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军
1
韩武带老伴去南方玩,没跟团,是信马由缰的神仙游。老伴感叹,这才叫旅游!
老韩问,以往呢?
老伴说,以往跟团走,是上车就睡觉,下车就拍照,尿尿还得夹半泡。
老韩问,为啥?
老伴说,为啥,怕工夫长了车开跑了呗。
老韩就嘎嘎地笑,说今后咱再出门就这个玩法,反正工夫是自己的。
老韩敢说工夫是自己的这话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以前他可是一个大忙人。先前当区长,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别说出来旅游,连节假日都得搭进去。后来年龄大了,到区人大当主任,人大事虽也不少,但务虚的较多,照政府比较清闲了不少。可就在这当口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回来生小孩,无形中就绊住了老韩的腿。
老韩和亲家两家都是三十来年没闻过婴孩的尿骚味了。特别是韩武家,因忙于工作,这些年家里连带毛的小动物都没养过。这冷不丁地添人进口,一下子将老韩几十年养成的生活节律全打乱了!
韩武就扯亲家公后衣襟说,先别急着过当爷爷的瘾,咱先商量商量这孩子今后咋带?
亲家公正抱着大孙女,在小嫩脸上又是亲又是拱,闻听此言,脸上堆着笑,忙不迭地将孩子往老韩的怀里塞。
小外孙女扎撒着小手在韩武的怀里直扑棱,两只比黑豆粒还黑的小眼珠定定地瞅着姥爷。老韩禁不住也在那粉嫩的小脸蛋上嘬了一口。
韩武当年58岁,亲家两口子跟老韩同庚,唯独韩武的老伴最小,刚刚过55周岁。但三人中只有她退了休。
当下正流行一套嗑,妈妈生,姥姥养,奶奶一旁来欣赏。韩武对此挺不忿的,就不想让这情景在他这儿出现。
亲家两口子都不说话,只是满脸讪讪地笑。
还是老韩女儿替公婆解了围。女儿说,现在跟你们生我那时候不同,那时孩子满100天就能往托儿所送,虽然遭点罪,毕竟有个去处。现如今满世界也找不到带婴孩的托儿所了,孩子3岁之前只能放在家里养。我们两家只有我妈退了休,孩子就先放在姥姥家,待孩子的爷爷奶奶两年后退休了,就带着孩子去北京。
女儿瞅一眼韩武,这两年就辛苦我爸我妈了,虽然得请保姆,但二老肯定也清闲不着。
亲家两口子说,就是,就是。这雇保姆的钱,我们掏。亲家先受点辛苦,等我俩退了休,你俩也就解放了。
韩武虽心有不甘,但现实就在这儿摆着呢,总不能眼下就让亲家母辞掉工作带孩子吧。但还是梗着脖子提出一个无理要求,说这孩子谁带跟谁家姓。
女儿刚想反驳,亲家两口子却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嘴里诺诺应承,还说姓韩好,将来像姥爷似的能当区长。
女儿却不乐意,一个女孩子家,从什么政?长大更不能像她姥爷似的当区长。
女儿一句话,让韩姥爷立马就没了脾气。老韩抱着外孙女举多高,嘴里还自嘲着,不像姥爷似的当区长,咱长大了当市长当省长!
没出两月,再见到亲家时,韩武就连呼上当,并说这知识分子太狡猾。原来这小毛孩子虽有名有姓,但却无人去叫。都是叫小名,喊昵称。唯独有时老韩郑重其事地直呼名姓,但小破孩却置若罔闻。反倒是换了小臭豆、小毛豆啥的,她却咧开小嘴,呵呵地瞅着你笑。因而,老韩煞费苦心争来的姓氏权无丝毫实际意义。后来韩武一观察,可不,小区内但凡没上学堂的小孩无论男女听到大人直呼大名实姓的微乎其微,都是叫乳名、昵称,有时真分不清是喊人还是喊小动物。
两年后,亲家两口承诺前言,退休后便带着孙女去了北京;不久,到点卸任的区人大主任韩武也带着老伴开始了南方之旅神仙游。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峰峦叠翠下的小山村是那样静谧、空灵,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释怀和放松。老韩感慨,古往今来都追求这种家园的意境,我看这里就是人们向往的世外桃源。老伴说,我也觉得好,干脆就在这儿窝几天,待够了再走。
在一个叫“云淡风轻”的农家客栈里还没做满两天神仙,老韩就接到女儿的电话,让他和老伴即刻返京。
女儿为让公婆来北京带孩子,可谓做足了功课。女儿深知公婆也叫爸妈,但与自己的父母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尤其婆媳间那就是亘古以来很难调和的一对矛盾体。为避免在一起搅马勺而产生龃龉,女儿咬咬牙以每月5000元的租金在小区内另租了一室一厅的楼房。这样,公婆就可以独自带着孙女过日子,女儿两口晚上下班来看孩子。逢到双休节假日,小两口把孩子接过去,给公婆一个放松和缓解的机会。
在姥姥家的大房子住惯了的小毛豆乍然来到这个陌生而又逼仄的新坏境,身旁又没有了姥姥姥爷的呵护与陪伴,不免一时适应不来。白天还好,哄着捧着,拿好吃的对付着,可一到晚上,就不好闹了,哭着喊着不睡觉。可算千辛万苦哄着了,也睡不踏实,半夜醒了哭着喊着找姥姥,看星星。可身边不仅没有姥姥,夜空上更看不到星星,那几日北京的污染正重,雾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别说星星,就连外面高楼的灯光也萤火虫似的。
小孩子换地方不适应,大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几天下来,孩子的奶奶就心力憔悴,不仅脸上挂了灰,头脑里也有些浑浑噩噩。那一晚睡到半夜,朦胧中就听到孩子哭。来不及开灯,起身就奔孩子。小孙女独自睡小床,与大床有一步之遥,老太太起得急,一脚蹬空,脚没落地手先拄地上了。待老头听到动静不对,开灯观瞧,见老伴伏在地上,呲牙咧嘴地直哎呦。
老两口心疼儿子儿媳,一直捱到天明才打电话告诉他们。两人急忙将孩子奶奶送到医院,经拍片诊断为左腕腕骨骨折。接骨,打上石膏固定,又开了一堆药。
本来是要收治住院的,但婆婆说啥也不干。婆婆说,我是帮你们来的,现在帮不上了还要添乱。赶快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替我,我跟你爸回家去养着,养好了再来换他们。
2
苟庆年姓苟也属狗,别人问他是做啥的,他说,狗还能干啥?看家护院呗!其实老苟还真不是揶揄你,他这辈子干的就是护院看门的活,他是个狱警。
苟庆年还被唤作小苟的时候,满腔豪情参了军,服役期满,脱了军装又穿上了警服。苟庆年满心思的意愿是进公安当刑警,可不遂意被分配去市郊的监狱当了狱警。
虽然心里有点小孬糟,但就像患了一场小感冒,七天头一过,小苟也就乐乐呵呵了。那年头人们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党的需要就是自己的最高使命。
苟庆年在监狱一干就是35载,这期间,监舍从小平房改造成了大高楼,经他送走的服刑人员一批又一批,苟庆年也从小苟变成了老苟。
老苟这辈子除了工作,最宝贝的就两样,老婆、闺女。
老苟的老伴姓邹,是一名园丁;闺女是学霸,清华毕业就留在了北京。小时候,姑娘没少拿爸爸妈妈的工作揶揄老苟,说两人都是育人的,可妈妈培养的是对社会有用的人才,而爸爸却成批量地向社会输送废才。每听这话,老苟就苦笑,妈妈却正色训导女儿,可别小看你爸爸的工作,如果没有你爸爸他们付出的辛劳,社会怎会安定?况且服刑人员也是可塑之才,改造好了,一样对社会做贡献。
女儿就伸出舌头,对爸爸扮鬼脸。
如今女儿在北京已结婚成了家。老苟每天舒舒心心没啥愁事,闲下来就眯起眼点上一支烟。老苟这辈子没啥嗜好,就唯独爱抽一口。
为这,姑娘人前背后的没少说他,有时候还把他的烟藏起来,放水里洇湿了。老苟对闺女没脾气,遇到这时只能嘿嘿一笑。老伴温婉,体恤老头子,每每为他解围。
妈妈说,你爸这辈子不容易,就连判无期的服刑人员还有个减刑的盼想呢!可你爸却要在监狱待一辈子。你说他闷了烦了累了不就靠抽支烟来解嘛。
老苟就慨叹,还是你妈妈理解我。
姑娘就急,妈,你就惯着他吧。我这其实是为你好,我反正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那二手烟都让你吸去了!
没想到姑娘一语成谶,那年学校组织体检,拍胸片时,邹老师用的工夫比别人都长。末了,大夫建议她去大医院再去做一个肺CT。
老苟跟女儿一合计,带着老伴去了北京。诊断结果让老苟五雷轰顶——肺癌晚期并扩散。
老苟背着老伴抽自己的嘴巴,恨自己没听女儿的话,害她得了要命的病!
老伴说,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学校的老师在教室吃黑板的粉笔末子,家里老公抽烟的多了,咋没见人家都得这病?这就是该着,是命。
老伴越这样说,老苟的心越不好受。
女儿跟爸妈说,北京的医疗条件好,就在北京住下吧。可邹老师坚决不同意。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我也明白一些,这病到这程度在哪都是一个治法了,与其在这儿遭罪,倒不如回家里的医院养着,在家心里更熨帖,反倒对病好。
老苟拗不过,也觉着老伴说的在理,便带老伴离了北京。
自打老伴得病,苟庆年一根烟都不再抽,每日在医院老伴床前,精心呵护,不离左右。
老伴说,你这样不行。你是个警察,我这病还不是三天五天就能要了命,你不能为了照顾我连班都不要了。还有就是,我听说长期吸烟的人,戒烟不能太猛,太猛对身体不好。我看你还是不要一下子戒得太急了。
老苟眼泪刷地奔涌而出。
老苟听了老伴的话,去单位销假上班;但没全听,在吸烟这事上,坚持一支也不吸。
那一天老苟在单位值夜班,半夜骤然下起了暴雨,雨点爆豆似的打在值班室的玻璃窗上。听着雨打玻璃的“噼啪”声,老苟的思绪倏地就飞到了当年第一次跟老伴见面的场景。
那是小苟刚穿上警服不久,领导看他人实诚又是单身,就张罗给他介绍对象。因当狱警与自个的心理预期反差挺大,小苟正是不咋乐呵的时候,对处对象也就不很上心。但禁不住领导的热心催促,一个休息日就跟邹老师见了面。
说来赶巧,那天是个阴天,小苟出门没带雨具,半路上下起了暴雨。待他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小邹老师面前时,别提有多狼狈了。小邹老师张大一双好看的黑眼睛,说既然下雨,你又没带伞,就找个屋檐儿避一避呗。小苟说,我想着来的,但那就会迟到了,说好的时间不能言而无信。
邹老师的心就呼地一热,掏出小手绢,让他擦擦满身满脸的雨水和汗水。小苟接过手绢,捏在手心儿,他知道,身上的警服早湿透了,擦也擦不干。再者说,这么小巧精致的手绢,他还真舍不得擦自个满身的臭汗呢。
也不知介绍人是心粗还是咋的,反正对两人的自然情况说得并不细,跟小苟说对方是位教师;跟小邹说,男方是个刚转业不久的警察。
小邹老师是位心思纤细富有理想的姑娘,意中的男人一定要忠厚大气,具有硬汉的气质。眼前的小苟虽然并不伟岸,身上的警服也湿漉漉地溻在身上,但还是心存好感与敬意。见小苟神情腼腆话语不多,自己就寻找话题打破窘态。
小邹老师说,我小时候最羡慕警察了,像福尔摩斯似的破大案要案,保护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小苟闻听,脸上窘迫更显。支吾说,小邹老师,我,我不是刑警。小邹老师说,不是刑警也没啥,交警也不错!站在十字路口,标杆溜直;手一挥,红灯停,绿灯行,指挥车马人流有序前行。小苟头低得更深了,嗫嚅道,我也不是交警。小邹老师就有点蒙圈了,不是刑警也非交警,那你是干啥的?小苟咬咬牙,我是狱警。
小邹老师愣了一下,“咯咯”地笑,笑得小苟心里直翻个。小苟老师说,狱警呀,我知道,我去过重庆的“渣滓洞”集中营,那里过去关过许多共产党人,像江姐、许云峰啥的,那些看管他们的就是狱警吧?小苟闻听哭笑不得,干脆也不做解释,心里却拔凉拔凉的。
小邹老师神情凝重起来。当然,我说的是过去的国民党反动派监狱,现在的监狱关的都是坏人,而你们这些看管坏人的警察跟过去的狱警也不是一码事儿。你们是人民警察,代表党和政府教育改造他们,让其洗心革面从新成为社会有用的人。你们是了不起的一群,没有你们的付出,社会就会缺少安宁与和谐。
小苟的心蓦地一阵狂跳,像喝了碗热姜汤,一股暖流顿时弥漫驱散了心中的寒意。狱警小苟挺胸昂首,双眸情深,举右臂向小邹老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狂风将院子里大树刮得冽冽斜斜,老苟的眼前突然有条黑影一闪。老苟眨眨眼仔细看,除了瓢泼的暴雨如注,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一辆大头宝皮卡,像一只白熊蜷伏在院内。老苟知道,那车是监狱食堂的采买车,晚上就停在机关办公楼前,清晨一大早开到早市去买菜。
老苟寻思也许是自己眼睛花了,或许是野猫野狗啥的在暴风雨中找个避雨的地儿。心下便有些释然。这时,床头的手机骤然响起,是老伴住院的值班护士打来的,她告诉苟庆年,邹老师病情突然恶化,正在急救室抢救,请家属尽快过去。
老苟来不及拿雨具,开门就往外跑。急风骤雨打在脸上,老苟顿时一激灵。亏自己还是个老狱警呢,这监狱整个区域高墙电网,壁垒森严,野猫野狗之类的小动物是根本进不来的,并且,监狱因其特殊性也绝不允许人们饲养这类小动物。
老苟掉头往回跑,他抄起值班的红机子直接打给当晚的总值班。接电话的是政委,老苟将自己的疑虑讲给了政委,并且把自己因老伴病危必须马上赶过去的情况告诉了他。
政委说,你赶快去医院,这边的事我来办。
老苟又补充说,也许大雨夜的我眼花看影绰了……
政委说,宁可信其有。
老苟一身落汤鸡似的赶到医院,抢救室的门正好推开,一辆担架车从里面推出来,一张白的晃眼的布单子将担架车蒙得严严实实,小车推到老苟的身前停下了。老苟傻愣愣地不知就里,推车的女护士轻声说,你如果早来5分钟,和邹老师还能说几句话。
老苟就有些恍惚,他嘴唇翕动,你是说?
女护士说,节哀顺变吧。
老苟膝弯一软,一下就出溜在水泥地上。
3
下葬那天,监狱领导一个不缺在狱长的带领下都来给邹老师送行。
监狱的同事们都感觉讶异,老苟虽然是监狱老人,按说也就是个中层副职,一般情况下,来个主管狱长,或者顶多政委代表班子参加一下,也就给足面子了。这种班子成员一个不拉地参加吊唁,也就是在领导相互之间红白喜事才有的事。苟庆年能有此殊荣,当属意外。
老苟可没心情想这些,他脸色晦暗,肢体僵硬,机械地和每一位吊唁的人打着招呼。
政委向邹老师三鞠躬,然后走到苟庆年跟前,拍拍老苟的肩膀,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那晚你没看错,确实是一个重刑犯借雨夜之机偷出监舍,钻入食堂买菜的车子底下。如果不是你及时发现,第二天早上极有可能扒在汽车底下脱逃出去。
老苟眼圈一下就红了。
这之前,老苟一直处在心灵的煎熬之中。他纠结于接到医院报危电话后耽搁的这5分钟,如果不是这,他起码能和老伴见上最后一面,不至于让心爱的老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而孤独地离去!
这会儿,他再也绷不住了,任凭热泪在脸上横流,百感交集,像个孩子般哽咽抽搐。
几日后,狱党委召开干警大会,对此次服刑人员逃脱未遂事件进行总结。部分干警因疏忽大意擅离职守被严厉批评并给予纪律处分;老苟则被通令嘉奖、记三等功,并由副科提为正科。
老苟将大红获奖证书摆放在老伴的遗像前,点上一支烟,默默吸着。他说,老伴,你都看到了,最后没能见上你一面,是因为工作上的事耽搁的,你这辈子最能体恤人,不怪我吧!
女儿看见了,说爸你咋又抽烟了?
老苟说,你妈都没了,再抽也熏不到她了。
女儿说,我妈熏不到了,还有爸爸你呢!
老苟本想说,我无所谓,抽出毛病来,早去找你妈。
可觑一眼姑娘的红眼泡,只是说,你放心,我只是心烦闷,想跟你妈说说话时抽一支,不会多吸的。
两年后,苟庆年从军从警正好40周年光荣退休。女儿就让老苟去北京,这时的女儿已然做了母亲,正在北京休产假。
女儿说,过去你上班,没办法。现在你退了,自己一个人守着那大的空屋子,多孤独,时间长了还不得抑郁了。
老苟说,我哪是一个人,不还有你妈嘛。过去上班忙,没工夫陪她,这回一大把的工夫了,正好把以前欠你妈的账都还上。
女儿没吱声,女儿感觉老爸说话有点怪怪的。
那一日周三,姑娘又来电话,也不问老爸近况如何,开口就要钱。
老苟说,你说个数。
女儿说,一个月4千吧。按月给也行,一年5万一次性也成。
老苟就有点嘬牙花子。老苟40年军警龄,正科退休,每月的退休金满打满也就4000多点。不吃不喝不抽扎上脖将将凑上女儿说的数!
老苟想说,你想让老爸扎脖咋的?
未及开口,女儿就说,这钱不是我要的,是你大外孙子的口粮钱。
女儿在电话里给老爸算了一笔账。
女儿的产假快到期了,上班后就意味着宝宝吃母乳就得结束。宝宝改为奶粉喂养的费用每月大抵就是这个价,这还不敢买国外顶级品牌的奶粉。女儿说,国内的奶粉,也得挑个口碑好点的,要不然万一吃出个三氯氰胺大头娃啥的就惨了!
女儿说,除了宝宝的奶粉钱,还得找一个保姆。现在北京的行市,好一点的24小时保姆是每月7到8千,白班也得5千多,如果是金牌保姆就更高。
女儿说,我跟宝宝他爸合计了,过紧日子勒住裤腰带。保姆只雇白班的,早晚我俩辛苦点;买房子的贷款全由他来付,雇保姆的钱我来出。可尽管如此,宝宝的奶粉钱还是没着落,想来想去只能找他姥爷要了。这还没算小儿尿不湿等其它花销呢,如果都算上,4千块还真是打不住呢。
女儿说,本不想跟老爸说这些,可女儿也是真的没办法啦!谁让宝宝可怜生下就没了爷爷奶奶和姥姥呢……女儿说着说着在电话里就哭了。
苟庆年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老苟的女婿跟闺女是大学同学,是从湖南湘西大山中走出来的。父母过世得早,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培育出了小伙子的成熟和坚韧。当姑娘将自己的恋情相告二老时,老苟两口对小伙子都没得挑,只是做母亲的思虑比较长远细腻,提出这孩子失去双亲,将来结婚有小孩子没有爷爷奶奶的照拂也许是一个缺憾。
老苟却不以为然。老苟的意思这样反倒更好。没有公婆,或许对姑娘未必是件坏事,家庭关系简单能让姑娘一股肠,免除处理婆媳关系的烦恼。老苟还进一步补充,至于将来有了小孩子,倒也没啥。那时我俩都退了,愿意带,就给她带;不愿意,就资助几个钱找保姆,反正咋的都好说。老伴听老苟如此说,也就没再坚持。
这情景恍如昨日,可是造化弄人,老伴却驾鹤同亲家相会去了。
老苟对女儿说,姑娘你别着急,不是还有姥爷呢嘛。
撂下电话,老苟发了会呆。然后就坐到老伴的相片前,点着根烟。
一根烟吸了,老苟冲老伴说,我过去帮她3年,3年后咱外孙子能去了幼儿园,我再回来陪你。
4
从南方回北京的当晚,韩武的过敏性鼻炎就犯了。
老韩的鼻炎史有年头了,一年春秋两季,最好的季节却是他最难受的季节。这次去南方游玩,老韩连吃带喷的预备了不少药,可从他一过长江,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过敏现象全都不翼而飞了!
南方的空气温婉而湿润,吸一口直沁心田。老韩就说,以后年年犯病的季节就到南方来,等过了季再回去。
可是没曾想,亲家母的不慎断腕硬生生地将他拽回了北京。
韩武对北京并不陌生。韩武第一次与北京相识还是“文革”初期。那时候韩武十岁出头,还是个没资格当红卫兵的小屁孩,却尾随着哥哥韩文的红卫兵小分队步行串联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门广场。
后来韩武回忆这段难忘的情景,只能记起偌大的天安门广场,到处是红旗和人的海洋。韩武身小力薄个头矮,被狂热的人流挤来荡去满眼全是哥哥姐姐们的大腿和屁股。后来还是哥哥韩文将急得跺脚直哭的韩武扛在肩膀上,这才有幸向天安门瞭了两眼。那时,韩武的每个汗毛孔都充满了对北京的崇拜和敬畏之情。那雄伟的天安门,波光潋滟的金水桥,庄严肃穆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巍峨的大会堂……
随着韩武的步入社会,去北京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北京在韩武的眼里也就日益丰满、立体起来。西单的金融一条街,状似“大裤衩”的央视大楼,还有伴随奥运申办成功拔地而起的鸟巢、水立方等大型体育设施,无一不博人眼球。尤其那个国家大歌剧院的建筑,像一只巨大的水滴或鸟蛋亮闪闪地匍匐在人民大会堂的西侧,与一道之毗邻的中南海、天安门、故宫等一派红墙黛瓦形成鲜明的对照。
韩武就有点蒙圈。韩武感觉,北京变得让人有点看不懂。北京到底应该是个啥样子,他也说不清爽。他只是感觉北京除了先前给了他巨大的视觉撞击和心理震撼的天安门等那些永驻人心的建筑,再有就是前门外的大栅栏,南池子的深胡同与四合院,天桥光说不练的把式和出租车司机满嘴跑舌头的京片子以及遍布大街小巷的大碗茶……
后来老韩入了仕,看问题的角度和高度都发生了改变,对北京的认知也就通达多了。北京毕竟是祖国的首都,全国政治文化的中心,世界级的国际大都市,必须要海纳百川,与时俱进。而自己对北京的认知不能还仅仅停留在过去时,那个被老舍和邓友梅等京味作家描绘的老北京模式里。
躺在这狭小逼仄的客厅里临时摆放的单人床上,韩武翻来覆去睡不着。老韩的鼻炎用过了药,过敏的症状得到了暂时缓解。老韩的失眠不主要为了这,老韩为官多年,走南闯北地适应性很强,睡眠也不差。有时坐车去市委、市府开会的途中都能忙里偷闲地搂上一觉。按理说,这回北京的舟车劳顿很是疲惫,但就是睡不着。
身下的床板随着老韩的每一次翻身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这让老韩心内就有些焦躁。卧房内老伴和小外孙女都已入睡,透过门缝,能听到一粗一细那均匀的喘气声。老韩怕自己的折腾影响到她们,便摸黑穿好衣服,乘电梯下楼来到了外面。
北京的初秋季节,夜晚不似白天那般燥热。秋风送爽,吹开了几日不见星月的雾霾,老韩仰望天空,发现竟然能看见夜空中稀渺的星星。
小区楼盘的顶端两个霓虹大字熠熠生辉。老韩这才知道这个让自己第一晚就没睡着觉的地方却有着一个很温馨的名字——家园。
“家园”小区地处北京的东南,当时女儿买房最终选择这里,除了价格的考量,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言传地铁十号线不久在该小区的附近通过。现在看,姑娘的选择是对的,随着地铁十号线的通车,目前沿线小区的房屋售价都呈直线上升的势头。老韩叹了口气,想到这个暂时栖身的蜗居面积不过是自家房子的零头,可价格却高的能跌你个跟头,不禁啧嘴。
既然失掉了觉头,老韩索性就在小区里游逛起来。
小区由几十栋高层组成,小区的中心是个椭圆形的广场,比个足球场还要大些。广场分割为不同的功能区,其中儿童游乐的区域最大,除了常见的滑梯、秋千、跷跷板等一干游玩设施,靠边处还用粗木楞辟出一个很大的沙坑,沙坑里的细沙在路灯下闪着幽幽的白光。
老韩迈步往广场走,老韩就发现在广场边的树丛中有忽明忽暗的火在闪,细看是一个人站在那儿正一口一口地吸烟。
那人是苟庆年。
5
一看你过去就是个领导。再见面时,老苟说。
屁!到北京还敢说自己是个领导?我那个级别,在这儿,充其量也就是个街道主任。老韩说。
你过去是个警察?老韩上下扫一眼苟庆年。
老苟将那件洗褪色的警服上衣抻了抻,略带羞涩。是个狱警。
老韩哈哈大笑,狱警也是警。又跟上一句,不管过去干过啥,现在都是老百姓。
老苟说,老百姓跟老百姓还是不一样。
老韩问,哪点不一样?
老苟说,同样是来北京带孩子,你跟老伴能独住一间房,可你晚上还睡不着觉,闹矫情呢。我们这些老百姓,哪个不是祖孙三代挤在一起,整天磕头碰脑不说,拉屎撒尿都得插空。像我这样还好点,毕竟住自己的姑娘家。有多少公婆跟儿子儿媳挤一块,时间一长,那尴尬劲就甭提了!
韩武叹口气。街道干部出身的他,比苟庆年更能体味这其中的尴尬之处。
老苟说,我是被女儿用外孙子的“奶粉钱”绑架来的。你呢?你一个领导,应该不差钱。
老韩没说差,也没说不差。只是苟庆年嘴里的那个“绑架”,让他听着有点“那个”。
老苟也没真正想弄清楚老韩到底是因差不差钱才来的北京,只顾顺着自己的话茬说。刚来那时辰,往这地当间一站,我一下子就恍惚了,仰头望着那楼顶的“家园”两字,心里就是找不着北。
老韩回想起来北京的第一个夜晚,自个睡不着觉时也曾仰望楼穹,心内何尝不也有如此的感念?便不禁点点头。
老苟又说,感觉又回到我那原来的单位上班了一样。
这句话却让韩武有点发蒙。老韩思忖,苟庆年既然是狱警,那么他以前工作的单位就应是监狱。韩武虽没蹲过监狱,但对那里也并不陌生。当区长时,市纪委组织全市县以上领导干部去监狱参观体验,进行廉政教育;老韩自己也组织过区里的干部去那里防微杜渐、接受警示。
老韩想,要说像顶多有点像学校,或者更像管理比学校严格的军营。可老韩咋也搞不懂眼前的这个老苟却把监狱跟这个挺不错的小区扯到了一起。
老苟似乎看出了韩武的疑惑,便用手朝周围一划拉。你看那四周的高楼就是一座座监舍,我们活动这块空场就是放风的地方。平时,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里糗着不出来,一到天好的光景,人们便聚拢在这里,放松、锻炼、遛弯、休闲。待太阳光淡了,下雨了,起风了,气温下降了,人们便会一股脑地撤走了,又回到自个的小房间里。偌大的广场就会连个人影都不见了,连小猫小狗都看不见。你说,这跟我工作的监狱有啥不同?
老韩不禁咂嘴。老韩说,你可真能联想。
韩武的外孙女小毛豆比老苟家小宝大10个月,是小姐姐。说来也怪,平素在家里,在大人们跟前,小毛豆是个霸蛮的小女孩,刁钻任性,上来小姐脾气,谁的面子也不给。可说来奇怪,自从和小宝结识相伴,小丫崽子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好玩具舍得让小宝玩,好吃的舍得给小宝尝,连打滑梯啥的都是让小宝先上,颇有小姐姐风范。
老苟就调侃,成年人讲究男女搭配,干事不累。总不会这么小的孩崽子也如此吧?
老韩就说,你那是歪理邪说。我估摸着,小孩子不能孤着,众星捧月似的,能不任性?群体生活,逐渐就会养成集体意识。所以有条件的还得生二胎。
老苟说,一胎就够我们老家伙呛呢。再来一个,说不定这把老骨头就扔这儿了。
韩武说,有这么悬?
老苟说,我这还真不是扒瞎。他用手一指,你看大树下坐轮椅的那个,一年前还是个一精精壮壮的老太太,干净利索不说,人还热心肠,平时谁有个大事小情的言语一声,都能出手帮一把。今年春节时带孙子累,加之跟儿媳妇又闹点小别扭,一股火,那天就倒在这广场上。幸亏救得及时,捞回了一条命,但也就剩命半条了;那个穿红运动服的小男孩,过去是姥姥带着,没曾想,不到半年,姥姥的高血压累成了脑出血,没前面那个老太太幸运,没救过来。
老韩不禁咋舌。
老苟叹口气,继续说,其实这孩子当初本来是奶奶带的,可孩子的奶奶是农村的,也没啥文化。有一天儿媳妇下班回家,正巧看到儿子抱着一本看图说话在看。孩子妈心血来潮,便让儿子指给自己念。儿子挺得意,指着青蛙说,这是蛤蟆;指着肥皂,这是胰子;指着膝盖,这是波勒盖……妈妈哭笑不得,问这是谁教你的?儿子一指厨房,奶奶,奶奶说一遍我就记住了。儿媳妇二话没说,当晚就给自个的妈打电话,非让自个妈来带。没想到,却要了妈的命。
老苟说,你甭看满操场的大人小孩表面上都乐呵呵的,细情是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大家平素有些烦闷委屈窝在心里憋着难受,又没法跟儿女说,只能相互吐吐槽,减减压。我其实是来得早些,相互混熟了,有些话,不想听,风吹也能进到你的耳朵里。
韩武心有所动,想想亲家母的断腕,想想自己匆匆中断旅游来北京救急,不由慨叹道,我们这一代人就是个特殊群体,苦辣酸甜了半辈子,送走了老,又侍候小,总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老了老了寻思能安度晚年,享个清静吧,这不又得抛家舍业的为了侍候更小的走到一起来。
老苟说,我来时,跟我闺女说,就3年。可谁知道,这3年以后,能不能解套?
韩武说,凡事换个角度也许就不那么难熬了。不是有句话,叫儿孙绕膝,含饴弄孙嘛!
老苟说,你快拉倒吧!弄孙,偶尔弄弄,那是福,是乐。整天睁开眼睛就绕着你,没黑没白日地让你弄,你不烦?你不腻?那天我说这小区有点像我工作的单位,你还跟我翻白眼,其实,我们小区这些老人的活动空间真还不比监区大多少。大家伙基本上每日里除了在屋内带孩子,就是在这小广场溜溜,顶多就是到附近的超市买买菜。有不少老客来了一年多了,连天安门都没去过。我开始还不信,后来自己一体会,也就信了。平日里孩子缠身走不开,可赶上周末,儿子媳妇的能替你一天半晌的工夫,可浑身酸乏,再不愿动,就想躺着。有的想去,但偏远农村来的,认字不多,路又不熟,倒不来几路几路的地铁公交,寻思寻思头就大,也就罢了。
6
每日里跟老苟拌个嘴啥的,韩武的日子便有了些滋味。白日里只要天好,韩武必定带着宝贝外孙女出来。那一日,韩武牵着外孙女的小手过小区马路往广场那面走。小家伙突然就挣脱了姥爷的手,撒欢地朝对面跑。原来她一眼看到了老苟家的小宝在沙坑里玩得正欢。
“吱嘎“一声,一辆送外卖的三轮摩的一个急刹车险险地停在小毛豆身前。韩武吓得一个趔斜,急抢到孩子身旁,一把抱起。韩武掩不住心内的激跳,回回首,那辆摩的一个加速已跑出多远。
韩武用手擦擦满头的冷汗,对老苟说,这么规范的小区,怎么任由送外卖的摩的乱跑,很危险的!还有那“小黄车”,我这回来北京,看到街头巷尾无处不在,有的停车场,乌压压的一片,就像当年天安门广场上的红海洋。
老苟说,你真是“奥特”了。现在都啥时代了,快递外卖小黄车那是大都市的标配。接着又一笑,说你是个领导啊,你还不爱听。你以为这家园小区是你区政府呢,烟火气不沾!
一提这“烟火”,老苟的烟瘾倒被勾起来。他将宝宝托付给韩武,自己一扭身,转到广场旁的树丛里去吸烟。用老苟话说,这叫双赢,他平时陪韩武说话,解惑答疑;偷空也能让韩武拉帮会孩子,自己好过下烟瘾。
韩武就问他,我没来之前呢?总不能扔下宝宝自个跑树趟子里吧?
老苟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没来时,刚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拍脑门。这些天光顾跟领导打溜须了,却把人家给冷落了。说实话,你没来时,多亏我这个小老乡,那时我手生,宝宝不待见我,人家没少帮衬,每每我烟瘾犯了,都是人家帮我带宝宝。
韩武就怼他,你这个“人家”是哪一个,是男还是女呀?
老苟把眼睛往广场四处撒摸。不对呀,我这个小老乡好像有几天没见着了。难道是病了?
老苟说的小老乡,叫彩云,人们都叫她云嫂,是老苟那个市下辖的县里一个小镇的人。说是小老乡,其实也不怎么小,四十好几了,比老苟老韩们差一轮多。也许在老汉的眼中还算少妇,可在孩子们的心里绝对已经列入“大妈”级别了。
还真让老苟猜着了,云嫂这几日一直没出屋,但不是她病了,是她照顾的雇主,半瘫在床的老太太半夜睡觉蹬被把自己冻感冒了。
老太太就是前不久韩武与苟庆年打唠时提到的那个坐轮椅的老人。老太太自从病倒,儿子儿媳就把孙儿接走,余她和老伴相依度日。老太太家住一楼,老头在家里轧出一间屋开了个门市,卖些食品日杂等人们平日所需的东西。老太太身体好时,不仅能带孙子还能帮老头打点小卖店。自打她犯病瘫痪在床,整个家里的生活就全乱套了。老头顾了这头误那头,日常起居一塌糊涂不说,小卖店也几近关了张。最后感觉这样不是个法,就找了云嫂做保姆。
自打云嫂进家门,情况就发生了很大变化。老太太被侍候得干净利爽,一日三餐也是有模有样。过段时间,家中的秩序不仅恢复如常,老头也白了胖了长了肉,还有了闲工夫把小卖店又开张起来。
今晨吃完早饭,云嫂将老太太抱进轮椅。云嫂推着轮椅到门口,又停下了,返身又回来给老太太拿了件披肩,对里屋喊了句,我推大姐去外头晒晒太阳。
里屋未吭声,里屋的老头手里端着一个大茶缸子紧紧地盯着她的后背。
云嫂推车刚进广场,就被韩武瞅到了。老韩眼前的云嫂白白净净,一个很利落的中年女子。只是不知为啥此时的云嫂看着有些心神不宁,神不守舍的。
韩武倒不是专门瞄看云嫂,韩武是在踅摸苟庆年。今晨出来匆忙,老韩就忘记了吃药,喷鼻子的药水也没带在身上,这时辰估摸就有点要犯病的兆头。而恰恰老苟又将宝宝扔给他,自己钻到广场旁的树丛里过烟瘾去了,韩武就有点急,拿眼睛瞟着那树丛顶飘出的缕缕青烟。
云嫂也在盯着树丛里那飘出的青烟,并且还很焦急地朝那树丛招手。一忽儿,苟庆年就从树丛里跳出来。云嫂把轮椅推到旁边一点,让太阳光能暖暖地照到老太太身上,又将手里的披肩搭在她身上,这才过来与苟庆年说着什么。
7
每天吃完中饭,除非极特殊情况,韩武都得眯上一觉,要不整个下午人就不精神。老韩撂下碗筷刚想往床上躺,手机就响了。
老韩拿起一看,是苟庆年打来的。心想,这老苟,天天见,还打哪门子电话。
老韩就说,想眯会儿呢。
老苟在电话那头,咪啥,我这头快火上房了!
韩武无奈,披件衣裳下楼。
昨天一场秋雨掠过,天就陡地见凉了。虽然天空晴朗,但感觉太阳更高更远,照在身上的光芒缺失了以往的热度,许是中午的原因,广场上的人稀疏寥寥。韩武就看到老苟站在那儿,旁边树荫下的长椅上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云嫂,云嫂的两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脸照上次似乎更没血色。
最近一件烦心事缠上了她。
自打云嫂进门,雇主家老头摆脱了过去朝夕不饱、顾头顾不上尾的尴尬境地,日渐过上舒心的日子。老头不仅身上长了肉,心里也渐渐生了草。起初,还只是窥视云嫂的背影发呆,后来,便拿语言试探、挑逗。
云嫂起初还装傻充愣,但老头却日渐猖獗。云嫂左思右想,觉着这个主家不能待了。云嫂便跟老头讲,不想干了,让他抓紧找个新保姆。老头闻听一愣,嘴上答应,但根本没有行动。每日除了糗在卖店里,就是偷空骚扰云嫂。
云嫂硬着头皮忍了数日,不但没见老头有找新保姆的意思,反而愈加升格。如果以前还停留在语言上撩刺,现如今就开始朝行动上转化,有意无意地肢体接触揩云嫂的油。
云嫂忍无可忍,又不想将事情搞僵。万般无奈就想到了老乡苟大哥。一次借推老太太去外面晒太阳就把事情跟苟庆年讲了。
老苟听后很是气愤。当时也想把这事情跟韩武说一说,也好共同谋划个主意。不巧,那天正好老韩忘了吃药,即将犯鼻炎。没等张口说话老韩将宝宝交给自个拉着小外孙女就跑了。情急之下,老苟就跟云嫂分析,这老骚货吃定你外来的,无依无靠,不敢将事情搞大。所以才敢如此放肆。我看你也别顾虑这个,就跟他撕破脸。北京这么大,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越怕,他越欺负你……老苟还想具体给支个招,孙子小宝见小姐姐走了,自个也不愿玩了,哭闹着要回家。
虽然没太具体,但中心大意云嫂还是体会到了。云嫂回去后找个机会就跟主家的老头摊了牌。云嫂的意思,既然我给你时间让你找人你却不找,那我也就不再等。明天我就不干了。
云嫂的强硬似乎有些出乎老头的意料之外,但他略微惊慌片刻之后,马上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老头说,干与不干不是你我哪个能说了算的,得合同说话。你来我家之初,是定了合约的,期限一年,你我都签字划了押,并且中介是第三方,担保人。你现在半道想撂挑子走人,你跟我说不上。你走我也不拦你,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去中介,到时你得付违约金不说,得罪了中介,我看你今后咋在这道上混?
老头几句话一下子就把云嫂给镇住了,焊在那儿半天动不了窝。
云嫂的确被戳在了软肋上,那老头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号准了云嫂不想失去在北京工作的机会。
云嫂是个苦命的女子,丈夫早殁,只余她和婆婆守着一个宝贝闺女在家乡的小镇讨生活。半年前婆母患病住院,云嫂给婆母治病不仅花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为还债,也为给女儿积攒将来上大学的钱,云嫂一咬牙,抛下婆女两个只身来到北京。云嫂想,在北京做保姆的工钱比家乡要高许多,只要自己不惜力地干几年,就能攒下些钱。可没曾想接手的第一个活就遇到了这么个老不正经的。
云嫂情急之下只能再找老乡拿主意。苟庆年听完哭诉,也是气得直捶大腿。说,这老王八犊子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聊骚。看我见面不削他!
气归气,当不了解决问题。冷静下来,老苟也给云嫂出了几个主意。比如让她将实情去跟老头的儿子讲。云嫂摇头,儿子跟他爹不对付,自从云嫂来家,就没见他儿子几面。即便来家,也是看看他妈,跟老头话都不说。老苟让她跟老太太挑明。云嫂摇头说更不行。老太太生活都不能自理,脑袋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说了也是白说。弄不好问题没解决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苟庆年仰天,你呀,真是善良到家了,自家的坟头都哭不上溜,还顾虑人家的死活!
8
韩武沉吟着半晌没说话。
苟庆年急忙解释,我这也是没辙了,才搬你这个救兵。我寻思你干了一辈子领导,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
韩武没理会老苟。扭头对云嫂,这个事你也别太上火,你先回去,该干啥干啥,别再跟他提走不走的事。记住了,尽量待在老太太身边。
云嫂答应一声,但脸上还是挂着担忧。
老苟望着云嫂远去的背影对韩武说,既然与那王八蛋老头揪扯不明白,干脆就经官。跟中介挑明咋回事或者直接找妇联、上法院告他。
韩武说,告他,你告他啥?
老苟说,告他欺辱妇女,猥亵罪。
韩武说,亏你还当了一辈子的警察,证据呢?
苟庆年支吾,这……
韩武揶揄他,我倒忘了,你是个狱警。
云嫂自打见了老哥俩,心中似乎不那么惶惶了。每日里不哼不哈地只是勤勉做活,闲暇下来也是不离老太太半步。
一日里服侍老太太刚刚睡下,主家老头便以需要帮手之名将云嫂找进小卖店。帮忙卖了几单货,云嫂见屋内没了顾客便说要照看老太太欲回屋。
老头拦下她,随手从收款的钱匣子里摸出一把纸币硬往云嫂的手中塞。
云嫂死活不要。
老头就说,你这是何苦呢?还有跟钱有仇的?
云嫂说,傻子才跟钱有仇呢,可这钱得要自己赚。
老头说,你真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子。
见云嫂还是不开窍,老头索性捅破,你只要跟我好,我每月多给你1000块钱。
云嫂满面通红,连声不允。
老头说,要是嫌少,我再给你加500。
云嫂眼泪围着眼圈转,云嫂说,这不是钱的事。你想没想过这样做对得起谁?抛开我这个弱女子不说,老大姐跟你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累病瘫痪在床。你是她最亲的人,理应关心照护她,可你却闲心辣肠地在背后偷鸡摸狗,你摸摸自个的良心!
主家老头偷鸡不成反遭云嫂抢白,心里着实窝火,当下看着云嫂离去的背影直咬槽牙。
第二天,有一胖一瘦两个老头走进了小卖店。
这两人看着面生,以前没来店里买过东西。那胖点的,皮肤白净,四平八稳的像个干部;那个瘦点的,面庞干瘦黝黑,穿着一身洗褪了色的警察制服,虽然没带领章警徽,但瞅着也透着一股凌厉和狠劲。
这时辰,刚吃过午饭,正是歇晌的时候。小卖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云嫂推着老太太刚刚出去晒太阳。
来者都是客,主家老头就打招呼,二位买点啥?
两人点点头,没吱声,四只眼睛满世界撒摸。瞅瞅小卖店的货架子,又瞅瞅柜台后老头那张脸,最后将眼光锁定挂在西墙上的电视上。
因中午没啥顾客,主家老头手里端着大茶缸子,一边吸溜着茶水,一面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热播《情满四合院》。
那两人也跟着追起了剧情。眼睛瞅着电视剧,嘴里边还没闲着。一个说,我说这声音听着有点像何冰演的那个傻柱。另一个说,拉倒吧,你可别恶心人家何冰了,要说像,顶不济也就像海一天演的那个许大茂。不仅声音像,心眼更像!
主家老头好奇,接过话茬,你俩说谁像谁呢?
那两个说,正好,你给鉴定一下,看我俩谁说的准,到底这声音像何冰还是许大茂?
胖点的那个就让主家老头将电视声调小,然后那瘦子就打开了手里的手机,从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却是那晚上老头与云嫂说的那番话。老头的声音京腔京调,乍一听,还真有点何冰的味道。
老头脸色陡地一变。疾声问,你俩什么意思?
胖老头说,啥意思,你自己说的话,问谁?
主家老头说,我看你俩不像好人,非偷即抢,我要报警!
瘦老头将手机关掉,好呀,报警好!老子就是个警察,只不过现在退了。是你报,还是我给你报?说着就按键。
老头连连摆手,别别别,有事好商量。
9
韩武和苟庆年走出小卖店。一拐弯,苟庆年照着韩武就是一掌,韩武没防备,被打得一趔斜,一脸懵逼地瞅苟庆年。
老苟竖起大拇指笑道,我真是服了你了,不愧是当过领导的,这么难缠的事,你一出马,平了!
韩武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一掌是褒赏。遂调笑道,你这个警察,素常在监狱里就这么夸人呐?
老苟嘿嘿笑,哪天我请你喝酒,好好替云嫂谢谢你。
韩武笑了,我俩共为云嫂办事,应是云嫂感谢你我,咋就你带她出面谢我呢?
老苟尴尬,急忙辩解,你可别误会。云嫂跟我不是老乡嘛,有句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韩武看他一派窘相,收住笑,接住老苟的话茬,是呀,你这老乡云嫂心地像菩萨,命运却多舛,你俩能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相遇,也算缘分不浅。你这个当哥的,今后真应好生关心她。
苟庆年没吭声,脸更红了,瞧那神情,分明是将话听进了心里。
刚一下,老苟又面露忿意。其实,依着我,这事不能就算完,可你非不让我说。
韩武说,他当我俩认了错,云嫂也能顺利离开,然后通过中介再找一家,在北京继续赚钱养家,这不挺好嘛。
老苟鼻子哼道,我是说便宜了这家伙。
韩武说,咋地,逮住蛤蟆非得捏出尿来?
那是,得让这东西长点记性。
韩武说,虽然老东西着实可恶,但毕竟实际也没做出大格。有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看苟庆年还是不忿,韩武又说,人活着有时就是一口气,一张脸,这层窗户纸没捅破,就能托着他做人,按规矩走道;如果面皮撕破了,这张脸不要了,没一口元气托着,人就容易破罐子破摔。所以咱适可而止,留着余地,就是轻易不能给他撕破脸,容着让他有做人的尊严。退一步说,我们这样做,不为别的,也是为那半瘫的老太太着想。要不为啥云嫂这么长时间忍泪含冤地受着,不也很大程度有这份考虑?
老苟说,你这么说也在理,但愿这老头能不辜负你和云嫂的这份苦心。
一路无言。走到楼门下了,老苟对韩武说,你上去眯一觉吧,我去树趟子里抽根烟。
苟庆年闷头抽第二根烟时,后背重重挨了一掌。他回头,却是韩武。
他问,你没去睡觉?
韩武说,睡了,没睡着。
老苟问,有心思?
韩武说,有件事我思谋挺长时间了,半道上又打住了。这回云嫂这事又触动了我……
苟庆年说,绕了半天你还没说啥事呢。
韩武说,我寻思在咱这个小区建个群。
苟庆年说,建啥群?人家物业、业主委员会的啥都不缺。
韩武说,我说的是两码事。我要建的,是你、我、云嫂这样的在家园小区暂住的边缘人的群。你也知道,小区内像我们这样的并不少,这些人不管过去辉煌也罢平凡也好,不论做过什么,如今在这里可谓无户口、无医保、无单位的“三无”人员,有的只是一大把的年纪和不甚康健的身体。如今相同的命运把大家天南海北地聚拢到一块,平时带孩子做家务各自忙忙碌碌,遇到个为难着窄的难心事也没个地儿诉说。我就想,既然命运将大家绑到了一起,何不就抱团取暖把日子过得暖心一点。
老苟说,还真是的。其实这种感觉很长时间在我心里隐隐绰绰地,但就是不成形,不知道咋说出来。你老弟就是当领导的,一句话就捅到根上了。
韩武继续说,当然,咱也不能指望太高。就是想给大伙搭个平台,有个发泄和沟通的地方。假如再有类似云嫂这样的事或谁心有个不顺啥的,就能找个地儿诉诉,不比憋在肚里沤粪强?
苟庆年两掌一扣,咱说干就干,这个群主你来当。
韩武摆手。我当不了,必须你来干。
老苟就有点急了,不兴你这样的。咱不说你过去就是领导这事,起码这个主意是你出的,何况你老弟为人处世拿捏得准成,这个群主非你莫属。
韩武说,我还真不是跟你谦虚,我若是像你似地能在这地儿待上几年,还能让给你呀!老苟闻听,眼睁多大。咋了,要走?
韩武点点头,早晨跟亲家通了个电话,说亲家母的手腕恢复得不错。老两口也很想大孙女,说再恢复些天,就过来替换我们。
苟庆年的脸色有点见阴,半晌没说话。
韩武说,别摆那哭丧脸,最快也得月把的。
老苟叹口气,没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我当就我当,不过,这群的名字得你来起。
韩武说,我还真想了一个,叫“家园”咋样?
10
韩武想在离开前帮群主苟庆年做成三件事。后来寻思这第三件时间上有点太仓促,就否决了一件。韩武跟自个说,这可是大好事,能开个头就成。
韩武提议,让群主在群里搞了一个大讨论,内容是关于能否放任快递摩的进小区的问题。这一主题涉及到每一家每一户的利益,大家讨论得很热火,最后就连小区的正式住户都参与进来。最终安全第一的观念打败了方便为先的想法。物业从善如流,很快在小区门口贴出了“禁止外卖快递等进入小区的通告”。从此,家园小区的大人小孩在小区遛弯再也不用记挂着突如其来、横冲直撞的摩的了。
第二件是韩武自告奋勇做导游,让群主组织了一次北京一日游活动。依韩武的心思,能有个十位八位的就不错了。可没想到,早起出发在广场集合时,一点名,足足超过了一个排。苟庆年站在队首,手里还举着一面小旗,小旗上“幸福家园”四个字在晨阳下熠熠闪光。韩武带大家乘公交换地铁,先游了天安门,接着又到北海划船。大家都兴致满满,到西边红霞满天的时候还不愿回。
大家伙都夸苟庆年。让群主有时间再组织一次爬长城、逛西山啥的。
老苟就凑到韩武跟前,小声说,要不下个礼拜再整一场?
韩武看苟庆年兴致爆棚,没忍心驳他的面子。说,你是群主你说了算。不过……
老苟说,不过啥?
韩武说,你这人忘性好大,答应我的事到现在还没落呢。
老苟说,啥事?
韩武说,你说请我一顿酒。
老苟脸就红了。
老苟说,我没忘。十顿都想请呢!只不过我一请,你就该白话我啦。
老韩说,舍不得请就直说,别找理由。
苟庆年急头酸脸,王八蛋才舍不得呢。就今晚,地方你定!
傍晚五点半,小区门外的小酒馆,韩武要了一个包房。老哥俩刚坐定,云嫂一挑门帘进来了。
苟庆年挺诧异,你咋也来了?
韩武说,是我让云嫂来的,没有云嫂这个由头,你凭啥请我喝酒?
云嫂说,两位大哥是我的恩人,今天这顿酒必须我请,您二位就别跟我争了。
苟庆年说,这顿酒我早答应韩老弟了。你要请,也得下次。
韩武笑微微地看他俩争,然后,他从随身的纸袋里掏出两瓶酒来。说,这酒还是我去南方旅游时带的,半道刚喝了小半瓶,就来北京救急来了。我看这样,你俩也别争了,咱就以酒论英雄。
云嫂连忙摇头。韩武摆手不让云嫂说话,将脸朝向苟庆年。云嫂晚上还要上岗,不能喝酒。不过没关系,我俩喝,如果你比我喝的多,你买单;咱俩喝个平楚,你买单;你比我喝得少,就让云嫂来买。
苟庆年吧嗒吧嗒嘴,搞明白了输赢规则,便挥挥手,大老爷们别磨叽,不就喝酒嘛。
韩武要了四个菜,一个汤。给自个倒上半杯,也没说客套话,一仰脖,灌肚里了。苟庆年是个面上人,拉屎靠墙脸朝外的主。韩武不这么激他,也不会在喝酒上藏奸耍滑,何况涉及到买单这个大原则呢。
酒过三巡,菜没动几箸,汤却让苟庆年给喝个底朝上。老苟好烟,酒却不是他的长项,便拿汤来稀释。韩武常年在基层打拼,几经官场磨砺,他不吸烟,但于酒倒是有缘。他的酒量在市内的几个区也是抱头子的。
不一会,苟庆年便趴在桌子上,还响起了不小的呼噜声。云嫂有点不过意,小声叨咕,你这哥俩呀,喝酒又不是打仗,干嘛非得撂倒一个。
韩武说,你给苟大哥倒杯热茶,我去趟卫生间。
韩武来到柜台,先买了单,然后又让服务员给加点热汤。他回到包房,老苟依然酣睡,云嫂在一旁一脸关切。
韩武说,在这家干得还行?
云嫂说,挺不错的。
云嫂解约后,很快又找了一家,这次是带小孩。
云嫂面露感激,韩大哥是好人。真不知该咋谢谢你。
韩武说,谢啥,其实更该谢的是你苟大哥。
云嫂说,苟大哥是好人,你们都是我的贵人。
韩武看着云嫂的脸,你跟苟大哥是老乡,在北京能相遇,也是一份挺难得的缘分。其实我还没见到你时,苟大哥就跟我时常提起你,说你心眼善,经常帮衬他。
云嫂就有点脸红,说,我那是举手之劳,看他烟瘾犯了抓耳挠腮的样,就不落忍。
韩武说,是呀,老苟是挺不易的。
云嫂张大眼,瞧韩武。
韩武抹搭下眼皮,不瞅云嫂。苟大哥跟我唠过,本不想来北京的,是因为女儿家需要,才不得不来。他跟姑娘约定,帮她3年,3年后,宝宝上幼儿园,他就落叶归根。回去了,也是个事,苟大哥老伴3年前就没了,一个大老爷们,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韩武再抬眼,望向云嫂。亲家母来替换我,我明天的火车。我得先走一步,回去收拾收拾。苟大哥,就交给你了。
云嫂站起,眼泪就含在眼圈,深深地给韩武鞠一个躬。
走出小酒馆,两旁的街灯全亮了。老韩被晚风一吹,头脑竟有些晕眩,走路也晃了。韩武吁口气,心说,人老了,不中用啦,也不知道自个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堆,人家听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