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延
一
高诚斋,名克明,以字行。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九月,出生在米脂县高宏寺沟。高诚斋出生时,京城等地已出现了一些新式学堂,但在偏远的陕北高原,一切依然遵循旧例运转着,有钱人家的孩子,到八岁左右就被送到私塾。
高诚斋出生的第二年,清廷就宣布废除科举,力兴新学,陕北的新学出现则很晚,陕北文化最先进发达的米脂县,直到1913年,才由东区区长李鼎铭,利用临水寺的庙宇和210亩庙产地,在陈岔村创办了米脂农村第一所实行新式教育的国民小学——临水寺觉民小学,并兼任校长。高诚斋11岁时,来到离家十多里的觉民小学就读。当时,李鼎铭的表弟、与高诚斋同岁的杜聿明也在这里就读。几年后,李鼎铭在家乡桃花峁又创办了一所高等小学,高诚斋随之来到桃花峁高小继续就读。
其时,正值民国政府出台“整理教育方案”(草案),决定“变通从前官治的教育,注重自治的教育”。本来,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各地开明士绅希望改良沿袭千年的私塾教育,“教育方案”的出台,使他们认识到,指望政府兴办新学已然不可能。为了给家族和地方培养有用人才,依靠民间力量办学是唯一出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鼎铭先生接连办起了两所小学。
也正是基于这一朝野共识,当时陕北唯一的中学,(榆林)道立陕北中学的办学经费,在“教育方案”出台后的次年,也就是1915年开始,由陕北23县共同承担,并且面向各县高等小学招生,从而为榆林中学扩大了生源,奠定了良好的发展基础,校名也改为“陕北联合县立榆林中学校”。几年后,杜丕功(字斌丞)接任校长,力除陈规,锐意革新,在很短的时间内,使榆林中学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杜斌丞比高诚斋大16岁,也是米脂人,1913年考入北京国立高等师范学校史地部。1917年一毕业,就被陕西督学袁刚聘任为榆林中学教务主任兼史地教员。杜斌丞回陕北的目的,是希望能“开拓新文化的处女地”。担任榆中校长后,杜斌丞聘请当时在陕北很有影响的杜斗垣、李鼎铭等执教。不久又增设新课,大力提倡科学民主,反对封建迷信,在校内树立起民主、科学、自由、学术的旗帜。一时间,榆林中学成为陕北新思想、新文化的中枢。
1921年春,17岁的高诚斋考入榆林中学戊班。榆中当时是四年制,高诚斋进校时,1917年进校的甲班和乙班学生还没有毕业。夏天,这两个班的52名毕业同学中,有18人考入北京等地的大学,其中有后来著名的教育家马汝楫(字济川)、杜成业(字立亭)等人,另有7人考入各军事学校,其余的都在陕北各地从事文化教育工作。高诚斋暗下决心,自己也要考到北京去。四年以后,他果然如愿以偿。
高诚斋毕业那年冬天,榆林中学刊印了《陕北联合县立榆林中学校同学录》,共收入1917年到1925年间在校的619名师生的名字。高诚斋同班同学中,后来最为著名的是曹崇本(字立如),也就是后来在陕甘宁边区赫赫有名的曹力如。1949年,曹力如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军区全权代表,敦促国民党第22军达成和平解放榆林的协议,旋即担任榆林军管会主任,为榆林免遭战火涂炭立下功勋。曹力如的同桌是史唯然,1925年由谢子长、李象九介绍入党,1927年春介绍高岗入党。同班同学中后来成为西北党史著名人物的还有杜润滋、杨国栋、赵耀先、杨怀瑛、杜守智、曹必达等。比高诚斋高一级的丁班里,则有同为黄埔一期的杜聿明(字光亭)和阎奎耀(字映璧,开国中将阎揆要)。比高诚斋低一级的己班里,则有后来的西北革命领袖、黄埔四期的刘景桂(字子丹),即刘志丹。
高诚斋进校不久,由陕北23个县代表队参加的第一届陕北联合运动会在榆林中学大操场举行。这是陕北历史上第一次现代意义的运动会,有300多人参加,跳高、跳远、足球、网球等许多项目都是第一次出现在陕北。耳目一新的运动会让刚刚从陕北各县来到榆林的新生们大开眼界。
五天的运动会一眨眼就过去了,新生们的激动和兴奋却并没有立即褪去。杜斌丞校长在日常教学管理中倡导的以塑造学生“活泼、大胆、勇敢、坚韧、进取”性格为目标的做法,令他们感受良深、获益匪浅。其中最核心的一条,就是高度重视高水平的教师队伍建设。
杜斌丞先后从北京请来魏野畴、王森然、李子洲等新文化运动健将,到榆林中学任教。
在各科的学习之中,高诚斋对数学情有独钟。这得益于李鼎铭先生。李鼎铭除了国文,数学也教得非常好。到了榆林中学,数学老师扎实的功底和新颖的表达,再次激发了高诚斋对数学的兴趣和热情。
榆林有句老话,“榆林人教数学者自晴轩始”。这里的“晴轩”,是1915年至1916年间曾任榆林中学校长的高晴轩。高晴轩和李鼎铭一样自幼攻读旧学,在学习近代科学后,他特别擅长数学,曾担任榆林中学的数学教习。高诚斋进校时,高晴轩已辞去公职,居家教子,但是榆中的数学教学力量依然比较强。当时,著名的数学家高普峰因病回到榆林,也在榆中兼任数学教员。高普峰早年就读于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后又去日本京都大学专攻数学,是当时国内享有盛誉的数学家、教育家,曾任陕西高等学堂校长、陕西省政府督学等职,他的课深入浅出,深受学生们喜爱。1925年,高普峰因病与世长辞。这年10月,高诚斋考入了国立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
榆林中学同学录中的高诚斋
二
高诚斋考入的国立北京师范大学,两年前还叫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杜斌丞校长就毕业于这里。时间再向前推进一年,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数理部才改称为数学系。高诚斋考入大学前后,正是中国现代高等教育萌芽发展的阶段,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算是开启了中国正规师范大学数学系本科教育的新篇章。
数学系主任冯祖荀,早年间曾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学习现代数学,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数学专业留学生。他在数学课上常常妙语惊人,古文、诗词信手拈来。冯祖荀的教学思想和教学方式,给高诚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成为他后来教师生涯中的一个榜样。
1927年夏,民国教育部宣布,北京的九所国立高等学校合并为国立京师大学校,北京师范大学改称京师大学校师范部,学校陷入飘摇动荡之中。
也是在1927年4月,在米脂县社会贤达的倡议和杜斌丞的奔走斡旋下,征得榆林镇守使井岳秀的同意,并报经西安国民联军驻陕总司令部备案,米脂县立初级中学正式成立。这是陕北继榆林中学、省立绥德四师、省立延安四中之后的第四所中学。不久,井岳秀将学校改名为三民第二中学,将榆林中学改为三民第一中学。三民二中初办时,因师资和校舍有限,仅招收50名学生。后来随着师资陆续到位,逐渐发展为五个教学班,其中还有一个女师班。尽管男生女生们不在一起上课,但是其他活动经常在一起,三民二中成为当时陕北仅有的男女生同校的学校。在北京上学的高诚斋,和其他米脂籍在京学生,对三民二中的成立给予了力所能及的支持。
1927年暑假,高诚斋回到米脂,受邀到三民二中任教。校长杜立亭一年前刚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思想解放,追求进步,积极接收被迫离开绥德四师和榆林中学的进步学生来校学习,如马文瑞、刘澜涛、常黎夫、朱敏等。为了团结争取进步青年,共产党和共青团都在三民二中建立了组织。据常黎夫后来回忆,高诚斋是学生们公认的讲课最好的老师,很受学生欢迎,他和校长杜立亭不仅支持学生们的革命行动,自己也积极参加到党领导的各种反帝反封建的活动中去。在三民二中教务主任、共产党员刘韶华(字春园,著名作家柳青的胞兄)的介绍下,1927年10月,高诚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中国革命正处于低潮,陕北正是清涧起义爆发后白色恐怖日趋严峻的时期。
1928年9月,陕北特委决定在米脂县城召开中共陕北各县第二次党代表大会。会议尚未召开即被敌人破坏,中共陕北特委书记杜衡、共青团陕北特委书记焦维炽等被捕,并搜出了记有党、团组织和人员代号的笔记本。与会人员闻讯连夜逃出米脂县城。这就是陕北革命史上有名的“米脂中秋节事件”。
三
米脂中秋节事件爆发后,高诚斋被迫离开米脂,来到北京,于11月回到北京师范大学复学。当时,这种情况比较普遍。比高诚斋晚两年从榆中毕业的绥德人霍庆丰(字仲年),1927年受党派遣,到高桂滋部秘密开展党的工作,参与了阜阳暴动的准备工作。1928年春暴动失败后,霍仲年也于1929年春天回到北师大复学,负责北京南区党支部的工作。解放后曾任陕西师范大学副校长的原政庭,1927年春夏之间,一度担任北师大地下党支部书记,奉命赴绥远工作,返回北京后党组织已被破坏,自己也被跟踪追捕,只好回到陕西,在省立一中任教,与党组织重新接上关系,不久又被捕。出狱后与党组织失去联系,于是再回北师大复学,并由英语系转入历史系就读。
重回北师大的原政庭、霍仲年和高诚斋志向相投,关系要好,来往频繁。
当时高诚斋和霍仲年都住在厂甸的北师大南高院宿舍。霍仲年、马润之、王朴、张光祖住西排1号,高诚斋住东排13或14号。高诚斋回到北京不久,遇到了一件闹心事。
原来,高诚斋在三民二中执教期间,不光积极参加革命运动,还遇到了情投意合的革命伴侣高丽英。高丽英是米脂城内人,本名杜玉亭,后来被高西园收养,改名高丽英。她追求进步,性格泼辣,1927年在米脂女校上学的时候,曾经和尤祥斋一起率领女校同学,把虐待女儿的高氏揪到街上批斗。高诚斋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在三民二中女生班学习。
高诚斋被迫离开米脂时,高丽英毅然跟着高诚斋来到了北京城,住在沙滩附近银闸胡同的一个公寓里。谁也没有想到,高丽英来到北京三个多月后于1929年2月23日傍晚八点多,在电车上散发革命传单时不幸被捕。
历史档案中记载了高丽英被捕的经过:她在“乘第四路电车至太平仓下车时,在司机身后丢下《北京工人代表会告电车公司全体工友》,传单二纸,当由同车人瞥见,疑系高无意遗落,纸上有‘打倒欺骗工友的国民党’字样,当即告宪兵截获,在寓内搜出‘广州暴动之意义与教训’的议案大纲等,送平津卫戍总司令部转送河北高等法院北平第一分院侦讯。”
在高丽英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还誊抄着这样的歌词:“樵楼初鼓咚,革命正发生,列宁一声唤,孙文就响应,他们唤醒民众来革命;樵楼二鼓吹,工人立工会,拿起赤色旗,脱下奴隶衣;国民革命成,再把那世界革命来实行,世界必大同,人人都自由,个个享安宁,吃饭现成米,穿衣一身新,全世界和和气气莫纷争。”
高丽英被捕不久,正在各地考察政情,寻求革命真理的杜斌丞恰好来到北京,住在西河沿燕台旅馆。因为高丽英的叔父和养父都是杜斌丞的好友,高诚斋赶紧找到了杜斌丞,请他设法营救高丽英。当时,北京属于晋系军阀阎锡山的势力范围。时任国民党第47军军长的高桂滋是陕北定边人,此时正在北京。因高桂滋和晋系来往密切,杜斌丞找到了高桂滋。
杜斌丞和高桂滋先去了北平公安局,公安局说高丽英案已移交地方法院。他们又找到法院,说在高丽英的住处搜出了地下党的文件和传单,保释是不可能的了。
无奈之下,杜斌丞决定亲自出庭为高丽英辩护。在杜斌丞的努力下,高丽英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两个月,关押在北平第一监狱。
档案记载,敌人审讯时曾有以下的对话:
问:在你住的地方搜出的东西(指“广州暴动之意义与教训”的议案大纲等)是你的吗?
答:是。
问:谁给你的?
答:那是同乡给我的。
问: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给的?
答:不记得了。
问:他住何处?
答: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住。
问:给你东西的人一定与你有密切的关系,谁叫你办这事(撒传单),说实话对你有好处。
答:我同乡给的,给我以后我并没有看。
审讯进行了很久,高丽英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敌人说她“饰词狡展”。
高丽英入狱后,高诚斋心急如焚。经过榆林中学的同班同学,当时在北京大学就读的地下党员杜自生(字润滋)介绍,高诚斋认识了北平第一监狱看守所的女看守、地下党员老曾,与她约定每周三接一次头,了解高丽英的情况,并带一些东西给高丽英。
从老曾那里,高诚斋听到高丽英在监狱内遭遇的非人折磨,非常难过。他问老曾,有没有办法能够把高丽英从里面救出来?老曾想了很久,告诉他也许可以试一试因病保释,不过成败的关键在于女看守所的主任。
为了筹资营救高丽英,高诚斋把课余时间几乎都用在私立学校的兼职上。筹到一笔款子后,他买了些东西,带着钱,在一个晚上找到了女看守所主任在宣武门外的家。对方看了看他带来的东西,答应可以试一试。不过,后来再也没有了下文。
入狱一个多月后,高丽英就被折磨得卧床不起,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怯懦与悔意。在给高诚斋的信中,她写到:“我们的爱是为革命而恋爱,不以爱而牺牲革命。革命的意义,在谋人类的解放,恋爱的意义在于两性的谐和。”
可惜,这封信被敌人扣留下来,一直没有到达她心爱的高诚斋手里,最终尘封在历史的尘埃里。
在日本东京,这时候又出了一件让国内同胞悬心的事件。
留日的中国学生为了反对日本出兵东北,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结果当场有300多人被捕。事件发生后,北京大学学生立即发起组织声援活动。1930年1月,“北平援助留日被捕同胞后援会”正式成立,很快发展到3万来人。为了扩大影响,后援会决定1930年2月7日在天桥举行市民大会,会后包围日本领事馆,向日方施压。
按照党组织的统一安排,高诚斋和北师大同学、地下党员田俊明,北师大同学、共青团北京市委负责人李续纲一起参加了这一次游行,田俊明还担任行动的总指挥。
令高诚斋、田俊明、李续纲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刚刚走到珠市口一带,还没有到达指定的集合地天桥,北平公安局侦缉总队的四五个便衣便把他们几个人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北师大除了高诚斋、田俊明、李续纲、蔡思诚、赵亚农外,还有一个扛着游行旗帜的工友张嘉琳一同被捕。北京大学的两名学生王醒舟、吴兆祥也在去天桥集中的路上被捕。被捕的8名学生先是被押送到侦缉总队,几天后又被押送到北平警备司令部,带上了脚镣。
高诚斋被捕时,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散发的传单,由于他们都是以普通的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学生面目出现,军警人员倒没有过分为难他们,只是进行了几次例行的审讯,没有像高丽英那样遭遇非人的折磨和殴打。控制北京的阎锡山和蒋介石的关系正在逐渐恶化,反对蒋介石的改组派被阎锡山从监狱中一一释放。在社会各界的请愿与斡旋下,关押18天后,高诚斋等人获得释放。
当时,从警备司令部或者公安局被释都要铺保。家在北京的李续纲是由家里人找到铺保的。但是对于从米脂县来到北京城的高诚斋来说,寻找铺保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据高诚斋回忆,听说还要一个铺保,他一筹莫展,对押解他的士兵说,我是陕北人,在这里读书,上哪里找铺保呢?士兵说,这是一道手续,我也没有办法,不成的话你找一家小铺子也行。高诚斋想了想说,北师大旁边有一个小饭馆,我在那里吃过饭,我认识他们,但人家未必认识我,不知道成不成。那士兵说,试试吧。到了小饭馆,人家果然不保。恰好,北师大的米脂同乡高崇礼正在那里吃饭。高崇礼和高焕亭是叔伯兄弟,饭馆掌柜的是山西人,认识高焕亭。高崇礼对掌柜的说,就是办个手续,你们要是不放心,我给你们担保他。饭馆老板勉强在保票上盖了个章子,高诚斋就这样获释了。
尽管恢复了自由,高诚斋的日子却变得艰难起来。他第一次来北师大上学时,榆林镇署每年提供100元补助,并且可以办理贷款。但第二次进京后,这些费用都中断了。高丽英入狱后,还要承担她的生活费,囊中更加困顿。多亏当时也在北师大求学的米脂同乡高振国(字定侯),将自己在私立北平河南中学的两班课让给他,才得以靠每月30元的收入维持生活。
获释后,高诚斋立即来到那所学校,但学校已经找到了新教师,他的生活顿时成了问题。高诚斋向党内负责和他联系的米脂同乡、榆中同班同学、中共北平市委组织部长杜润滋提出,想离开北京,去外地找一份工作,解决生活问题。杜润滋经过慎重考虑,同意了他的请求。
四
高诚斋在北京被捕那天,是1930年2月7日,农历正月初九。从1928年中秋节到1930年正月,一年半的时间里,高诚斋的日子几乎没有平静过一天,算得上是惊涛骇浪,他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
1930年2月25日,高诚斋获释。3月初,来到位于吉林省吉林市的省立吉林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临行前,高诚斋问杜润滋,到吉林后的组织关系如何接转?杜润滋说,你先在那边站住脚,组织会来找你的。让他俩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高诚斋离开北京不久,北京的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杜润滋的身份也暴露了。1930年5月,中共北方局委派他任宁夏特派员,到宁夏开辟工作。从此,高诚斋与杜润滋再没有见面,高诚斋的组织关系中断了。
杜润滋离京前,大约在1930年的4、5月间,高丽英刑满释放。按照高诚斋的嘱托,杜润滋与高诚斋榆中同班同学杜守智(字子明)一起,去北平第一监狱接到了高丽英,稍作休整后,把她送上了去吉林的火车。
杜守智也是中共地下党员,在三民二中和高诚斋共过事,对高丽英比较熟悉。他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多,从监狱中出来的高丽英如此虚弱不堪,甚至让他有些不敢直视。
在吉林火车站等待的高诚斋见到高丽英,也不禁有些意外。刚一见面,高丽英对他说,在火车上有一个人一直照顾我,等到了车站,怎么就不见面了呢?高诚斋狐疑地环顾四周,她遇到了什么人呢?再问,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回到住处,高丽英仍然继续沉默,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偶尔一个人笑一笑。高诚斋问她笑什么,她说在想小时候的事。14个月的牢狱生活,惨无人道的殴打与恐吓,极大地损害了高丽英的健康,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一次,高诚斋从学校回来,看到高丽英穿戴整齐坐着一动不动,眼睛发直。高诚斋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姥姥和妈妈就要来接她。高诚斋说,你这是病了。我病了吗?高丽英愣了,接着就躺下来哭了。
高诚斋心急如焚,可惜当地只有一个很小的私人医院,高丽英的状况没有得到改善。此后,只要有时间,高诚斋就领着高丽英去松花江边走一走。
高诚斋在吉林一师工作了三个学期。1931年7月,吉林省教育厅调省立第一师范的校长张寿昌(字乃仁)到宁安县的吉林四中任校长。恰好这时一师教员谭熹(字启东),也接到邀请到距离哈尔滨约100公里的宾县中学担任校长。
谭熹比高诚斋大8岁,老家就在宾县,比高诚斋晚一年到北京师范大学就读,1929年毕业。也许因为同是北师大校友的原因,他和高诚斋在一师相处得很好,高丽英一度想去吉林大学旁听,他陪着高诚斋一起去找吉林大学教务长董宣猷说情。
对于高诚斋在一师期间表现出的教学能力,张寿昌和谭熹都很欣赏。有人回忆说,张寿昌当时从一师一共带了四位教师去吉林四中,其中就有高诚斋。其实,高诚斋并没有去。因为谭熹邀请他去宾县中学担任教务主任,这对没有从事过教学管理的高诚斋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和诱惑。
路过哈尔滨时,谭熹特意找到一位开医院的朋友为高丽英检查了身体,这让高诚斋非常感动。到宾县后,谭熹就课程设置、教学管理、课余活动、生活管理等工作与高诚斋一起制定了严谨规范的制度,使宾县中学在较短时间内有了很大的起色。
不过,高诚斋在宾县中学只呆了一个学期。1932年初,日本侵略者占领宾县,宾县中学被迫停课。张寿昌得知这一消息,专程来到宾县,邀请高诚斋去宁安吉林四中。没有课上的日子对高诚斋来讲是难熬的。1932年2月,他告别依依不舍的谭熹,来到宁安。
今天属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的宁安县,是满族的祖居地之一。高诚斋去时还属吉林省,全县17万人,属于一等县。
在宁安县城,高诚斋租住在吉林四中旁边一户姓边的院子里。院子有堂屋三间,东西厢房六间,高诚斋和高丽英住在西厢房,其他几间住着张寿昌和四中的四五位教员,包括跟着张寿昌从吉林一师过来的刘斌、胡育才、陈祖昌等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带着家眷。
高诚斋在四中教英文和代数。据他的学生们回忆,他上课非常认真,讲课通俗易懂,深受学生们喜爱。在他来到宁安的第二年,时任教务主任的陈祖昌决定回四川老家,张寿昌聘请高诚斋担任教务主任。
高诚斋一上任,就拿出了一份详实的教学计划书,令张寿昌刮目相看。但是考虑到当时是在伪满统治下,最终还是没有实行。高诚斋并没有因此失落,同住一院的家眷们知道,高诚斋这时已被高丽英的病情压得喘不过气来,神经错乱的高丽英已经不能控制行为了。一次,她抱起张寿昌的儿子就准备往牡丹江里扔,幸好被其他几位家眷察觉,赶紧抢了下来。还有一次,她跑到街上,撕毁了一家商店的账本。等她平静下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静静地坐着,看着高诚斋洗衣做饭。她的体型也逐渐变得肥胖,宽大的衣服几乎能罩住普通体型的两个人。慢慢地她对时间也没有了概念,吃饭完全没有一个点。
1933年秋,高丽英与世长辞。在张寿昌等人的帮助下,高诚斋把她安葬在宁安城外的一处墓地里。这位接受过正规的中学教育,背叛封建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陕北杰出女性,就这样隐入了历史,没有等到她为之献出生命的新生活的到来。
据当时和高诚斋住一个院,解放后曾在哈尔滨体育学院工作的刘斌妻子陶静波回忆,高丽英去世后,高诚斋在吃晚饭的时候,时常落泪。过了几个月,她看到高诚斋郁郁寡欢,就把自己在吉林省立女工厂的工友、当时在宁安城内一裁缝店工作的程玉田介绍给高诚斋。
程玉田生于1909年9月,比高诚斋整整小5岁,和高诚斋很能处的来。过了几个月,他们在一个饭馆里摆了几桌,请张寿昌等同事和高诚斋班里的学生吃了一顿饭,算是举行了婚礼。吃到最后,高诚斋又落泪了。也许,他是想起了高丽英那短暂而不幸的人生。
当晚,高诚斋和程玉田还是住在边家院子那间老房子里,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找到一个新的地方。不过,无论换到宁安哪里,高诚斋似乎都很难再高兴起来。1934年暑假,高诚斋带着程玉田离开宁安,回到北京。
离开前,他对学生们说,宁安毕竟在伪满的统治之下,有机会还是应该去关内读书。北师大的附中教学质量很好,如果你们谁愿意去,我可以介绍。很多年后,他的学生,曾在吉林师范大学历史系工作的那庚辰,还清晰地记着高诚斋说话时的神情。
五
从1930年3月离开北京,到1934年7月再次回来,四年多的时间,北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东北流亡和西北逃难来的学生很多。
经同学介绍,高诚斋认识了1933年刚刚从北师大教育系毕业的郝人初。郝人初是山西汾阳人,1931年6月,他和侯璠、魏锡璋等人创办了私立中华中学,专门救济、培养流亡和逃难的学生。郝人初热情邀请高诚斋到中华中学执教,高诚斋欣然同意。
随着日本铁蹄的日益迫近,北京的流亡学生越来越多,中华中学发展很快,到1937年,学生已经达到800来人。对于一所私立学校来说,这已经是很可观的规模了。这时候,日本人也完成了他们的战略布局,全面侵华战争一触即发。
1937年6月,担任中华中学校长的郝人初在深思熟虑后决定,放弃北京的一切,带着妻子和孩子,全家一起奔赴延安。已经担任中华中学教务主任,刚刚稳定了三年的高诚斋,面对日本人的日益迫近,也决定离开北京。据郝人初回忆,他是1937年6月离开北京,9月到达延安的。未到延安前,曾短暂地被留任八路军绥德警备区抗敌会宣传科科长。1937年7月,高诚斋也来到了绥德。
六
这时的绥德,正处于国共共管的状态,原来驻扎在绥德的国民党高桂滋部已经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城内只剩下国民党的绥德专署和保安司令部。10月,八路军绥德警备区进驻绥德城,绥德成为地方行政在国民党手中、防务在共产党手中的一个特殊地区。
在绥德,高诚斋熟悉的人的确不少。十年前在三民二中介绍他入党的刘春园,此时已经担任绥德师范校长。1930年曾和他在北京一起被捕的赵亚农,他二进北师大时同住一个院子的马润之,这时候都在绥德师范担任教员。故友重逢,尤其是得知高丽英的遭遇,大家难免一阵唏嘘。高诚斋没有犹豫就接受了刘春园的聘请,正式就任绥德师范教务主任。
刘春园在榆林中学时比高诚斋高一级,和杜聿明、高振国一班,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系,1926年在北京大学入党。1927年因学费困难辍学后,到三民二中任教,党内担任三民二中第一任支部书记,积极发展党员,介绍高诚斋等入党。1929年初,刘春园执教略有积蓄,重回北京大学数学系复读。1931年毕业后,曾到宁安的吉林四中担任过一段时间教员,后来回到陕西,在西安高中、西安女中担任数学教员。
刘春园和高诚斋一样,在辗转流离之中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但他们反对国民党思想禁锢,追求光明进步的初心从未改变。因为他们的支持,学校图书馆里不但有生活书店、开明书店出版的进步书刊,学生们甚至还可以组织公开的进步活动,上街游行讲演,张贴革命标语,积极宣传抗日。
对于年轻人,国共两党都很重视,两党在绥德师范内的秘密组织,都以各自的方式积极争取青年学生。当时,八路军绥德警备司令部和国民党绥德专署各有一个宣传队,八路军的宣传队经常给老百姓和同学们演戏看,专署的政工宣传队却只给官员们演戏,这让那些一心追求民主、平等的青年学生们深恶痛绝,这恐怕是国民党的基层负责人没有想到的。
1938年2月,刘春园聘请刘宪曾担任绥德师范的语文教员。刘宪曾1925年毕业于保定第二师范,曾任河北蠡县乡村师范学校校长,后来为逃避追捕,辗转在山东烟台等地任教。1937年11月,从山东来到陕西。刘宪曾回忆,他在绥德师范任教时,担任教务主任的高诚斋和校长刘春园配合默契,关系很好。当时不光刘宪曾这么看,在许多人眼里,高诚斋都是刘春园的左臂右膀。
1938年6月,刘春园被国民党绥德专员何绍南免去绥德师范校长职务,高诚斋也被迫辞去教务主任。这时,距离他到绥德师范刚好一年的时间。导致他们离开绥德师范的直接原因,是绥师的战地服务团挺进河防前线,演唱抗日歌曲,鼓舞民众抗日斗志,这让何绍南大为不满,担心绥德师范被“赤化”,从而决定由绥德师范原训育主任白焕亭接替刘春园担任校长,支持刘春园的高诚斋当然也难以幸免。
其实,围绕绥德师范校长一职,同样毕业于北京大学的白焕亭,一直和刘春园在暗中争斗着。当时,拥护白焕亭的是教师和学生中的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拥护刘春园的则是绥师内以地下党员为代表的进步师生。
高诚斋是坚定的拥刘派。因为高诚斋课讲得好,在学生中有威信,为刘春园争取到不少的支持者。不过,不是每一次高诚斋的良苦用心都能得到同学们的理解和支持。
一次,绥德专署政宣队又来借用绥德师范的礼堂为何绍南演戏,学生们因为不满政宣队的做派,在礼堂外唱歌、喊口号,使礼堂内的演出无法正常进行。闻讯赶来的高诚斋说服动员同学们离开,但是正在兴头上的学生们不为所动,何绍南极为恼怒。第二天,高诚斋专门召集绥德师范的学生,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么做,会令何绍南认为学校被“赤化”了,最终造成你们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白焕亭接任校长后,绥德师范一些党员的身份已经暴露,组织决定刘宪曾南下延安到边区中学继续任教,教师中的共产党员曹孟朴、李国章和一部分学生也撤往延安。
刘春园离开绥德师范后,去西安一所学校担任高中教师,不久在日军的一次轰炸中不幸遇难,年仅36岁。
高诚斋则决定先回米脂老家休养一段时间。1938年8月,34岁的高诚斋带着程玉田回到高宏士沟。这时,距离1928年中秋节后逃离米脂,已经过去了十年时间。
七
在高宏士沟的日子是闲适而平淡的。自从1915年去临水寺上小学以来,这是高诚斋和父母在家里呆的时间最久的一次。1939年春节也是与父母在一起度过。
春节后不久,陕西省教育厅新厅长王捷三到任。王捷三是韩城人,192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24年在北大就读时,曾利用暑假一路陪伴鲁迅、孙伏园等人到西安讲学。他勤奋好学,信奉“教育救国论”,是一位学有专长的教育家。上任伊始,就决定在陕西省内新办五所中学。
获知这一消息,卸任陕西省政府秘书长的杜斌丞立即奔走斡旋。1939年7月,陕西省立米脂中学正式成立。在榆林中学比高诚斋高一级、北京大学毕业后曾留学苏联的营尔斌,被省教育厅委任为校长。营尔斌聘请他在榆林中学的同班同学,北师大毕业的高振国担任米脂中学教务主任。
高振国当时正在米脂县民教馆担任主任,馆长是一年前从兰州回来的马济川。得知高振国要去米脂中学,马济川立即想到了高诚斋,邀请他来填补高振国留下的空缺。马济川比高诚斋大4岁,在榆林中学时是“三马二艾”五才子之一,1921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1925年毕业后回到榆林中学任教,1930年任绥德第四师范校长,是高诚斋非常尊敬的学长。面对他的邀请,高诚斋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但是事实上,他最终婉拒了这一邀请。
1940年2月,八路军在绥德的影响力大大增强,何绍南仓皇逃离绥德,绥德解放。一个月后,隶属陕甘宁边区的绥德分区公署和下辖的绥、米、佳、吴、清五县人民政权相继宣告成立。高诚斋也在这一个月离开米脂北上榆林。
马济川后来回忆说,高诚斋去榆林他是知道的,也是同意的,他当时希望高诚斋在榆林可以发挥一些党员发挥不了的作用。
高诚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北上榆林呢?原来,这时的榆林职中非常缺乏数学教师。曾任榆林中学教员,创办榆林职中并担任了十多年校长的高崇(字宗山)一再邀请高诚斋北上榆林救急,高诚斋在和马济川商量之后答应了。
榆林职中是1928年在榆林中学毛纺和制革两个职业班的基础上改建的,当时设在榆林城内的龙王庙和寿宁寺,为榆林现代工业的发展培养了许多人才。也正是榆林职中的实习工厂,开启了榆林现代毛纺、制革业的先河。
高诚斋到榆林职中后,主要担任专职数学教员。由于本职课程负担并不重,又在榆林中学兼任了高中两个班的数学课。
当时,榆中校长是193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的杨尔琮,其父亲杨志民时任榆林县立模范女子小学校长。一家俩校长,一时间在榆林传为佳话。不过,高诚斋和杨尔琮尽管同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友,彼此倒没有什么知心交往,却和时任榆中教务主任的杜燮昌(字理庵)关系很好。
杜理庵,193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和高诚斋除了是同学,还是老家相距很近的同乡,相知甚深,彼此对对方的教学能力也很钦佩。据考证,中国高等院校主办最早的数学期刊是北京师范大学1930年创刊的《数学季刊》,当时在北师大上学的杜理庵在1931年5月出版的第二期《数学季刊》上,就发表了他翻译的论文《连续性与无理数》。杜理庵不仅学术造诣颇深,课讲得也很好,在当时的榆林中学有“杜代数”的美誉。
1941年初,杜理庵接替杨尔琮任榆中校长,立即邀请高诚斋正式到榆中任教。3月,高诚斋来到榆中担任数学教员。因为职中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数学教员,他依然兼着职中两个班的数学课,同时还多了一个新的身份——榆林中学训育主任。
高诚斋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学和管理中,几乎很少回家,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其他时间不是在检查督促学生自习,就是在训育室解决同学的问题。如果看到有学生不上自习或者随便出入校门,他立即严肃批评。同事们一边佩服他的干劲和能力,一边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眼里只有工作,不打牌,不聊天,穿一身补丁衣服,后来连纸烟也舍不得抽,抽起了旱烟。他对外界的一切似乎不闻不问,全身心投入到教学管理之中。
也许是因为终日奔走在学生们中间,埋头于教学之中,高诚斋在榆中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1945年。这4年间,因为杜理庵的支持和信任,高诚斋对榆中倾注了全部心血,学校的教学质量明显提升,声誉和影响进一步扩大和提高,他自己在榆林乃至整个陕北教育界,也有了相当的知名度。
党组织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中共米脂县委统战部通过在榆中上学的交通员,定期送给他一些边区出版的刊物,比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和解放区的地图等。三青团榆中负责人刘一青却视他为眼中钉,抓住他的进步言论,一面在公开场合挤兑他,向杜理庵施压,企图取而代之,一面在学生中散布他的坏话,破坏他的威信,后来干脆发动学生罢他的课。但大多数学生不听三青团的。尽管高诚斋对学生非常严格,但他的课讲得确实好,学生们自己的成绩会说话。
刘一青明的不成,就来暗的。一天夜里,有人突然砸碎了训育室的玻璃。又有一天,校园里出现了高诚斋的黑头贴。就在大家纷纷猜测的时候,刘一青承认,这都是三青团干的。
刘一青的做法令杜理庵大为恼火,干脆聘请高诚斋为教务主任。这时,杜理庵已当选为陕西省临时参议会议员,随时有可能赴西安就任,私下里甚至对人讲,如果自己离开榆中,就推荐高诚斋接任校长。
但是,高诚斋已经彻底厌倦了三青团的卑劣行径,对榆林的环境失望透了,经常坐在教务处一言不发。临近暑假时,家里捎信说,母亲病重。已好几年不回米脂的高诚斋,立即动身回家。到家不久,高诚斋就给杜理庵写信,请他派人护送程玉田回米脂。杜理庵知道高诚斋去意已决,尽管不舍,还是按照高诚斋的意见一一照办了。
八
1945年6月,刚刚回到米脂的高诚斋,在家中见到了专程前来看望他的马济川和刘蕴华。马济川这时任边区米脂中学校长,是来动员高诚斋回米中任教的。1940年初夏,何绍南逃离绥德后,营尔斌带着省立米脂中学部分师生迁到镇川,留在米脂的师生则成立了米脂县公立中学。从那时起,马济川就担任米脂中学校长。一个学期后,学校被边区政府接管,改称陕甘宁边区米脂中学,马济川依任校长。经过5年的精心经营,米脂中学早已脱胎换骨,成为共产党领导的培养革命干部的摇篮。
高诚斋想想自己这些年来从绥德到榆林的辗转腾挪,转了一个大圈,又回来了。他见到刘蕴华,感到格外亲切。刘蕴华这时已改名柳青,在距离高宏寺沟20多里的吕家硷乡担任文书。想起刘春园短暂的一生,三个人一阵唏嘘。高诚斋回顾自己1927年在三民二中初上讲台,转眼间已过去了18年。自己是在这里登上讲台,也是在这里经刘春园介绍入党,如今又要回这里任教,高诚斋心潮难平。
送别马济川不久,高诚斋就来到了米脂中学,被任命为副教导主任。这里不仅有他熟悉的环境,也有他熟悉的人。除了马济川,还有老熟人赵亚农和马润之,这时分别是米脂中学的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
党领导下的米脂中学,师生们的精神状态和榆林中学完全不同。高诚斋不禁想起了还在榆中的高振国,知道高振国接替了他留下的位置,通过榆中学生、地下交通员给高振国捎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句话:“望吾弟一本初衷,继续奋斗。”高振国明白,这是动员他回解放区去,但面对杜理庵即将离开榆林中学的现实,高振国已经身不由己了。
高诚斋再次把全部身心投入到教学管理中。当时,随着形势的快速变化,党派来的许多外地教师陆续调出,走上更重要的工作岗位,学校一线教学力量需要加强。高诚斋兼任了高年级的数学课,他的课依然受到学生们的热捧和欢迎。
1946年1月,边区政府在延安召开中等教育会议,高诚斋和马济川、赵亚农以及时任米脂中学副校长、党支部书记徐劲一起参加了会议。出席这次会议的有边区7个中学的校长、教导主任、地干班主任和教师代表,共35人。边区教育厅厅长柳湜会上讲话。会议提出,中等学校的教学要与边区实际密切结合,学以致用,努力培养为边区建设事业服务的知识分子干部。这次会议会期很长,从1月14日开始,到2月12日才结束。会议期间,高诚斋一直住在边区政府院内,会议间隙,他在边区政府见到了已经18年没有见面的米脂三民二中学生常黎夫。常黎夫这时是边区政府副秘书长。
常黎夫转达了中共中央西北局秘书长兼统战部长张德生对高诚斋的问候,关切地询问了他离开三民二中后尤其是在北京被捕的情况,问到他现在对党的态度。高诚斋真切地表示愿意积极努力,重新入党。不久,他撰写了一份自传和申请,交给常黎夫。常黎夫后来又和他见了几次,了解他的思想情况。几天后,西北局书记习仲勋、张德生与其他两位同志一起找高诚斋谈话,详细了解他在绥德师范和榆林中学工作时的思想状况,勉励他为党的教育事业再立新功。
3月,高诚斋和徐劲一起回到米脂。在延安两个多月的亲历、亲闻、亲见,对高诚斋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他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一个新世界。回到米脂一个多月后,徐劲通知高诚斋,他要求重新入党的申请已经西北局批准,由绥德地委通知米脂县委并转米脂中学党支部,没有候补期。在徐劲朴素的窑洞里,举行了高诚斋的入党仪式。除了徐劲之外,米中支部的王嘉仁也参加了仪式。
高诚斋入党后,给习仲勋写了一封信,习仲勋很快回信,信中第一句话就是祝贺高诚斋获得了光荣的共产党员的称号,勉励他在米脂县委的领导下,多做一些榆林方面的统战工作,在学习和工作中都跃进一步,为党和人民作出更大的贡献。
1967年10月16日,尚在囹圄中的习仲勋为高诚斋写下了一份外调材料,详细说明了高诚斋入党的过程。这份材料全文如下:
一、我1943年在绥德地委工作时,就认识高诚斋。他是当时绥德分区教育界一位进步的民主人士,长期以来同情共产党,并在过去多次帮助和掩护过他的共产党员学生。过去绥米地区曾是阶级斗争很复杂很尖锐的地区,国共两党在这里的斗争也很激烈。曾有一个时期,就是大革命失败后,到1936年,特别是在1935年前后的白色恐怖情况下,高诚斋一直没有同敌人同流合污,一直坚持自己的正派立场,是一位正派人士。后来就派在米脂中学担任校长。在绥米时期,高诚斋对党中央和毛主席的一切方针政策,是完全赞成和拥护的,始终和我党站在一起。当时对一些进步的民主人士,在其提出要求加入共产党时,在一定的党委批准下,可以加入共产党成为秘密或公开党员。高诚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加入共产党,所以他是由上级党委决定批准入党的,而不是经过基层支部讨论批准的。
二、高诚斋在1946年春来延安开会时,把自己的入党申请书及有关材料交给常黎夫,要他转交西北局要求入党,常并口头谈了高诚斋的历史和现在表现情况。
三、西北局常委,特别是我和马文瑞(当时西北局组织部长)、曹力如等讨论了这一问题,最后决定吸收高诚斋为中共党员,并通知绥德地委给予办理入党手续。
四、在绥德地委也同意吸收高诚斋入党后,并在米脂县委正式通知米中党的支部办理了入党手续,高给我来过一信,汇报他已入党,并表示愿为党的事业坚决奋斗到底。我给去了一信表示祝贺,并鼓励在党的领导下,在学习和工作上都跃进一步,为党和人民作出更大贡献。以上就是来往信件内容的大意,正因为吸收这样一个人,在他的晚年时入党,值得祝贺,所以才给复信。
习仲勋
1967年10月16日
习仲勋的鼓励和党组织的信任,给了高诚斋巨大的鼓舞。1946年6月,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签署任命状,任命高诚斋为米脂县政府委员。这时,马济川和赵亚农已调离米脂中学,马济川担任边区行知中学校长,赵亚农担任子长中学副校长。
1946年秋,陕甘宁边区非战斗单位开始陆续向黄河东岸转移。这时,米脂县城上空已经经常出现国民党飞机,战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为了保证师生们的安全,米脂中学在水花园子沟打了十多孔窑洞,在那里防空、上课。
1947年4月3日,国民党军队占领绥德县城。当晚,已经担任米脂中学副校长的高诚斋协助校长徐劲,组织米脂中学200多名师生连夜转移,第二天到达佳县店镇勃牛沟,一个月后又转移到佳县木头峪。
在木头峪,米脂中学的师生分散居住在庙里和群众家里,白天依然坚持上课。8月中旬,敌人从绥德、米脂方向分两路向木头峪扑来,得知消息学校迅速掩埋图书等财物,仅留下时年16岁,刚刚毕业留校的马善贵负责疏散存粮,其他人冒雨转移到龙潭峪。到龙潭峪后,瓢泼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师生们挤在一孔窑洞中避雨,一直熬到天亮,才找到老乡筹到粮食,熬了稀饭。这时尾随而来的敌人已经很近了,他们赶紧渡过佳芦河,继续向大会坪方向转移,当夜十点到达大会坪西十多里的云石峁,一到那里,许多人放下背包就累得睡着了。几个小时后,大约是凌晨3点,他们再次出发直奔黄河渡口。在紧张的抢渡中,师生们所带的东西,几乎全部扔进黄河。
1967年10月16日,习仲勋就高诚斋入党问题所写材料的手稿。
马善贵回忆,他在完成坚壁清野任务,赶上大部队以后,和大家一起坐船过黄河,因为船上人太多,船只失控撞在石头上,船底破了个洞,船仓一度进水,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过黄河后,在边区政府统一安排下,米脂中学师生转移到山西临县太平村,逐渐安定下来。由于粮食困难,每天两顿饭都是黑豆稀饭。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大家每天下课后都要到地里挖苦菜交到炊事班。
和在榆林中学工作时一样,高诚斋一直带着程玉田。不过,程玉田没有参加工作,她的精力都用在照顾已经43岁的高诚斋的生活起居上。
这时,在经历五个多月的艰难转战后,延安大学也转移到距离太平村不远的临县吴家湾。因为疏散和支前,延安大学人数也不多了,学生只有201人,教职工有41人。不久,西北局和边区政府决定,把边区机关精简人员和陕甘宁边区与晋绥边区的一些教师选送到延安大学学习。这时的延安大学不设系,只设班,主要有政法班、新闻班、财经班、行政班等,后来还设立了中教班和小教班。
米脂中学在太平村呆了不到两个月,于1947年10月初返回佳县李家坪,在这里组织了教职工查阶级、查思想、查作风的“三查”工作。“三查”结束后,大部分教师和学生被调出参加工作。1948年1月,高诚斋被安排到山西临县的延安大学中教班,班主任是比他小8岁的王云凤。由于来到临县的人员增加很快,粮食供应困难,不久,延安大学又南移到隰县川口镇。
进入1948年,形势发展之快出乎许多人的预料。1948年4月22日,延安光复。在此之前的3月24日,历史名城韩城解放。高诚斋没有在川口镇逗留多久。5月,他就从这里南下,西渡黄河,来到韩城,负责接管韩城中学。
九
韩城中学位于象山脚下,当地有名的元代建筑“紫云观”就在韩城中学校园里。校园占地面积很大,因为依山,显得非常幽静。韩城中学南边大约3000米外有一条河,学生们几乎每天早操都要跑到那里,用河水洗脸后再跑回学校上课。
1948年9月1日,高诚斋被边区政府正式任命为陕甘宁边区韩城中学校长。曾任边区三边公学校长、时任延安大学中学部副主任的刘若曾被任命为副校长。从行知中学调来的韩城人李绵任韩城县人民政府教育科长,高诚斋在米脂中学的同事、米中党支部组织委员、教导主任张华莘任韩城简易师范校长。
这年,韩城党家村12岁的少年党治国考入了韩城中学。据他回忆,开学典礼上,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自西向东依序坐在地上。校长高诚斋先是侧身向右,问新生们,你们为谁学习?150名新生大声地回答:“自己!”高诚斋又向左边走了几步,问那些已经接受过一学期革命教育的老同学,你们为谁学习?平地上响起震耳欲聋的两个字:“人民!”
1949年春节,高诚斋是在韩城度过的。刚过元宵节,延安大学第一分校正式由宜川迁到韩城,校部设在韩城中学。主持延安大学分校工作的马济川和高诚斋又见面了。这时延大分校师生已有800多人,校部容纳不下,干脆把学生分成了两部分,一部驻文庙,二部驻在县城北面的姚庄完小。
因为延大分校的到来,韩城县城到处洋溢着欢快的歌声。一次,晋绥军区一支部队渡过黄河,经韩城县城向大西北进军时,地方政府专门组织了秧歌队欢迎。青年学生们组成的秧歌队从东门迎接进解放军,一直扭到西门外的司马坡才结束了活动。
6月,延安大学改称西北人民革命大学,韩城分校的学生也于7月中旬分别进入西安或回到延安总校。几乎在延大分校学生撤离的同时,高诚斋也收拾行囊继续南下。
9月,高诚斋被边区政府任命为陕西省尧山中学校长,在这里和学生们一起迎接了新中国的诞生。接下来的一个学期,西北局势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人民解放军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路向西,所向披靡。西北局抽调的大批干部,也随着解放军的脚步一路向西。高诚斋榆中时的同班同学,曾任西北局副秘书长、陕北行署主任的曹力如也在西进的路上,被任命为新疆省政府第一副主席。令人扼腕的是,他还没有走出陕西,就遭遇车祸不幸遇难。高诚斋西进的目标是甘肃兰州。
十
1949年8月26日,兰州解放。9月1日,兰州军管会派军代表辛安亭、陆润林、孙达可进驻国立兰州大学,开始接管工作。辛安亭和高诚斋同年生,一直在边区教育厅教材科工作,被誉为边区小学教材的“鼻祖”,一共编写过40余本教材和读物,在边区知名度很高。辛安亭为人和气,低调务实,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兰大的教学秩序,安定了人心。
军管结束后,中共甘肃省委宣布成立兰州大学校务委员会,任命辛安亭为主任委员。10月31日,辛安亭主持召开第一次校务委员会会议,讨论校委分工及工作安排,掀开了兰州大学崭新的一页。
为了加强兰州大学的领导,1950年3月,西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任命高诚斋为兰州大学秘书长,协助辛安亭主持兰州大学的工作。高诚斋于1950年4月来到兰州大学。当时,兰州大学还在旧城区西北角的萃英门,左宗棠选拔人才的甘肃举院旧址,解放前夕这里刚刚新建了大礼堂和五座学生宿舍楼。
1954年9月,教育部长马叙伦任命高诚斋为兰州大学教务长。
和其他大学不同,兰州大学地下党在解放前夕几乎全部被破坏,在校的地下党员多被逮捕,惨遭枪杀或活埋,其他地下党员大多避险出走。直到1950年,原兰州大学地下党员只回来一两位。为了壮大学校的进步力量,经中共兰州市委批准,1950年4月8日,中共兰州大学支部公开,学校在办公厅院举行全校师生员工大会,由中共兰州大学支部书记高诚斋报告支部工作,宣布支委分工和全校13名党员名单。
党支部的公开,进一步密切了党和群众的关系,推进了兰州大学的各项工作。高诚斋也立即投入到熟悉兰州大学情况、协助辛安亭做好各项工作当中去。
尽管党政日常工作非常繁忙,高诚斋依然坚持上课,不过这次上的不再是他熟悉的数学课,而是政治课。1950年秋天,兰州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辛安亭,和设在兰州的国立兽医学院院长盛彤笙,分别聘请高诚斋自1950年8月起,至1951年7月底止,担任兰州大学和国立兽医学院的政治课教授。辛安亭签名的聘书上还特别注明,每月工资小米950斤,按照政府规定按月发放。
据兰州大学经济系1950级学生朱令炘回忆,当时,兰州大学非常缺乏行政和实验技术人员,1950年才入学的他,1951年就被学校抽调到教务处课业组工作,当时对教务和文书工作一窍不通。为了提高全校行政与教学管理人员的工作水平,学校组织各种业余学习班,高诚斋秘书长亲自为大家讲述《中国革命史》,帮助大家系统了解中国革命的发展历程。
1951年3月,西北军政委员会任命曲正为兰州大学校长。不久,中央教育部又任命陈时伟为兰州大学副校长。曲正到任不久,按照西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的要求,兰州大学组织部分师生参加了西北地区的土改运动,高诚斋协助曲正领导了这一工作。
1952年2月,按照西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统一部署,兰州大学开展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担任西北教育部办公室主任的张华莘多次来校做报告,推进这一运动。高诚斋参加了兰州大学的节约检查委员会,并在兰大思想改造运动开始后,带头做了自我检讨。
1952年,高诚斋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兰州大学的院系调整工作中。当时,全国高校进行大规模的院系调整,既有从外地高校调整到兰大的,也有从兰大调整到外地的,人员变动较大。高诚斋精心组织实施,力争让走的人顺心,来的人安心。
经过曲正和高诚斋等人的不懈努力,这年,在全国综合性大学均有大规模调整,全国高校总数减少的情况下,兰州大学被中央高教部确定为14所重点综合性大学之一。
1953年3月,曲正调任北京医学院党委书记,原西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副部长林迪生被任命为兰州大学校长。林迪生是浙江临海人,1948年初高诚斋在延安大学中教班时,林迪生任延安大学教干处处长。从那时开始,林迪生一直关心着高诚斋的工作,对他为接收改造韩城中学、尧山中学所付出的心血倍加赞赏,两人在兰州重逢,分外亲切。林迪生对充实兰大师资力量,提高教学质量着力颇多,亲自去复旦大学、南京大学说服动员一批知名专家教授来到兰州大学。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埋头书斋的人,高诚斋对兰大的高级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他从政治、生活各方面关心这些来到兰大的专家、教授,经常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1953年11月,兰州市委批准刘善修为兰州大学分总支书记,高诚斋为统战委员。从此,他对团结知识分子工作,更加用心。1954年,九三学社兰州分社筹委会成立,高诚斋任副主任委员,为做好党的统一战线工作,也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1954年,对于高诚斋来说,是变化颇大的一年。这年,他的工作逐渐从学校宏观管理,转移到教学管理上面。9月,新成立的中央高等教育部部长马叙伦签署文件,任命高诚斋为兰州大学教务长。此前兰州大学负责教学工作的,主要是副校长陈时伟和副教务长陆润林。高诚斋是1949年以来兰州大学的第一任教务长。
担任教务长的高诚斋更加忙碌。1954年9月1日,兰州医学院正式成立。这是经过一年多的筹备,从原来的兰州大学医学院分拆独立的。兰州医学院的基础建设,由老红军、兰州医学院院长谭道先负责,但是从行政人员、图书管理员、体育教师、政治教师到后勤人员,兰大都给予了积极的支持。高诚斋直接领导了这一工作,他还协调化学系和生物系,帮助兰州医学院建立了医用化学教研室和医用生物学教研室。
1954年,高诚斋还把相当大的精力用于兰州大学研究生培养工作,争取到由复旦大学转来的一名自由基化学研究生,同时在化学系选择左宗杞等4位教授,做好招收研究生的准备工作,并于1955年招收了6名研究生。
除了教学工作,高诚斋还将很多精力,花费在组织兰大的科研工作上。他认为教学与科研可以相互促进,所以一边组织教师集中备课,一边结合教学,开展专题研究。
就这样,高诚斋在兰州大学教务长的岗位上,一直工作到1956年3月才被调离。
十一
高诚斋新的工作岗位在北京,被任命为中央高等教育部研究员。从1956年4月到1958年3月,高诚斋在北京生活了两年,经历了狂飙骤起的反右运动,近距离体会到党中央不断明确的教育方针。所幸,在反右运动中,他再没有受到大的波及。
1958年4月,在全国教育大革命的热潮中,高诚斋调离北京,来到西安,担任陕西省高教局教学科研处处长。
当时,全国一片狂热,学校办工厂、工厂办学校、学生编讲义、师生互教互学,各种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一一发生了。高诚斋更多地陷入了沉默,但是面对当时的局面,他又如鲠在喉,在一些场合对一些同志说,学校办了那么多的工厂,行不行?学生编的讲义质量究竟怎么样?需要考虑。在当时的氛围下,提出这样的问题风险很大。
1960年7月,李绵任陕西省高等教育局局长兼党组书记。对于李绵,高诚斋并不陌生,1948年在韩城的时候,李绵曾任韩城县教育科科长,两人在工作中接触颇多。李绵是一个善于总结经验的人,他在担任韩城县教育科长到西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中教处处长的5年间,根据管理工作中的一些心得、体会,撰写了十多篇论文,到陕西省高教局工作之后,更是非常重视调查研究。
1960年9月到10月,按照陕西省高教局的统一安排,高诚斋到延安大学、绥德师院、榆林师专进行调研。看到这几所学校在师资、实验室等方面捉襟见肘的情况,他说1958年教育大革命过了一点,不够慎重。
1961年2月,中央提出,当前文化教育工作必须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要求高等院校切实保证教学时间,把提高教育质量摆到第一位。9月,《高教工作60条》公布,对贯彻落实八字方针,提出了具体要求。延安大学党委立即在全校传达了《高教工作60条》,并组织全校师生进行学习。陕西省高教局派出高诚斋带领的工作小组也来到延安大学进行具体指导。
当时,延安大学恢复重建仅仅3年多的时间。3年多来,在师资、设备、生活条件等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依靠全体师生的艰苦奋斗,初步建立起一支具有一定水平的师资队伍,校舍、图书资料和设备条件也初具规模,为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基础。但是,无论是当时的学校领导班子还是行政后勤人员,对办好高校经验不足,在教育大革命的背景下,生产劳动和社会活动过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教学和科研,在1960年的教改中,又删减了一些必要的基础课,使教学质量受到一定影响。
高诚斋在延安大学进行了近一个月的调查研究,他对全校师生克勤克俭、奋发向上的工作和学习作风给予了充分肯定,对学校工作中的一些问题没有回避。在延安大学党委的通气会上,他说,对知识分子如何评价,从党的立场、人民事业的立场来看,知识分子是最宝贵的财富。要发展科学文化,要靠谁?靠工农干部不行,要靠知识分子来搞。那么,知识分子靠谁来培养?新知识分子要靠老知识分子来培养。高等学校是培养各种高等专门建设人才的,还是要靠教师来培养。
这些在今天的人们听来仅是一般常识的话,在当时却是振聋发聩。
十二
高诚斋是1961年秋天结束调研离开延大的。1962年春,陕西省高教局决定高诚斋担任延安大学校长助理,主持延安大学行政和教学工作。当时,延安大学校长由延安地委书记韩一平兼任,延安大学的主要工作,由党委副书记李森桂主持。
尽管高诚斋之前在延安大学的讲话,不是每个人听了都很顺耳,但是李森桂却对他非常尊敬,一直尊称他为高老,延安大学的人们也都跟着叫他高老。
李森桂是高诚斋到米脂中学工作的1945年暑假前从米中毕业的,但他一直视高诚斋为老师。当时,相对于延安大学其他校级领导,高诚斋的确已不再年轻,这一年他已经58岁,李森桂、富锦华等校领导都才35岁左右。
高诚斋被安排在校内二斋窑洞北端西侧的家属院居住。那是当时延安大学最好的住所,四周平坦,背后不远就是二斋窑洞,他住在家属院靠北三排中最中间的一户。
刚刚安顿好新家,高诚斋就和李森桂一起,推动陕西省高教局将延安大学重建时设立的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个系,由两年制专科,改为四年制本科。当年,也就是1962年招收的新班就开始执行。学制的变化,对延安大学的发展带来重大影响。和延安大学同时诞生于教育大革命背景下的绥德师院、安康师院等院校先后下马,延安大学却朝着建设师范类综合院校的方向扎实迈进。
高诚斋非常重视延安大学的正规化建设,在多个场合反复强调,学校就是要以教学为主,无论是搞社会活动,还是去义务劳动,都是“不务正业”,学生的主要精力应该是学习。他到任以后,延安大学明确规定,教学计划不能随意变动,停课、调课都要经过批准。
当时,学校调课、停课的主要原因是参加接待工作和社会劳动,《高校60条》也明确规定,高校学生每学期劳动时间为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但是没有规定是集中进行还是分散进行。为了避免因为劳动影响教学,高诚斋建议加强劳动的计划性,规定延安大学的学生每年集中劳动四周,分散劳动一周。这样,既可以少停课一周,又为应对突发任务留出了余地。后来,上级要求全校师生参加社教,他又提出把每年的劳动时间从五周减少到四周,再把假期时间缩短,夺回因为参加社教而占去的时间。
在教学管理的实践中,高诚斋想方设法保证学生的学习时间。当时,学校的课表上有一栏叫做“自由支配时间”,他要求改为“自由学习时间”,督促学生们抓紧一切时间,学好基础知识。
1963年春天,在学习雷锋的动员大会上,他对全校学生说,你们应该学习雷锋,看看他是如何挤出时间来学习专业知识的。当时,星期天的晚自习经常有学生迟到或者缺席,他就在晚八点前站在校门口,对迟归的学生一一询问。延安大学物理系1962级学生王智平回忆,有一次他和几位同学在星期天的晚自习迟到了,高老问,你们干什么去了?他们回答去城里喝开水去了。当时的学生都没有热水瓶,过了开饭时间就喝不到热水了。高老听了他们的回答,微微点点头,让他们进去了。王智平发现,高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内疚。
对于学生干部,他抓得更紧。他对学生干部说,你们不是专职干部,学习才是你们的主要任务,学习好了工作才能好,工作时才能挺起腰杆,才能在同学中树立起威信。所以,做好学生干部第一位的任务,就是成为专业里的佼佼者。教师们也感受到了他的温暖。
高诚斋来校的1962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许多人吃不饱肚子,人心浮动。他亲自去找兼任延大校长的地委书记韩一平,将校内1956年以前大学毕业教师的细粮供应比例,由40%提升到70%,并以延安专区文件的形式加以制度化。后来,李森桂通过延安地委副书记黄凯,协调专区在春节时为教师供应香烟、香皂和牙膏等日用品,解决了教师们生活上的诸多不便。
高诚斋还走到行政后勤部门,希望他们尽心尽力为教学第一线服务好。在他到来之前,延安大学曾经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有天上午正在上课,学校的大喇叭突然放起了秦腔,沒法上课的老师们找到广播室,管广播的师傅却说:“课啥时候不能上?电台好不容易播一会秦腔,误过了可就没有了!”
高诚斋想方设法扭转这种局面,使学校的一切,都为教学服务。时任中文系教师的陈民旭回忆,在学校党委的支持下,一些人不好反对一切为教学服务,但是却出现另一股声音,“为教学服务并不是为教师服务”,反对设立教师休息室。高诚斋说:“一节课下来,让教师休息一会儿,喝上一点水再上下一节课,怎么就不是为教学服务?”他力排众议,坚持设立了教师休息室。
高诚斋对教师关心,却并不迁就。时任中文系教师的宋靖宗回忆,一位教师教学效果不好,学生意见很大,他就亲自去听课,经过帮助发现改进不大,毅然指示系上另请教师代替,让那位教师集中精力备好课。还有一位教师课讲得不错,但是把讲稿写在纸烟盒上就上讲台了。他知道后,在全校大会上批评了这位教师,说,我们是师范院校,要从细微处重视培养学生养成良好的师德师风。
为了提高教师的专业素养,高诚斋更是煞费苦心。他要求各系制定具体的师资培训计划,由学校统筹安排优秀的年轻教师,到国内著名大学去进修、考察。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获得这些难得的机会,他就在校内组织以老带新活动。他对从西北大学调来的数学系副教授张以信说,你要多带几个徒弟,把你的经验传下来。他经常在教师中说,一个教师要想在学生中有威信,必须教学过硬,教学得法。要教好课,有两条,一条是业务好一条是口才好。为了使师范专业的教学能够紧密联系实际,他亲自率领一个有各系教师代表参加的小组,奔赴西安、宝鸡地区的一些中学和文教局,了解中学教育的实际需要。
初到延安大学时的高诚斋(前排右二)
在高诚斋的主持推动下,延安大学逐渐建立起比较正规的教学管理体系与制度,教学管理开始有章可循,开始有了学科专业建设的概念,学校的教学工作和几年前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高诚斋在教学管理中,重视一切从实际出发,举一反三,发现其中的规律和趋势。1964年,毛泽东在北京铁路二中校长魏莲一的来信上批示:“学生课程太多,压力太大。”后来又在给陆定一的信中说:“学生负担太重,影响健康。”旋即,各级教育主管部门要求给学生减负。高诚斋对教务处的同志说,医学系和物理系的负担是重了一点,数学系一周只有20节课,他们的负担重不重,我不好说,你们可以先做个调查再做结论。教务处组织调查以后发现,数学系有70%的学生身体不好。高诚斋很是吃惊,让卫生所做一个系统的检查,看看哪些病是由学业负担重引起的,汇总分析之后再做判断。后来,根据汇总分析,他在教学安排上给予了相应的调整。
对于高诚斋的这些行为,许多人认为他迂腐,直接压缩课时就行了么。还有人认为他不尊重上级机关的意见,做汇总和分析,纯属多此一举。但是今天的我们,看到的是老一代知识分子求真务实的科学态度和严谨的工作作风。
当时,国家提倡知识分子要“又红又专”,既要有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又要掌握好专业知识和专门技术,并且要求每一个教师都要制定自己的红专规划。1964年,在全校教师制定红专规划动员会上,高诚斋说,“专”要建立在“红”的基础上,“红”要落实在专业上,爱祖国爱人民,要从专业上体现,“红”不“红”,也要从专业上体现从工作中体现,高喊几句口号是没有用的。他要求大家制定切实可行的红专规划。
这一年,在学校组织评定职称时,他又要求首先要考量业务水平。他对教师和学生说,不下苦功夫,高尚的道德,丰富的知识,超强的工作能力是不会有的,没有什么捷径。
高诚斋将自己近40年来的教学管理经验,尤其是在兰州大学积累的丰富的创办综合性大学的管理经验,都用在延安大学的建设上。1962年到1966年,重建的延安大学教学质量迅速提高,教学管理体系逐渐健全,逐渐向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大学迈进。
高诚斋到延大工作的时候,工资是212.28元,是全校工资最高的人,当时青年教师的工资少有超过60元的,但是他的生活非常简朴,从不搞特殊化。到校不久,就在年轻教师的帮助下,和大家一样,开了一块地,种一些粮食,后来又养了一只鸡,他还热心地告诉年轻的教师们,这只鸡是良种鸡,可以孵些鸡苗,大家一起来养。
有一段时间,同学们对学校的伙食有意见,个别学生对炊事员态度不好。他一面查找原因,想方设法提高饭菜质量,一面走到同学们中间,倾听他们的意见,并要求学生们以礼待人,不要和炊事员发生冲突。他举了自己的一个例子,说他在西安时常去澡堂洗澡,对服务人员态度很好,给他们抽香烟,他们也很热情。
他也经常反省自己的工作方法,对自己好冲动、有时过于严厉做过多次反思。有一次,武装部的同志在星期天带领学生去演习,他遇到后大声喝问,为什么要占用学生的周末?等对方解释已经学校党委批准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生硬了,声音放缓了说,以后还是要注意不影响学生的休息。
1966年5月,62岁的高诚斋被迫离开他持续耕耘近40年的教学管理第一线,被游街示众,后来彻底靠边站,每月只领微薄的生活费艰难度日。1970年6月,形势渐趋稳定后,被延安大学革委会分配到学校教育组任一般干部。几年后,教育组恢复为教务处,他又任教务处负责人。面对当时千疮百孔的学校,他焦灼地期待学校能像个学校的样子,教学工作能尽快走上正轨。
1976年,“十年浩劫”终于结束。高诚斋欢欣鼓舞,把学校补发的工资都补缴了党费。他期待着国家各方面的工作能够尽快走上正轨。不久,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传来,他激动得夜不能寐。
1978年春天,1977级新生即将入学,74岁的高诚斋跑前跑后,亲自安排开学前的准备工作,对涉及学生的每一项工作都具体检查指导。兴奋加上劳累,不幸突发脑溢血,尽管经过紧张的抢救转危为安,但却失语瘫痪,从此缠绵病榻十年。
1987年4月22日,高诚斋在延安大学与世长辞。人们把他安葬在延大文汇山上,永远俯瞰他五十年教育生涯的最后一站,他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这所大学。他在主持延安大学行政和教学工作期间,自觉遵循高等学校的办学规律,从严治校,科学管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给一代延大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他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已经融化在延安大学的办学实践中,融化在延安大学不断成长壮大的筋骨和血脉里。
高诚斋,一位陕北早期的共产党员,一位陕北现代教育发展演变的亲历者,一位令人尊敬的教育家。他曲折的一生充满坎坷,但是他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和求真务实的工作作风,永远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