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林
1
胳膊穿过背带,背上双肩包,关上大门,走出屋子。屋外是初冬阴沉的天空。西北风趴在掉光叶子的大叶杨树梢上,吹起尖锐的哨音。我离开院子,转身匆匆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向屋后走去。
爷爷的老屋坐落在我家的背后,一座低矮灰暗的三间旧式平房,青砖灰瓦结构的建筑,蜷缩在我家那三层楼房下阴冷而坚硬的暗影里。动身离家前,得跟爷爷招呼一声。爷爷老屋前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那两扇上半截带钢纱的不锈钢防盗门,由里向外打开,嘎吱嘎吱地摇来摆去。我用指尖推开虚掩的两扇木门,大门上原本鲜亮的春联已经褪色。走进空寂的屋子,站在屋子当中,环顾四周,我很难过。
跪在爷爷的灵位前,从靠墙一摞厚厚的黄裱纸里抽出一张,点上了火,丢进纸灰寂冷的化纸缸。黄裱纸冒烟后弯曲,烧着的一端翘起。然后把手里的黄裱纸一张接一张喂火,黄裱纸立刻烧焦,变黑变灰,烟雾弥漫,纸灰飞旋。火焰逐渐微弱,熄灭。漂浮的烟味、焦煳味,使我鼻子发酸发紧。面对凝重的铝合金相框里永远平静微笑而不再言语的爷爷,我双手扶地,磕了头,站起身,朝大门走去。
可就在抬脚迈出门槛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声音。从爷爷东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停住,侧耳细听,大声咳了一声,房里的响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刀切断。我扭动插在爷爷房门锁孔上的钥匙,房门怯怯地开了,墙角昏暗处站着一个人,转眼看到是我,像是怔了一下,有点吃惊地站在那里。他的一只手里紧握一把木柄的锤子。
2
我跟辅导员请了四天假,说我爷爷去世了要回去送我爷爷。送走了爷爷,还得去上学。我想爷爷。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子。爷爷对我最亲。爷爷最喜欢我。爷爷生了两个儿子,我大伯和我父亲,大伯生的是一个女儿。因此,我成了我们王家的独苗,成了爷爷的独苗。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带我出去玩,把我举过头顶,骑在他的肩膀上,我伸出两只手臂抱住他的额头,他抓住我的脚腕。我还记得,那时我还穿开裆裤,爷爷一只手托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抄住我的裤裆,用他慈爱的胡茬蹭我,一遍遍轻柔地蹭我的脸蛋,蹭我的鸡鸡,蹭得我又疼又痒,我咧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爷爷边蹭边说,王家有后了,爷爷有希望了。爷爷笑了。我同样清楚地记得,站在一旁的奶奶也笑了,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了皮球上裂开的一条缝。在我们那儿,爷爷奶奶百老归世,孙子要削发给爷爷奶奶“挽钉”,站在送葬的队伍前头打灯笼。
我端坐在爷爷的大腿上,揪住他被香烟熏黄的山羊胡须,缠着要他讲打仗的故事。爷爷年轻的时候吃过糠,扛过枪,跨过江。爷爷是1946年参的军,那年十七岁。爷爷参军后第一仗打的是苏北涟水。打涟水很惨,双方打红了眼,尸体像地里的麦捆般堆在一起,古黄河里的血水喂肥了王八。在零下四十多度的朝鲜战场,脚上全是水泡、冻疮,全都是。吞一口焦屑,抓一把雪塞进嘴里,渴了喝自己的尿。爷爷一条腿在朝鲜负过伤,走路不太灵便。左边大腿外侧至今留有一块伤疤。爷爷卷起他的裤子,一直高高卷到大腿根,指给我看那块伤疤,疤痕有点发白。我伸手摸摸,又粗又硬,像楝树的节疤。当初一块弹片擦过他大腿时,他几乎没有察觉。我问疼不疼,爷爷默默放下裤子,拽齐裤脚,把裤脚抹平,慢慢抹了两把胡须。他笑笑。他说他不疼。
爷爷躲过了枪林弹雨,却没有躲过最后一劫。爷爷死于脑梗,就是老年痴呆。我记得我考上省城一个二本大学的那年暑假,爷爷毫无来由地跌了一个仰面朝天的跟头而后昏迷不醒,结果被查出是轻微脑梗。父亲送爷爷到镇上医院治疗,却不见好转。医生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爷爷上年纪了,开了一大堆药,让父亲把爷爷带回家。
后来,爷爷一年比一年严重。去世那年他的脑子坏了,完全坏了。讲不出一句话,一个字也讲不出,认不得人,谁也认不得。问他什么他也记不得,不知今昔何年。家里来了他觉得熟悉的人,他双手撑在自己拐杖弯曲的手柄上,盯着那个熟悉的人看,就那么盯着,一直在看。目光闪烁着与人交流的渴望,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汪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爷爷有个不好的饮食习惯,总爱吃甜东西,爱吃油炸食品。有时感觉嘴里淡,就从装饼干的铁皮盒子里捏出一块糖,剥开糖果包装纸,拿舌头舔干净,再把糖块含在嘴里。他常常掰一大碗馓子,搲一调羹带尖的绵白糖,用开水泡过,挑起送进嘴里,又甜又香。并不是说馓子有多好吃,有多营养。不是的。而是泡馓子和泡方便面一样,方便,连汤带水,舒舒服服,暖暖和和,潦草算一顿饭,省事。爷爷嘴里的牙一颗没掉,一颗没疼过,坚固,洁白,咯嘣脆的炒花生都咬得动。
人英雄的是年轻,是健康。人老再加上病痛缠身,就不想活了。这是常挂在爷爷嘴边的两句话。奶奶活着的时候,爷爷常跟奶奶开玩笑说要把他照料好,公家每年发给他的定补加上残疾金,抵得上奶奶养几头大肥猪。奶奶确实把爷爷照料得妥妥帖帖。从我记事起就这样,一直这样。一天三顿准时开饭,有荤有素,干是干,汤是汤。奶奶盛好饭菜端到爷爷的饭桌前,一双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好。爷爷打开带纱门的碗柜,取出酒瓶,里头剩半瓶大麦烧,蹾在饭碗旁。拿开扣在酒瓶口上代替瓶塞的白瓷酒盅,斜斜地斟满,一直满到酒盅的边缘。第三盅酒刚下肚,站在一旁的奶奶,伸手接过爷爷手里喝得剩下一点酒的酒盅,扣住瓶口,然后把酒瓶放回原处。
爷爷酒足饭饱,胡子一抹,碗筷一推,挪开凳子,和衣躺在床上眯上一会儿,奶奶就给他拉开被子盖上。奶奶常对爷爷说,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老两口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有依有靠,知冷知热,将来老了一块走,这是最好的事情,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奶奶说如果不一块走,她也要抢在爷爷前头走,她倒下爷爷能照料她,万一爷爷先倒下,她既背不动爷爷,又抱不动爷爷。奶奶还说,如果她走在爷爷前头,剩下爷爷一人他可就苦了,一切都得听儿女的了,余下的日子那不叫过,叫熬,慢慢熬。奶奶心里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奶奶的话。
后来奶奶果然走在了爷爷前头。奶奶走的那年七十四岁,丢下比她大十岁的爷爷。奶奶得了胃癌。走前最后那几天,给她注射杜冷丁也制止不住她从屋子深处发出猫爪挠心般大呼小叫的疼痛,她被折磨得皮包骨头,最后疼死在家里的床上。
奶奶走了,爷爷的好日子也扑棱棱地飞走了,奶奶把悲伤和孤独留给了爷爷。爷爷如新婚丧妇,孤零零地坐在饭桌一头,默默看着奶奶坐过的位子,双眼盈满泪水,脸埋在两只粗大的手里,稠嘟嘟地哭。爷爷失去了奶奶,这对爷爷是个打击。爷爷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精神状况也大不如从前。爷爷的苦日子是从奶奶走后开始的。一天三顿饭自己做,衣服自己洗。一人很少喝酒,或喝很少的酒。爷爷活了一大把年纪,活得太久了,在我们村里属长寿老人。他是他们那一辈中的幸存者。比他年纪大的差不多没有了,比他小的也都一个接一个走了,没躺在灵车里走,也登上了经过家门口的汽车跟自己的子女进了城。
人们总看到爷爷手里拄一根枣红的枣木拐杖,笨重地拖着脚步,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沿着晃眼的水泥路面,笃笃地敲,慢慢地走,一直走着,走来走去,走走停停。他喜欢走,他喜欢这样。爷爷由村东走到村西,由庄南走到庄北,整片村庄里,几乎看不到一个老人,一个老人也看不到,想找个年纪相仿的拉拉呱都没有。爷爷站在路边,四处张望。年轻人几乎认不得爷爷,年纪稍大的看到迎面站着的爷爷,放慢脚步,盯住爷爷看,多看几眼他那飘逸的花白胡须。即使认得爷爷也不和他说话,顶多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爷爷歪着头,盯住那个人看了半天,那个人咧开嘴,对爷爷笑笑,爷爷连抹几把胡须,满意地笑了。在他们眼里,爷爷就是一件灰头土脸又老又旧的古董。爷爷站定,看着公路两侧大片流转的农田里,闪着白色亮光的塑料大棚,一直搭到遥远的天边,用拐杖敲打着路面往家里走。又一个一去不返的太阳投下了爷爷瘦瘦高高的身影。
爷爷得了脑梗,自知病将不起,趁头脑还十分清楚时,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寒假里的一天,爷爷叫我把父亲叫到他的房间里。爷爷半躺在床上,背后垫着他的枕头。当着我的面,爷爷把手探进他的贴身口袋,深深探进去,摸摸索索掏着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磨得毛糙的牛皮信封,抽去一道道勒在信封上的橡皮筋,从折了几折的信封里取出一张银行卡——爷爷保管了大半辈子的银行卡。捏住光亮的银行卡,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可能想长久地感觉银行卡的暖意。然后很有仪式感地用双手将银行卡送到父亲的手里。爷爷又继续掏了掏衬衣口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把口袋抽出来,像舌头一样翻在外头,确定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爷爷轻叹了口气。爷爷告诉父亲他的积蓄都在这张银行卡上,卡上存有镇村每年打给爷爷的定补、伤残金、老党员补贴、尊老金,还有大伯、父亲每年给他的养老费,很节省地规规整整存起来的。
爷爷知道,银行卡他以后用不了,再多的钱也用不了,这是事实。看病,拿药,给自己买吃的、用的,过人情,都得靠父亲为他跑腿。爷爷把带着体温沾着汗味的银行卡交了出去,也把自己现今及之后的日子交了出去。那银行卡就像芦絮离开了芦苇,再也飞不回来了。爷爷明白,以后他一切得看人脸色,一切得听人摆布。他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儿,缩回胳膊塞进被窝,然后把自己裹紧。父亲接过爷爷的那张银行卡,几乎连看都没有看,直接揣进自己的口袋,像丢进一口井,一口既黑且深的井,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觉得我看到爷爷溜回的目光里含着泪花。
3
爷爷像奶奶说的那样开始了煎熬,文火一般地慢慢煎熬。舅爷爷(奶奶唯一的弟弟,一个身高脸黑的乡村老人)后来告诉我,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严重,渐渐神志不清。爷爷躺倒的时候,舅爷爷来看望过爷爷,那时爷爷已失去知觉。那时舅爷爷来一次,骂一次——骂父亲是畜生,不像话,太不像话,骂父亲不该让爷爷睡铁架床。铁架床啊!舅爷爷一字一顿地说,加强了“铁架床”这三个字的语调,显得激动和愤懑。在舅爷爷告诉我之前,我对爷爷睡铁架床的事一无所知。这是一个错。这是父亲的一个错。我觉得。
爷爷原来睡的那张床,是爷爷和奶奶当初结婚的雕花板床,有侧围、门围,顶盖四周楣板上雕刻精致的花鸟浮雕、透雕。这张床在我记忆中爷爷和奶奶睡了一辈子,爷爷说这是土改分的村里一个大地主的浮财。这张木板床看起来比爷爷古老,古老了许多。一个留胡子梳着马尾的古董商,看中了这张清末民初带踏板的古床,要高价收购,被爷爷一口回绝。我想起来了,现在爷爷睡的那张铁架床,原来成年累月地搁在我家底楼一间闻起来带一股霉味和陈旧气息的房间里,铁管床架,角铁床框,铁丝床绷。上面堆满杂物,黑黑地落满古老的灰尘。铁架表面涂的天蓝色油漆早已褪色,漆皮翘起,脱落,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管。可怜的爷爷整天冰冷地睡在这张坚硬的铁架床上,肯定有当年躺在朝鲜山头那种冰冷而坚硬的感觉。可是这时他已没有感觉了,即使有感觉也说不出来了。
舅爷爷说他最后一次来看望爷爷,是在爷爷走的那个冬天。那时爷爷已瘫倒在床,身体沉得像石头,既挪不动,更翻不了身,大小便失禁。爷爷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一动不动地整日整夜仰躺在那张铁架床上,平静地持守它的坚硬和冰冷。直挺挺的,样子像是死了。可舅爷爷知道爷爷还没有死,但和死似乎没什么两样。
靠近爷爷床前的一张方桌上,随意放着一只蓝色塑料尿壶,尿壶底下压着一把不锈钢调羹,敞开的尿壶口紧挨一只装满绵白糖的玻璃罐。一只空碗里剩着几粒白米饭。床头一侧抽水马桶的盖子歪在一边,马桶里都是黑乎乎的漂浮物。受了强烈气味的召唤,三五只绿头苍蝇,在房间里飞来飞去,绕来绕去。飞在头里的一只苍蝇,嗡地准确落在饭碗里的一粒米饭上,不停拨弄它的两只脚。
爷爷躺倒前在村里乱跑,不分白天黑夜地跑,父母屋里屋外忙的时候看不住他。一天夜里,拱开云层的月亮一丝不挂地在树梢和屋顶上,显得又白又圆,爷爷推开门,出了屋子。爷爷走进了一条半人深的庄河,月亮碎了,干净的河里没有一片浮萍,没有一根水草。幸亏被我家隔壁邻居及时发现,浑身湿漉漉的爷爷被父亲一路水淋淋地背回家。那天晚上,爷爷可能把亮亮的河面当成了白天的水泥公路。从那以后,爷爷被关在他的屋里,再也没有跨出老屋一步。
父亲给爷爷一劳永逸地装上漂亮的不锈钢防盗门,上半截钢管格栅内侧钉一层钢纱,下半截包上抛光的不锈钢皮。和父亲的柳叶刀一样闪耀金属光芒的不锈钢管,插得牢牢的,钢管之间留有很窄的缝隙。防盗门从外头咯嗒锁上,父亲拔出钥匙,试着开了开,确认防盗门锁死,揣起钥匙,才放心地离开。
爷爷每天可怜巴巴地站在防盗门内,向外张望,看到人像看到救星似的央求那人叫父亲来开门。爷爷抓住防盗门,像困兽猛烈地摇晃,伸出拳头疯狂地砸,抬起脚疯狂地踢,像被关押的犯人高喊着放他出去。撕开阻挡苍蝇的钢纱,把脸抵在光滑灼热的钢管格栅间,把胳膊从钢管之间的缝隙探出去,尽力探出去,挥手叫人,哀求放他出去。那些人中有爷爷平日熟悉的脸,可他们根本不理爷爷。爷爷的叫喊声像麻雀放屁——一阵风。从爷爷门前经过的人和爷爷保持距离,转过脸瞥了一眼,快快地过去。
爷爷青筋勒暴的手打破了,脚踢疼了。直到喉咙嘶哑,声音渐渐微弱,手指无力地松开防盗门,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泪水横溢入耳。爷爷安静下来了。终于累了。傍晚,母亲喂猪,父亲给爷爷端饭,才把爷爷从地上抱起来,送到他的床上。
舅爷爷走进爷爷紧巴巴的房间,灌满昏暗的光线和难闻的气味。舅爷爷踢开脚头的拖鞋、饮料瓶罐,那些瓶罐,叮叮咣咣,躲躲闪闪滚到了一边。舅爷爷坐在爷爷的床沿,靠近爷爷。把脸凑过去,俯下身叫爷爷,爷爷在用嘴呼吸,没理他。舅爷爷又大声叫了爷爷,爷爷依然没理他,始终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费劲哼了几声,仿佛灰烬中窜出的火苗。舅爷爷大声问爷爷认不认得他,爷爷仍然没有睁眼,喉咙里像生了锈,断断续续喘了几下。也许耳朵是有记忆的,也许爷爷听到了他听惯的舅爷爷的声音,觉得声音熟悉,以哼哼表示答应。爷爷一直紧闭着眼睛,他已不知道谁是谁。爷爷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仰躺在又冷又硬的铁架床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或三百六十六天都那样,一直那样。
爷爷吧嗒着嘴唇,像行将干涸的河塘里的鱼在大口呼吸,像是竭力想说话,或者想喝水。舅爷爷弯腰拿起桌下的暖水瓶,摇摇,空的,哐地放回原处。爷爷左眼已烂了,瘪了进去,右眼也烂了,只剩一条干枯的缝。看不见爷爷的眼珠,看不见爷爷的眼珠在活动。两只脚伸出被子,又红又肿。舅爷爷伸手摸摸,烫手,轻轻摁了摁,陷下很深一个窝。爷爷活不多久了。舅爷爷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为爷爷难过。他摘下帽子,向后顺了顺花白的头发,然后啪地把帽子盖上。他认为他有责任找父亲谈谈。
舅爷爷离开爷爷的老屋,轻轻掩上大门,来到前头的楼房,气愤地大叫:“老巴子,老巴子!”“老巴子”是父亲的小名。大门紧闭,推了推,推不开。又敲了敲玻璃窗,没人应声。父亲忙,舅爷爷上次来听说父亲赶着公猪跟人家母猪配窝,没见着。这时隔壁邻居走过来,说父亲不在家,去劁猪了。
舅爷爷气得两手发抖,跺着脚,自言自语地说了“畜生”。舅爷爷推着他的电动车,跨上去,脚稳稳地支在地上,略平静些,掉头对站着的几个邻居扔下一句话,他们到时会登门求他的,会求他的……这是他所说的。这是他的原话。舅爷爷脸黑黑地发动起电动车,开走了。舅爷爷走后,爷爷睡铁架床的事在葫芦湾四处蔓延开了。村里人说父亲的心肠又冷又硬,说他不该,说他不该这样。
4
奶奶过世后,父亲把我家那滑滑的、结结实实的青砖灰瓦的三间堂屋拆了,加上爷爷老屋前头的一块菜地,盖了一栋主体三层、局部两层的楼房。新建楼房时,邻居羡慕地对爷爷说爷爷马上有大楼住了。爷爷咧嘴笑了,笑得露出粉红的牙龈。爷爷这辈子没有住过楼房。这辈子没有住过楼房的爷爷当然想住楼房——如果我父母亲同意的话。楼房竣工,装潢,贺搬,入住。可是爷爷还住在那座墙皮脱落、墙脚长满青苔的老屋里。爷爷满心期待能住进楼房,满心期待能住进楼房的爷爷却对邻居说他嫌楼房高,自己腿脚不好,爬不动,还是平房好,方便,自由。
冬天到了,三层厚厚实实的楼房,像座山横挡在爷爷的老屋和太阳之间,一半为阳世,一半成阴间。只有到了中午,可怜地逮到一刻自古就有的阳光。爷爷拖出一张小板凳,摆在屋檐下,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抄进羽绒服油亮的袖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短暂而体贴的阳光里,像趴着的一只老狗。金灿灿的阳光如同融化的蜂蜜,从太阳能热水器反光的楼顶上,笑盈盈地流泻下来,慷慨地淌满爷爷脸上那深深浅浅的沟沟壑壑。
爷爷一天没有住过楼房,没有住过高大宽敞亮堂的楼房。爷爷曾拉着舅爷爷的手,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郑重地说拜托舅爷爷一件事。爷爷抬起胳膊,顺着他的目光,往前头指着,指向楼房,口齿不清地说出了想了很久的想法。爷爷说最后他想在老巴子家里做斋,在老巴子家的楼房里走,体体面面地走。舅爷爷一字一句听完爷爷说的话,觉得爷爷这愿望并不过分。舅爷爷俯下身,看着爷爷眼睛,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爷爷的手背。爷爷嘴边掠过一丝像秋日黄昏树叶上微弱光芒似的苦笑。瘦弱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好像咽下了哽在喉咙里的东西。逼近眼角的一泡泪珠,慢慢地,慢慢地跌在枕头上。舅爷爷认为他有必要满足爷爷的愿望。
一个闷热的中午,舅爷爷出现在我的家里,黑着脸坐在大桌旁,手里端着茶杯,开门见山地跟父亲交待爷爷托付他的事。母亲正在收拾碗筷,移动手里的搌布,一遍遍地用力搌着已经干净的桌面,嘴里咕哝了几句,意思爷爷有房子,让爷爷在爷爷房子里做斋。舅爷爷一听,放下二郎腿,点着了火药捻子一样,从椅子上窜起来,叭地摔碎手里的茶杯,茶水泼一地,一路游移,一路散着热气。母亲不再吱声。
我请假从学校赶到家时,咽气的爷爷已移到我家一楼明堂地上的席子上。午饭时间已过,我狼吞虎咽地扒了母亲给我温着的一份饭和菜,跟我的表哥借了车,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带着大伯和父亲就去舅爷爷家“把信”。
爷爷没有表兄弟,或者说我没有表爷爷,舅爷爷又是表爷爷,所以爷爷去世第一个把信给舅爷爷。爷爷收殓也由舅爷爷“执斧”。执斧就是在葬礼上拿起斧头,在合上的棺材盖上敲入第一根铁钉,也叫“封钉”。这是古老的丧仪赋予舅爷爷或表爷爷的权利。舅爷爷或表爷爷能拿住人的就是这一点,或者说他们狠就狠在这方面。到时他们拿乔,不执斧,不封钉,死者就收不了殓。舅爷爷知道,也知道大伯和父亲知道。大伯还知道舅爷爷对他们有意见,尤其对父亲意见大,或者说相当大。他们估计舅爷爷这回要拿乔了,舅爷爷拿乔是肯定的。舅爷爷应该拿乔。舅爷爷确实拿乔了。
我们出发了。舅爷爷住在离我们家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子。大伯和父亲从家里出发前商量一致,舅爷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认打认罚。不管舅爷爷提出什么条件,什么要求,全部答应,全部满足。当然,出于礼节,他们没忘记给舅爷爷带上茶食和香烟。
舅爷爷告诉我,这是爷爷脑梗后,大伯和父亲第二次带茶食和香烟来到舅爷爷家。头一次是三年前。那次舅爷爷很生气,舅爷爷说大伯和父亲把舅爷爷惹生气了。那时爷爷刚从医院回到家,患脑梗的爷爷成了大伯和父亲的一块心病。他们商量决定把爷爷送到镇上养老院。在把爷爷送养老院这件事上,大伯和父亲的意见罕见地一致,没有谁表示反对。那天父亲开着电动车,带上大伯,带了茶食和香烟,一起来到舅爷爷家,跟舅爷爷商量,准备把爷爷送养老院。说得确切些,是告知,不是商量。
不料舅爷爷却给了他们一副阴沉的脸,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舅爷爷没有同意。舅爷爷不可能同意。镇上养老院原则上只接受孤寡老人,爷爷生有两儿三女,自然不符合条件。不过,如果真的想入住,得交一笔不低的费用,这笔费用大伯和父亲愿意承担。
舅爷爷的堂屋里,大伯和父亲坐在那张紫红的楝木大桌旁,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墙上的石英钟很响地不慌不忙咔咔地走着。大伯两只脚在桌下抽来抽去,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示意父亲先讲,父亲还了一眼,让大伯先说。舅爷爷抬起头,睃了一眼家神柜,问他们来有什么事。大伯慢慢转动手里的茶杯,笑笑,说没什么事。父亲将嘴凑近茶杯的杯口,也笑笑,说来看看舅爷爷。舅爷爷猜测大伯和父亲一定是为爷爷来的,眼皮没搭一下。舅爷爷看着屋外黄黄的太阳,他说他身体很好,如果没有什么事,他要到地里摘冬瓜,瓜贩子在等,边说边掸掸衣服,准备站起身。
我们,准备送,送……大伯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眼镜片闪烁不定的光,便秘似地说。
送——县医院?舅爷爷把头侧向空中,眯缝起眼接过大伯的话头。
不,送……送镇养老院,大伯像挤牙膏似的。
舅爷爷拿开嘴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弹掉了烟灰,又用嘴轻轻吹吹,火光一闪,把烟架在烟灰缸边上。舅爷爷几乎不看他的两个外甥,“噢。”他说,“好。”然后从鼻孔里朝空中喷出两朵冷笑。真孝顺,回去先准备几丈白布……舅爷爷说。
舅爷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
大伯摘下眼镜,哈口气,撩起衣角,擦擦模模糊糊的眼镜片,重新戴上,向父亲投去疑问的目光,父亲装着没看大伯,却用手掩面偷笑,几乎要把脸贴近大桌边。大伯一会拿下眼镜,一会又戴上,把眼镜抬起来,架在额头,朝舅爷爷投去询问而又胆怯的眼神,爷爷还活跳跳的,怎么准备白布。
舅爷爷目光如滚烫的沙子,扑向他的两个外甥。舅爷爷脸色已变青,比地里的青菜还要青。他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他有儿有女,儿孙满堂,把他送养老院,亏你们想得出来,岂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准备白布给村里人兜下巴。什么样的人才进养老院,是绝子户,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舅爷爷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激动,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想让声音发抖,嘴角像螃蟹般泛起白沫。大伯和父亲垂下眼皮,整个脸红成煮熟了的小龙虾。
舅爷爷猛吸了几口烟,轻蔑地吐出,把咬扁了过滤嘴的大半截烟头插进烟灰缸,然后把烟灰缸推开,推得远远的,那只烟头仍在丝丝缕缕冒着烟。舅爷爷霍地站了起来,踢开椅子,椅子差点翻倒。大伯和父亲双双站起来。舅爷爷很生气,舅爷爷确实很生气。板着青石般的脸,走近家神柜,捧起那一箱中老年牛奶、两盒黑芝麻糊,连同一条红壳子南京牌香烟,一起扔出门外。拿走,不要。他说他不要吃那些东西。
舅爷爷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外甥发这么大的火,第一次把他们的茶食扔出屋子。
在我们那里,舅爷爷威信很高。过去兄弟多,结婚后闹分家,都要请舅爷爷到场作断,母亲百年后由舅爷爷执斧。其他亲戚能得罪,唯舅爷爷不能得罪。得罪了舅爷爷是件麻烦事,非常麻烦。从某些方面讲,舅爷爷代表执法,舅爷爷代表公平,舅爷爷代表正义,舅爷爷一锤定音,舅爷爷一钉封棺。舅爷爷神圣不可侵犯。
5
爷爷一共生了五个子女——大伯、父亲和三个姑姑。大伯由于爷爷引以自豪的身份,根红苗正,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县文教局当人秘股长,当了一辈子人秘股长,早已退休。大姑初中毕业那年被招进刚创办的县轧花厂,也早已退休。二姑、三姑没有大姑幸运,两人小学没毕业,哭哭啼啼地被爷爷拉回家种地,种了一辈子地。父亲排行老小,是奶奶糊里糊涂结扎后怀上又生的,个子明显地没有大伯和姑姑们高,我们那里称老小为“老巴子”。初中毕业的父亲,却对畜生(猪)产生浓厚的兴趣,或者说对兽医产生浓厚的兴趣,开始试着从自家的猪劁起,学会了劁猪。
父亲劁猪不像镇上兽医背一只药箱,他怀揣一把带柄的柳叶刀或桃形刀,劁猪前亮闪闪地掏出兜里的手术刀,叮当一声,丢进脸盆的开水里消毒,然后开始劁猪。父亲一把抓住声嘶力竭的猪的一只后腿,扳倒在地,然后用膝盖死死按住,麻利地切开猪的阴囊或肚皮,干净利落地扒出他所要取的东西,把手里那东西抛出,还没落到地上,就被一旁蹲着仰头张嘴的狗一口吞进喉咙。父亲手艺精,收费低,村里人叫他叫得多。父亲觉得自己不比镇上兽医差,让爷爷开口求大伯帮忙,找人说情让父亲进镇兽医站。土地流转后,父母饲养了几十头猪,有肉猪、母猪,还有一头公猪,除了方便自家母猪,还服务其它母猪。父亲两只粗壮的胳膊抱着一根作鞭子的湖桑树条,吆喝吊挂着晃来晃去皮囊的公猪去配窝。如果路远,父亲就开出他的拖拉机,把扭着圆滚结实屁股的公猪赶进拖箱,公猪豪壮地昂起头,口泛白沫,哼哼唱唱,像个娶亲的新郎官。
开始,奶奶烧七都是父亲,大伯没有回来过,一次都没有,也没有花过一分钱。每次大伯都在电话里跟父亲说他忙。其实父亲知道大伯忙的原因。父亲说伯母当初要生产那会儿,爷爷和奶奶高高兴兴地准备去县城看他们的孙子。第二天,大伯给爷爷奶奶报喜,在电话里说伯母生了,生了一千金。爷爷迟疑了一下,说家里忙,改日再去。后来日子是改了,可是爷爷奶奶没有再去。爷爷奶奶准备给他们未来孙子的礼物——那副祖传的银锁、银镯,后来被惊讶地发现挂在我的颈项和藕节似的手腕上。因此,大伯、伯母一直耿耿于怀。
奶奶烧七,大伯没有回来过,父亲没有计较,他有求于大伯,和大伯家相处一直客客气气。二姑、三姑一直认为爷爷偏心,如果让她们读到初中毕业,说不定和大姑一样,也有机会招工进厂吃供应粮,老了拿退休工资。大伯直至退休也没让父亲当成兽医。父亲心里自然不高兴,认为爷爷对大伯开口的力度不大,大伯没有真心帮忙。奶奶走的时候,在床席下留了两千多块“发财钱”。爷爷给了大伯和父亲各一千块,却给了三个姑姑各二百块。当然,拿一千块发不了财,二百块也穷不煞。当即三个姑姑挂下她们的脸,一直挂到脚面子。
奶奶过世后,舅爷爷提出由大伯、父亲两家轮流赡养爷爷,轮到谁,谁就用拖拉机把爷爷连衣带物送过去。那天我家坐满了人,舅爷爷面南而坐,气氛紧张沉默。大伯一直看着爷爷,等着爷爷,爷爷看了大伯一眼,点点头,明白大伯的意思。爷爷坦白地说,他不去城里,不去大伯家,咳咳哄哄的,上下楼不方便,不自由。白天,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剩下自己一人坐在家里,像坐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爷爷摇摇头。爷爷说他不想去。他确实不要去。大伯、伯母像是松了口气。大伯又把视线转向父亲,父亲明白或装着明白。父亲看着大伯,说就听爸的吧,既然爸不愿去大伯家,就不去,这么大年纪了,路又这么远,难来难往,就和我们一块吧。母亲看了看大伯,又瞟了父亲一眼,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父亲拿铜铃大的圆眼瞪住了母亲,母亲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大伯把目光从爷爷转向父亲,大伯说他每月会把爷爷的养老费准时打过来。那时,父亲对他的兽医仍抱有希望。最终父亲没有当上正式兽医,这倒并不妨碍他继续劁猪。
爷爷没能熬过这个严寒的冬天。父亲告诉我,爷爷走的那天夜里,凑巧一头母猪下小猪。天气预报里说今夜有今年以来的第一场冰冻。这头一身黑的漂亮母猪第一次生产,父母格外细心,没有产仔经验的年轻母猪很容易踩死或压坏猪仔。苗猪很贵,最贵的时候一头苗猪卖四百块,膘肥体壮的肉猪按斤两买,不过千把块一头。寒风抽光了爷爷屋后默然耸立的水杉的树叶,铁锈红的树叶晃晃悠悠,枯萎地落在地上,随风追逐。光秃秃的灰褐色树干,僵硬在霜冻中。
母亲放下草帘,打开二百支光的灯泡,猪圈里亮亮堂堂。那头靠墙侧躺的待产母猪,下腹宽大的身下厚厚地铺了干燥的稻草,还冷得发抖。父亲把猪仔保温箱的插头插进插座,打开开关,一边调试温度旋钮,一边叫母亲把他们房间里那台油汀推过来。灯泡、油汀排出的光芒和热量注满猪圈,温暖而舒适。
夜里十点多种,第一头小猪顺利滑出产道,在半透明的乳白色胎膜里挣扎。父母耐心地清理小猪身上的胎膜,每一头都这样。这头初产的母猪,一窝为父母生了十九头猪仔,创下了记录。粉红猪仔吱吱的叫声仿佛给猪圈里送进粉红的暖流。父母抱起小猪,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小心放进保温箱。母亲从厨房拎了一桶冒着热气的精料,慰问劳苦功高的母猪。再把嗷嗷待哺的小猪,从保温箱里抱出来,送给母猪喂奶。那些粉红的小猪趴在哼哼的母猪腹下使劲拉扯着母猪的奶头。
收拾停当后,父亲摸出兜里手机,手机显示现在已是凌晨一点,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大伯打来的。父亲哈欠连天,知道大伯又在问爷爷的情况,时间不早了,没有回大伯电话,决定一早打过去,这没关系。
从暖烘烘的猪圈里走到外头,站在猪圈门前撒了一泡热烘烘的尿,一颗流星拖着一道寒光划过天空,像心脏骤停突然消失。远处某个黑魆魆的地方,有只狗呜咽了一声,只呜咽了一声。父亲拉上裤子,凉森森地打了个寒战,像漆黑而无声地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浸透了全身。他几乎是跑着进了楼房,登上楼梯,走进房间,脱衣上床,钻进被窝,一直睡到天亮。头发蓬乱地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很高了。
屋前的河面结了冰,河边干枯的芦苇被结结实实地冻住,风吹芦叶发出纸幡般的喧哗。光滑的冰面上花白地飘了一层芦絮。父亲翻身坐起,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披起衣服,两只脚忙乱地找到鞋子,脚踏楼梯时差点一脚踩空而摔下楼。父亲跟平时一样推开爷爷老屋的门,跟平时不一样的是今天推开门的时间要迟。父亲神色紧张地发现躺在那张床上的爷爷安静地睡了,永远安静地睡了。没有人知道可怜的爷爷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也没有人知道可怜的爷爷已经走了多久,没有。
爷爷的老屋里头黑洞洞的,溢出阴冷而带臭味、霉味的气息。村里几个扶塚的早早赶到了。后来他们告诉舅爷爷,爷爷的头发和胡须又白又长,手指甲和脚趾甲又长又糙,坚硬的灰趾甲都嵌进肉里了。他们耐心地扒下粘在爷爷身上的裤子,爷爷的裤子里硬梆梆地灌满黑乎乎的尿屎,干瘪的屁股后面的裤子和床垫粘成一块几乎为黄褐的硬斑,风干的床垫又和锈蚀的铁绷粘成一块。然后一件一件地给爷爷穿上早已缝好带樟脑味的寿衣。
6
那天我们给舅爷爷把信时走错了路。我们开始没有找到舅爷爷的家,我承认我有好多年不来舅爷爷家了,但父亲应该不会忘记路。我嘎吱一声停下车。父亲问了人,才知道我们走过头了,经过水塔时没有拐弯。现在乡与村、村与村都通上水泥公路,路好走,车速快,容易走过头。我摁了喇叭,调转车头,沿着两侧栽着女贞树的水泥路,往回倒,一直倒回水塔旁,拐了个弯后,终于一直开到了舅爷爷家。
我把车停靠在舅爷爷堂屋前头的路边,手里提着东西,跟在大伯和父亲后面,向舅爷爷家走去。我们在大门前停下来,两扇门关得紧紧的,一把黑锁挂在门搭上,父亲拎起那冷峻而沉重的铁锁看看,锁死了,又让它挂在那儿。舅爷爷不在家。大伯给舅爷爷打了电话,那头说对方手机无法接通,再拨,还是无法接通。大伯又拨通了舅爷爷的儿子,舅爷爷的儿子说舅爷爷没有出远门,他想他应该马上到家。我们放心了。
等。我们回到车里等。板等。等到天亮也要等,一直等。一定要等到舅爷爷到家。不但我们在等,躺在隔着一张旧芦席的地上的爷爷也在等。按我们那里古老风俗,舅爷爷把不到信,其他亲戚不能把信,舅爷爷不到场,爷爷不能登高,孝子孝孙也不能散发披麻。
等了一下半天,舅爷爷没有回来。冬天黑得早,太阳滑向了山后,寒星哆嗦着亮了起来。等到庄上所有的灯光都熄了,舅爷爷还是不见踪影。他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故意躲起来,估计不会,不会的。寒冷钻进村庄,填满了旷野。气温开始下降,我打开车内暖气。我感觉大伯和父亲心急火燎,刺啦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敞开胸。人上了年纪一紧张就感觉小便多,大伯和父亲频繁地上厕所,两人踏翻车似的轮番往厕所跑,一共跑了十三趟。
紧张和焦虑像黑暗一样无穷无尽。我们紧张而焦虑地度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手机显示现在是十点,然后是十一点,然后是十二点,第二天开始了。
紧挨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大伯推推我,原来我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睁开眼睛四下探望,我隐隐约约看见对面黑暗中一个黑影,的的确确一个黑影,跌跌地向我们走来。我打开车头大灯,灯光刺在灰白的水泥路面上,光柱里果然是舅爷爷。大伯、父亲赶紧上前,从腋下扶住摇摇晃晃的舅爷爷,我打开手机电筒,走在他们的前头。舅爷爷的衣服、帽子专横地散发浓烈的大麦烧的酒味。舅爷爷晕晕乎乎,一定喝酒喝多了,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轻,舌头僵硬,嘴里像衔了死老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酒,害人,害人不浅。
父亲摸出舅爷爷身上的一串钥匙,找到估计是大门的那一把,我举起手机电筒,父亲打开门锁,准确摸到了开关,开了电灯。然后把舅爷爷扶进屋,我把沉甸甸的东西轻轻摆在家神柜上。舅爷爷被扶进他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帮他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我们坐在堂屋里磨得光滑的橘黄皮革沙发上,在卷土重来的困意和舅爷爷咆哮般的鼾声中一直坐到天亮。又一天,终于开始了。
舅爷爷起床了。酒已经醒了,似乎还有点昏昏沉沉。他说他不知道昨天夜里他是怎么摸到家的,他说他和阴阳先生喝酒喝多了。舅爷爷看到大伯和父亲,似乎很惊讶,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这时,舅爷爷发现家里神柜上的茶食、香烟,不祥的预感使他愣了一下。他似乎知道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走了,舅爷爷垂下眼帘,低低地叹了口气。
是,大伯说爷爷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舅爷爷盯着父亲。
前天夜里,父亲说爷爷是前天夜里走的。
舅爷爷问的是爷爷走的时辰。
没有回答。大伯和父亲似乎没听见。他们相互看看,目光躲躲闪闪,最后注视着舅爷爷脚前头的地面。
可怜啊,舅爷爷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清罪了,他自己清罪了,你们——也清罪了,舅爷爷说。
舅爷爷身子似乎摇晃了一下,一只手扶住椅背,然后朝他的房间走去。舅爷爷闷声不响脱下身上的旧衣服,翻出橱柜里的出客衣服,精心梳了梳贴在头皮上细如银丝的白发。从墙上挂钩取下那顶深灰色鸭舌呢帽,捏住帽檐,用一只手弹弹,吹吹,戴上,扶正。舅爷爷很快穿戴整齐,走到大桌旁,抓住椅背,准备把椅子从桌下拖出来。站着等着的大伯一脚跨过去,把舅爷爷手里的椅子小心地端出来,十分小心地,端端正正摆在舅爷爷的屁股下。舅爷爷脸黑黑的面南而坐,被烟熏黄的手指间夹一根大伯给的香烟。父亲打着打火机,用一只手遮挡,低头弯腰要替舅爷爷点火。舅爷爷挥舞蒲扇一样的大手,轰赶苍蝇一样,不抽。他说他不抽,他不想抽烟。
堂屋里头像领导宣读重大决定前一样寂静。大伯、父亲像下属毕恭毕敬,两手垂挂在裤子两侧,紧张地站在那儿。舅爷爷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声音变得异常严肃,坐直身子,跷起二郎腿,挺挺微羼白毛的浓眉,说了句“长话短说”后,开始宣布爷爷后事料理事项,像对下属似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停丧四天。烧七。捧饭。做六七。百日祭。烧周年。上坟。三年圆坟,化牌,脱孝。吹手。和尚。阴阳先生。一样不能少,一样不能减。舅爷爷把方方面面考虑周周到到。大伯、父亲一声不响地像生铁锈在了那里,一句话不说。
舅爷爷补充说考虑到爷爷与奶奶大合葬,必须挑选双日子送葬,所以做斋四天。舅爷爷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壳子南京牌香烟,抽出三根,一根扔给大伯,一根扔给父亲,还剩一根,舅爷爷转向我,扬扬手,要扔给我,我在摆弄车钥匙,忙摇手说不抽,不会抽,舅爷爷自己贴在嘴唇上。舅爷爷摸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屏住,让浓烟从他鼻孔里笔直地喷出来。舅爷爷转动眼睛,四下找烟灰缸,大伯眼疾手快,转身从茶几上拿来烟灰缸,轻轻放在舅爷爷面前。大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和父亲交换了目光。他们断定舅爷爷要发火,要骂人。然而没有。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松了一口气。舅爷爷似乎很有礼节地征询大伯和父亲的意见。他们把目光小心地迎向舅爷爷,喉结滑动了一下,响亮地说没有,没有,没有意见。他们没有什么可说。他们顺从了舅爷爷。他们只有顺从。
我们那里乡村丧俗大多停丧三天,四天很少。烧七、捧饭、百日、烧周、上坟、圆坟大多省略,六七就迫不及待地给亡人化牌、圆坟、脱孝,等不到三年,等不到。舅爷爷说照老规矩,都照老规矩办。舅爷爷积郁、强压了一肚子气,无非让大伯、父亲多花点钱,多劳点神。他们出钱,舅爷爷出气。俗话都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舅爷爷正是这样做的,他要争一口气。
7
舅爷爷来了。舅爷爷骑着电动车,准时来到了我们家。舅爷爷真的是一个舅爷爷。刚停车,摘下头盔,主丧的——我的一个远房叔爷,抬头看见了,并立即认出了他,高唱一声:舅爷爷到!几乎小跑过去,从舅爷爷戴手套的手里小心地接过花圈、孝帘和一扎黄裱纸。
厂棚里人声和嘈杂声顿时停了下来,吊纸的亲戚纷纷向两边让开。舅爷爷背着手,表情严肃地和熟悉的人得体地微微点点头,没有一丝笑容。亮晃晃的唢呐、铜号开始吹起悲伤的《下把弓》《哭七七》《孟姜女》。
灵堂里,姑姑们与我不认识的几个亲戚,坐在门里两侧的长凳上,说说笑笑地谈论她们孙子的趣事。听说舅爷爷来了,姑姑们慌慌地站起来,从她们兜里抽出一块白嗒干净的手帕,抖开,捏在手里,很快进入角色。她们带着悲伤的神情,走近爷爷的冰棺,俯在爷爷的冰棺上,放声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停地哭,哭得很有节奏,哭喊声穿透唢呐、铜号的吹奏声,随着烟雾飘出屋子,飘进厂棚。
快,舅爷爷来了,那个叔爷抢先跑进灵堂。从头到脚一身重孝的大伯、父亲,推开拥挤的人群,急急跨出门槛,连滚带爬趴到舅爷爷的面前,趴在舅爷爷的脚下,跪迎舅爷爷。舅爷爷没有伸手拉起他们,甚至没有看他们,像避开障碍物般绕过大伯和父亲,撇下他们留在他的身后,仿佛不认识他们。让他们一直趴着那儿,他们像被抛弃了。舅爷爷把脚抬得高高的,直接穿过厂棚,脚步很重地迈入阴凉的灵堂。大伯和父亲跟屁虫一样,两手扶地,跟着舅爷爷一路膝行。这时,晃来一条不知哪家的黄狗,不声不响地站在父亲的屁股后头,偏头看着他们,摇摆尾巴。大伯和父亲紧跟舅爷爷脚后,膝行至灵堂,趴在爷爷的冰棺前,陪同舅爷爷磕了头,才慢慢站起身。
爷爷做斋,亲友们来了很多。原来奶奶去世没有把信的亲戚,都把信了,都来了。高大宽敞的厂棚,从大门口一直搭到院子前头的一块菜地里。每餐六十桌,中、晚各一餐,每桌按十人计算,一次开席六百人。爷爷的儿子们把爷爷的最后一桩事做得很大,很体面,被村里人认为很孝顺。
爷爷出殡那天,舅爷爷拿了一回乔。那时的舅爷爷才是个舅爷爷,舅爷爷才像个舅爷爷。所以,平时千万别拿舅爷爷不当回事。爷爷收殓前,有人注意到舅爷爷离开灵堂,悄悄穿过灯光照亮的厂棚,进了厨房,拔了一根烟,给那个满面油光围着白围裙的厨师,和厨师闲聊了一会儿,然后舅爷爷选中了他要选的那样东西,又若无其事回到灵堂。那天夜里,大约十点多种,爷爷躺在移到门口的冰棺里,准备出殡。孝子孝孙齐刷刷跪下,规规矩矩跪着,恳请舅爷爷恩准爷爷收殓。
我们的舅爷爷,脸黑黑的面南端坐在一把从邻居借来的官帽椅的黄色坐垫上。左右两侧紧挨他坐着忠实的两个表叔。他们面前的茶几上分别摆着一杯茶、一包烟带一只烟缸。孝子孝孙披麻戴孝,低眉垂目,跪在舅爷爷和两个表叔的面前。大伯、父亲等长辈跪在最前头,我们依次跪在他们的身后,肩头垂下白色披风的下摆铺地展开。舅爷爷此时简直是一个皇帝,我们跪请皇上颁旨。我不停地抬头望着墙上的挂钟,指针嘀嘀嗒嗒地走得很慢,似乎僵硬了。
舅爷爷裹紧厚实的羽绒服,摘下帽子,往后抹了抹头发,扣上。坐直身子,两膝分得很开,稳稳靠在椅背上,很舒服的样子。郑重地端起茶杯,慢腾腾地掀开茶杯盖子,把茶杯送到嘴边,撮起嘴,斯文地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沫,小心地抿了一口,又慢腾腾地盖上盖子。然后两只手抱紧茶杯,很享受地焐起了手。舅爷爷在一口一口地喝茶,一口一口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过了一个小时,又过了一个小时。墙上的石英钟猛然敲响了,十二点钟声的余韵漂浮在灵堂的肃穆里。终于迎来第四天——爷爷出殡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跪多久,没有人知道。
这时,那主丧的走进来,走近舅爷爷,给舅爷爷送上挤干的热手巾。舅爷爷熟练地抖开手巾,拦腰对折,贴在脸上焐了一会儿。然后擦一边脸,又擦另一边,再把整个脸上下左右仔细擦一遍,最后擦手,擦过每一根手指,再把手巾还给主丧的。舅爷爷掀开茶杯盖子,放在茶几上,捧起茶杯,优雅地轻啜一口茶水。然后拿起茶几上的红壳子南京牌香烟,抖了抖,又掏了掏,才发现是空的,啪地丢在茶几一边,靠在椅背上,眼睛闭了闭。
主丧的敏捷地从自己兜里掏出另一包红壳子南京牌香烟,边走边撕开封口,拿出一根留在手里,然后把烟盒轻轻放在舅爷爷面前的茶几上,把手里一根烟过滤嘴的一端指向舅爷爷,双手捧送过去。主丧的要给舅爷爷点火,反了,主丧的小声对舅爷爷说烟拿反了,舅爷爷把烟掉了个儿。舅爷爷衔着香烟,从嘴一边移到另一边,浓浓的烟雾懒慵地散开,直直地掠过他的脸庞、帽子,偏离了风向,飘向大门,飘出屋外。
我感觉丝丝寒意和湿气穿透牛仔裤和薄薄的内衣,像针扎入身体,两条腿子发麻,只得抬起一条,单腿跪地,两条腿轮番跪。我用眼角余光观察了周围,年纪轻的在埋头扒手机,年纪大的有捂住嘴巴打哈欠,有垂下眼皮点着头打瞌睡。他们在紧裹的丧服里显得不那么自然。大伯和父亲那么大年纪,同样跪在坚硬而冰凉的地板砖上。他们是孝子,比我们这些孝孙跪的次数多,跪的时间长,他们已跪了四天,天天有跪的程序,天天都要跪,膝盖处被跪出白色的磨痕。我跪在大伯和父亲的身后,似乎听见水珠噗地流过他们的脸颊、下巴,流进脖子,滴落衬衣的声音,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很疲惫,很困倦。我竭力睁开眼睛,撕开困倦。我想大伯和父亲也一样,他们一定比我更疲惫,更困倦。他们白天忙碌,夜里守灵。我估计他们站着都能睡着。吹手吹一阵唢呐、铜号,拿下来歇一阵,再举起送到嘴里。跪着的人群中有妇女带着三五岁的小孩,不知谁家一个小孩不合时宜地哇的一声,尖利地哭喊起来,似乎在抗议,可能困了,也可能饿了,或者,既困又饿。那少妇赶紧把孩子搂进怀里,拿手捂也捂不紧孩子的嘴。舅爷爷抬起眼睛,目光游移到孩子哭的方向,停在那里,那少妇的一身白戳了舅爷爷一眼,在鸭舌帽下微微皱了眉头。
鸡窠里的公鸡迟缓地苏醒过来,谨慎的一声啼鸣啄破了凌晨的夜幕,宣告葫芦湾的天马上亮了,第四天的天,终于,就要亮了。这一天,已经不同于前一天,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天。舅爷爷还没开他的金口。肃穆得像皇帝统治了灵堂。舅爷爷仰脖一口喝干茶杯里的水。主丧的提着暖水瓶走过来,拔开瓶塞,要给舅爷爷续茶。墙上的钟声无精打采地敲响了,舅爷爷转过头,看了一眼钟,黑色的指针指向四点,天要亮了。舅爷爷伸出布满青筋和褐色斑点的大手,罩在茶杯上。主丧的会意,慢慢退出,退出灵堂。六个小时了,我们跪了足足六个小时了。
不一会儿,主丧的再次给舅爷爷送来热手巾,附在舅爷爷耳旁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好像是灵车到了,厨房里都准备好了,舅爷爷默默地点点头。舅爷爷把几乎烧到过滤嘴的烟头,从嘴上拿开,插进满满全是殉灭的同胞的烟灰缸摁灭。然后推开烟灰缸,掸掸衣服,收起他的两条腿。我们跪的时间有点长,确实有点长。奶奶收殓,我记得我们好像没有跪这么长。
楼顶琉璃瓦和厂棚顶上响起像是雨点轻轻溅落的声音,外头有人说落雨了。我们像快要上山的蚕,纷纷昂起头,把目光投向舅爷爷。主丧的从厨房里端来一盆热水,脸盆里浸泡一块新手巾,连同一只打开的香皂盒子,放在舅爷爷面前的茶几上。舅爷爷卷起衣袖,稳稳地洗脸净手。瞎子磨刀——望见亮了。吹手抬起眼皮,来了精神,用袖口抹了嘴,鼓起腮帮,摇头晃脑地吹奏起来。
舅爷爷净过手,主丧的端走脸盆。舅爷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举手抬了抬帽檐,戴正帽子,双手扶在并拢的膝上,低垂的浓眉抖了抖,大声清了清嗓子,声音颇像皇帝宣读圣旨一样明亮地滚过灵堂:孝子孝孙平身!
舅爷爷的声音比平时响亮,中气很足,不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不像日薄西山的样子。舅爷爷大概平时古装影视剧看多了,居然学会了古代皇帝让大臣站起来的“平身”。舅爷爷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离开椅子,站起来,拉直羽绒服。主丧的小心地挪开椅子,搬走。我们的睡意和寒意顿消,随着爬起来,拍掸身子,揉捏膝盖,打起精神,不但精神,而且抖擞。人群中有人埋怨,我猜测和大伯和父亲和舅爷爷有关。
虽然早已火葬,但亡人收殓的程序、仪式和原来的土葬一模一样,一样不缺。葬礼上有一项古老而重要的程序,孝子“顶布”。谁来顶布,不是大伯,就得是父亲。灵堂像法庭宣判前般的肃静。日光灯投下严厉的目光,帽檐遮盖了舅爷爷的脸,舅爷爷脸在阴影里显得更黑。舅爷爷像牌坊似的站在冰棺的左侧,睁大眼睛,目光硬朗,看看大伯,又看看父亲,最后松开眼神,拿定了主意。
8
“老巴子,来。”舅爷爷的目光摄取了父亲,像庄严的法官权威地敲下法槌,“你到这边来。”顶布的时间可长可短,完全由执斧人决定。我记得奶奶葬礼上是大伯顶的布,大伯顶布的时间,有没有父亲这么长,我似乎记不得了。
父亲像一名被判决的犯人,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吐掉嘴里的烟头,那烟头弯弯地落在地上,溅出几点火星,随即熄灭。父亲从大门边转过身,笨拙地挤过人群,来到舅爷爷跟前。这一天是父亲应该早已料到的,没有理由觉得意外。父亲恭恭敬敬地站到舅爷爷面前,站在舅爷爷的阴影里,低眉顺眼。主丧的数出五百块钱,封在一个红纸包里,代表主家塞在舅爷爷的手里,叫“执斧封”。
舅爷爷让父亲把腰弯下,父亲似乎犹豫了一下,顺从地照做了。舅爷爷大概嫌父亲的腰弯得不够,伸出粗厚的大手,跟铁铲拍土似的,生硬地拍了拍父亲的后背,父亲两膝明显前倾弯曲。主丧的双手端着那只厨房里用来上菜的四方木盘,站在舅爷爷一侧。
舅爷爷卷起衣袖,伸出胳膊,不动声色,从主丧的手里接过那只漆成荸荠色的木盘,把它稳稳地搁在父亲的后背上。父亲好像感受到来自背脊上的压力,伸出两手支在膝盖上。
那只木盘里,装有我熟悉的一卷白布,一块手巾,一把剪刀,一把斧头,一根街上铁匠打的六寸长的铁钉。特别是黑亮而冰凉的斧头、带棱角的铁钉特别显眼。我不懂端菜的木盘,对木盘缺乏研究。后来听说木盘的木料有几种,父亲背上的那只木盘是狗骨树木的。稀有的狗骨树不但材质细腻光滑,还很厚重,是普通杉木木盘的双倍重。
舅爷爷精心对待每一项程序,再次净手。我好奇地看着舅爷爷拿起木盘里的那把剪刀,像攥紧匕首攥在手里。“大学生,”舅爷爷抬起目光,叫了一声,“来,你过来。”大学生是我,或者我是大学生,他们都这样叫我。母亲在我背后猛地推了我一把,使我移步向前,站到舅爷爷跟前。父亲站稳双腿,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舅爷爷让我把头低下,我抹下红布孝帽,低下头。一只冷冰冰的手撩起我右侧的头发,另一只手伸出剪刀。只听耳边响起“喀嚓”一声,剪刀冰凉地擦过我的头皮,舅爷爷从我浓密的黑发里剪了一绺发丝,用一角红纸包好,放入木盘,准备给爷爷“挽钉”。
木盘及木盘里那些东西虽然没有多重,但顶木盘的人,累,很累,腰身一直弯着,后背一直举平,尽力保持木盘平衡。父亲为了保持木盘平衡,不得不伸展两只胳膊,一直那么伸着,像展翅欲飞的鸟。灵堂里挤满了送葬的亲友,还有那些扶塚的、吹手、土工、和尚、阴阳先生、厨师,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张着电灯泡般的大眼睛,带着好奇心在注视着父亲。他们见过顶布,也许没有见过这么时间的顶布。
“顶布”是沿袭至今的古老丧仪。舅爷爷动作缓慢,凝重。对于舅爷爷来说,执斧对他很重要,他先送走了奶奶,现在又来送爷爷。这是舅爷爷最后一次执斧,最后一次送走自己的亲人。每完成一道程序,都要光明正大地净一次手。我注意到母亲,母亲一直侧目盯着舅爷爷,又冷又尖地挖了舅爷爷一眼,然后拔出目光,撇撇嘴,怪声怪气地叽里咕噜了什么。站在母亲身边的伯母,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朝她摇摇头。
烛台上两支冒着黑烟的白烛坚忍不拔地燃烧着,流淌了一堆烛泪,烛花噼噼啪啪响。父亲努力地站在那儿,两膝微微颤抖。我感到父亲有些支持不住。父亲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只能看到自己孝鞋的鞋尖。父亲在流汗。脸上的汗慢慢往下滚,一颗接一颗,慢慢结成又大又沉的汗珠,顺着下巴嘀嗒嘀嗒砸在地面上,地面湿了一片。尽管这样,父亲把腰弯得服服帖帖,竭力平稳地站着。肃穆的气氛和无数目光把父亲定格在那里。爷爷终于在姑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裹上裹尸布,冰棺罩遮住了爷爷。
唢呐声饱满地响起,开始封棺。舅爷爷一只手拿起木盘里的那把斧头,另一只手取出那根缠绕我黑发的粗大“子钉”,扶住子钉,举起斧头,咚,一下,咚,一下,咚,又一下,抖抖地一点一点硬硬地敲入“棺材”,直至完全敲进去。舅爷爷看似满意地完成了他的任务,达到了他的目的。
那只木盘,终于从父亲的背上,像镇压的一块石板重重地移开了。我看了手机,父亲顶布将近顶了一个小时。父亲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甩了甩头,甩掉蚊蝇一样叮咬在脸上的汗珠和目光,抬起一只手,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另一只手按住后腰,疼得龇牙咧嘴。腰好像断了,好像拦腰断成两截。父亲一只手支着仍然弯着的后腰,吃力地直了几次,才勉强把腰直起来。疲惫、虚弱、汗水掏空了父亲。在憔悴的荧光下,父亲眼皮浮肿,脸刷了色,非常苍白,像漂白过一样,和身上的孝服一样惨白。两条腿似乎有些站不稳,站在父亲两边的大姑父和二姑父架住他的胳膊。父亲整个人蜷缩在白色披风里,看上去像受了一次重刑,至少我觉得他像受了一次重刑。
舅爷爷从耳朵上取下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抬起手背,擦了擦被烟雾呛了的眼睛,轻快地走过来,走近父亲,用一只手轻拍父亲的肩膀,说了一句“得罪二外甥了”,很和气,出乎意料的和气。边说边掏出一包黄壳子南京牌烟盒,推开翻盖,抖出一根烟,递给父亲,父亲没有应声,刻意避开舅爷爷的目光,勉强抽出舅爷爷手里虚举的香烟。父亲什么没有说。父亲没什么可说。
炮仗升空。爷爷的冰棺在雨中隆隆作响地被推出灵堂,抬起的爷爷像一只抽屉被推进灵车后头的肚子,我能听到爷爷身下的托子摩擦的空洞的响声。我们送爷爷上路的时候,雨开始大了,僵硬的雨点冰凉地敲打着灵车,敲打着我们。
9
爷爷骨灰里的弹片最早是火化工发现的。在殡仪馆里,爷爷的骨灰灼热地从打开炉门的火化炉里推出。“老人负过伤?”那个高个子火化工,站在那里,戴着防护手套的手里握一把长柄铁钩,好像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们,这个声音是从他的口罩里发出的。大伯上前一步,镜片后的目光抬起,说爷爷是个老兵,参加过济南、淮海、渡江等战役,抗美援朝负过伤。那火化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人家高寿?”他问。大伯说爷爷九十四岁,九十四虚岁。火化工惊叹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除去手套,摘掉口罩、帽子,是一个长相英俊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年轻人说他是个新兵,刚从部队退伍。他双腿笔直地站立,举起右手有力地向爷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们在爷爷面前低下了头。
10
爷爷的房里响起敲击声时,我推门进去,原来是他,那个生我的人,手握铁锤在拆卸那张铁架床,爷爷睡过的那张铁架床。我仔细打量着这张昏死的铁架床,上面空空的,败露红锈的铁管、铁框、铁绷,似乎还在散发爷爷的声音和气息。那狰狞的铁架床看上去跟刑具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头隐隐作痛。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劈手夺过那个人手中的锤子,“当啷”一声,把锤子扔在青砖地上,“别拆!”我厉声喝道,“留着……”
我握住门把手,哐啷地摔上房门,在震颤的门窗声中跨出了门槛。