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玉米

2023-02-20 01:17王善常
延安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保管员老唐小唐

王善常

老唐和小唐都在金山粮库干活儿,但他俩却不是金山粮库正式职工。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金山粮库现在也没几个正式职工了,只有少数一些人还在上班,比如主任、副主任、化验员、保管员、司秤员之类的。他们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根本不用出力。现在出力的工人都是外雇的,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雇,用多少雇多少,不用的时候也没有额外的开支,这算是一种改革,都实行好多年了。

金山粮库每年都有一个储备任务,这里是玉米产区,所以储备任务主要就是玉米,一般一年五六万吨,先收上来,然后烘干,再入库存上。这活儿通常要干四五个月,从入冬开始,一直干到第二年开春。

储备任务一下来,粮库主任就会给黑子打一个电话,让他准备一批人。黑子可不是一般人,和粮库主任是老铁,平时就在一起吃吃喝喝,都多少年的关系了。粮库有活儿,主任知会他一声,他领人就上,都不用主任操心。

老唐没有稳定的工作,平时主要是蹲劳务市场,给别人干点零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不了几个钱,生活勉强维持。他每年就盼着入冬,一入冬,黑子就会找他去粮库干。去粮库干虽然累,但挣得多,去掉黑子扒皮的,一天最少也能剩二百,所以他每年都给黑子送礼,不送还真就不行,想去粮库干活儿的人多了去了,不和黑子搞好关系,想去门儿都没有。

今年还没等入冬呢,老唐和黑子就过话了,说到时候想领儿子小唐去粮库干。怕黑子不答应,他还特意在“饼中王”请黑子搓了一顿,花了六七百,临走时又给黑子揣了五百,说你回去买条烟抽,一点儿意思。黑子假模假式地推辞了几下,就把钱收下了。他一收下,老唐的心里就有底了。

小唐今年刚参加完高考,没考上。老唐本来打算让他重读,但小唐死活也不同意。他读书早就读腻歪了,高考一结束,他就好像得到了解脱一样。他跟老唐说,我再重读,兴许还考不上,与其浪费钱,不如早下来跟着你干活儿,多挣点儿,好给我妈看看病,你看我妈都啥样了。小唐这么一说,老唐就不强求了,两人挣钱咋也比一个人挣钱强,靠他自己支撑这个家,也确实是太难了。

老唐他们干的第一个活儿是卸车,分五个口。五个口都摆着输送机和电筛子,把金山粮库大院围成了一个大圆。卸车时,玉米要先筛一遍,把杂质筛掉,然后直接落地,做成堆,等着下一步烘干。堆做得都很大,一般一个堆就有三四千吨,几个玉米堆连在一起,像起伏的群山,很是壮观。

收粮通知一发,大车小辆就都来了,天天粮库大门外排着长队,都望不到头。来卖粮的主要有两种人。一种是本地的农民,一般都开着农用车,有三轮,也有四轮,某一天还兴许来一辆马车;另一种人是粮贩子,从农民手里把粮食收上来,再卖到粮库,专门赚粮食差价,都是大车,前四后八,或者二十二个轮的大挂。

老唐他们喜欢卸车这活儿,虽然时间长,要从早晨七点干到晚上十点,就连吃饭也得换班,但是有外捞,最起码天天抽烟不用花钱,还都是好烟,最次的是利群,好一点的中华也有。不只是烟,偶尔他们还能收点儿钱,一般都是五十,也有大车给一百的,运气好了,一天收个一百二百的也不算个事儿。

烟和钱都是卖粮的人给的,当然不是白给,得让他们占便宜。卸车的工人有办法让他们占便宜,比如快点卸,不耽误时间,卖粮的人能多跑一趟。再比如,过筛子时调整一下筛子的角度,筛下来的杂质就能少一些,这样车回皮时重量就能轻点儿,里外一反,顶算多卖了不少玉米。

老唐和小唐守着一个口卸车,黑子这样安排很科学,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爷俩搭手咋也比和外人干合心,至少不会互相等靠。

今天早晨,粮库刚开门放车,就进来了五台前四后八。这种车一车能拉三四十吨玉米,而且车厢都经过了改造,油压侧翻,四个漏槽,卸车特别省劲儿,人都不用上车,看着点溜儿就行。一车卸完,差不多得俩个点儿,几乎不用出力,就这冷天,整不好都容易冻感冒。

五台车,五个卸车口,老唐爷俩自然也摊上了一台。

老唐让小唐去库里领一把铁锹,他指挥司机靠车,前后左右地比划了半天,车厢中间的漏槽才对准输送带上的斗子。

合上开关,机器转了起来。老唐去拽车厢漏槽上的插板。插板插得有些紧,他拽了好几下,也没拽动。他于是就去敲驾驶室的门。司机摇下车窗。老唐问有没有锤子?说漏槽的插板插得太死了,得敲打一下。司机一脸的不耐烦,说没有。老唐说,扳手也行。司机就从车窗里递出了一把扳手。递完之后,司机又摇上车窗,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应该是昨晚跑了长途,困了。

老唐有些不满,一般司机停稳车后都会下来,和他们搭搭话,帮着拽拽插板,挪动挪动机器,有懂事儿的,不用老唐用话点他们,直接就把两盒烟或一张钞票递上来。可这个司机却不一样,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儿。

插板打开,玉米从漏槽里淌出来,落到了输送机的斗子里。输送带又把玉米送到电筛子上,电筛子不停地晃动,把细碎的杂质筛下去后,玉米就掉落到了另一台输送机的斗子里,然后一路前行,最后送到了玉米堆上。

玉米刚从漏槽里淌出来,老唐就习惯性地抓了一把,手感很湿,而且轻飘,不像成熟的玉米。他又捏起一粒,扔进嘴里,用后槽牙一咬,没听到响,玉米粒也没被嗑开,而是被咬憋了。不用细看,老唐就知道,这车玉米没有上成,水分太大,超过了粮库规定的最高水分。他想,一定是化验员收了钱,要不这样的玉米早被打发走了。

老唐决定治一下司机。你不是牛逼吗?不下车,也不递烟不塞钱,好,我这就给你上上课,告诉你装牛逼的后果。想到这儿,老唐把插板又往回插了插,只留一道细缝,这样,玉米淌的溜儿就小了不少,稀稀拉拉的,要按这个速度,卸这一车玉米至少得多用一个小时。

但老唐还觉得不解气。他又走到电筛子旁,开始摇动调整角度的把柄。筛子慢慢下落,筛子面与地面的夹角越来越小,直到不能再小时,他才停下来。他这样操作,是为了让玉米在筛子面上停留的时间更长,筛漏子更多,就连稍小的玉米粒都能漏下去。

做完这一切,老唐回头对着驾驶室冷笑了一声,心里说,妈的,还治不了你了呢,看你一会儿求不求我,给不给我上烟上钱。

果然,没多大会儿,司机不睡了,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他看了看漏槽,又看了看电筛子,冲着老唐喊了一句,咋这么点溜儿?

老唐装没听见,眼睛瞅都不瞅司机,拿着一把扫帚乱划拉,脸上却露出一丝得意。

司机也没再叫老唐,直接走向漏槽,一使劲,把插板拽了出来,又啪地一声,丢在了地上。车里的玉米像决堤的河水,哗哗地向外涌,压得输送带都慢了下来。老唐一看,喊了一句别瞎动,跑过去,捡起插板,又插了回去,还是只留一道细缝。

司机一看,恼了,翻着眼珠子问老唐,你几个意思?

老唐说,你这玉米杂质太多,必须放小溜儿,好好过筛,这是粮库的规定,我也没办法。

老唐有经验,以往,他只要这么跟卖粮的那些人一说,他们就会服软,就会说好话,就会忙不迭地给他递烟或塞钱。这个司机兴许是第一次来这儿送粮,可能不懂这些,所以他必须用话敲打他一下,让他知道,想轻松地卸完一车玉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令老唐没想到的是,司机不但没说好话,没递烟,没塞钱,相反,倒急眼了。他抬手又去拽插板,边拽边说,别鸡巴给我整没用的,还想勒我大脖子,吃错药了吧。

老唐也急眼了,扑过去,夺过插板,又插了回去,这次是完全插死,一粒玉米也别想出来。插死后,老唐撂下脸说,那就别卸了,你这车玉米不合格,水分大,杂质多。

司机怒了,踏前一步,指着老唐的鼻子说,你他妈的算老几,玉米合不合格,和你有鸡毛关系。

老唐也不示弱,说,那就去找保管员,我看他让不让你卸。

他心里有底,以前有过几回,他卸车时发现玉米杂质多,水分大,就把保管员找来处理。其实他们和保管员之间都已经形成了默契,只要他们一找,保管员准定会向着他们说话,也说玉米不合格,要再多扣杂质和水分。这样卖粮的人就会想办法,给保管员塞钱,再给卸车的递烟。

司机说,你他妈的乐找谁找谁,不行把你们主任找来。说完,他掏出了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喂,大哥,你过来一下,我这有个狗娘养的,不让卸车。

不一会儿,来了三个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胖子,寸头,四十多岁,披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腋下夹着一个小皮包。另两个都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三人走到近前,一个黄毛青年问司机,谁那么牛逼?司机一指老唐。黄毛也不说话,一把就薅住了老唐的棉袄领子,又用力一推。老唐向后踉跄了两步,靠到了汽车的大箱上。黄毛昂着脸,撇着嘴,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杵老唐的脑门,一连杵了好几下,一边杵,一边问,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谁给你的胆子?

老唐的脸都变色了,双手作揖,连声说,误会,误会。

这时,小唐扛着一把铁锹回来了。他老远看见老唐被人按在车厢上,立刻就奔了过去。

另一个年轻人看见小唐,嘴里骂道,小崽子,你是不是皮子紧了,说完就要伸手。老唐怕儿子吃亏,赶紧喊了一句,快去找黑子。

小唐略一犹豫,丢下铁锹,转身就跑。

这时,胖子不耐烦地晃了一下脑袋,又咬了咬牙,冲着黄毛一摆手。黄毛松开了老唐。胖子对老唐说,出来挣点儿钱都不容易,别总找不自在,干好你自己的活儿就行,不该你管的就别管,明白不?

老唐赶紧点头,鸡啄米一样。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看出来了,这几个人不好惹,估计都是混社会的。

胖子又说,我有五台车在拉玉米,可能这一两个月要天天来,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了挣几个钱,都不容易,粮库都不找我的病,你还能找我的病吗?

老唐说,不能,不能。

这时,小唐领着黑子和保管员快步走了过来。还没到近前,黑子就喊了一声李哥。胖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指着老唐问,你的人?黑子说,是是,他不懂事儿,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说着掏出烟,抽出一根,恭恭敬敬地递向了胖子。胖子没接,依旧冷着脸。黑子只好尴尬地转身,把烟发给了那两个年轻人和司机。

胖子又问保管员,你看看我的玉米合不合格?要是不合格我好拉走,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保管员赶紧说,李哥你说啥呢,你的玉米要不合格,就没有合格的了,不用看,必须卸。

胖子一翻眼皮,可你们的工人不让卸。

保管员马上转身对老唐说,化验室都化验合格了,你怎么不让卸,快卸,别耽误了李哥的事儿。

老唐听完,慌忙去开机器,拽插板。

胖子抬起胳膊,看了看腕上的表,对保管员和黑子说,我还有事儿要办,这里就拜托你们照顾了,哪天我安排一下你俩,老地方。

保管员和黑子连声说,你放心,这里有我们呢。

胖子和两个年轻人走后,黑子对老唐说,你也不长点眼睛,你知道他是谁吗?

老唐这时忽然就来了倔劲儿,说,我管他是谁?

黑子说,操,他是粮食局局长的小舅子。

老唐说,谁的小舅子能咋的,也不能那么牛逼吧。

黑子说,人家就那么牛逼,他的车来了都不用排队,门卫直接就放进来了。还有,他拉来的玉米其实都不合格,水分大,杂质多,可就能化验合格,你服不服?

老唐依旧气鼓鼓地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些人。

黑子说了半天,见老唐还是油盐不进,有些恼了,黑起脸说,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明天你爷俩就别来了。说完转身要走。

老唐哪里还敢装倔,赶紧拉住黑子,陪着笑脸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眉眼高低我还是能看清的,你放一万个心,以后我绝对不会给你找麻烦了。

黑子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赶紧卸,大点溜儿。转身和保管员走了。

这一车玉米卸得特别快,老唐放了最大的溜儿,电筛子也调到了最大的角度,筛子面几乎都立起来了,玉米落下来后都不停留,直接就进了下一个输送机。也就一个多点儿,车就卸完了,只筛下来一小堆杂质,就是这一小堆杂质,老唐也没让司机装走回皮。

车开走后,小唐拿起扫帚去划拉底子,老唐坐下来抽了一根烟。他越抽越不是滋味,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太他妈的窝囊了,烟和钱没看着,还好悬挨一顿揍。

划拉完底子,小唐走过来说,有权有势就了不起了?不行就去告他们,不合格的粮食也敢收,我看这粮库的官快当到头了。

老唐说,别说没用的,你告谁去?又说,让你重读你不重读,你说你要是考上了大学,以后当了官,有了钱,咱们还能受这些气吗?这年头就没能耐的人受欺负。

没多大会儿,他们这个口就又来了一台车,是一台农用三轮车,司机五十多岁,一看就是本地的农民。

老唐一看这台车,就皱起了眉头。这车不是翻斗,玉米不能通过漏槽都淌出来,放完溜儿后车厢里最少得剩一半,人必须上车用撮子攉。老唐他们都不愿意卸这种车,太累。

这个司机可能也是第一次来卖粮,虽说一个劲儿地和老唐搭话套近乎,却不来实际的,连盒烟也没递。

老唐本来一肚子气还没消呢,这偏偏又来了一个不懂规矩的人。他决定拿他撒撒气。

老唐把溜儿调到了最小,又把电筛子的角度调到了最低,心里说,我治不了上台车,还治不了你?

司机觉得不对劲儿,赶紧陪着笑脸说,师傅,这溜儿太小了吧,我还想再拉一趟,能不能大点儿。

老唐冷着脸说,不能,溜儿太大压机器,电机烧了你赔啊?

司机说,不用太大,再大一点儿就行。说着手伸进了怀里。

老唐暗中一乐,心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还不是得乖乖地给我上供。

没想到的是,司机掏出来的竟然是一盒白灵芝,两块五一盒的,还不是整盒,抽一半了,烟盒都挤扁了。司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皱皱巴巴的烟,用手指捋了一下,恭敬地递向老唐。师傅,抽一根。老唐登时就想发火,这哪里是给他敬烟,这简直就是拿他不识数,这便宜烟还能拿出手?他于是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拿出了一盒玉溪,说我习惯抽这个,你那个辣嗓子。

司机很尴尬,手里举着烟,不知如何是好。

老唐说,跟你说句实话吧,我这烟也是卖粮的给的,一般来卖粮的都是讲究人,体谅我们卸车辛苦,哪次来都不空手。

司机一下就迷茫了,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忽然醒悟,连忙又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卷钱。他把钱展开,犹豫了一下,把最外面那张面值二十的抽了出来,说,真不好意思,没啥准备,师傅你一会儿自己去买一盒吧。说完把钱递向了老唐。

看着递过来的钱,老唐迟疑了一下,有那么一两秒钟,他还真想把钱接过来,毕竟虮子也是肉,不能一上午闹个白忙活。但反过来又一想,他就来气了,他平时收的钱最少是五十,二十的他还真没收过,这简直跟打发要饭花子一样。想到这,他就立起了眼睛,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呢,拿二十块钱逗我。

司机连忙说,这次真没准备,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老唐说,没有下次了,下次你上别的口卸去吧。又说,卖粮的给我们一盒烟是人情,不给是本分,我可没勒你大脖子硬要。说完转身走向别处。

司机手里拿着二十块钱,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收起来。

小唐看见这一幕,把老唐拉到一边,说,爸,你怎么又揩人家油?

老唐说,没有,你看他给我烟,给我钱,我接了吗?

小唐说,以后谁给烟给钱也别收,好意思吗?

老唐骂道,你给我滚,你懂个屁。

放了一会儿溜儿,漏槽里不再往外淌玉米了,小唐拿起一把铁撮子,使劲一扔,扔到了车厢里,然后就要往上爬。老唐一把拉住了他,说,你去把输送机下面撒的玉米划拉一下。转身对司机说,把车厢支起来。

司机说,师傅,这车没装油压,不是翻斗。

老唐说,操,现在送粮的哪有不是翻斗的,那只能你自己上去攉了,我可没时间,我还得去给你灌筛漏子呢。

司机爬上了车。老唐得意地笑了笑,拿起铁锹去筛子底下灌筛漏子。上一车的筛漏子还在,他略一犹豫,也划拉到了一起,都灌进了麻袋,一共装了三麻袋,有四百多斤。

司机卸完车,满头大汗。老唐说,你把筛漏子装上车回皮去吧。

司机一看,有三麻袋,吓了一跳,问老唐,咋这么多?又掀开麻袋口往里看了看,发现杂质里有不少小粒的玉米。

老唐说,没办法,粮库要求卸车时必须把玉米好好过筛子,不能掺里杂质,要不好好筛,粮库就扣我们的工资。

小唐刚才已经看见老唐把上一车的筛漏子也灌进了麻袋。他走过来,对司机说,你拉走两麻袋就行。

司机一听,赶紧说,谢谢,谢谢。

老唐说,不行。又瞪了一眼小唐,说,剩下一袋你往哪放?小唐还要说什么,老唐说,你上一边去。

车走后,老唐和小唐吵了一架。

小唐说,你为啥把上车的筛漏子都给这台车?

老唐说,不给他咱往哪消化,你敢扬玉米堆里吗?

小唐说,那也不能让这台车拉走啊,这不是欺软怕硬吗?

老唐急眼了,用你教训我,你懂个屁。

小唐说,反正你做得不对。还有,以后谁给烟和钱你也别接,多丢人。

老唐说,丢啥人,你看在这卸车的谁不收烟和钱,不收白不收,不收他们也不领你的情。

小唐激动起来,说,我真看不起你。

老唐一听,火了,你个兔崽子,教训起老子来了。拎起一把铁锹就要拍小唐。小唐没动,冷冷地看着老唐。老唐的铁锹举到了一半,又放下了,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以后咱不收了。

一连气儿干了两个多月,直到腊月二十七,收粮任务才全部完成。老唐他们用苫布把玉米堆苫上后,黑子就给他们放了假,说过完春节再上班,进行下一项,烘干。

刚正月初三,黑子就给老唐打了电话,让他爷俩赶紧去粮库。老唐很纳闷,问黑子,不是说放假到初十吗?黑子说,别废话,让你上班就赶紧来,玉米都捂了。

离粮库还挺远呢,老唐和小唐就看见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儿,从粮库院里升腾起来,翻滚着,直冲天际,像着了大火一样。

老唐一拍大腿,完了,完了,好几万吨玉米,这损失可大了。他奶奶的,啥玉米都敢收,五台大车拉了两个来月的湿玉米,那么大的水分,那么多的杂质,堆在一起,苫布一蒙,不发烧才怪呢。

活该!真是活该!老唐心里很兴奋,这回从粮库主任到保管员,都得挨收拾,整不好胖子的姐夫,那个粮食局的局长都得跟着受处分。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叫你们胡作非为,叫你们欺负老实人,现在报应来了。

四五台铲车围着玉米堆,不停地把发烧的玉米装到一台台卡车里。装满玉米的卡车急匆匆地开出粮库大院,不知奔向何处。老唐、小唐和其他工人,人手一把铁锹,站在玉米堆顶,一锹锹地把表层还没有发烧变质的玉米铲下来。每铲走一锹,就会有一股白气儿扑在脸上,热乎乎的。里面的玉米都已经发黑,越往里温度越高,像在燃烧,每一粒玉米都向外冒着白气儿,隔着棉鞋都有些烫脚。扑鼻的酒糟味四处弥漫,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仿佛喝醉了一样。

经过两天两夜歇人不歇机器的抢救,卡车拉走了一多半的玉米,剩下的虽然也有些变质,但据说还能烘干。

粮库来了一个新主任,听说还要再重新收玉米,只可惜黑子已经不在粮库干了。

老唐又回到了劳务市场,春节已过,但北方的春天还没有真正来临,他每天蹲在寒风里,盼着有人能找他干点零活儿。

小唐又回到了学校。他打算再复习一学期,好参加今年的高考。是他主动要求再考一次的,他没跟老唐说为什么,因为他觉得即使他和老唐说了,老唐也不一定能听明白。

在粮库干活儿的这两个月,小唐头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么清晰,一眼望得到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地在向老唐演变,说着相似的话,做着雷同的事儿,到了最后,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老唐,把老唐的生活又重新过了一遍。这让他十分恐惧。在他们抢救玉米的那一天,他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新的念头,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就迅速地扎根发芽、抽枝长叶,势不可挡地向上生长:他必须尽快逃离这种生活,逃向高处,逃向远处,去开启另外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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