但并不是所有的思考都有答案;即使有了答案,也可能不是完整的、唯一的答案。作者要认识自我,但“我/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两片海》)②同①,第16 页。。作者要认识人生,但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人生也充满了神秘,不知道真爱是什么,夜宴是废话和谎言的天堂。诗人思考如果晚上死,白天该干什么,“沦落为人,不是想来的世界/烟火中,其实希望遇到神/你遇见过神,但神也在人群里/满身烟火气”(《灵魂的陈述》)③同①,第14 页。。后悔生而为人,但这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也不是自己所能改变的。在烟火世界中希望遇到神,但神也满身烟火气,这看起来令人失望,却是严酷的人生现实。人生如同一个复杂的方程式,并不只有一个答案,而具有多解性,充满了变化性、神秘性,这正是人生值得继续思考的原因吧。

李德武是一个乐于阅读、耽于思考的诗人。他在广泛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之外,还阅读了大量的哲人思想著作,并力图将这种理性阅读思考融入诗的王国,将诗与思融为一体。他在诗中与古人对话、以古人为镜,从中发现自我、认识自我。

李德武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阅读经典作品,选择与有趣味的文人进行对话,并与他们有了心灵感应,“今天,我们怀念、敬仰历史上一些有成就的文人,不是因为他们曾身居显贵,而是因为他们正直、忠诚、智慧、洒脱的人品与精神”[11]。作者要亲近这些真正伟大、自主而勇敢的心灵,亲近这些真正伟大的精神,从中获取精神营养。

李德武喜欢读西方哲人的哲学著作,如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尼采、列维纳斯、德勒兹等的著述。他写文章与他们进行对话,“我在这样一些哲学家中穿行,如同穿越一座座森林。每一位哲学家都具有人类不凡的思想和灵魂,他们开拓的思想空间都为人类世界打开崭新的维度。在探寻这些哲学家思想奥秘的同时,我也看到每一种思想的局限性。特别是当我感觉多少了解了一个人思想奥秘的时候,我既欢喜又沮丧。欢喜的是我了解到了一位哲学家的伟大之处,沮丧的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局限。我不免暗自叨咕:如果我只了解一位哲学家,我会偏信真理;如果我了解更多的哲学家,我将放弃哲学。事实上我在进入哲学时也在随时从哲学中退身而出,我每了解一位哲学家,就在心里和他完成一次告别”[1]2。看到一位哲学家的伟大之处容易,要发现其局限则需要能力和勇气。李德武不迷信名人、不崇拜名人,他崇尚独立思考,“当我思考,我才发现罗丹错了/不止罗丹,凡是给思想定型的人/都错了。一个著名的作品/害了多少无辜的人模仿/我也担心自己的诗文/无意中成为谁的囚笼/我要准备一把锤子/在害人之前,把自己捣碎”(《罗丹错了》)①参见李德武:《雪落湖上》,第32 页。,作者发现“凡是给思想定型的人/都错了”,这也就意味着任何定型的思想都是有问题的。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于202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受到许多人的推崇,迅速火遍世界,李德武几年前曾读过她的诗,认为她的诗并没有特别出色之处,“我不想被诺奖改变自己的审美”,“她是一个诗人,仅此而已”(《关于露易丝·格丽克》)②同①,第45—46 页。,作者没有因为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就改变对她的评价,而是坚持自己的审美观点。作者不是以仰慕的眼光来崇拜这些名家,而是以平等的姿态与他们进行对话,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只有这样,诗人才能真正汲取前人思想的营养,使自己变得强大,并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现代人与古人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中,因此李德武与古人的对话只是一种虚拟对话,是诗人的一种想象,或者说是诗人的一个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的对话,“伟大心灵调动不起对神的感应/纯洁的对话仅限于自言自语”(《荷尔德林》)[5]4。“林中路”是海德格尔作品中的意象,“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这些路叫做林中路。//每人各奔前程,但却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仿佛彼此相类。然而只是看来仿佛如此而已”[12]。“林中路”给孤独者以冥思苦想的空间,“经由这条原始的路径照见,你领会存在/并抵达澄明之域,那一小片真理的空地”,作者阅读海德格尔作品时有了自己的感悟与发现,“小路也有诸多分叉,你洞悉每一条岔路/它们无一例外地通向墓地和家园/而小路隐蔽于树林深处,必经之地/你说出后我们才发现它还通达每一颗心”(《林中路:献给海德格尔》)[5]14,这条小路连着人的生与死,是人生之路的象征。今天,我们生活在和平时期,但我们周围的世界仍战火不断,战争以不同的方式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作者思考战争与和平问题,“不久前我重读了帕斯捷尔纳克/爱,恐惧和诗意占据了他的生命//而乔姆斯基让我看到智者的勇敢/他总是迎着刀枪揭开国家罪恶的面纱”,作者借帕斯捷尔纳克、乔姆斯基间接地表达对战争的态度,“手机里有战况直播和白银上涨的消息/不会让我冻僵的手恢复温暖//我想抓一把春雪搓揉/现实警告我洁白的雪里有弹片”(《去湖边打探一场战争的消息》)③参见李德武:《飞翔的悼词》,第80 页。,在世界日趋一体化的今天,谁说战争离我们很远?

2002年,李德武从哈尔滨移居苏州,有机会与中国江南文人相遇,并与这些文人对话交流。他到嘉善拜谒梅花道人,“梅花庵像一本旧词典,会辑辞源/绝尘之心,以及丢失的发音和本意/面墓而坐,我的崇敬来自一颗纯正之心//他躬身劳作,头低到和水面持平/用舟网安顿俗身,只为养浩然之气/择梅立命,斜竹独处,草木自华”(《择梅而居——谒梅花道人》)[2],作者与梅花道人因为都有纯正之心而能坐到一起,并与之展开心与心的交流。作者在海南想象苏轼被流放于儋州时的情形,悟出了一个道理:人是他自己的麻烦,苏轼的麻烦除了天真,还有一生无恶,“你的麻烦不是新与旧的问题/而是清与浊的问题。好事,多言/每一次吃亏都是才华惹的祸”。作者喜爱苏轼,是喜欢他的洒脱,“屈辱不足言,失望也恨不起来/羁旅多艰,得安身处皆故乡/不辜负片瓦,不枉费寸阴/诗书且作一生的盘缠,花不完/不慕世外悠闲,也不合污苟且/名不足贵,难得的是活出了人样”(《在海南追想苏轼流放儋州》)①参见李德武:《雪落湖上》,第92—93 页。,这个“人样”是苏轼桀骜洒脱的个体人格,是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的人格追求?除了这些令作者敬仰的文人外,作者也曾拜访过一些他并不喜欢的文人。作者到杭州拜谒隐逸诗人林和靖之墓,他写道:“我来自人群,带着你厌恶的烟火气/想从你身上学点什么/比如剪绡或放鹤,还是不要扰你了/宋朝已灭,我也无法让你复活。”(《你的清风高过宋朝的奢靡——庚子初冬谒林和靖墓》)[2]由于人生态度不同,二人话不投机,表面看是“我也无法让你复活”的无奈,实际却隐含着“我也不愿让你复活”的深层动机。

前人的思想固然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但如何对待这些财富却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当下有诗人以西方哲人、作家为抒写对象,作品中充满了知识、典故,充斥着一种膜拜的心态,而迷失了自我。虽然李德武也抒写西方哲人、作家,但只是将他们视为一个对话对象,他们只是作者想象虚构出来的另一个自我,是作者自我的对象化,通过与这些哲人、作家的对话折射出李德武的思想与个性。从这一角度来说,前人及其思想并非最终的目的地,而只是一个个“中转站”,经由他们而到达远方。

大自然是人类的保姆,它在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物质材料的同时,也给人类提供了无尽的智慧启迪,人类从大自然的变化中悟出了许多精深的哲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3]对诗人而言,大自然是创作灵感的重要源泉。李德武出生在东北大山里,对大自然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后来,他虽然到城市里读书、生活,但他的诗中经常出现大自然的身影,东北的雪、江南的山水经常出现在其作品中。他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能力——从大自然中发现美、从大自然中感悟人生。他借与黄公望谈山水,表达自己对山水的理解:“没有哪一片山水不完美无缺/山水恰是用来检视自性的镜子/完美的是对山水的接近,并成为他”,“山水的高级/就在于不拘礼节和客套,本真/山水不关心权力和荣誉”,“山水不需要我们”,“但我们需要山水,特别是走投无路/又洁身自好时我们就会想到山水/不管多贫穷落魄的人/一走近山水就变得富足和欢喜”(《与黄公望谈谈山水》)②同①,第79 页。。对诗人而言,山水不仅是山水,而且是一种人格的象征,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在山水之间蕴藏着一种博大精深的思想和智慧。

大自然千姿百态,生生不息,充满了无尽的奥秘。李德武独具慧眼,能够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自然的神奇,通过与自然对话来感悟人生哲理,“我只埋头读书/忽略了跳蛛已在门楣上结网/当我的眼如一束晨光/穿过它密密麻麻的网格/我惊叹它说出如此高级之语/却不着一字/它躲在墙角像位隐士/使晦暗的墙壁闪现一片光芒/我在内心自审时看到了/它用蛛丝构建的神奇宫殿”(《跳蛛在我的门楣上结网》)[5]15。跳蛛结网是一种自然现象,作者将蛛网视为跳蛛的语言,在惊叹其高级的同时,通过内心自审发现了它用蛛丝建造的神奇宫殿。作者在准备午餐时,有了和卷心菜交谈的欲望,要和它谈谈忧伤,“它本能抗拒,坚实得像一个拳头/我也怀疑自己的动机和诚意//多像我们自己,一层一层裹紧/直到最深处的心无所依从//受着胆怯和惊恐的羁绊/脊柱弯曲,把脸进入自己怀里”(《和卷心菜谈谈忧伤》)[6],作者从卷心菜身上看到了倍受压抑、扭曲的自我。对作者而言,卷心菜不仅是一种蔬菜,而且是一种人生的象征,从卷心菜中领悟出一种人生哲理。下雨是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作者却发现描述一场雨是困难的,“不能描述看到的雨/眼中的雨掺杂了眼泪//告诉你雨打在身上的感觉/描述时发现词语如此匮乏”(《描述一场雨是困难的》)[6],雨水与泪水掺杂在一起,难以分辨,相对于大自然和人生的复杂多变,人类的语言显得贫乏无力。

诗人常常移情于自然,从自然中发现另一个自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14],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迷失自我,时至今日,“我尚不知自己是谁”,黄昏时到石湖散步,凝视湖光山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我若不驻足,就会对此情此景视而不见/也就错过了被感动的自己”(《黄昏时我去石湖散步》)[4]30,作者从山水中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作者透过一只蝴蝶标本看到了“我”的过去与未来,“回想丰满的雨水和迷迭香/我难道不也在花丛中贪欢”,到了冬天,“它匍匐在阳台,一动不动/我发现它时夏天已走远/一些人随远去的夏天成为故人/眼前的蝴蝶是他们集体遗言”(《蝴蝶标本》)①参见李德武:《黑松石》,内部资料,2019年,第43 页。,蝴蝶与“我”融为一体,令人产生一种庄周梦蝶般的玄想,蝴蝶短暂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人生的隐喻?在诗人眼中,弱小洁白的蓬蘽具有一种高洁的人格,具有通灵的本能,“若想知道逝者的消息/就贴着地面听,听一朵野花/开放的声音”(《蓬蘽》)②同①,第71 页。。

人类本是大自然的一份子,但随着人类的发展,人有了改造自然、驾驭自然的想法,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的关系渐渐变成一种冲突的关系。随着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人对自然的破坏越来越严重,这种现象引发了作者的思考。作者参观水族馆,在人们的欢乐声中发现了问题:鱼、企鹅、海豚等失去了原本的家园,被囚于水族馆内,人类以保护之名行伤害之实,它们被迫成为演员或标本,那头冲向挑逗它的人们却一头撞在玻璃壁上的海狮,令人联想到里尔克笔下那头被囚于铁笼中的豹子,“每一条被绑架的鱼都悲哀,它们同样有灵/想到水族馆我就感到呼吸困难”(《水族馆》)③参见李德武:《雪落湖上》,第49—50 页。。作者一方面为水族馆中动物的命运感到悲哀,同时又为人类自身的命运感到悲哀,作者在水族馆中的动物身上看到了人类的未来,“而每一滴大海的泪水都将浸透人类的未来”(《水族馆》)③,这是一种生态意识,也是一种忧患意识。土拨鼠是草原的破坏者,但草原上的旅游者比土拨鼠还要多,“我们乘着越野车/在草原上奔驰,车轮碾过的地方/草原就留下一条条伤口。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猎者,或者是伪君子/对那些受伤害的草地没有半点歉意”(《在乌兰布统草原》)④参见李德武:《中转站》,内部资料,2018年,第5 页。,旅游者成了草原上最大的土拨鼠,成了草原的最大破坏者。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物质,它本性自由,却在人类的控制下失去了自由,作者倾听一滴水压制不住的诉说,想象它是在怎样的压迫下,怀着怎样的逃亡之心才挤出密封螺纹,“它一出声夜晚就不再沉寂”(《滴水》)[5]11,一滴水映射出了诗人的内心世界,甚至映射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人与自然相和谐、天人合一,这是中国古代的哲学智慧,在人与自然冲突日趋激烈的今天,尤其值得我们好好领悟。李德武意识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珍贵,以诗的形式呼吁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在他的笔下,七月的阳光可以令发霉的灵魂发光,雨水可以给灵魂洗澡(《七月》)①参见李德武:《飞翔的悼词》,第12 页。,然后获得重生,这是何等的神奇!“一个人,一片森林。名字写在树冠上/放下手中活计,把行走交给你/不需要宽广作为参照,浓荫下的世界/自成一体。阳光是外来客/黑森林中植物自己发光/唤醒蒺藜亮出刺。我迈入荆棘之列/在晦暗处以锋芒阅读锋芒/欣然于你制造的障碍和难度/人迹罕至处恰好是野兽的乐园/阐释你的雷电被牧羊人视为神火/在常人眼里,你已经不居住在地上/恰恰你把自己变成土和水的随从/我们不是偶然遭逢于这个星球/你让我觉得一旦蹲下就会立即腐朽/我费劲地从藤蔓中拨开一条路/只为探测并冒犯你划定的疆界”(《穿过森林》)[15],走进森林、走进自然,变成森林中的一棵树,与自然合为一体,这是诗人的理想追求。从年龄来说,李德武属于第三代诗人,已在诗坛耕耘多年。他既有第三代诗人的某些共性,如口语写作、日常生活写作,又有区别于第三代诗人的个性,即智性写作。他继承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主智派诗的传统,善于运用悖论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哲思。李德武处于孤独的心理状态②“我说的孤独是一个诗人写出经典作品的条件,是一位诗人在更久远的未来仍然具有存在价值的内在修炼。”(李德武:《气质·语言·风格——李德武诗画评论》,古吴轩出版社2022年出版,第249 页),对他来说,孤独是一种本分,孤独给了他思想的力量,使他能够勇敢地独自面对现实和虚无的挑战。他常常与自我对话、与古人对话、与自然对话,在对话之中进行深刻思考。他在思考什么?他在思考生命的存在,思考人的灵魂。他说:“我以为灵魂是一个包含了个人生命信息的秘密文本。它早已写就,在肉体诞生之前就已完成。我们。所做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无不是验证一个预言。因此,灵魂是生命中最富有悬念的假设。……灵魂不是超人的力量,而是生命存在的必然趋势。说得形象些,灵魂即独木桥,在你别无选择的时候遭遇到它。”[16]在回答记者提出的关于诗歌应该具体表现哪些精神的问题时,李德武这样回答:“诗是使人成为他自己的艺术,诗的珍贵就在于她展现了生命和世界的无限可能性。一方面她吸引我们倾听到来自心灵的声音(内视),另一方面她也启示我们与天地万物交谈。尽管诗不能完全代表智慧和真理,但诗是艺术美的最高形态,是人语言的最高表现形式。因为有诗,生活和存在才变得活泼有趣,人性才保有不向陈腐妥协的锐利之光。”[9]273-274在世俗的世界中昂起头来独立思考,用理性之光来观照世界,用艺术化的语言连接自我与外界、诗与思,这是李德武对诗歌的理解,是他的创作追求,也是他的创作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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